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地的屍體、


    滿地的屍體、


    滿地的屍體、


    滿地的屍體、


    滿地的屍體、


    滿地的屍體、


    滿地的屍體、


    滿身浴血的小麻、


    滿地的屍體。


    「失敗了。」


    環視周圍,一言以蔽之的感想。


    要散亂著前途光明的離家少年、少女的屍體才算是成功的證明。


    但是倒在地上的隻有失去意識的殺人鬼。


    「不過明明就是殺人犯卻不殺掉我,是超越了友情的什麽在保佑嗎?」


    隻不過,應該是往下超越。


    用殺人鬼的手電筒往樹叢深處照去。柳樹隨風搖動,不過沒有幽靈。


    「浩太他們應該是安全逃掉了……」


    之後隻要我和這家夥一起被抓,那麽這件事就結束了。如果世界是主角,那這就是天下無敵的快樂結局。


    掀起殺人鬼的黑色兜帽。在學生會訊裏自我主張最強烈,和金子在同一個社團活動的社長正噴著白沫、鼻水和淚水昏倒在地。雖然裝模作樣地說了那些話,不過並沒有殺死他。


    「算是過度防衛嗎?」


    怎麽想都已經不是防衛,而是攻擊的範圍了。


    「結果沒帶伴手禮給你,不過這也沒辦法啊,阿道。」


    對昏厥的菅原道真說著話。他在旅行途中應該很受歡迎吧!


    「阿道。」


    結果,他連一次都沒有顯示出對這個稱呼的反應。


    「果然已經忘了啊!我、麻由,以及自己的事。」


    以前遇到的我就算了,至少要想得起同學年同學的臉吧!


    還有就是,至少能記得麻由的話……會變成什麽樣呢?


    追尋著同類的殺人鬼。


    麻由不是殺人犯的同類,說是同型比較合適。


    比起複數形,一個人變成兩個的表現方式比較恰當。


    並不是菅原想要的那種。


    那麽,會發生什麽事?


    ……什麽都不會發生嗎?


    擦身而過,到這裏就是結局嗎?


    「哎呀——男女關係真複雜啊!」


    靠詐欺經曆得以同居的男高中生所能發揮的想像力,也僅隻於此了。


    不過,對自己告訴浩太兄妹的sf物語(些許誇張)倒是相當自豪編得還不錯。


    指示他們說監禁的場所因為眼睛被遮住而成謎,因為若是指定特定場所一定會露餡。犯人被我設定為愛耍雙刀的戀童癖變態。正當想押著兩人去外頭狎玩時正好遇上了殺人鬼,就在兩人打得火熱之際,他們互相合作兩人三腳地逃了出來。嗯,很完美。


    對我的處女作,兩人的表情實在很微妙。雖然對滿是謊言的話術內容點了頭,但還是有點擔心他們究竟會不會尊重故事作者的原創性。若在對外發表之前被加筆或刪減,對身為原創作者的自己來說實在有點悲哀。


    「不要緊的,他們都是率直的好孩子……所以果然行不通吧!」


    若是如此,麻由就會被丟進牢裏。次善的計策,卻是漏洞百出。


    「……好吧,該給那個人打通電話了。」


    雖不情願卻無半點虛假。


    正想取出手機,才想到握在手中的筆狀護身道具。


    「沒想到還挺有用的。」


    將電擊槍在手中把玩著打從心底感謝。第一天有達成過關條件真是太好了。


    「不過,事實上是失敗的。」


    本來的計劃是等菅原殺了兩人之後向警察檢舉,將之逮捕。


    原本是期待警察能誤判離家出走的兄妹被卷入殺人犯行中,這麽一來不但能封口,也是洗清我和麻由嫌疑的最佳作法。


    欺騙他們說我一定會出手相救,請他們擔任誘餌。答應這回事的兩個孩子雖然也很怪,不過最怪的還是居然真的出手救了他們的我。


    菅原壓在浩太身上的那個瞬間,我就自動跳了出去。


    隨便在手邊撿了根武器就衝了出去。


    理性、冷靜、無聊三者中,應該是最後一樣貼切表現了我這不應有的失態。


    「……果然是那個吧,當命運的宿敵一出現在麵前就熱血沸騰……嗯,就當作是這樣吧!」


    隨便加上一個欠缺說服力的理由。我對那種滿口義理人情,賺人熱淚的狗血肥皂劇可是很沒有抵抗力的。騙你的。事實上,在一開始讓那兩個孩子去洗澡的那個時間點,這個計劃就已經出現破綻了。


