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咲太郎(偵探)&touki(少女) 下午1點10分


    真是太令人失望了。伴隨著沮喪,我把往前探的頭縮了回來。


    坐在新幹線自由席上的我,被前座嘀嘀咕咕朗讀著的少年聲音所吸引,探頭確認那個聲音的主人是在朗讀給誰聽。結果真沒趣,是個妙齡少女。


    看起來是個十七、八歲的女高中生,美麗的容貌與身上的一絲神秘性相呼應。雖然覺得似乎在哪裏看過這張臉,但遺憾的是我記憶力並不太好。就我的職業來說,這似乎有點糟糕。


    坐在她身旁朗讀繪本的少年看起來也是高中生,是個像在說「不必把一個人用細胞分裂來增加數量也能擁有四、五個女朋友」的中性麵孔美少年。與其說是帥,用漂亮來形容或許會更貼切一些吧。情侶兩人雖然都打扮得整整齊齊,但總覺得哪裏散發著不安定的氛圍。


    老實說,這真是讓我幻滅。本以為既然念的是圖畫書,那麽對象不過是小學生才對。


    我總認為,人類的「成長」到國中階段結束就停止了,成為高中生後就是「衰退」。


    「你激動個什麽勁啊?」


    和我同行的女孩在我鄰座眺望著窗外一望無際的海麵,以冷冷的語氣對我的憤慨提出指責。


    「沒什麽。」回答的同時,我再次發現她十三歲的側臉真是美極了。


    對了,這麽晚才提起真是不好意思,我是個蘿莉控。


    我不打算刻意隱瞞自己的性取向。隱瞞隻會造成壓力的累積,對健康來說不是好事。


    我以健康地生活為目標,我相信這麽做可以充實人生。


    所以我不太說謊,也不讓欲望過度膨脹。而和喜好無關,我因為體質的關係不太能喝酒,這反倒也正合我意。


    或許是因為我這種個性,和我合得來的朋友不是蘿莉控就是犯罪者,這讓我很困擾。不過根據我身旁女孩的說法「身為蘿莉控本身就是一種犯罪吧?」我是認為,這根本就是一種出於偏見與誤解的言論。這再說下去話會更長,就到此為止好了。


    雖然有些沮喪,但我仍將心思挪回原本的工作,繼續翻閱攤在大腿上的文庫本。作為工作展開前對調查對象所需要的預備知識,我姑且取來一本對方的著作來拜讀。然而,文章的內容和我心中所想像的小說天差地遠。描寫無謂地拐彎抹角的文體,不知是刻意或原本就是如此的錯誤文法,就連登場人物也淨是些腦袋的發條上得過頭,把腦子都給搞壞了的家夥。


    這反倒讓我佩服起來了,真虧他能用這種作品出道。出版社的勇氣也值得乾一杯。


    稍微做了些身家調查,得知作者的年齡今年大約二十一歲,名字叫橘川英次——當然,這是筆名。關於真實姓名……基於保密義務就不公開了。


    不過,這本書還真難看啊。開頭的二十幾頁在某種意義上還能說有新鮮感,但是到中盤之後老實說已經膩了。這會不會和我平常並沒有什麽讀書習慣有關呢?


    新幹線也是好久沒搭了,總覺得心靜不下來。


    坐在我鄰座的她似乎看膩窗外的景色而鼓起臉頰抱怨「好無聊」,接著對我下指令:「路易吉,去買飲料給我喝。」被她叫做路易吉的我默默地起身,在位於車廂通道的販賣機購得冰涼的綠茶,然後繞過等廁所的上班族與帶著小孩(是男孩,真遺憾)的母親,回到座位,將「touki」要的飲料遞給她。touki滿意地「嗯嗯」點頭,扳起綠茶易開罐的拉環。我看著不由得擔心起她長長的指甲會不會因此斷掉。


    這個時候,「touki」可以寫做「桃姬」或「陶器」。她的本名雖然是「桃子」,但我半揶揄地把她捧為公主,所以就叫她桃姬。她今年十三歲,本來是該上國中的年紀,但因為一些個人因素而拒絕參加這項義務教育。我雖是她的代理監護人,但立場並非養親。因為比起女兒,我更想用戀人的角度來看待她。


    touki知道我是蘿莉控,有時我也會覺得她巧妙地利用了我這份情感。不過以她保存期限隻剩三年的立場來說,我倒是非常歡迎她以這種方式有效活用自己的容貌。畢竟我一向都不太能理解那種因為餐具很漂亮所以隻擺著當裝飾品的那種心態。


    喝過飲料的touki才安分了一會兒就開始跳上跳下。她脫下腳上的涼鞋,跪坐在座位上挺起身子往前麵的座位探了過去,接著以夾帶惡作劇的口吻說:


    「喂喂,我說你啊,你殺過人對吧?而且老實說還不少吧?」


    touki向坐在前座的女孩搭話。唉,又來了嗎——我不禁長歎一聲。


    因為touki跪坐在椅子上向那女孩搭話,所以從我的座位看不見那位女高中生的表情。不過,對方應該會做出不耐煩的反應吧。身為監護人的我不處理可不行。與其說是照顧她,還不如說touki很需要被管教。


    對我來說,比起女高中生,我更想關注一下後座的小友友(俗氣粗框眼鏡優秀青年風格)和小美美(因為從一開始就怒火中燒,所以不知道是不是除了生氣的表情之外其他都好的女孩)的情侶吵架。目前感覺小友友正因小美美支離破碎的「我受傷了!全部都受傷了!」攻擊而屈居劣勢。我因為工作的關係,揍觸這種伴侶爭吵場麵的機會雖然不少,不過通常都是委托者單方麵說個不停就是了。而且像這樣直接處於正麵對決的現場,也算是違反規定。


    「喂喂喂,不要探頭到人家那裏去,回來。真是抱歉。」


    我抱住touki的上半身把她拉回我旁邊的座位。「你幹嘛啦?」 touki皺著眉頭抱怨,前座的少年則一臉驚愕,而老女人……不,少女毫無反應。不管她,事件到此為止。


    「真是的……我不擅長處理糾紛,所以拜托你別自己把手探進火堆裏。」


    touki「哼」地一聲,對我的說詞嗤之以鼻:


