害怕光線。


    當光線從外麵侵入,會有其他許許多多的恐怖一起進來。


    但是因為肚子餓了,還是會有點想念,有點期待。


    「肚子餓了。」


    「……嗯。」


    「還不能吃飯嗎?」


    「沒到晚上就想吃飯啊!」


    「……可是,一直待在這裏,也不知道晚上到了沒啊?」


    「……真希望外麵趕快變成晚上。」


    在那之後,就不再說話了。


    肚子繼續咕嚕咕嚕地響。


    一直,一直努力地盯著眼前的黑暗。


    然後,光線照亮了我們。


    「就寫,校長的名字叫藤原基經,學生會的會長是菅原道真,二年級的學年主任可是橘廣相(注:皆為日本曆史上名人的名字)喔——這樣不錯吧?」


    「這件事能對哪個族群產生號召力啊?」


    班長金子歪著頭對難能可貴的意見喃喃質疑。這也難怪,連我自己都想這麽問。


    為了製作針對明年考生用的宣傳手冊,班長金子正努力采擷學校的各項特征,而我就在教室的門口被他逮個正著。但是本校——不,該說是這裏整體基本上就是沒有任何可取之處的鄉下地方,除了幾個怎麽看都像是父母戲謔亂取的學校關係者的名字以外,實在想不到其他可稱為特征之處。就連這個也都是絞盡腦汁的成果了。


    「其他像是……之前本校學生慘遭殺害……」


    「這不太好吧!」


    金子苦著臉駁回。的確是有點太超過了。


    「總之,校風自由開放什麽的,這麽寫不就好了。」


    最後歸納出的是不具一絲特色和創意,平庸至極的答案。金子就像已經聽膩了似地苦笑,輕輕地歎了口氣:


    「老實說,我現在根本不想在這裏搞這種事,真想趕快去社團啊!」


    「社團?不是說現在會有危險,所以被禁止了嗎?」


    「比賽快到了,我們社長哪會理那種事。他可是都偷偷練習到半夜呢!」


    金子就像是以熬夜沾沾自喜的小學生一般得意。就在這個時候,一名女同學像是要推開他似地出現。是同年級的禦園麻由。她彷佛要推開金子般,從他與教室的門扉之間硬是擠了過去,朝走廊走出去。


    「啊,等一下。」


    金子連忙叫住那個背影。禦園以迥異於平時沉靜印象的態度,瞪視般地回頭。


    「幹嘛?」


    「啊,沒有……」


    被那副像是要吵架的態度與氣壓所震懾,金子浮起懦弱的笑容,眼神遊移著。即使發現他送來的求救訊號,我也隻能無視於他,凝視著前方的禦園。


    「……什麽事?」


    再一次詢問。表情帶著一點訝異。


    要我來說,禦園麻由算是個美人。不,正確來說是個相當難得的美人。不不,以我個人的判定來看根本是最頂級的美人。總之,非常完美。一百分。


    或許是染過一次就厭煩了,半長的黑發中埋有些許茶色發絲的殘骸。西裝外套的袖口裏隱約可見的,是向十月上旬悶熱氣候正麵挑戰的長袖襯衫。


    「我還有事。」


    即使是麵對同班同學,禦園同學的言詞仍是一板一眼,采取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態度。不過這樣的行為與其說是在築牆,倒不如說是一種牽製動作。


    畏懼人類的小動物,就是禦園同學給人的印象。


    「抱歉叫住了你,如果有急事那就算了。」


    我代替金子回答。禦園小聲說「是嗎」,便朝樓梯快步而去,步伐帶著急躁且左右不平衡。


    凝視著那個背影,金子原本緊張的肩頭漸漸鬆弛下來,輕輕深呼吸:


    「我都不知道禦園那麽恐怖啊!」


    「嗯……該不會是在預演追攤(注:撒豆驅鬼的祭典)的鬼吧!」


    其實對於她采取那樣態度的理由,我有百分之九十九.九的把握能夠說明。金子則繼續不解地歪著頭。他的頭從剛才就一直沒有回到垂直位置。


    「她最近似乎都特別早回去……」


    金子帶著詫異的表情回頭看向教室。我也跟著橫掃了一下視線。


    大部分的學生幾乎都還留在教室裏。在收拾教科書的人、正和鄰座談笑的人等,如果考慮到禦園同學的座位是位於離走廊最遠的位置,的確可說是異樣地迅速。


    「如果是有事,這樣也沒什麽吧?」


    「每天都有事?」


    「有吧?譬如說媽媽住院,就可能每天得去探病什麽的。」


    騙你的。


    「反正你就算問她,應該也隻會得到千篇一律的製式回答吧!」


    隨便找了個理由蒙混。金子像是終於看開似地搔了搔頭,總算讓頭回到了垂直位置。


    「唉,也是啦。隻不過若從她的嘴裏聽到自由、開放一類的回答,果然還是有點怪呢!」


    「說得也是。」


    其實也不見得。雖還有反駁空間,不過為了早點結束這段對話,我隨口同意了他的說法。


    「那麽,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


    「嗯,啊啊,那麽明天見。」


    隨意揮了揮手和金子道別,踏上走廊。走廊因為接受了溫暖的日光浴,空氣裏形成一股停滯感。快步穿過暖和卻沉悶的空間,以目光餘角眺望隔壁教室,直接跳過一大段樓梯往下而去。


    在樓梯口放置鞋箱處,確認了匆忙換上鞋子的禦園同學離開校門口過了十秒,和那個背影拉開一定距離,開始尾隨於後。


    今天放學後,決定來個偵探遊戲。


    我們這個偏遠又沒什麽特色的鄉下地方最近時常在全國性媒體上曝光,而且主要是遭到警方的注意,這都是因為發生了兩起事件。不過由於犯人也可能是同一個人,因此要不要分開來看就因人而異了。


    連續殺人事件,以及失蹤事件。


    這是近幾個月來侵襲這個城鎮的邪惡事件。尤其是殺人事件,在這個地方,要說回溯到武士們揮舞日本刀的那個時代當然也有點誇張,不過的確是八年來頭一遭。


    最初的事件為四十來歲歐吉桑慘死的屍體在公民館旁的小路被發現。胸口被利刃插入為致死原因,但是在那之後眼珠被挖出,左手的指頭全部被切除,耳朵有一半被劃了好幾刀。可以看出殺人不過是犯人遊戲裏的一環,社會上普遍認為這是精神失常者所為而騷動不已。事件發生後小學實施集體放學,連最後一堂課的時間都調到白天全麵警戒。街頭自治會一到傍晚就全員出動到處巡邏,警方也為了消滅殺人狂而全力配合。但是時至今日,不論是阻止犯罪再發生或篩選出可疑凶手等都完全看不出成果。