    「……畢竟因為是我主導的啊!」


    從來沒有一次順利的,嗯。


    「好了,反省會結束。」


    把電擊槍和刀子往同一方向丟出去。


    從連帽外套的口袋拖出手機,選了最近才登錄的名字按下通話鍵。嘟嘟嘟地響了十五下。


    「……啊,喂喂……別睡啊,傑羅尼莫,工作了。沒錯,工作。懺悔?我在抽屜裏藏了零食結果放到壞掉了……是的,我和殺人犯偶然接觸了。是的,偶·然·相·遇。並非聽從於連一丁點個人意誌也無法介入的天啟,隻是實現了命運的相逢罷了。請趕快來抓人吧,地點是公民館附近的神社。什麽,現在?討厭啦,晚上當然是要睡覺啦。好啦,拜托你了。」


    惦記著不要太浪費通話費,趕緊掛了電話。


    凝視畫麵中顯示的通話時間與通話費,在腦中描繪著掛掉電話之前的通話對象。


    「我想起來了喔,奈月小姐。」


    也想起了第一次相遇的時候,叫她大姊姊的事。


    「奈月小姐不知道還記不記得呢?」


    不管如何,若是問了她一定會這麽說吧——「當然連一天都不曾忘記。反過來阿道同學才忘掉了吧,為了等你想起來,等到一日如隔三秋呢」——絕對會這樣說。


    八年前,出現在剛從監禁被解放的我麵前的警察姊姊,就是她。


    「好——那麽也該撤退了。」


    一個人宣言,然後站起身以颯爽之姿離去——這是理想情形。


    「咦咦?」


    站不起來,而且還很丟臉地倒了下去。


    在菅原身旁和樂融融地倒在一起。


    「哎呀呀,這是所謂成長期常有的起立暈眩嗎……好痛,等等,突然痛起來……」


    身體被開了孔的地方再度發出熱度,曾經一度消失的痛覺成為合並症再次複發。血從皮膚表層滴落,傳達了它們的存在。


    是正想從這裏離開的瞬間發生的事。是誰在這個區域施了白魔法嗎?


    「啊——……這個好。是和誰的心之聯係影響了我,讓我分泌了腦內啡嗎?」


    腦內啡萬歲。我馬上就站起來,再撐一下。


    執行錯誤。隻能移動右手和左腳,就像模仿從墳墓逃獄出來的強屍一般在砂石地上爬行。


    「嗚嗚,唔嗚,嘿呀……可惡,毅力不足了嗎?」


    左手無法彎曲,上半身痙攣著。右腳正噴灑著紅色的噴泉,隻差一點點就可以開放給一般市民作為親水公園了。光是這樣就已經限製住了人類的移動能力。更別說要把人打飛、消失身影或是分身一類的了,那根本是夢話中的夢話。


    雖然擅自認定除了胸部與頭部以外不算致命傷,不過,身體被開了兩個大洞果然很危險。該不會是那個吧,動脈什麽的被切斷了。血流得就像鱸魚名釣手真的挖到德川家埋藏的黃金一般令人不可置信(注:日本鱸魚釣手,同時也是主持人的係井重裏曾經組成挖掘團,意圖尋找德川家秘密埋藏的黃金),不停使我的體溫降低。身體變得冰冷。連牙齒都無法咬合。


    「得止血……」


    在健康教育課學到的止血法,隨血液的流失一起自記憶中消失,也沒有了執行的力氣。


    「糟糕——……看來隻能說是我沒注意到也沒想到,應該請求救護車出動才是。」


    隻是那麽一來,不知道又會被叔叔他們說什麽。從大樓頂上跳下這件事已經令我的信用降到穀底,最後還被嬸嬸用手刃斬首。對我的過度保護,是出自酷似數字1英文字母的關係吧!若是果真如此,在感到高興之前,會想先問他們那是為什麽。順便也想把耳朵掏幹淨,洗耳恭聽他們收養我的理由。


    「呼嗬嗬哈——……」


    居然連這種時候也打了嗬欠。


    「好想睡……」


    睡著的話會死吧?明明是夜晚,視野的邊緣卻漸漸變白。那個白緩緩地變成一個裸體天使的模樣,然後在滿是蒲公英的花田裏開始耕作。要是對那些仿佛在挑釁農耕民族一般,以笨拙手法持續進行農耕作業家夥的耳朵裏塞進蒲公英的棉絮再怒罵要他們滾回去,大概就真的是人生最後