    「還不都是因為路易吉不陪我,害我很無聊。」


    「你希望我陪你嗎?」說著令人不舒服的話語,但我的語氣卻帶著雀躍。


    「唔~還是算了。因為路易吉總是動不動就開始向我求愛。」


    「我焦急啊。」因為你一天一天地成長,很快就會到達「頂點」了啊。


    我期待在那之前來一場甜美的夢,這可是身為人(寫成「人」,讀做「我」)再自然不過的反應了。


    「我啊,唯一沒能看出的,就是路易吉先生竟然是這種人。」


    「因為我在你察覺之前就先做出宣言了嘛。」


    「噢,的確是如此……」


    像在回顧往日舊事似地,touki轉頭向窗外遠眺。


    「路易吉這副德行居然還能有朋友,還真令人驚訝呢。」


    「就是說啊。」我像不幹己事似地深感同意。


    不過,關於前座那個歐巴桑……更正,關於那個女孩。


    如果touki的直覺給她那種評價,那麽這恐怕是真的——我在心中這麽想。


    touki總是能不經任何過程就看穿人的本性。她擁有這種能力。


    雖然能當個偵探,不過當不成推理小說的主角吧。


    算了,反正那種高齡的女高中生,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我沉沉地靠在椅子上,豎耳傾聽小友友和小美美的進展。


    ……小美美正向小友友索取慰問金。她宣稱因為療傷需要時間,如果去打工會分心而達不到療傷效果,所以為了療傷期間有錢可用,小友友必須就傷害她的部分支付賠償金。以上。


    小美美!你啊,有資格在這本小說裏登場耶!


    另外,小友友,你不會回嘴嗎?與其說是不會說no的


    日本人,不如說你更像啞巴。


    果然如此啊。一般來說,男性在得知戀人外遇的時候,首先大多是要求分手;但女性則多有趁機提出額外請求的傾向。女性那一方總是比較堅強啊。


    這麽說或許有點怪,不過男性那一方感覺才像女的。


    我也多少開始能理解,為什麽來委托調查另一半外遇的幾乎都是女性了。


    ……噢,都還沒提到呢,真不好意思,我的名字是花咲太郎。


    今天也是為了工作出差前往某旅館。


    我的專長是調查外遇和尋找動物,是個不喜歡遭遇殺人犯的、個性和平的偵探。


    椎名幸治(中年人) 下午2點


    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嗯考這種過程是我的癖好。


    大約二十年前,在與當時小腹還不顯眼的妻子舉辦結婚典禮時也是,我也淨是在思考自己為什麽會打扮得這麽隆重又坐在最顯眼的位子上。因為整顆腦袋都在想這件事,從旁看來,我的臉部表情就像全被丟進了思考之海中,婚禮主持人還因此揶揄我是不是正沉浸在幸福的感覺裏而無法自拔。妻子早已經知道我有這種思考癖,不禁對主持人的話語嗤嗤發笑。當時我得出的結論,是因為自己愛上了身旁的女子,所以才和她結了婚。但接著又思考起自己為什麽會愛上她——把人生從頭溫習,包含在自己五歲時就已經過世的祖母在內,全家人就這樣在我的腦袋裏全部登場了一遍。我想,應該是因為坐在這個可喜可賀的座位上,所以才連腦子也歡樂了起來吧。


    這個世界雖然總把結果看成一切,但這並不代表過程就毫無價值。我個人認為,沒有什麽事能比回顧一件事情之所以走到這個地步的經緯來得更有趣。不過不知道這能不能被歸類為嗜好的一種就是了。不管是別人或自己,都能藉由回顧一件事情的過程吃驚地發現,自己毫不帶任何想法的行動都一一牽動與其他事物的因果關係,進而察覺人的一切行動都具有意義。


    所以,我現在也一邊畏懼著門被敲響的聲音,一邊思考事情究竟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隻不過我平常那張老是在發呆的臉,現在正因為冷汗與緊張而悲慘地糾結成一團就是了。


    獨自待在不是自己付的錢,幾乎可說是素昧平生的人的旅館房間裏,外頭有人敲著門,不屬於我的手機也響個不停,而且地板上還有個裝滿大量現金的包包——處於這種一星期前的我根本無法想像的非日常午後並焦躁不已的時光,究竟能留下什麽意義呢?而又是什麽樣的行動重重累積的結果,才導致了眼前這種事態的發生?


    雖然擔心被外麵知道房間裏有人,但我還是無法停下正勤於房間內徘徊的雙腿。踩著被拋在地板上的浴巾與男性衣物,時不時窺視一下床上手機的螢幕,試著在自己所能的範圍內探索,看會不會有什麽解決方案突然出現。然而,我現在所能的行動範圍實在過於狹小,根本無法擺脫站在原地發呆、靜觀其變的這種再一般不過的反應。分析至今為止的種種雖然是我的拿手絕活,但要將其應用到接下來該怎麽做,那就不是我擅長的領域了。回想起記憶中已經開始朦朧的求學過程,我總是勤於複習而疏於預習,一想至此,我不禁悲歎起自己的愚蠢。


    原本的計劃並不是這樣。本來應該是打開房門從這個房間離去就好,但卻有個家夥突然現身嚷著「我把…………拿來了」,在門外糾纏不休,把我逼上無路可退的窘境。事情會變成這樣,隻怕當初完全沒人想得到吧。住在這個「1701」號房的客人應該也同樣不想見到這種事態發生才對——我低頭看向腳邊包包中的大把鈔票,如此想像著。


    外麵那個人究竟是幹什麽的?客房服務嗎?到底是誰叫他來的啊?啊,不過多半是這個房間的房客叫的吧。這裏的房客到底是怎麽了呢?


    手機的來電鈴聲響個不停,讓我既頭痛又想吐。雖然一度走近床邊想把手機關掉,但又因為擔心這個行動會播下更多可疑的種子,結果一直猶豫著究竟該不該伸出手。可是真的好吵啊,這音量也未免設定得太大聲了。這個房間的房客耳朵重聽嗎?