    在殺人事件之外,三個禮拜前甚至還發生了失蹤事件。失蹤的是分別就讀小學四年級以及小學二年級的一對兄妹,他們在黃昏時失去了蹤影。雖然已經通報各個家庭不要讓小孩隨便在外遊蕩玩耍,不過由此看來似乎沒什麽效果。和目前為止發生的事件不同之處為,屍體到現在都還沒被發現,因此社會大眾都在揣測這是否為綁架事件。到底要不要把嫌犯與目前為止的殺人犯視為同一人偵辦,似乎讓警方困擾了好一陣子。也有周刊報導要朝兩方麵去偵查,那份雜誌甚至還特地把綁架事件獨立出來做了特輯,與過去發生過的事件做出連結。


    「………………………」


    開始跟蹤禦園已經二十分鍾了。


    非常遺憾的是,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跟蹤,加上也沒有當跟蹤狂的經驗,隻能說是個連毛都還沒長齊的門外漢,也因此無法抓住跟蹤時該掌握的適當距離,心裏閃過一點後悔的念頭


    ,當初應該先買本書來研究研究的。


    和禦園的距離拉開到她的背影成為辭典大小,跟在她背後。在這種沒什麽人經過的鄉下田間小路,萬一被對方察覺氣氛異常,連可以躲一下的遮蔽物也沒有。萬一她突然回頭,我可能得要有飛身跳進灌溉水溝的覺悟。不過很幸運的,禦園同學完全沒在意背後的情況,隻是筆直地往回家的路前行。當事者的意圖雖是想要快步行走,但腳步卻左右不安定地搖晃著,不過那並不是被熱昏的緣故。


    終於進入柏油路,零星坐落的透天厝隨處可見,有種侵入他人生活區域的氣氛。


    禦園用手帕擦拭額頭與脖子的汗水。現在是連穿夏季製服都嫌悶的季節,她穿成那樣想必非常熱吧!即便如此,她以微微貓背的前傾體態前行的速度仍然不減。途中,帶狗出來散步的老爺爺跟她點了個頭,然而或許是因為沒有進入禦園狹小的視界裏,完全被無視了。沒辦法,和老爺爺擦身而過時,當作是代打,我點了兩次頭。老爺爺歪了歪頭,不能理解似地和狗對看。


    「不過,沒想到這麽遠啊……」


    都已經是該考慮騎腳踏車的距離了。不過我知道禦園不會騎腳踏車,因為她的平衡感異於常人,而且連遠近感也無法掌握。她上下樓梯需要扶手;打排球時碰不到球;打籃球就會用臉接球;投籃則別說籃框了,連籃板都碰不到……話說在前頭,這可不是跟蹤得來的情報。雖然我現在的行為可能會被認為是跟蹤狂,但其實並不是這樣。


    進入住宅區。在被鄉下土財主高價賣出的田地遺跡上立著顯眼的販賣新屋的廣告看板。記得是幾年前就在那裏了,但印象中看板的數量卻不曾減少過,建案很明顯地是失敗了。建商應該先想像一下自己會不會想住在這種幾乎可加上「超」字來形容的鄉下,再進行建設方案才對。


    通過沒什麽人走動的建築群,禦園朝十字路口另一頭的超市前進。她在穿越沒有號誌的路口時右腳絆到了左腳,差一點就要跌倒,我握緊拳頭硬是壓下想要飛奔出去扶她的念頭。


    禦園戰戰兢兢地通過停車場進入超市。外麵是花卉與蔬菜的賣場,因為已經是這個時間,客人的身影疏疏落落。我沒有追進超市,而是在外麵隔了一段距離的自動販賣機前假裝正在煩惱該買什麽飲料,等她購物完畢出來。


    「……………………」


    被卷入失蹤事件的小孩正是這附近小學的學生。這次是,以前那次也是。


    八年前也曾發生失蹤事件。三十歲左右的男性綁架了小學三年級的男童與女童,將他們監禁了將近一年,並施予暴行與性虐待。這次的事件彷佛重現了過去那起最後以犯人死亡作結的事件。大家都開始謠傳,第二個「他」又出現在這個小鎮了。也就是說,大家都不認為這是失蹤事件,而是把它當作綁架事件。


    不過我對這樣的看法有時會憤慨地想——根本是偏見。很想問問他們,難道都沒人將綁架犯是「她」的可能性列入考慮嗎?若是以金錢為目的,女性也可能犯下綁架案,就算有玩弄人質再殺害的興趣也沒什麽不合理。真是的,對女性同胞太失禮了,歧視女性也該有個限度吧!


    獨自思考著對社會貢獻度極高的問題,喝著按下自動販賣機冷飲的按鍵,掉出來卻是常溫的茶飲,繼續等待禦園買完東西。


    「……………………」


    常有人主張女性購物花的時間太久,這麽一來相對地,男人買東西不就得迅速結束才行嗎?雖然也有類似這樣鬧別扭似的意見,不過當實際體驗時,還是會有種深深的正中紅心的感觸。


    「………還真久啊!」


    喝幹了第七罐茶,將空罐投擲到垃圾桶。開始覺得不舒服了。就像在遊泳池溺水一樣,眉頭隱隱作痛。已經在自動販賣機前方擔任喝茶股長將近四十分鍾,和我同時來到超市卸貨的卡車司機在結束工作回到停車場時看到絲毫沒有改變的光景,對我投以看到怪人般的視線。搞不好會被以為是綁架犯——我裝出好青年的樣子對他點了點頭——不過搞不好會被以為是殺人犯。


    經過這樣溫暖人心的交流又過了二十分鍾,總計花費一小時的喝茶時間,禦園總算左手提著袋子出來了。所費時間與購入商品完全不成正比,使我胃裏搖晃的茶水帶來的空虛感更為增加。


    繞著自動販賣機讓自己不至於出現在禦園的視野。從她的袋子裏滿溢而出的蘋果順從萬有引力的法則掉落,她重複著把掉落的蘋果拾起的動作,往十字路口折返,被車輛按著喇叭,蹣跚地穿越馬路。萬一這時禦園被汽車輾過,到底是要立即跑上前去,還是要如脫兔般逃跑?我煩惱著這個問題,迅速地穿越十字路口。


    禦園過了路口後往右繼續前進,朝新興住宅區的中心部走去。她獨自居住在那個公寓、大廈等出租住宅林立的地區。禦園持續掉著蘋果,接著像是被吸過去似地靠近了牆壁漆成水藍這種微妙色彩的大廈。然後——人被入口吸了進去。撿起掉落在地上的蘋果,隔著玻璃窗確認她坐上電梯後,我穿過了入口處的自動門。


    穿過入口大廳後轉入走廊,眼前展開一片草坪的庭院。一樓有各式各樣的商店,事前調查的時候就看到有唱片行和書店,還有漫畫吃茶等店家,是個非常莊嚴而高貴,作為學生的租屋處實在是與這個城鎮格格不入的空間,不過現在沒有閑暇討論這個話題。玄關大廳沒有自動上鎖的設備,感謝著混入半吊子鄉下設計的建築,從旁邊的逃生梯往上奔去,目的地和電梯一樣是三樓。


    打開水藍色的安全門,從三樓外側可以對樓下一覽無遺的走道處探出頭,禦園已經到了她住的三〇七號房,正把鑰匙插入鎖孔中。或許是因為開門費了點功夫,她翻轉著手腕反覆地拔出、插入鑰匙,手上的東西淩亂地放在腳邊,與大門奮戰著。我在一旁觀察著,並且思考。


    目前為止,禦園除了超市之外沒有繞去別的地方。回家果然是她最重要的目的嗎?這樣一來,雖然很想進禦園的家拜訪一下,不過這裏畢竟是大廈,門閂上應該備有鏈條吧!我可沒有從外側解除鏈條的技術,更基本的是連開鎖的技術都沒有。要玩小偷遊戲是不可能的。


    而讓她確認來訪者再自己打開門鏈請我進入,這種事也不可能發生吧!