    的旅程了。不過很遺憾並沒有看到那種東西。頂多就隻有看到沒有腳的人。


    「……啊……」


    以前也有過呢,這樣的事情。


    受了致命傷而變得想睡的時候。


    那時候的傷到現在都遺留在頭上。


    為了隱藏傷口,也有一陣子故意不剪頭發。


    隻是夏季悶熱的時候就會覺得很煩,最後還是剪掉了。


    也曾經思緒一轉,覺得根本沒有向誰隱瞞的必要。


    那時的爽快感就像當頭淋下清水一般清涼……咦?


    這樣不就是走馬燈嗎?


    「糟糕了糟糕了。」


    這是無三不成禮嗎?古人說的是真的嗎?


    ……還真想試試看。


    心中的狂人向自己如此主張,我以兩句話回覆他。


    然後睡了。


    家族的事、麻由的事、醫生的事、奈月小姐的事、兩個孩子的事、學校的事、考試的事、幸福的事、身為阿道的事。


    全部都丟下,一個人睡吧!


    不期待生,也不期待死。


    先休息一下,休息一下。


    我真是個笨蛋。


    居然癡心妄想地以為人是正直地生存在世間。


    我在最後被那對年幼兄妹的謊言給完全騙了。


    得知他們沒有遵守約定,已經是幾天後的事了。


    圖11


    今昔物語「xx與我」


    大人全都死掉了。


    我的爸爸死了,小麻的爸爸和媽媽也死了,妹妹的媽媽也死了。


    好可怕。騙你的。


    好悲哀。騙你的。


    好想哭。騙你的。


    都是騙你的。


    因為那句話究竟表示什麽,為什麽,變成怎樣,我一點都不清楚。


    我究竟是什麽,又會變成怎樣呢?


    警察姊姊什麽也沒有回答。


    警察姊姊隻是溫柔地笑著,然後哭了好久好久。


    爸爸帶了男生和女生回來。


    男生的頭發短短的,眼睛大大地轉來轉去。女生是矮個子,鼻子短短的,眼睛紅紅地直看著男生。兩個人被麻做的繩子一圈圈綁起來,然後嘴裏塞了卷起來的布。


    好像,怪怪的。


    從哥哥死掉以後,爸爸就愈來愈奇怪。以前明明都不太說話,現在卻變得開朗活潑,有時會對收音機講話,順帶著也會跟我講一些話。雖然我是男孩子,不過據說我的臉型和死掉的媽媽很像,在那之後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也不是很清楚,總之有時候被打,有時候被咬。


    從樓梯上看到爸爸行動的我,在他走進後麵之後跟妹妹的媽媽說了這件事。妹妹的媽媽雖然和以前的爸爸一樣常常一臉不高興的模樣,不過因為她不會打我,比起現在的爸爸,我還比較喜歡妹妹的媽媽。


    和妹妹的媽媽說爸爸帶了男生和女生回來之後,她立刻用很恐怖的臉要我立刻逃,然後用很快速的語調說要我隨便找個別人家進去,然後告訴裏麵的大人這裏有綁架犯。由於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所以又問了一次。綁架?很稀奇地,妹妹的媽媽笑著說,你偶爾也要看一下電視新聞。拉著我的手站起來,不是往房間的入口,而是往窗戶走去打開鎖。窗戶外麵就是內庭,是我常常挨妹妹揍的地方。妹妹的媽媽一副要把我直接往窗外丟的樣子。雖然很想問媽媽該怎麽辦,不過這個人是妹妹的媽媽,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該怎麽叫她,隻是在原地躊躇著。