    咒罵著自己又開始想起無關緊要事情的大腦,我塞住耳朵,逼自己把注意力從思考事情的過程中移開。重要的是現在,是自己毫無疑問必須前往的未來。


    置身於預定狀況外,自己唯一能做的是……撿起裝了現金的包包離開這個房間。隻有這樣而已。這就是極限了。雖不是最好的方法,而且也顧不到前來這個房間的目的,但這也沒辦法,我的腦細胞實在看不到前方的道路,找不出達成目標的方法。這很類似那種知道遙遠城鎮的車站名,但是叫你一個人搭車去的話根本就辦不到的狀況。虧我頭還長這麽大顆,真是太丟臉了。


    而且照理來說,頭既然很大,那麽裏麵的空間應該也相當充足才對,但我卻連一點點冷靜思考的空間都擠不出來,裏頭的空間實在都被浪費掉了。


    可以的話,其實是想現在就把遺體帶走。我的視線瞄向關著門的盥洗室,但是想到搬運實在太引人注目,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如果是摺疊起來塞進包包裏呢?雖然也這麽躊躇了一下,但就算把裏麵的錢都清出來也裝不下吧,我做出這個結論。而且就算要這麽做,時間也相當不足。


    現在還是該暫時離開才是上策。就算發生「被發現」這種最糟的狀況,隻要我不在現場,事情應


    該還不至於變得太麻煩。


    從半年前失去一名家人以來,我的人生就開始充滿了寂寥感。這就是所謂的家庭崩壞吧。不過我的思考能力因為正被恐怖緊逼,沒辦法好好地回顧這個過程。


    總而言之,我以顫抖的右手拉起包包。不隻是我的手,就連心情都被這個裝滿成捆紙幣的包包以重力往下拉扯。胃好痛。記得這個慢性疼痛是從今年三月左右開始的,當時家人都懷疑我罹患了胃潰瘍,但我卻因為懶得出門而沒去看醫生,現在想來更後悔了。我開始拖著在地板上的包包前進。


    抽出這個房間的卡片鑰匙放進包包的側袋,接下來……接下來……接下來……


    該住哪裏去呢?雖然像隻貓似地縮到了房間的角落,但是眼前這個房門被敲響的情況究竟該如何是好呢?畢竟就算現在這麽逃了,人生也會在不久的將來就劃下旬點吧。這個不安讓我的胃又開始一陣一陣地痛了起來。好想哭啊,我今年都五十三歲了耶。


    背負超越胃痛或身體某處痙攣以上之不幸的那種表情,平常可是很難有機會體驗的。我一麵對此感同身受,一麵則想要哭喊:「現在到底是怎樣啦!」但就在這個瞬間——


    視野一角,靠近眼球內側的地方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雖然對此稍感畏懼,但我還是逼自己轉動脖子免得看丟了。白色。白色的生物。是貓。有一隻貓從房間的窗戶外走過。


    我像看見昆蟲的青蛙似地跳向窗邊,甚至都忘了要避免發出聲音。


    打開生鏽似地難以推動的窗戶,把頭探向窗外。空氣的轉變讓我一瞬之間舒服了一點。


    白色且尾巴很長的貓咪毫不畏懼十七層樓的高度,在窗外的牆緣上行走。那個寬度對貓來說雖然十分充裕,但對人來說,隻夠背貼著牆踩在上麵移動吧。


    就是這個!現在的我沒有餘力對這個靈光一閃提出質疑。手中好不容易漂來一根救命稻草,我自然是毫不猶豫地抓住稻草一起往水裏跳。這是再自然不過的掙紮行為。


    沒有時間猶豫了。我從肩膀先將上身探出窗外,再抓住窗框撐起身體打算鑽出去。然而看見腳下景色的瞬間,我不禁噫地慘叫了一聲,血液像變形蟲般從我的額頭往他處逃亡。嗡——耳鳴時的那種感覺在臉上擴散開來。意識遲遲不肯離開,讓我不得不持續麵對眼前的這份恐


    怖,真是太討厭了。算了!就算和恐懼接吻也無所謂!我振作起抖個不停的腳跟,踏上窗沿將上半身完全探出窗外,接著雙手死命抓住打開的窗子,像在牆上爬行的蛇似地將整個身體往上提。雖然說行動慎重一點比較好,但我的腰在這個行動結束之前可能會先斷成三截。


    「啊!」裝了現金的包包在途中卡到,朝房間內的窗戶正下方掉了下去。我的左手指尖空虛地抓著空氣,隻能聽它碰咚一聲落在地上。想去取回包包,把腳往屋內縮,但或許是因為情緒產生動搖,手差點就從窗戶上鬆開了。「喔哇哇哇啊啊哇啊!噫…噫!噫…噫…噫!」我整個人以窗框為支點,姿勢變成了後背橋。


    臉上的血色與汗水全力噴出,讓我的時間停止了一瞬間。擔心要是就這樣頭部向下掉到地麵的壓力,讓我的肝都快要爆掉了。我真的快哭了。


    和吐息的節奏不同,心髒像跑馬拉鬆衝在前頭般敲著激烈的撞鍾。這行動太輕率了。


    這和跳過關閉的校門著地後偷跑進學校完全是兩回事啊。


    要是亂動就會掉下去——「掉下去……會掉上去!」我像在唱獨角戲似地,慘叫聲接二連三地從口中漏出。已經無法回頭了。或者該說,就算回頭,也隻會再次上演相同的狀況。我總這麽覺得。我做出判斷,現在還是隻能死心放棄一切,以逃離這個房間為優先。現在也仍然敲著房門的那個聲響,正是促成我做出這個選擇的原因。


    將命運握在滿是汗水的手裏,我讓下半身也通過了窗戶。持續深呼吸。我慎重地將兩隻腳踩在牆緣。因為手仍然抓著窗框,所以要是窗框就這麽啪嘰一聲從牆上鬆脫,我八成就會被當地的電台新聞報導成以大字型跳樓的自殺者吧。