    ……那麽,方法隻有一個。


    自己若沒辦法打開,就讓屋主開吧!


    好像終於把鎖給打開,她將鑰匙從洞裏拔了出來,擦了一把汗後伸手握住門把。


    正是時候——我脫口而出鼓舞自己,往無法回頭的場所踏出步伐。


    小跑步靠近,裝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啊,東西讓我拿吧!」


    拾起地上的塑膠袋,半推擠著禦園,穿過入口的門扉進入房內。


    「………咦?」的一聲,趁著禦園大意的這一瞬問,擺出一副悠閑的樣子進入玄關。隨意脫了鞋子,踩著重重的腳步往起居室走去。


    「等一下!你在幹什麽!」


    禦園雖想要阻止侵入者,但我卻無視於她。進入整理得幹幹淨淨的起居室。踩進起居室八分的程度後,轉身回來大方地咬起剛剛撿起的蘋果。


    「很寬敞,整理得很幹淨呢!不過電視積了一層灰。是因為東西少才看起來幹淨嗎?」


    把東西放在桌上,以自然的態度詢問禦園。回頭,看見她殺氣騰騰,麵無表情地拉開距離,黑眼珠像要覆蓋住瞳孔般拉得細長,手上握著空花瓶當武器。明白地表示不歡迎同學來訪。


    「你是什麽?」


    「是什麽我不知道,是誰的話倒是知道。不就是你的同學嗎?」


    開玩笑的回答後,把咬了幾口的蘋果滾到桌上。然後側眼確認這個房間的深處。鋼


    筋水泥建築的角落有一個房間,被困脂色拉門關得一絲不透。從構造上來看,應該是一間和室。


    「那個……可以請你出去嗎?你這樣子讓我很困擾。」


    即使帶著麵無表情的麵具演出一副鎮靜的模樣,眼珠還是每隔幾秒就會往和室的地方飄一。這麽老實,若我是小學老師就會好好褒獎一番。


    「如果這是你希望的,那我就回去羅。不過,也能聽聽對方的意思嗎?」


    「這是什麽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


    身體轉向和室。背後地板傳來重重的腳步聲,我打橫跳出,抓住沙發的側邊翻滾越過。禦園伸長了手臂站在方才我站的地方,一手握著花瓶,另一手則是能發出高壓電流的護身用武器。


    「反應真激烈啊!不過真可惜,失敗了。剛剛是最後的機會了。老實說,真要攻擊,剛剛在玄關就該出手了。」


    隻要拉開距離,不論禦園麻由發狂得多嚴重、不管手上的凶器多麽厲害也不值得害怕。


    禦園麵無表情地噴發著怒氣。筆型的電擊槍護在胸前,以滑步和我保持距離。看起來沒有因激動而要衝上前來的傾向。


    「你,知道了?」


    「當然。」


    當然,什麽都不知道。


    禦園問的事、正確的事、社會道德、倫理、禦園喜歡的東西、與人交往的方法、蘋果的營養成分等,我沒有理由全部知道。不過剛剛的東西裏,有一項是騙人的。


    「沒用的喔!即使禦園同學現在拿出機關槍來掃射,我也有不被打死的自信。」


    我最愛虛張聲勢了,這是真的。


    禦園繞回和室前麵。像她這種完全不會說謊的生命體,真想問問她平時到底是怎麽生活的。


    「看起來好像很重要呢!當然,可能是那個房間本身就很重要也說不定。或者是裏麵存放了足以實現地位、名譽或財產的東西,又或者是有足以致命的東西在裏頭。」


    不提出具體的名詞,隻在表麵徘徊。禦園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反應。


    因為不知要逼到什麽程度才會達到讓她發狂的臨界點,所以扮黑臉先到此為止。


    今天並不是特地來欺負禦園的。


    當然也不是為了來揭發她的罪行。


    「好久不見了。」


    空了一拍,舔了舔唇想著,這時如果伴隨微笑,在人性評監的項目應該可以拿個優吧!


    像是揭曉謎底般,我說出了那個名字。


    「小麻。」


    電擊槍與花瓶同時掉落在地板上。


    禦園的肩膀,以第三者的眼光來看,就像被欺負的小孩般無助地顫抖著。


    禦園以宛如小鹿般顫抖的雙腿,和我拉近了一步的距離。


    「還記得我嗎?」


    下意識地以溫柔的音調問道。她的腳又往這邊靠近了一點。


    「阿……道?」


    ……睽違了八年,令人懷念的稱呼。


    「小麻。」


    禦園麻由的肩膀誇張地反應了一下。像是為了讓她平靜下來,我抱住禦園麻由那副骨節明顯的身軀。香味與汗水的氣味傳進了鼻腔。


    「阿道……?」


    好像還無法置信般,她愣愣地喚著那個名字。


    「乖、乖。」


    「阿道。」


    「乖、乖。」


    「阿……道……」


    用手掌輕輕地在她背上拍打著安撫她。


    僅僅如此,便讓她崩潰決堤。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麻由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崩潰般地放聲大叫。滿溢而出的淚水簌簌而下,沿著脖子傳達到肩膀,像雨般濡濕了周邊。


    「阿道!阿道、阿道、阿道、阿道、阿道!」


    以被環抱的姿態,麻由一次又一次地呼喚著那個名字。


    最後哭軟了身子,蹲在我的腳邊。


    她不隻是我的同班同學。


    一起被玩弄。


    一起被弄壞。


    一起發了狂。


    就是這種,不令人期待的關係。


    我與禦園麻由是——八年前綁架事件的被害者。


    終於能清掃碎裂的花瓶回到穩定狀況,已是三十分鍾後的事。


    「對不起。隻是想要惡作劇一下。」


    坐上了沙發,一邊以手指梳理麻由的頭發,我道著歉。麻由到現在還淚流不止,不服氣地鼓起臉頰,但還是乖順地躲在我的懷裏。


    「阿道大壞蛋。人家剛剛都快嚇死了。」


    「我也快嚇死了啊!」


    該說是緊張死了才對。而且差點就被痛打一頓,或全身骨頭部被拆成抹布狀。


    「總之這個沒收。」


    怎麽可以在小孩伸手可及的地方放這種東西。掃著地,我順便把電擊槍撿起,麻由沒有任何反應。大概是已經不在乎這個東西了。


    「壞蛋壞蛋,阿道大壞蛋。」


    語言能力退化到幼兒程度。沉穩而安靜的同學——禦園麻由的形象煙消雲散。


    「為什麽一直都沒有告訴我。」


    「到最近才發現的啊!而且你想想,我又不知道你的名字。」


    編織著騙人的藉口。但麻由還是一臉不滿:


    「你騙人。以前都一直玩在一起的,才不會不知道。」


    「喔喔,好棒的推理,聰明聰明。」


    摸摸她的頭蒙混過去。其實也沒什麽特別要隱瞞的理由,隻不過就算說出來,她應該也沒辦法理解吧!