    然後,爸爸發出很恐怖的笑聲走進房間。


    妹妹的媽媽把我一把推了出去。


    我的膝蓋因為撞到地麵而流了點血。不過比起傷口,爸爸更恐怖,我照妹妹的媽媽說的,繞到大門玄關的地方往外跑去。


    外麵全都是田地,什麽都沒有,我也不知道該往哪邊跑,不過在原地猶豫是最不好的,所以我決定去小學。在那途中有阿吉的家和竹田婆婆的家。


    我很想問妹妹的媽媽怎麽了,很想知道但是又害怕,我回過頭。


    爸爸手中球棒的前端,沾著紅紅的東西。


    看到那個,就算不問也知道是怎麽回事,嚇得哭了出來。


    一步一步地,大人的腳步追了上來。我雖然很會跑步,但逃跑還是頭一遭,一下子就喘不過氣了。兩隻腳也是,連是不是還踩在地麵都不知道了。


    然後被田邊小路和道路的分界線絆到,跌倒了。


    我很痛,又很怕很怕很怕很怕得半死,眼淚飆了出來。


    雖然想逃,但是呼吸變得很困難,身體也很痛,根本動不了。不過果然還是得趕快逃跑才行,雖然根本就逃不掉。陰影覆蓋住我。我的腳被人一腳踏上,喀喇地發出一聲鈍音。那是目前為止最痛的經驗。在那之後,頭被球棒狠狠地打了。雖然完全不會痛,但是卻讓我好想好想睡。這是爸爸綁架了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回家那一天的事。


    得知自己還活著的事實,是在三天後的醫院裏。


    左腕的肌肉被削去一半,右腳大腿則是因為血管怎樣又怎樣,總之就是重傷。


    不過大概是被死亡深淵所討厭吧,一條命算是撿了回來。


    祈求活命般地拚命講出對方有興趣的話題,然後趁他意識朝內心傾斜的瞬間乘隙攻擊。就是利用了這種三流小鱉三的戰術贏得勝利,我才能幸存。


    直無奈啊!


    即使悲歎自己離主角地位遙遠,但至少能以勝者為王論撫慰我器量狹小又脆弱的心靈——


    本該如此的。


    不過,以目前醒來又過了兩天的十一月五日來說。


    別說勝者了,根本是被囚禁在言語的牢籠裏。


    「白癡。」「啥……」「大白癡。」「就算你這麽罵我也——」「飯桶大白癡。」


    「那是指沒路用的意思吧?」


    奈月小姐今天的笑容也十分燦爛,穿著灰色的套裝,將頭發放了下來,就算介紹她是正在找工作的大學生,大概也會被回答「我們這裏不雇用未成年者」吧!


    醫院、午後、單身三十歲出頭的大姊姊這三種要素仿佛鏡餅般重疊,雖然希望不要發生大浪特報,但還是發布了可能被甩巴掌的警報。


    「那是來自醫生的傳話嗎?」


    「是的。啊,第三個是我的。」


    雖然很想大罵,別搭別人便車罵人好嗎——不過還是忍住了。


    畢竟是被救了一命,在她麵前實在擺不出強硬的姿態。


    而且還因為拜托這個人辦事的關係欠了她人情,要顛覆彼此的權力關係已相當


    困難,有種正在體驗疑似債權者與債務人關係的感覺。


    「以後,別再讓我看到你的臉。傳言播放完畢。」


    「這樣啊……」


    「哎呀呀,也不用這麽喪氣啦,反正那家夥一個禮拜以後就會沒骨氣地出現了。」


    以教祖般鐵口直斷的語調宣示預言。內心稍微祈禱若真是那樣就好了。


    奈月小姐重新坐回椅子,挺直背脊。


    「那麽,假的阿道同學。」


    「那個——麻由還在這裏耶。」


    和之前的某人相同,我指向睡在身旁的健康優良精神障礙兒。


    「哎呀,還是平日的中午,為什麽會在這裏呢?」


    「這種事情不用想也知道吧!」


    「是來要錢的吧?」


    「你給我認真想想。」


    真累。真是個徒然累積著歎氣的人際關係。


    古人說得好——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今後和人交往還是點到為止,成為地球上溫柔人種的相反類型好了。


    「那麽,阿道同學,有幾個問題得問你。」


    以笑容威逼——你會回答吧——回了一聲「請說」,爽快地允諾。


    「首先是……菅原同學的事。你是什麽時候發現他是犯人的?」


    從一開始。


    「不,這種事我連做夢都沒想到啊,話說回來最近連夢都很少看到了,因為失眠。」


    「………………………………………………………是這樣啊!」


    奈月小姐在漫長思考中雖然兩度消失笑容,不過最後還是維持了淑女的微笑。


    「還有,你說就在你想護送離家出走的池田兄妹回家時,就在五日的前一天晚上偶然碰到菅原同學,在九死一生之下將他製服……」


    「正是如此。」


    挺起胸膛回答。這次連裝作認同都沒有,奈月小姐的嘴角微微抽搐。就連我自己第一次的時候也是,為了能隱藏吃驚可是費了不少功夫。


    我和麻由在他們離家出走的時候保護了他們。


    那兩個孩子似乎是如此向警方供稱。


    看到她錯亂的模樣,還真想忠告她——您累了,休息一下吧!