    這種事請恕我敬謝不敏。因為我期望的死因是老死或者是病死。


    雖然一點也沒有那種心情,但還是想起小學時在打掃時間,緊貼在牆上玩忍者遊戲的情景。為了緩和緊張感,我讓回憶繼續在腦中上映,同時祈禱著往事千萬別像走馬燈般加速起來。


    安靜了一段時間的手機電子音又一次響了起來。真是煩死了。


    每當帶著殘暑的秋風緩緩拂過我的頸後,雞皮疙瘩就像雛鳥般破殼而出。彷佛載著人的鴉群,想把我的手從窗緣帶往虛空。我咬著牙,硬是忍耐住這股恐懼。


    提醒自己不要一直往腳下看,我麵對正麵的牆,開始思考要往左還是右走。不過話說州來,左邊是死路。這也當然啦,畢竟這個房間位於走廊底。然而,就像為了嘲笑故作慎重但其實隻是因為沒有勇氣移動腳步的我似地,下一個問題朝我走了過來。


    剛才那隻貓在走到牆緣底之後再次折返來到我的腳下,叱責著要我遵守交通道德。


    「不…不要強人所難啦!」自言自語同時兼任了慘叫。我今年五十三,而且還是極端運動不足外加懼高症及老煙槍,對一個身體年齡已經是老爺爺等級的中年人,要他在這種地方像貓一樣移動,根本就等於判他死刑。而那隻貓現在就這樣從我的腳上踩了過去。


    貓像要說「你這家夥搞啥啊」似地抬頭瞪著我,不慌不忙地提腳漫步。雖然很希望自己能有那種把它踢下去一遊地獄的餘力,但實際上我光吞口水看著它行動就已經是極限了。我緊張到似乎都忘了呼吸,嘴唇愈來愈沉重、鼓脹。


    那隻貓輕巧一跳,動作像在自家院子裏玩高爾夫球般自然,跑進了我方才待的房間。


    看見這副景象,我的肩頭終於大大放鬆。


    也不知道為什麽,為了讓貓能夠繼續出入,我沒把窗戶關上。


    大概是因為想起自己的兒子喜歡貓吧。


    老實說,兒子成長的過程中,我這個當老爸的總是缺席。身為一個過著和家庭第一無緣的人生的父親,實在很難說自己了解兒子的一切。


    但是,隻有這一件事我記得很清楚。


    而這也是每當想起自己兒子時必然伴隨而來的,仍在心上留著無法愈合傷痕的記憶。


    兒子即使臥病在床,但直到最後也沒有吐露過一絲沮喪,就這樣度過了一生。這樣的他最後一刻的臉龐,在我腦海中蘇醒。


    雖然眼球急速失去功能,牆壁的輪廓愈來愈模糊,但指尖的力量反而像受到指引似地集中在手腕。能動了。因驚恐而僵硬的下半身也「快點!快點!」地反過來催促我行動。


    我慎重地將腳底平貼上牆緣,踏上這個隻有兩個握拳寬的小徑。


    沒有救生索,走鋼梁般的危險道路,正如同我現在所經曆的這段時間。


    雖然陷入糟到不能再糟的立場(在雙重的意義上),但我現在還活著。


    為了在往後人生的哪一天也能以這段經曆為傲,我繼續以雙腿邁出螃蟹步。


    山名美裏(企圖自殺的人) 下午2點


    我自覺,跳樓自殺是最適合自己的死法。


    從旅館窗戶看出去的景色,是補習班的牆壁和看起來髒髒的柏油路。這種一片昏暗的街景,就算我跳下去變成辣椒義大利麵應該也映不出什麽顏色吧。從十七樓高往下看的街道除了模糊之外,隻有髒黑的程度特別醒目。


    昨天入住,明天返家——我隻這樣單方麵地告知父母,就搭新幹線跑來這裏了。會來這裏,大概是因為兩年前剛升大學時,曾和男朋友一起在夏天來這裏旅行吧。一個人住雙人房,八成也是因為這種無意識的執著。我以表麵彷佛鏡子般平滑的心,漠不關心地分析自己的行為。


    為了確認遺書有沒有被風吹走,我從窗戶邊轉頭往回看。小桌上整齊地並列著一條連接網路用的藍色纜線,以及一張摺成長方形的白色紙張。


    嗯,沒問題——放下心後,我再一次將身體探出窗外。


    中午奢侈地吃了一千圓以上的牛肉咖喱,現在差不多消化完了。該跳樓自殺了——我這麽決定。昨天,我在心情上有二十次左右都搶在電梯前落地了,但不知為何到現在都還活著。


    從一年前我的男朋友被殘酷殺害開始,我的人生成了無數的「點」,無法以「線」連結,過著轉瞬即逝且糜爛的每一天。但這樣的生活並不包含不顧後果的享樂,因此更令人痛苦。


    去年發生的連續殺人事件掀起軒然大波,不過這種案件別說是縣內,就連全國都很少見。而這個案件的第五名被害者就是我的男友。通學前往鄰縣念大學的他,在上完第六堂課之後搭深夜的電車回家,在經過車站的公車站牌時遭到殺害。雖然是深夜在鄉下地方,往來人煙又少到讓人誤認是荒地也不奇怪的車站,但多少也有些人會經過,真虧凶手有辦法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對屍體做那麽多加工。眼珠的視神經被扯斷,左右相反地埋回眼窩;眉心被開了個洞,直通鼻腔;額頭中央則是被模仿嘴唇的樣子削去了一片肉。這張像是模仿上下顛倒人臉的繪畫,聽說讓發現屍體的半醉男子當場吐到清醒。


    從那一天以來,我就過著彷佛失去了半邊身體的人生。大腦就像風幹了似地,像要拋棄沒有他在身邊的日子的記憶,滿目瘡痍的回憶也成了廢墟的一角。


    我沒能像姊姊那樣住進精神病院。姊姊比我大八歲,在我還在念小學時把弟弟打成半死而被送進了精神病院,然後在數年前從那間醫院的樓頂跳樓自殺了。她為了自殺,還特地跑上禁止進入的頂樓,花了不知道幾天的時間破壞圍籬。


    人類要在意識清楚的情況下自殺,似乎是一件非常費力的事。因此,看來姊姊在自殺這件事上花了相當多功夫準備。


    能在這種事投入那麽多心力,為什麽不把這種心力使用在活下去的方向上呢——來家裏謝罪的年輕女醫師對姊姊的生活態度數落了幾句,然後說「沒能幫助她走上那個方向,真是抱歉」,流著淚向