    「麻由的頭好小喔,就像——」


    戳。一隻指頭堵在我的嘴唇上。麻由轉了一圈麵向我。


    「不是麻由,要叫小麻。」


    嘴唇被釋放……唔——嗯。


    「到了這個歲數還小麻小麻地叫,實在有點不好意思——」


    「不——可——以!阿道就是要叫我小麻!」


    又踢又踹地,麻由像小孩子似地鬧著。不,根本就是小孩子。


    「再說,阿道聽起來活像貓叫聲(注:阿道原文為み1くん,發音為miku)。」


    「貓也沒什麽不好啊!有哪裏不對嗎!」


    難道你真的認為沒有哪裏不對嗎?以上摘自本人在平行世界裏的回話。


    「阿道就是阿道,我就是小麻!這是說好的不可以改變!」


    雖然很不可思議,因為對方淚流滿麵地主張,於是連我都開始認為這是相當重大而真摯的願望了。或許是被現場的氣氛給壓倒,最後隻能順勢乖乖點頭答應。


    「這麽說也是啦,要是倒過來叫,小道聽起來就像某藍色機器玩偶的戀人(注:み1ちゃん,哆啦a夢身邊的白貓),阿麻就像某球團的吉祥物(注:日本職棒千葉羅德海洋隊的吉祥物,ま1くん,而小麻原文為ま1ちゃん)。」


    「嗯嗯!阿道好聰明喔!」


    揉著破涕為笑的臉蛋,這次是麻由摸了摸我的頭。雖然內心深處隱約察覺似乎犯了一個相當致命、無法轉圜的錯誤,但是不管是具體地將它描述出來或找出解決方法都完全沒有頭緒。基本上在這種情況下要我好好用腦,根本就是一種錯誤。


    「人家一直在等你耶。等阿道叫著我小麻,然後用超誇張的方式出現在我麵前。」


    「……那還真是不好意思。」


    真的有在等嗎?


    「……話說回來,裏麵那個房間可以讓我看一下嗎?」


    我的目光栘向裏麵的和室。


    「可以啊!」


    爽快地答應,麻由立刻離開,然後當我起身便立刻從背後環抱


    住我,吊掛似地搭在我的背後。雖然有點喘不過氣,不過還是維持妹妹背著洋娃娃的姿勢往和室前進。就希望裏麵的東西有值得我大吃一驚的價值了。


    手搭上拉門,沒有一絲猶豫地拉開。裏頭隻有被綁架的小學生兄妹。


    「……唔唔。」


    先關上拉門,回轉,讓屁股回歸沙發,打開電視的電源。電視播放著年輕男女大白天就在遊樂園裏玩得不亦樂乎,坐摩天輪,男朋友嗅著女朋友鞋子的味道。


    麻由側躺在我的膝蓋上,配合她的姿勢調整了一下呼吸。


    「我不喜歡甜蜜蜜的連續劇。」


    她碎碎念著——這種惡心斃了的台詞到底是用哪張嘴說出來的啊!隨即從我手上奪過遙控器按下「8」,換成了綜藝節目頻道。不過在那之前我想提案——你自己先給我反省一下吧!


    「小麻。」


    梳著麻由額上的發絲,我半是放棄了似地問道:


    「那兩個孩子是你綁架的吧?」


    「嗯!」


    得到的是再理所當然不過,充滿朝氣的回答。總覺得,好像等一下就會向我「誇獎我誇獎我啊」地邀功。萬一她真的說出口該怎麽回應呢?也隻能摸摸她的頭吧!


    「呐、呐——阿道不回家沒關係嗎?還是說我們一起住好了啦!」


    「嗄?」你也幫幫忙。


    「請不要把問題和要求一起丟出來好嗎?」


    「然後呢,然後呢?可以嗎?」


    根本沒在聽別人講話。而且雙眼還閃閃發亮。現在展露的小女孩舉止也太自然了吧!


    「這樣啊……一起住,也就是同居的意思啊……」


    叫學生同居也要保持清純的交往關係,不過,對一開始就已經不清純的人還要求保持清純的交往關係也太嚴苛了點。不過我現在畢竟是被叔叔家扶養,還是要得到監護人的允許才行。


    「一起去學校,一起吃飯,一起洗澡,一起睡覺,不好嗎?」


    「不,好是好啦,隻是考慮到生活費什麽的……」


    「我來出就好了,沒問題啦!」


    當小白臉的誘惑向我襲來。


    ……想想,也好,反正也不是長期的。


    「那我今天跟叔叔講講看。要是他說不行,我就離家出走好了。」


    達成了小學生等級的結論。另一方麵,這件事在麻由心中則似乎已成定局,她的瞳孔閃耀著夢幻的光芒。


    「真是的——要是早點發現就好了——這樣校外教學的分組也能在一起——」


    嘴裏念著可惜,表情卻奇妙地呈現陶醉的神情。學著她,我也試著在表麵做出一副非常可惜的樣子。雖然全都是騙人的。


    「好了,桃色與懷舊風的話題先中斷。」


    誇張地搖了搖頭部,骨頭嘎吱作響。那個和室裏的情景,和我料想的一模一樣。這個城鎮果然存在著殺人犯和綁架犯,而其中一方正是眼前的禦園麻由。雖然謎底已經解開,犯人就是你,但是我又能怎麽辦?


    即使事前已有預感,但是直接麵對事實時,還是受到預期以上的衝擊。


    一般來說,成為展開同居生活契機的事件多半是戀人間打情罵俏一類的吧……扛著這種犯罪等級的問題還真是……」


    頭越來越痛了。真想丟出去換一個。啊啊,新的頭還沒烤好嗎?