    由於隻要有一點疑問係的表現就會被判定為說謊,因此當池田一家前來探病時,我已經和他們串供過了。在那之後還因為雙親的吵架暫時休止一事而受到感謝。


    ……此時,不自覺地對自己產生疑問。


    我,該不會從一開始就打算這麽做了吧?


    對那兩個孩子表現好意,讓他們良心不安,誘導出無罪的證詞?


    直到現在對這件事也隻有懊惱,作不出結論。


    「依菅原同學的證詞,他是在校外教學回家後隔天,在抽屜裏發現約他在晚上十點去指定地點會麵的信,不過約他的人卻沒有出現,你怎麽說?」


    「真是沒責任感的人啊!就因為這個人的關係,菅原和我雙方都受害頗深。」


    搖搖頭,我哀悼著被繃帶包得密不透風的左手和被吊起的右腳。


    「……信上好像寫了『殺人犯先生,我是你的同類』,你怎麽說?」


    「也就是說那個人不是靈長類,而是恐龍人。」


    「……好像還寫了會附上伴手禮呢。」


    「伴手禮果然是有名的甜醬煮香魚嗎?明記原產地是亞洲對付逃避責任的對策。」


    「……深夜送池田兄妹回家的理由是?」


    「時間早了點的聖誕老人遊戲。」


    麵對黑心人類落落大方的態度,奈月小姐似乎也無可奈何。少見地以手指揉著太陽穴,像是要抑製暈眩一般,垂下肩膀演出一種無力感。


    「阿道同學還真是正直呢。」


    夾雜對自己怨恨的台詞在途中傳達過來。


    騙子對自己最正直。


    真是個好句子,就把它當作懲好除惡時的關鍵台詞吧!


    當我悠閑地決定這種事之後,奈月小姐的尊腳往上抬了起來,在蓄積了一定的力道之後往下一蹬。屁股彈出椅子,隨便套著的拖鞋自腳尖射出,滑進床下往牆壁特攻。她在華麗地演出站起身體之後,繞到我的病床左側。


    我有非常不好的預感。


    「因為很窄,所以你再過去一點。」


    滿麵笑容的妨礙者來了。捉住身為傷患的我的肩膀,朝右側推去。


    「等一下,這位大姊姊,你有看到我的腳嗎?」


    這可是被吊起來,動不了的。


    「指甲要好好修剪喔!」


    以貼心大姊姊的口吻在我的側腹踢了一腳,硬要我往麻由那邊移動,然後不法占據了那塊連空間都很難稱之為空間的地方,死賴著不動。


    這是什麽狀況啊?


    中間的男性被兩旁的女性夾住形成川字。光就表現上來看,男人應該是最大受益者,但是對腳部無法動彈,處於最狹窄空間的我來說卻是最大的酷刑。


    奈月小姐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臉貼了過來。奈月小姐金線般的頭發在臉與臉之間散亂著,想要用手指將其纏繞玩弄的衝動在指尖焦慮地流連。


    「是我學到的常識有錯嗎?為什麽每個來探病的家夥都像來到剛開張遊泳池的小學生一樣跳到我的床上?有這種違反公序良俗的社會常識嗎?」


    不管是身後磨著牙的小姐,要去人力銀行報到的前醫生,或身為人類笑袋的刑警小姐都是正規的人類社會成員,難道隻有我被排擠在外,被個人妄想中的社會觀念所囚禁嗎?……


    「我是不清楚每個來探病的家夥是怎麽回事,不過我是因為最近都沒睡。以護身用的殺人柔道擊退殺人犯的我可是在許多方麵到處奔波,忙到身體和心都沒時間休息。」


    以若無其事的模樣發表尖酸刻薄的言詞。雖然想要吹口哨,不過在那之前嘴唇會先被打成跟明太子一樣吧!