    我們道歉。一般來說,我不會信任一開始就流眼淚的人,但那個人是沒自覺自己在流淚似地,表現出一副平淡的模樣,因此反倒更讓我覺得她值得信賴。


    ……好啦,現在我也差不多該和男友處於相同條件了。我不知道有沒有死後世界,而如果他變成幽靈存在於世界的哪個角落……這種說法也很怪,但如果「他在那裏」,首先我還是得先讓自己處於相同條件才能確認——我平常就一直思考這個問題,而今天總算要付諸實行。


    對天生缺乏熱情又怕麻煩的我來說,走到這一步不知花了多久。沒幹勁到這種程度,有時我也覺得真該和朋友看齊一下。我那朋友,隻要對哪個東西有了興趣,就會狂熱到令人覺得恐怖地專注在那個東西上,然後收集情報馬上行動。可悲的是,這種性格對社會不但毫無助益,而且還容易惹上麻煩。在許多方麵上都替我那朋友感到可惜啊——我試著以監護人的立場歎息。


    我往下看,確認下方沒有人經過。我可不想死的時候還連累別人。男友在新聞看到連續殺人事件的時候,明明不幹他的事,卻表現出極度的厭惡,所以我也討厭殺人。要是我親近的人中出了這種殺人凶手,我一定會反過來狠狠糾正他。


    「好、好、好!」


    我踩在地毯上,將身體像擺子般前後擺動。照這樣就對了——隻要用和跳水相同的要領往打開的窗戶跳下去就好,毫不困難。「匡~匡~」像驅動著什麽似的效果音在我的肌肉與骨骼之中梭巡。就像他以前對我說過的,這不比要把眼前美麗的女友一把抱入懷中那樣困難。


    好了,前往我的下一個棲身之所吧,跳……停。


    前置作業暫時中斷,我抓住窗緣。


    一隻貓在窗緣下方心無旁騖地走著。它像想要展示似地搖著白色的長尾巴,毫不畏懼可能會會往左邊掉落,踩著高傲的步伐前進。它抬頭瞪著我,像在說「喵的,你誰啊」,瞳孔中帶著宛如要挑戰這世界的一切似的,積極的敵意。


    我被貓的氣勢壓倒了。某個東西在肺葉的旁邊萎縮再萎縮,最後被擠進了胃裏。


    我隻能緩緩轉著頭,目送眼前的貓通過。


    「呼……」我肩膀一頹,蓄積在腿和腳底的熱也隨之蒸發。


    「……好。」


    在人生的最後看到了一隻美麗的貓咪,我也差不多該跳了。


    我下定第二十一次的浹心,費了一番力氣再次進入往下跳的心情。


    種島檜垣(大學生) 下午2點20分


    我最討厭香菇了。


    ……呃,沒什麽意思,隻是覺得得先說出這件事而已。為什麽呢?是預知能力嗎?


    一邊像這樣把自己腦中毫無脈絡的妄想轉為對自己擁有超能力的肯定,我握緊了手機。銀色的長方形印上了我的手垢與指紋印,還附帶一層汗水。就承認吧,我現在緊張得要命,就在這個一般大學生活沒什麽機會體驗的旅館的走廊。


    雙腿被想要強調自己存在的狼狽所支配而旁徨個不停,在自動販賣機一罐接一罐買來的清涼飲料在胃袋底部不懷好意地搖晃。在房裏,將電話放在床旁橫躺在床上→耐不住寂靜而打開電視→結果又因為無法忍受為了看電視而靜著不動,離開了房間。然後前往自動販賣機買了飲料,攝取的水分多到我都要擔心自己變成水母了。這就是到目前為止的情形。然而現在離我入住旅館其實還不到三十分鍾吧。時間這種東西,真的有這麽濃密、沾黏嗎?可是我的大學生活的時間卻像洗臉盆裏的水一樣,翻一圈就已經連一半都不剩了。


    打開手機,沒有任何來電。畫麵上是熟悉的螢幕桌布。不過話說回來,我的喜好還真有點奇怪啊,桌布竟然是老家名產的香魚在竹籠上活力十足地跳躍。不過,比起棲息……更正,住在我那棟公寓二樓的安生,我應該還是好多了。這究竟是第幾次了呢——總覺得手指又搶先大腦一步操作起了手機。當然,也沒有未讀郵件。


    我再次看起昨天收到的最後一封郵件。將指定的旅館、日期、時間全都沒有遺漏地確認一次之後,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感覺五髒六腑全都麻痹了,彷佛胃已經變得像網子般千瘡百孔,胃酸全都從縫隙間漏出來了。我隻想在原地抱頭蹲下。


    我有多久沒有這麽緊張了呢?大學麵試以來……?不對,我是推甄入學的,沒有麵試過。那不然,呃……開始獨自生活的第一天?充滿興奮與期待,但同時也伴隨著令人窒息的不安。沒辦法,因為我是個鄉下出身的人嘛。不過老家那裏最近似乎也不太平靜,聽說出了命案。


    回到主題。


    也就是,我究竟這副德性在這裏做什麽。


    我在等一個女生來旅館。她是和我同大學的大一學生,係所、年級和其他有的沒的都不同,之所以會相遇,我想是因為命運什麽的吧……應該。至今為止都還隻是交情很好的朋友等級,但昨天卻突然接到她傳的郵件問我要不要約會,而會合的地點竟然是旅館……


    當然,我也抱著懷疑的態度,畢竟實在太可疑了,我甚至還把收到郵件的手機翻過來確認背麵有沒有什麽異常呢。不過懷疑歸懷疑,我現在人還是在這裏了,必然地。


    我來享受旅館十七樓的夜景了,耶~……大概就是這樣。


    我在昏暗的走廊,像被微光所吸引的昆蟲似地黏在自動販賣機前麵。這一刻,雙親對我說教——都已經二十好幾了,要更沉穩一點——的回憶更在腦中栩栩如生地浮現。果然,父母還是最了解自己的孩子啊。但是即使如此,他們也不可能懇切慎重地為我解說在等女孩子的時候該做些什麽,所以也不可能拜托他們教我。