    「喵喵,怎麽了?你的臉上有一種快死掉的青色喔!」


    從妄想中複活的麻由戳了戳我的臉頰。一下子「喵嗚?」一下子「嗚喵喵?」發出幼稚的動作和言詞窺伺著我的臉,然後像是理解似地「啪」一聲,雙手一拍:


    「是肚子餓了吧!」


    「說得也是……問題已經多到快滿出來了,就順便把肚子填滿好了……」


    現在可不是自暴自棄、自我解嘲傻笑的時候。電視機上時鍾的短針已經過了5,長針也來到8的正上方。已經是叔叔他們吃過晚飯的時刻了。


    「阿道可是個大胃王呢!」


    麻由以親戚般的歐巴桑語氣形容著,從我膝上跳起,站在我與電視機之間。她雙手插腰,一副得意的模樣將上身往後微傾。


    「那麽就讓小麻做飯給你吃吧!」


    背後電視機發出的光線讓她仿佛神格化了一般,此時若是密教的信徒,應該就已經對她行五體投地禮了吧!


    「那就拜托你了。」


    「想吃什麽?什麽都可以喔!」


    「隻要是小麻討厭的都可以。」


    故意刁難的台詞就像膝反射般脫口而出。麻由的眼角立刻充滿不斷湧出的淚水。


    「開玩笑,開玩笑的啦!完全是個玩笑!隻要是小麻喜歡的都可以!你喜歡的東西就是我喜歡的東西唷,我說真的,真的。」


    就像車站前推銷員的拙劣讚美詞句,但是麻由濕潤的眼眸卻漸漸有了退潮的傾向。「交給我吧!」一個握拳,連拖鞋也不穿就往起居室裏頭衝去。看來是效果十足。


    被「碰」的一聲鈍響所吸引,我也跟在後麵前去查看。


    起居室最裏頭理所當然是廚房。乍看下整理得不錯,實際卻是完全沒整理。東西擺放的方式亂七八糟,菜刀和筷子放在同一個地方究竟是怎麽回事啊?


    麻由的額頭染上了一點紅暈,正從櫃子裏取出圍裙。直接在製服外套上紅色的圍裙,然後帶著一絲羞怯站在我麵前。


    「怎樣?好看嗎?」


    微微向上的視線尋求著我的感想。


    由於當下沒辦法想出什麽適合的讚美詞,我選擇抱緊了麻由。隻要這麽做,要代替感想應該也很足夠了。


    「我最喜歡阿道了!」


    禦園微拉開距離,雙頰緋紅,給了一個我一生都無法綻放的,充滿魅力的笑容。


    「典禮什麽舉行呢?」


    「等等……」


    突如其來便成立了婚姻關係。


    「第一胎還是女孩子比較好吧——」


    連小孩都跑出來了?你是天空的新娘嗎(注:典故出自勇者鬥惡龍5,與女主角結婚後會在不知不覺中生出孩子)?


    為了製造一點煙霧彈蒙混,我環視周圍尋找話題。然後發現廚房裏什麽都沒有,於是想起了之前被擱置的問題,試著問她:


    「那兩個孩子的晚餐呢?也一起做嗎?」


    麻由離開我的懷裏,從冰箱裏紮緊了袋口的袋子裏拿出兩個小餐包——「這個」。


    「……不行啦,得再讓他們多吃一點才行。」


    「咦——為什麽?」


    「不為什麽。你不是會做飯嗎,讓他們好好吃一頓好吃的東西啦!」


    哼的一聲,麻由鼓起麵頰。麵包也在手裏被捏扁。


    「又沒關係,和我們當初的一樣多啊?不對,我們以前的還更少,而且我也有讓他們想喝多少水就喝多少水啊!」


    「話是這麽說沒錯啦……」


    基準也太接近底線了吧!


    「是我們擅自把人家帶來這裏的,所以至少要為他們做到這些才行。我們那時候不也因為餓肚子很難受嗎?」


    然後為了得到餌食,我們被強迫表演了「把戲」。是的,餌食。那時候我們的表演結束後得到的酬勞不該說是用餐,而該說是餌食才對。就是那種「把戲」。


    麻由雖然還是滿臉不情願,但最後還是小小地點了點頭。


    「既然阿道這麽說……」


    「我不是在命令小麻,而是拜托喔!我希望小麻能夠以自己的意誌讓那兩個小孩吃東西。當然,因為這隻是請求,所以小麻要拒絕也是可以的。」


    充滿偽善的言詞,說話的人可以輕易地找到後路。但


    是被這麽一說,麻由就不可能拒絕了。自己內心的醜惡,想起來還真是令人寒毛直豎。


    「知道了,但是……那,那麽阿道,你等一下也要聽我的拜托喔。」


    像是靈光一閃想到名案似的,笑容一下子回到臉上。當然因為隻是拜托,所以要拒絕也可以,但是何必用邏輯如此逼迫她的情感呢?因此我點了點頭。


    「好——!那麽,你等一下下喔!」


    把被壓扁的麵包丟在桌上,大動作打開冰箱。我眺望著那樣的光景一會兒之後,把麵包拿在手裏離開了廚房。


    從放在起居室沙發上的書包裏拿出手機,從通訊錄找出熟悉的電話號碼,按下撥號鍵。等待時間幾乎是零,嬸嬸便接了電話。向她告知今天要和朋友一起吃晚餐,嬸嬸可能正在吃她最愛的魷魚絲吧,說著知道了,嘴裏發出明顯的咀嚼聲。隨後加了一句早點回家之後就掛了電話。


    把手機放回書包,一屁股坐到地麵。


    然後就這樣閉上雙眼,回想了我與禦園麻由的過去。


    花了十秒將其全部影像化,然後瀏覽完畢。


    剩下的隻有糟糕透頂的感覺。


    事情處理完,打開和室的拉門。毫不在意射來的視線進入房間中央,點亮了燈。


    「嗯——該說初次見麵……吧!」


    本來打算擺出教育節目主持人式的笑容來提升第一印象,不過還是作罷。


    在燈光的照明下,六疊大的房間裏飄蕩著一股異樣的臭味。那是不斷地刺激著鼻腔的黏膜,令人忍不住要捏起鼻子的惡臭。我想,那是因為兩人都沒有洗澡,身上的衣服也都沒有洗的緣故。另外,角落放置著簡便式馬桶,我判斷那是惡臭的主因。為了不讓臭氣飄出,所以平時要緊閉拉門。光是要裝出平靜的樣子,就得耗費相當多勞力。


    哥哥對我投以膽怯的目光,妹妹則是吊著眼角凶狠地瞪視。他們的共同點是腳被鎖在柱子上而無法動彈,似乎曾經為了打開鎖而掙紮拉扯,腳上到處可見細微的傷口。


    兄妹兩人都屏息以待,嘴巴寫著「一」字緊閉著。我在兩個小孩麵前落坐,挺直了背脊采取正座的姿態。因為是第一次見麵的對象,因此不自覺端正禮儀起來。哥哥看起來則是有一點手足無措的驚慌。


    「你們是池田浩太小弟弟,還有池田杏子小妹妹吧!」


    呼喚他們的名字時,順便觀察了兩人的臉色。身為哥哥的浩太似乎是感受到恐怖的重力,僵硬地點了好幾次頭表示肯定。另一方麵妹妹杏子則是把視線轉到牆上,看起來就是一副不想跟人對話的態度。不過這也難怪。