    是的,眼前這位正是現在最熱門的名人,上社奈月小姐——解決了前所未有的殺人事件之名刑警……就是這樣。


    我拜托奈月小姐的事,就是找一個替身當作抓住菅原的人。


    不管是什麽樣的形式,都不想再和過去的事件有任何關係。


    但是卻又矛盾地希望和麻由與醫生之間的關係能持續下去。


    這樣也好,懷抱著矛盾活下去才像人。


    「我說,xx。」


    雜音發生,像是把砂灌進耳洞的感覺振動著鼓膜。


    從那個事件以後,我被叫到名字時就隻會聽到強烈的雜訊。


    「哎呀,完全變成愁眉苦臉的樣子了呢!」


    「我討厭自己的名字。完全沒考慮到我是男性。」


    「隻是這樣而已嗎?」


    奈月小姐以自信滿滿的笑容柔和地追問。以她身為戀日醫生的友人這一點來看,她應該早就得到了這個問題的解答才對。沒有底限的壞心眼這種評價,希望務必能轉讓給這個人。


    「就隻是這樣。不過另外還有討人厭的反抗期少年就是了。」


    和我的回答形成對照,奈月小姐臉上帶著以閃亮眼神裝飾的微笑,然後以手掌如微風般輕撫我的頭發。


    「我知道了。那就稍微變化一下,今後就叫你阿道同學吧!」


    這該不會是加入了今後還得繼續奉陪下去的預定吧?


    無視於我的困惑,奈月小姐進入正題:


    「菅原同學就是麻由的兒時玩伴——阿道吧?」


    「是這樣沒錯。」


    「而,阿道同學是綁架犯的兒子,第二代阿道。」


    「不,隻是代理罷了。菅原既然回歸,我也可以除役了。」


    雖然不知道會不會有那麽一天。


    ……但是,代理。能夠做到這件事,代表麻由的記憶存在著空隙。


    麻由忘了我和菅原,隻記得阿道。


    這就是曖昧的地方。


    以禦園麻由視點來看的「阿道」,基本構成是菅原,以被綁架前幼兒時期的兩人回憶為地基。但是,菅原在事件裏從被欺負的一方轉變成欺負人的一方。我的父親一開始是惡作劇似地讓菅原欺負麻由,但是後來卻非常中意那樣的演出。而菅原為了自保而欺負麻由,兩人自此生出齟齬。麻由無法接受那樣的現實,因此傷害麻由的人就變成了「不認識的男孩」,而開始稱呼和她遭遇同樣狀況的我為「阿道」。說白一點,就是記憶發生了混亂。


    在麻由的世界裏,作為阿道的某人會在她的身邊,而菅原則變成欺負她的不認識的男孩,而我則不存在於任何地方。


    然後事件的最後,身分不明的「阿道」救了自己,為了方便,這樣的記憶成為了她的真實。


    因此,麻由應該無法說明自己的雙親是怎麽死的。


    「……這個騙子。」


    雖然沒資格這麽說。


    「這是自嘲嗎?」


    「你對一個像我這麽正直的人說什麽啊?我可是那種,如果小狗汪汪叫要我挖這裏,會惱羞成怒地大罵——給我自己去挖!的那種正直人士呢,有什麽好嘲弄的。」


    我自己最近也常常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該不會是出現早發性老人癡呆了吧?


    原本玩弄著我的頭發的奈月小姐的手,換了個位置撫摸著被繃帶層層包裹的手。傷口雖然不痛,卻會癢。而且搔癢是被禁止的。那可是一種拷問。


    「醫生說,再慢個十分鍾,出血過多而死的機率就會增加五成。」


    「要……要錢的話我可沒有喔!」


    被提醒還有恩未報而受到牽製,奈月小姐沒有絲毫不悅的樣子繼續說道:


    「戀日抱怨了一下,說阿道同學簡直像少年漫畫一樣,就算像是要死了也還是死不了。」


    「這個,應該算是我的特征之一吧……那個,是抱怨嗎?」


    「嗬嗬嗬嗬。」


    才怪。


    雖想按一下額頭,不過右手正充當麻由的枕頭。沒辦法,隻能吐出充滿二氧化碳的氣息。


    「……的確是,死不了呢!」


    以為死定了卻還活著,已經是第三次了。


    小時候被爸爸用金屬球棒打了頭,思春期則令人困擾至極地從百貨公司的頂樓跳下,成長期更與殺人鬼少年戰鬥而被刀刃撕裂。


    因為他人的庇護而得以活下來,則是第二次。


    因為年紀輕輕兄妹的謊言而獲救,然後還有一次。


    八年前被混亂中的小麻襲擊時,被妹妹的母親救了。


    就像守護胎兒般緊緊包住我的身體,深深擁抱。


    刀刃好幾次刺入了背脊。


    貫穿肌肉的觸感,以緊緊相貼的身體為媒介傳達過來。


    什麽都無法說,什麽都無法反應,什麽都看不到。


    隻是顫抖。


    妹妹的母親抱緊了這樣的我,安慰似地輕拍我的背。


    因為是母親。和淚水一同滴落的,是這樣的語句。


    不是因為x,對不起喔。


    她救我的理由,我直到一個月後才理解。


    即使麻由力盡倒下,母親也繼續抱著我。


    死了。


    即使理解,也無法動彈。


    繼續被抱著。


    讓隻當過我母親一次的人。


    「讓人無法憎恨的壞人角色,直到最後都不會死喔!」


    與內麵的感情相反,故意發出明朗的聲音。這或許是也對自己說著謊吧!


    奈月小姐隻說——這樣啊!便讓她黑豆般的瞳孔回到表舞台。若是換一種看法,那便是沒有表裏的澄澈眼睛。不論是人偶的臉或者人的臉,都是經由人的意誌而形成,沒有差別。而微笑也是同樣的。


    「戀日說。」


    「聽起來好像古人說。」


    我的說笑被忽視了。


    「阿道同學就像飛蛾。」


    「我可以感到受傷嗎?」


    飛蛾。如果是蝴蝶,就能留法國卷長發,或是戴蝴蝶麵具扮成怪人。居然是蛾。


    「意思我也不是很懂。可能是某種動物占卜吧!」


    「什麽嘛。」


    這麽一來就能接受了。若是如此,是蛾的人應該也很多,幹脆來組個黨好了。


    「阿道同學。」


    「這次又有什麽指教?要談美國白蛾的事嗎?」


    奈月小姐就像實現了與戀人重逢約定的少女一般,背後散放光芒淺笑著。


    「我一直是相信你的。」


    你這女人騙誰啊!


    「明明遺留著前幾天像是用劍突刺逃走的雞,把人當犯人對待的紀錄。」


    「真是的,隻是在談如果菅原同學是犯人的事,沒想到你就以為是在講自己,阿道同學的感受性真是強烈啊!」


    就像在表示——「你真愛搞笑啊」似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死不認輸也該有個底限吧!


    「………………………………」


    如果我真是犯人,肯定就會說「我一直相信阿道同學就是犯人」吧!


    算了,總之這麽一來我和麻由的罪不會被追究了。


    「阿道同學真的是很可愛啊!」


    「謝謝稱讚。」


    「仿佛是年紀與我相近的小孩呢!」


    「才不近哩!」


    不管外表看起來再怎麽年輕,實際年齡被當成一樣誰受得了。


    然而年輕人的主張被無視了。


    「還是說,是雙胞胎。」


    「你繼續沉浸在夢想中好了!」


    少年的吼叫衝破地獄喊破了喉嚨而死。


    「呃啊!」


    「我想,戀日一定也一樣。」


    「我說啊……呃。」


    背後聽到一陣早已習慣的起床聲響。發現冷汗正準備從毛孔中開始噴發。效法中古電風扇的轉動機能,往背後看去。


    「阿道……」


    揉著眼角,確認著我的存在。為什麽,平常隻睡三個小時是不可能起床的,為什麽剛好就是今天起得來?是因為對話裏的驚歎號太多了?如果連使用標點符號的自由都不被允許,這算哪門子的言論自由啊?但現在不是少根筋的場合,得趕快發奈月小姐一張紅牌請她退場才行。


    「奈……嗚。」


    太遲了。覺悟到已經來不及,不甘心地咬著下唇。


    麻由醒了。


    把當作枕頭的手臂上殘留的口水咻地一聲吸走。


    啊,表情變正經了。


    在看,她正在看。麻由凝視著我背後的白金發色女性。


    很有可能立刻青筋暴突,像沙加特那樣大叫一聲「啊帕喀!」地給我一記虎式上鉤拳,打碎我的下顎。


    這次搞不好真的會死。


    而且還是因為冤罪。


    真是好心沒好報!