    而即使想找人討論,大學的朋友卻淨是一些沒女人緣的男性。住在組合屋似的公寓裏的鄰居們交情雖然還不錯,但女性卻全是些怪人。例如安生之類的。就在這時,一對看起來像是高中生的情侶從我和自動販賣機(連我也變得像裝飾物一樣僵硬了)前經過。哎呀,這世道是怎麽回事啊,不過是高中生就已經同住一間房了嗎?而且那女孩超可愛的。雖然隻有一瞥,不過等級大概是安生的兩百倍吧。順帶一提,我在等的女生則是安生的八十倍左右。差距還挺大的。


    不過即使如此也是夠漂亮了,個性也好。很活潑,雖然還帶著點女高中生的感覺,但這部分反倒也是一種魅力。


    像高中生的情侶進了走廊到底前的房間,從方位來看是「1702」,而他們隔壁那間,剛才有個客房服務送來的服務生敲了門很久。從半途開始還敲起和他職業不符的三三七拍子。當時看哪位金發小哥開心地敲著門,連我也不自覺地放鬆了心情。隻不過那個房間最後還是沒人來應門就是了。另外,從剛才就一直聽到手機的來電鈴聲從那方向傳來。我的手機是等著對方傳來的電波,那支手機則是等某人回應電波。不過這也沒sm大不了的,旅館本來就是各種人群交會的地方,在走廊擦身而過,偶爾也稍微有一點交流,這作是旅館有趣的地人。我是這麽想的。愉快的情緒可以讓人暫時忘卻其他事情,給心一點喘息的空間,所以我要積極地讓自己變得愉快。不管在什麽狀況下都要盡自己所能並去享受它是很重要的。這就是我從小被教育的方針。


    但是從我麵前經過的人很少是獨自一人哪。不過這也當然啦,畢竟這裏是雙人房樓層。隻是這樣還真難受。和在車站看見笨蛋情侶不同,眼前情景更讓人湧上鮮明的感慨。


    再來是穿著像清潔人員的大姊第二次從我麵前經過。以我自身的經驗來判斷,她在負責清潔工作的人員中應該算相當年輕吧,是個帶點中華風情的美女。要用數值來衡量的話,大概是七十安生左右。她在與我交會之際帶著笑容點頭致意,但是反倒微妙地讓我感到一陣空


    虛。總覺得自己開始想回家了,就像得了思鄉病似的。我的腸和胃都對壓力很沒輒啊。


    察覺不遠處的大廳有震動傳來,噢,電梯又在這一樓停下來了吧。不要來我這邊啊——雖然如此期盼,但事與願違似乎是這個世界的真理,這次來了個穿西裝戴綠帽,年紀看起來和我差不多的男子,與感覺像國中女生的情侶……情侶?我不禁聯想到另一種危險的關係。會聯想到那種關係,是因為身高與外表的差異造成的嗎?


    兩人往與剛才那對情侶相反的方向走去。會是兄妹嗎?可是感覺又不太像。


    突然,情侶中的女方毫無前兆地一跳轉過身來,接著大步走到我麵前,掛著奇怪的微笑抬起頭在我耳邊輕聲說道:


    「我問你,你喜歡香菇嗎?」


    「嗄?」超能力這個詞因為女孩與香菇的質問而從位於腦袋左側的時間焚化爐中逃了出來,坐在疑問背上滑回我的腦海。


    「香菇啦。嗯,我是指所有的菇類。」


    女孩把手打橫張開到極限,看起來很像使用過度而壞掉的遊戲手把十字鈕。啊,這樣子感覺好像在轉移她那個問題的焦點似的。


    「香菇……嗎?」總覺得,我似乎一定得在這個問題中感受到命運或牽引。


    「討厭。我最討厭菇類了。」總之,我先老實地回答了問題。


    「喔~那蝙蝠蛾呢?」


    「蝙蝠蛾……?那是什麽東西啊?」


    「喔,不知道就算了。反正我也不太清楚那是什麽。」


    ……頭頂架起了兩根負責接收人際關係電波的天線。這個飛躍式思考又可愛的神秘女孩,腦袋裏該不會是用糖果做的吧?


    「走吧。」女孩握住小步伐向她走去的男子的手,接著大步走離我身邊。男子帶著傷腦筋的表情向我低頭,似乎是在為女孩的輕率致歉。哎呀,沒關係啦——我帶著這個意思輕輕揮手,目送他們離去。


    ……接著,又一次察看手機。螢幕上依然沒有任何變動。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都已經把來電鈴響設定到最大聲了,除非我兩邊的耳膜都破了,否則不可能漏聽任何來電。


    走廊上響起的聲音,讓我自己都像接收到緊張電波似地跳了起來。


    「……唉。」我歎了一口氣,看著液晶螢幕的右上角,低下了頭。


    中午收到一封郵件,說電車因為發生人身事故而誤點,會比約定的時間晚一小時到。我們約的時間大約是兩點,那就是要等到三點以後了吧。


    也就是說,還得再等三十分鍾左右。


    要是再經曆一次剛才那樣的三十分鍾,我的神經八成會斷線吧。


    冷靜一點。像這種時候得來個深呼吸。


    不過首先,我得先想出能讓自己冷靜到有辦法深呼吸的方法才行。


    花咲太郎(偵探)&touki(少女) 下午2點30分


    還真是個沉不住氣的人呢。


    因為職業病的關係,我留意了一下那個站在走廊自動販賣機前麵的人。雖然說是職業病,不過我的業務範圍不過是調查人們的戀愛關係和尋找貓狗的去向罷了,這種癖好派上用場的機會幾乎可以說是零。現實生活中的偵探,其實是不接受委托調查殺人事件的喔,因為那種事情屬於警察的工作範圍。


    對於偵探的說明暫且先擱置一旁。那名貌似學生的怪異男子一直執著於打開自己的手機,確認螢幕畫麵……嗯,應該隻是疲於等待某人來的聯絡而已吧。看他那個模樣,我也隻想得出這個答案。