    「叫我大哥就可以了。當然,要叫大哥哥也可以。」


    「………喔……」


    在口中囁嚅了一會兒,終於從哥哥口中聽到了聲音。


    「啊,不過名字要保密。」


    為了改善我的無趣平凡,隻好試著以謎樣的身分增加效果。裝作無視兩人投射過來充滿訝然的熱烈視線,我把麵包舉到和對方視線等高。


    「肚子餓了嗎?」


    「咦,啊,是,不。」


    兄妹中的哥哥口吃著回答,老實說實在很難理解。此時,明明沒有在看這裏,杏子小妹妹卻繼續麵朝著牆壁開口:


    「廢話。從早上到現在什麽都還沒吃。快把那個拿過來啦!」


    聽起來頗尖銳的聲調,然後維持那樣的狀態把手伸了過來。我把麵包放在那小小的手掌上。杏子小妹妹像是要喂給池裏的錦鯉一般把麵包撕成細條,然後又把麵包條分解成更小塊。看樣子是在檢查裏頭,不過裏麵可沒有奶油或巧克力,更遑論毒藥了。


    「今天除了這個以外,還另外有晚餐喔!」


    杏子停下解剖麵包的動作,雙目圓睜。


    「那個,這是怎麽回事?」


    浩太出聲詢問,表情裏期待的神色稀薄,反而是不安的顏色比較濃厚。


    「把你們抓來的那個大姊姊正在做飯。不過我不知道她要做什麽就是了。」


    「做飯?然後把毒藥放在裏麵?還是要我們吃蟑螂?」


    杏子一臉險惡地質問。果然,剛剛的舉動是要確認麵包裏有沒有摻了什麽異物。我還滿喜歡這種謹慎小心的態度,喜歡到不禁想要再多欺負她一點。


    浩太則是怕妹妹的態度會令我不高興,拚命觀望著我的臉色。


    「毒藥和蟑螂啊……那麽,杏子小妹妹——」「不要叫我的名字!」


    「池田小妹妹,如果剛剛那兩樣有一樣被混到食物裏端出來,你會吃嗎?」


    「怎麽可能會吃。」


    「如果說不吃就殺掉呢?」


    「吃了那種東西還不是一樣會死!」


    我搖搖頭——不是這樣喔。


    「是如果不吃的話,你的哥哥就會被殺。」


    浩太的肩膀因此大幅度一跳,眼淚都快流了出來。杏子轉頭對那樣的哥哥投以輕蔑的目光。


    「雖然自己的事可以自己決定,不過也要考慮到是不是會影響周遭,而且得負起那份責任。」


    就像,她對我來說那樣。


    對禦園麻由,我應負的責任。


    杏子陷入長時間的沉默,原本狠狠瞪著我的視線往下低去。另一方,浩太交互看了看我和杏子的臉色,過了一會兒終於開口:


    「那個……我吃就是了。」


    「嗯?」


    「我吃就好。所以,那個,不要跟杏子,講那樣的,話,可以嗎?」


    混雜著嚴重的口吃,但言詞裏的意思卻很明白。直接地傳達給我。


    該怎麽說呢,不愧是哥哥。


    吃了一驚的杏子抓住哥哥的手腕。眼中有些微濕潤的淚光。


    「請不要,欺負杏子。」


    「…………………」


    雖然儲備的份量很少,不過我的良心還是稍微刺傷了自己。隻能用力搔了搔頭。


    小孩子真恐怖。


    「我說啊,請不要把我當成那種用二選一的無聊選項任意玩弄人類尊嚴與性命的那種廢物好嗎?這個歸根究底就隻是『如果』的問題。好嗎,不要當真喔,拜托。」


    深深地低頭謝罪。


    「啊,對,對不起。」


    浩太也跟著低下頭向我道歉。而杏子小妹妹當然是不可能對我低頭。


    「本來就是問這種問題的家夥不對。」


    杏子壓低聲音喃喃自語。雖然我認為問總比實踐好,不過就暫時不說,已經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的心情了。並非是討論不出結果,而該說是在討論出結果前,我就會因為良心苛責而死吧!


    之後兩人大概是相當餓了,將杏子仔細檢查過(就我看來根本是毀損)的麵包碎屑分成兩份,然後默默地開始咀嚼。即使沒有對話,麵對麵一起吃飯的情景,我在學校以外的地方還沒有看過,我想這是相當難得的。


    稍微放鬆姿勢,改成盤腿而坐。將手肘支在膝蓋上觀察著兩人。


    哥哥池田浩太是小學四年級。皮膚附著體垢的顏色,體格算是纖細,瀏海已經長到蓋住眉間,看起來就像鬼太郎。明明是大妹妹兩歲的哥哥,卻時時在意妹妹的臉色。看起來不像因為害怕而在意,應該是過度保護的表現。合格。


    妹妹池田杏子是小學二年級。這個女孩身上體垢的顏色也相當明顯。垂到肩膀的頭發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天然卷,翹得相當嚴重。語氣裏一副小大人的樣子,性格應該是不服輸與死要麵子的濃縮綜合體。


    麻由抓來的兩人比報紙和電視新聞報導的照片憔悴些,不過黑眼圈看起來倒是有點消散。


    「喂喂,你看俗麽看?」


    一口氣把麵包


    塞到嘴裏,臉頰脹得鼓鼓的杏子轉過頭瞪我。那個視線要是和鬆鼠的腮幫子組合起來,對她的觀感應該就會轉成好感。


    「這個,該怎麽說呢,隻是覺得——有妹妹真好啊。」


    杏子鼓脹的臉頰帶了點紅色,移開視線。不過當然不可能這麽好,投過來的是冰冷的視線。


    「那又怎樣,又不素泥妹妹。」


    「嗯,話是沒錯啦。你看到狗狗的時候,不會有想殺掉它的想法吧?」


    「啊?泥在縮什麽?」


    「嗯,你果然是個好孩子呢。」


    大概是我一臉得逞的表情讓她很不高興,在胡亂地把麵包全部塞到嘴裏之後丟給我一個「惡心」的辛辣評價。浩太則是夾在中間不知如何是好,代替妹妹不停向我低頭道歉。一言以蔽之,就是沒有絲毫緊張感的綁架犯和太過認真的被害者正在要白癡。


    「好啦,肚子也稍微填了點東西,來說一點比較正經的事吧!」


    「害我肚子更餓了。」


    杏子插了一句充滿反抗而不討喜的話,不過在浩太警告了她一聲之後總算閉上嘴巴乖乖坐好。交替看著他們的臉,我開始說道:


    「我有一個請求。」


    先丟出了前言,接著將請求的內容說了出來:


    「我希望你們能把我當作綁架你們的犯人,那個大姊姊和這件事完全沒有關係,連她的存在都不要提及。隻要你們做到這一點就可以了。」


    如果能做到,近期內就放你們走。


    我如此欺騙他們。


    老實說,會遵守這種口頭約定的人腦袋才有問題。如果信賴人到這種程度,我會笑著拍拍他的肩膀,告訴他幹脆去讓詐騙集團騙一騙好了。


    所以我可能還是會在某一天,找機會殺了這兩個孩子吧!