    不過另一方麵也覺得是罪有應得。


    不過因為說謊的罪而被殺,似乎也太過分了些。


    正當我已經萬念俱灰開始要念佛時,救贖的希望之光以溫和的聲音釋放出來——


    「好久不見,小麻。」


    柔和的招呼。聽到這個,我理解這個人已經全都知道了。


    麻由的眼睛因為過度聚焦而變成點狀,交替看著我和奈月小姐。


    努力運轉著像白芝麻一般美麗的腦漿,驚愕地算出她的答案。


    「阿道有兩個!」


    「……不不不。」


    辯解程度地否定了一下。畢竟性命比較要緊。


    但是,真有趣。


    麻由把我,把人認定為阿道,需要一個鑰匙。


    那是不管是誰都能用,但是隻有我用過的東西。


    就是剛剛奈月小姐喊出的「小麻」。


    阿道與小麻,就像發射核子彈需要的雙重認證金鑰。


    也就是,隻要叫了小麻,不管性別為何都能成為阿道。


    「阿道有一個,阿道有兩個,阿道有三個……啊哇哇哇。」


    彷佛看到地獄一般。這也不難理解,要是我看到奈月小姐有三個,一定也會毫不猶豫地先打倒其中兩個。


    「這是夢,是做夢。」


    麻由逃避到夢裏的夢裏,再度睡去。


    由於危險已經退去,冷汗也安心地縮了進去。


    「阿道的存在還真淺薄啊!」


    得到一聲語調溫柔的辛辣評價。沒有回頭就直接回應。


    「你現在才發現嗎?」


    「正因為是現在才能發現。」


    聽起來很帥氣的論述。


    「今後也要以阿道的身分生活下去?」


    就像約會吃完午餐,詢問之後行程的輕快語調。


    「……我還在考慮。」


    回以名人在麵臨將棋的頭銜保衛戰時會采取的嚴肅態度。


    「可以考慮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呢。」


    把這個當作最後的祝辭,後方傳來了安穩的鼻息。


    醫院的僵硬病床那麽能提供安眠嗎?


    對於把睡眠當作唯一娛樂,卻連想要橫躺都辦不到的入院患者來說,實在是無法理解這些前來探病客人的心情。


    轉而仰躺。以前、最近、現在都一樣,天花板未免也刷得太白了。


    我想,該做的都已經做了。


    高中二年級的秋天即將結束。


    雖然還有點早,不過先決定升學方向好了。


    「…………………………」


    心雖然殘廢了,但是我想成為有意誌的生物。


    我相信那就是我自己的幸福。


    不過,還是不可能。


    如果真的成為那種生物,一開始就不會想去幫助麻由了。


    ……真是半吊子。


    不停往下挖掘,到了看不見天空的地方,但是卻沒有路了。下一層明顯地是另一種異質,隻用土鍬不可能挖穿。那是物與人的分水嶺,抑或隻是還沒想定的部分?


    沒有計劃的挖洞隻會讓自己喪失退路,連回到一般人的場所都不被允許。


    然後因為在那種地方駐足太久,而成為畏懼光的怪物。


    來吧,該怎麽辦?


    接下來要往哪邊走才好?


    回到我,還是繼續我?


    是退,還是埋?


    也不能不考慮麻由的事情就決定。


    為了繼續成為我,就必須讓心維持現狀。


    和麻由在一起,健全的心是不適合的。


    但是若要繼續是我,就不得不偶爾讓心醒來。


    保持沉睡狀態和他人交往很失禮。對麻由亦然。


    我不斷拖延在兩種極端之間做出選擇的時間,直到這個臨界點。


    但是連考慮都放棄了的自己,此時卻是在醫院。


    醫院這種地方,就是無聊的時間多到跟自來水一般足以將人溺斃。


    讓我能夠思考,努力思考,窮盡所有地思考。


    該說是不幸中的幸福。


    「……幸福嗎?」


    藉由我的奔走、被騙、得救等事件,守護了麻由。


    所以,我們今後將開始進行幸福家庭計劃!


    如果能這麽單純地思考,不知該有多幸福。


    現在的我幸福嗎?


    若是這件事,沒有必要迷惑。隻是,若我自己不這麽認為——


    會有新的幸福嗎?


    在不幸的背景裏,會有一丁點的幸福嗎?


    「……要是有就好了。」


    就算感覺不到,隻要能置身其中就好了。


    如此一來,即使是身為仿冒品的我,即使是沒有存在價值的我,價值也不會有所損毀。


    因為在幸福中,既沒有謊言也沒有真實——


    作者|入間人間


    插畫|左


    譯者|umi


    掃圖|ozzie


    錄入|寂若悠竹


    轉自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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