    這次因為touki丟出的問題比平常更無厘頭,因此我不由得更多注意了對方一下。那個貌似學生的男子該不會是立誌在坑道裏種香菇一類的吧?不過不幹我的事就是了。


    雖然我從小被教導說興趣廣泛是很重要的事,不過這種的也未免有點……


    不過,「剛才那個人,感覺有和我一樣的味道呢。」


    「蘿莉控的味道嗎?」touki頭也不回地應道。


    「嗯,是有那麽一點。總覺得隻要是國中生的請求,他都會照單全收。」


    「喔~所以是個鎖定目標年齡層比路易吉高的蘿莉控啊。」


    「請說對精確度不甚要求的低年齡愛好者。」


    在走廊前進到一半之後,touki在「l723」號房前停下腳步,被她拉著手的我也一起停下,抽出插在上衣口袋裏的卡片鑰匙。「快點快點!」touki伸手指著門上那道細縫催促我。「好,好~」我享受著她那帶給我無限美好的充滿幼兒性的舉止,將卡片插入門扉。一道綠光亮起,那是門鎖已經解除的證明。


    才拔出卡片鑰匙,touki就迫不及待地扭轉門把,把門打開。門板的合葉雖然發出一陣嘎吱聲,不過還是順順地開了。我伸手按著門,touki便鑽了進去。


    「哇~所謂稍微升級的商務旅館,指的就是這種地方吧!」


    說著少年老成的評論,touki大跨步(她的癖好之一)走向房間中央,半途就把鞋子給踢飛,赤腳跳上了床。


    「呀~!彈哪彈哪……痛痛痛痛!」touki摸著脖子呻吟。


    她似乎是期待能像電視常看到的那樣跳上床陷進床墊裏,然後揚起一堆灰塵,然而這個房間的床看來辦不到。用自己的背部彈跳三次的結果,就是搞得脖子酸痛。嗯~不愧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女性。請注意,是女性而不是「女孩」。國中生的年紀已經完全是個成熟「女性」了,請各位不要誤解。


    把鋁合金的箱子放在桌上,朝動作中進入視野範圍內的窗外一瞥。外麵天氣不是很好,正麵一棟大樓的建築構成灰暗的街景,占據了整麵窗戶。不是那種能讓人一早起床看一眼就神清氣爽的風景啊——我小歎了一口氣。


    我拉出桌子下那張感覺和學生書桌很搭的附有活動輪的椅子,坐了上去。像膿般累積在體內的舟車勞頓,與重力一起在腰與臀部聚積。放任「啊~」的呻吟聲從口中流瀉而出,我靠在椅子的靠背上伸展身體。耳嗚像水位般上升,將touki的呻吟暫時從我耳中切斷,懶得去想大腦現在是充血還是沒血,讓思緒在水麵朦朧地遊著蛙式,我享受著這短暫的喘息。


    「這次會住多久啊?」


    touki將上顎頂在手背上,趴在床上問我之後的預定計劃。我結束伸懶腰的動作,左右搖了兩下頭之後才回覆:


    「和之前一樣啊,住到工作結束為止。」


    「就是在問你這次的工作什麽時候會結束啊?」


    「嗯~」我思索著該怎麽回答,從箱中取出搭乘新幹線時讀的小說,稍微確認了一下書皮有沒有被凹摺到。我把書舉高至與眼睛水平……嗯,這個程度應該還不打緊吧。


    「要是有辦法三天搞定就好了。在目的地不逗留超過三天是旅行者的共通守則……這是我瞎掰的。」


    「三天啊……那,搞不好一天就能結束呢。」


    「這是哪門子的預測啊?把預估時間提早,對我未免評價過高了吧?」


    「因為路易吉在很多方麵來說都不太遵守時間啊。偶爾也會對你稍微有所期待嘛。」


    「那還真是多謝了。」把書小心地塞進上衣口袋後,我從椅子上起身。這個動作讓頭頂的帽子稍微歪掉了,才讓我想起自己原來還戴著帽子。因為平常無時無刻都戴著它,都已經當成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了。我想,應該沒幾個人早上睡醒時會確認自己的頭還在不在吧?對我來說,帽子就是這種等級的存在。


    其實這頂帽子也不是什麽像已逝的初戀情人的遺物,或紅發海盜交付的草帽(注:出自漫畫《航海王》)一類,那種帶著姻緣或羈絆的東西,隻不過是從學生時


    代就一直戴著罷了。


    摘下帽子,撥了撥頭,也不用鏡子,隻隨便用手撥了一下頭發。也差不多該剪頭發了吧,夏天會很熱哪——春天時曾這麽計劃,但真的要實行時夏天卻早就結束了。是因為成年之後時間的流逝變快了,還是說這隻是我自己太會拖了呢?


    「老是吃外食,營養會不均衡啦。真想快點再吃到路易吉做的飯。」


    touki躺在床上扭呀扭地朝桌子的方向移動,伸手拿起厚重的,外觀像餐廳菜單的旅飩內餐廳介紹,啪啦啪啦地翻了起來。


    重新戴好帽子,我想起自己任職的偵探事務所的所長和同事靠著椅背把腳翹在桌上打盹的情景,不禁露出苦笑。他們兩個人,一個是在背地裏被我們戲稱「飛驒牛」的大叔,另一個則是自稱「外星人」的日語超溜老外,都是讓人感覺很愉快的同伴。


    「我倒是想早點回去幹搜尋走失貓狗的本業。」


    對於想尋找狗的偵探的心情,我非常了解。


    畢竟對我工作的那間事務所來說,抓奸可是個「大案件」,一年都不知道有沒有一次。平常的工作都是尋找走失的貓狗,再來就是大約半年一次找出離家出走的青少年的去向。也因此,沒有裝設竊聽器的經驗,相對地也沒有能找出竊聽器的器材,隻能靠自己的一雙手解決事件。平常對付貓狗的話這樣就已經很足夠,但若是要對付以雙腿步行的生物,那就有點麻煩了。