    讓他們成為沒有嘴巴的死人。


    這樣才會像那個街頭巷尾傳說的殺人狂。


    「啊,那個。」


    浩太小心翼翼地舉起手。我以「請說,池田小弟弟」的姿態催促他發言。


    「你剛剛說放走,是指……讓我們從這裏離開……的意思嗎?」


    「是啊,說離開,不如說是放你們逃走吧!」


    「這樣啊……那個,謝謝……」


    總覺得有一種奇妙的消極感,好像不想從這裏出去似的。看向杏子的臉,她也和哥哥一樣一瞼憂鬱。搞什麽啊,明明又不是自己想被誘拐來這裏的。


    綁架,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比殺人更惡質的犯罪行為。


    殺人隻要本人死了事件就隨之結束,但是綁架案件即使被釋放,事情也會一直持續下去。


    雖是已經扭曲的人生,卻依然不得不持續下去。


    也無法加以修正。


    明明超過一半以上都是死路——


    卻不得不繼續生活下去。


    讓自己繼續活著。


    正常人是無法理解這件事的吧!


    ……啊——不行,得趕快把這些念頭趕出腦子。


    「話說回來——你們到底是在什麽樣的情況下被綁架的?」


    嘴裏吐出伴隨著惡意的言詞,語調則是與其成反比的輕率。


    「在外麵,玩的時候,那個姊姊跑出來,然後就被帶到這裏來……」


    浩太口齒不清的給了我回答。還瞥了妹妹一眼。杏子把臉別過,但是手卻悄悄地蓋在浩太的左手上。我對這對兄妹的反應「唔——」地一聲表現出認同了他們的說法,內心卻是猛然起身,伸長右手食指大喊——我有異議。


    在幾乎可用殺伐這個字眼來形容的社會,居然能悠閑地在外麵玩?真是相當引人懷疑的發言。根據新聞報導,他們是在下午失蹤,可見他們兩個當時的確是在住家外。隻不過,他們的監護人、雙親怎麽會允許呢?從狀況來看……唔——


    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但是也不想花太多精神在這上頭,正當我如此想著——


    「為什麽會在這裏?」


    伴隨著撞擊導致的些許爆音和冷淡的說話聲,紙門被一口氣拉開。回過頭,跟在教室裏給人的感覺一樣,全身充滿穩重、沉靜的麻由單手拿著平底鍋站在那兒。十五分鍾前那個仿佛退化到幼兒階段的人已經消失,她現在是符合真實年齡的十七歲少女。


    帶著一點詫異的表情準備進入房間,卻在門檻絆了一下險些跌倒,我連忙扶住她的身體。她以帶點沙啞的聲音向我表達謝意,我裝模作樣地擺出紳士的樣子回道:「舉手之勞罷了」,並確認了平底鍋的內容物。


    「是炒麵喔!」


    是拿手料理,還是最喜歡的食物呢?麻由滿麵笑容地遞出平底鍋。裏頭飄散出來的炒麵醬汁香氣和房間裏的臭味混雜在一起,促進了食欲的減退。


    「找個什麽東西鋪一下……」


    或許是沒能理解我的語言,麻由直接把平底鍋放在榻榻米上。傳來一陣燒焦的聲音與草被燃燒發出的焦臭味。現在的狀態,稱之為臭臭祭典或許比較恰當。


    「我們去廚房吃吧!」


    麻由拉了拉我的袖子,我則委婉地拒絕:


    「在這邊吃吧!」


    「為什麽?」


    「為什麽——因為這是為了讓他們也一起吃而做的吧?」


    麻由的雙唇為了反駁而張開,不過卻轉為一個小小的深呼吸,然後以夾雜了大量不滿的態度與聲音說「知道了」,然後坐了下來。


    從麻由手中接過筷子。以視線催促後,她遞給兩人免洗筷。兩人在接過筷子的時候眼睛眨了好幾下,不過那也隻是一瞬間的事。對食欲相當忠實的兄妹兩人以目光尋求我的許可,在得到我的許可後立即將筷子伸進平底鍋中。


    「還很燙,小心別燙到……」


    兩人已經連聽人說話的閑暇都沒有,幾乎是要把整個臉都伸進平底鍋裏頭似地,義無反顧地把炒麵麵條往上吸。一副即使裏麵被下了毒也毫不猶豫的氣勢,讓我連下筷的地方都找不到。


    「好吃!」


    「嗯,好好吃!」


    連杏子都率直地表示稱讚,連高麗菜心都咬得津津有味,送進貪求著食物的腸胃裏頭。通常看到這種情形,做飯的人都會覺得自己的辛苦有了代價而高興吧,但是麻由卻不是普通人。她一副煩躁憤怒,看著炒麵不斷被兩人吸入口中而咬牙切齒,抓著手腕上的皮膚。本來很擔心麻由會在下一瞬間破口大罵,不過那樣的事態卻沒有發生,因為麻由可不是那麽乖的孩子。


    麻由以緩慢的動作舉起筷子,然後下一個動作在我的視線裏一閃而過。


    高高提起的筷子尖端,對準了杏子的頭往下戳去——


    「笨蛋!」


    罵了一句沒有作用的話,連忙伸出右手去擋筷子。小麻的彩色筷子毫不留情,刺過我的中指根部附近,穿過了皮膚。


    「痛死了……好像異形從手中冒出來……的感覺?」


    「阿道?」


    相對著斜斜刺下的筷子,麻由的頭也斜斜的。浩太兄妹兩人則是繼續咀嚼並看著我的手。這兩個小孩神經還真不是普通粗啊,食欲也未免太強了。


    手掌被筷子穿過。直到深紅的血潮開始溢出,麻由才終於有了一點反應。


    「我去拿繃帶什麽的過來。」


    隨著輕鬆的語調起身。罪惡感零,台詞也是輕飄飄。


    「繃帶就不用了,有ok繃什麽的就行了……」


    「不可以,萬一有細菌什麽的跑進去,會變成一泡一泡的喔!」


    到底是什麽狀態的一泡一泡啊?是肉變成一泡一泡還是皮膚變成一泡一泡?這兩種的恐怖程度可是完全不同。


    「等一下再做阿道


    專用的飯,等一下喔!」


    在用餐加上專用這個詞,若是某個種族可能會很興奮吧,不過我卻沒有一絲雀躍。先不提這個,我留住了想要走出房間的麻由。


    「飯就不用了,還要多花一次工夫。」


    「沒有花工夫啊!」


    若是如此也很令我困擾。


    「今天就先這樣吧,反正我待會,那個,就是……要吃小麻。」


    說完之後,羞恥心達到臨界點。事後非常後悔,不要說得這麽白就好了。臉龐已經過熱,孩子們射來的視線好痛,比傷口的痛更難忍受。追根究底,誰會接受這種類似死語的東西啊!一想至此,觀察了一下麻由的臉龐,發現她一臉奇妙的表情,接著拉著我被刺上第六、第七根手指候補的右手,一路走出和室直到起居室去。關起拉門,然後沒有一絲猶豫,唐突地衝著我一笑。


    「真的嗎?」


    「您是在說哪件事呢?」


    不知何故,回以紳士般的語調。


    「真的嗎,真的要吃小麻嗎?是今天嗎是晚上嗎喔耶——!」


    可以在前頭加上「超」字的效果絕倫。雙手高舉地雀躍著。在少女腦袋裏流動著的該不會是濃硫酸吧?


    「我說啊,關於那件事還是改天吧……總之,先把ok繃拿來吧!」


    把插著筷子的手掌伸出來給她看當作蒙混的藉口。雖然不知道有沒有效果,不過麻由笑嘻嘻地點了點頭,迫不及待地跑開。


    目送她離開後回到和室,在剛剛坐著的地方再次坐下,然後以左手捉住那根也不能老是插在那裏的東西。


    「喔喔,都刺到骨頭附近了,好痛,痛痛痛。拔起來了,拔起來了。雞皮疙瘩都跑出來了。」


    一個人自說自話把筷子拔起來。幾滴血珠隨著浮出,然後在手掌上不停染出紅色的細線。以舌頭舔去以免弄髒了榻榻米,由於察覺一道視線,我轉頭看去。


    浩太和我視線相對,不過比起那個更令我吃驚的是,裝著炒麵的平底鍋已是空空如也。


    「那個……非常,謝謝你。」


    「什麽事?如果是指吃飯,炒麵是那個大姊姊做的,要道謝就跟她說吧!」


    他說著不是,搖了搖頭,然後接著說道:


    「謝謝你保護了杏子。」


    浩太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鄭重地向我鞠了個躬。


    是變得親近了嗎?還是多少被當作是站在他們那一邊的人了呢?真是值得玩味。


    另一方,杏子則當作沒有看見,嚼著口中殘餘的炒麵。


    對那兩人,我笑笑地說不用在意不用在意,玩笑話似地結束了這個話題。


    ……能夠把這種事情用玩笑話來解決的,是因為我與麻由這樣的關係。


    到底該用怎麽樣的一般詞匯來表示才對呢?真是的。


    在那之後一等傷口的治療結束,我就逃跑似地離開了麻由家。要擺脫淚眼盈眶的麻由真是令人心痛,但也還沒有悠閑到能完全順著麻由的意。雖然有一半是騙人的。


    走出大廈,為白天與晚上的溫差而吃驚。風吹在皮膚上,感到些許寒意。


    「……不過,還真是濃厚的一天啊!」


    簡直就像鹽酸一般的時間。


    看著被繃帶誇張包紮的手掌。那是她爽朗地報告——「找不到ok繃!」之後,不懂得順序也不知道包紮方法,隻有纏繞長度驚人的一級品。把那些全都拆掉,藥水的臭味已漸漸染在皮膚上了。今天是臭味連發的大凶之日嗎?


    「綁架啊,沒想到還會再次跟這種事扯上關係……」


    而且這次的立場變成了共犯。可以隨著歲月流逝改變的立場,還是青梅竹馬變成敵人這種程度就夠了。


    再說到那對被綁來的兄妹。看著他們,與他們交流,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或者該說矛盾。事情發生得太理所當然,雖然感受到一絲差異,但卻無法具體地將其點出。


    「………啊!」


    和這件事無關的另一件事,不是很重要的事——我忘記問了。


    在原地回頭,眺望大廈的全景。各個房間透露些微的光暈,就像剪影畫一般,與周圍的黑暗共存而聳立。


    明天再問也可以。


    反正也不是那麽重要的事,也沒有心情特地跑回去問。而且現在如果再回去那個房間,大概就得順勢在那邊住一晚了。要是這樣,嬸嬸一定會舉著石燈籠揍我。


    所以還是明天記得的話再問問看吧!


    為什麽,要綁架那兩個小孩呢?


    第八人「無意識殺人」


    我喜歡雞皮,也喜歡鮭魚皮,鯛魚的頰邊肉也很喜歡。不過,若隻評價這些部分而把剩下的部分歸類到次級品,也未免有點墨守成規。若要比喻,就像評論一個人被切下來的耳朵部分比剩下的人高級,我隻能說這種評價法實在是愚蠢至極。剩下的人有眼珠有嘴巴,更何況四肢健全,連這些部分的真正價值都未好好品嚐就直接丟棄,被人批評浪費資源也隻能乖乖接受吧!不過,反正我也沒有食人的嗜好,更沒有利用人體創造新興工藝品的興趣,因此這個議題就到此為止。


    我想先針對能對未來產生更有建設性意見的部分,在我自身裏先行構築。啊,死了。總之,為了使言論不至淪為空有外表,我傾向於接納多方意見作為基石,老實說就是希望能得到複數的意見。尤其是——同類的。最好是和自己有相同癖好的人。我想和與自己立足點相同,但是卻能以不同視點觀察事物的同類,一起坐在咖啡廳裏麵對麵聊聊。這是察覺自問自答之極限的我,熱切期盼的願望。唯一要擔心的就是,萬一真的和那樣的家夥相遇,真的會隻是談談就結束嗎?我不否認自己是個血氣方剛的人,尤其是遇上看得順眼的家夥時,總會不自覺在態度上表現得過度熟稔而導致對方的不快。正因為和別人從爭辯發展到吵架這種事也變成家常便飯,我總是躊躇不前。因為害怕。害怕看鏡子。害怕看到鏡子裏的人揮舞拳頭……不知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的二次方,我到現在為止一直無法和同類邂逅。回想過去也隻有一人,而且還是僅僅數秒間的交會。到底是為什麽,我的同類都像瀕臨絕種的動物般隱藏起自己的身形呢?跟我相似的家夥應該是到處都有才對啊!我喜歡深夜的便利商店,音樂則是隻要有美麗的女主唱就什麽都聽,剩下隻要滿足會在無意識狀態下殺死動物的習癖和擅長捉迷藏這兩個條件就完全是我的同伴了。唉——在隻求類似條件下,即使音樂的興趣不同也無所謂了。到這種地步,即使是喜歡聽男人唱歌的也歡迎。尋找同類的路途就是這麽艱辛。現在,即使是看起來多麽可疑的簡訊或號稱免費的收費網站,隻要說要介紹同類給我,不管心中拒絕的意誌多強烈,雙腿還是會不由自主地走出去。今天也踏上順便尋找同伴的旅程朝便利商店前進,敵人則如草原的猛獸般隱身徘徊。希望我成為社會人的時候能擁有前途似錦、順風滿帆、凡事有靠山的人生。唉————


    作者|入間人間


    插畫|左


    譯者|umi


    掃圖|ozzie


    錄入|寂若悠竹


    轉自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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