    即使如此,這個包含所長在內總共有三名員工的小規模事務所還能細水長流地經營到現在,真的是件很奇妙的事。這或許和多角化經營方針的一環,事務所同時也經營代書業務有關。


    就找而言,自然也希望工作盡可能別和「血腥味」扯上關係,隻不過情況總是事與願違,我八成擁有所謂的偵探體質吧。


    和touki看的不同,我翻開艱澀的旅館導引看了幾頁。隨便看過緊急逃生口的位置與旅館經營者的問候之後便將冊子闔起,丟回桌上。


    「我出去一下。」


    「嗯,慢走。」


    touki的雙眼仍然緊緊黏在旅館導引的冊子上,隻揮揮手向我道別。這行為可以解釋為叫我閃邊去的意思。


    「對了,路易吉,你偵探的身分有沒有哪一次沒被調查對象看穿的啊?」


    「……對貓狗的話,應該沒穿幫過。」我搔搔鼻子掩飾自己的缺乏自信。


    「噯,路易吉。」


    「嗯?」


    餐廳指南從臉的正麵退下,touki的笑容因此綻放在我的視野中。僅僅如此,便足以讓我放棄對哲學的探索,並找到生存的意義啊。


    「四點之前回來喔,我們去吃蛋糕。在剛才的櫃台附近有一間店,還記得吧?」


    「ok。隻要和你約會我從不遲到,這可是我最自豪的事。沒問題。」


    隻要是和她有關的事,就算要我提早兩個小時行動也一點都不苦。反過來說,等待的時間也屬於約會的一部分。


    剩下的問題,就隻有要不要把卡片鑰匙帶走了。


    「touki,不開燈的話你要不要緊?」


    「你應該不會遲到吧?」


    「那當然。我可是答應要和你約會呢。」


    「那不開燈也無所謂。反正我應該也不會外出。」


    「嗯。」


    將卡片鑰匙收入口袋,我走出房間。靜靜踏上走廊的地毯,我呼~地吐了口氣。


    站住安靜到令人感到莊嚴的走廊上,我不禁回想起昨天所長的模樣。「喂!有大案子啦!」五十出頭的中年人像隻公雞般在事務所裏狂奔大聲嚷嚷的情景,即使在這條走廊上也彷佛在耳邊清晰可聞。這個幻聽竟還蓋過耳鳴,真是太了不起了。雖然是幻覺,不過那腹部也依然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搖晃得那麽栩栩如生。那個鮪魚肚的觸感大概能和十幾歲的纖細肌膚匹敵,我因此暗中對其抱持敬意。因為要是說出來,我肯定會被揍。


    「好啦,該動身了。」


    這次的工作是調查小說家橘川英次有沒有外遇。


    委托人是自稱其戀人的二十歲出頭女性。


    橘川英次平常都住在旅館呢,而他已經在這間旅館滯留一個多月了。


    根據事前調查,也已經得知他的房間號碼(其實不過就是從委托人那裏問到的)。


    這次的任務,該是找出「他外遇的證據」,還是「沒外遇的證據」呢?


    一邊猶豫著,我還是在地毯上踩著堅定的腳步往「1707」號房前進。


    ……好啦,這次該用什麽方法接近調查對象好呢?


    椎名幸治(中年人) 下午2點10分


    天國和地獄,現在究竟哪一個離我比較近呢?


    冷汗、罪惡感,以及焦躁就像要宣判這是地獄似的,在我的皮膚上摩娑。


    我雖然沒攀過岩,不過八成就是現在這種感覺吧。很遺憾,麵對這種壓力,我隻感覺得到恐怖,一點也找不出其魅力何在。


    找的視力住這個年紀來說還算不錯,往下看地麵一點也沒有朦朧,雖然在這種情況下真不知該說是優點還是缺點。


    沿著旅館的外牆走啊走……走啊走……再繼續走。我開始後悔做出這個判斷了。若要說為什麽,就是因為我忘了估算哪裏能回到旅館裏。


    在旅館外牆躲到事情結束,再回到「1701」號房快速收拾東西離開——因為我的膽子、手指、腳趾都撐不到那個時候,所以這個選項根本就不可能。掌心滲出的汗水削減著我的壽命,度過五十三年歲月而疲憊的神經麵對這種刺激,也開始麻痹了起來。


    但是走在這個外牆邊,這種移動方式自然不是設計給人類用的,因此當然也不可能找得到出入口。為了打破這個僵局,我開始思考。


    但另一方麵,我仍抱著還有一絲希望的想法轉頭看向右邊。關鍵是那隻貓。既然貓會走在這裏,就代表有哪個通往旅館裏的通道是打開的。說得更具體一點的話,應該就是哪一間客房的窗戶吧。不管是哪一間,隻要有一扇就好,隻要有一扇窗戶忘了關,我就可以從那裏進去……就算裏麵有房客在,我也說什麽都要搶……不,是向他借用一下卡片鑰匙。因為這間旅館要是沒有卡片鑰匙,就無法使用電梯,也就去不了一樓。雖然也有發生火災時使用的緊急逃生樓梯,但這個世間現在並不像我這麽處於危急狀態,所以多半是鎖著的。


    急促的呼吸聲一直在耳中回響,不停地提醒我現在是緊急時刻。現在與其空想著那些脫逃方法,先打破現狀才是最要緊的事。


    而非常幸運的是,我發現了一扇打開的窗戶。平日的狀況姑且先不論,今年就像災厄之年一般,不幸的事接連發生,這小小的幸運或許是不幸存款所帶來的微薄利息也說不定吧。


    不幸中的大幸——我切身體會這句話,為了得救而克製焦躁,往隔壁房——應該是「1702」號房的窗戶前進。隻需移動最短距離真是太好了,我由衷地感激。要是得移動到另一麵牆才有開著的窗戶,那我鐵定會被本地的電台新聞花個二十秒左右報導為怪異的自殺男子吧。


    這麽一來八成連我女兒也會跟著自殺,椎名家在今年悲慘地全滅。真是夠了!我不禁想大叫。


    我要連兒子的份也一起活下去——這種願望根本不可能實現。而且話說回來,我也沒有這樣子希望過。如果是顛倒過來的話還有道理,但我的人生怎麽想也不可能比我那人生都還沒走過三分之一就先死了的兒子的將來還來得有價值。所以我…我……該如何活下去是好?


    應該不能過得太普通吧?雖然也這麽想過,但我實在很不擅長規畫未來的道路。


    在一邊深呼


    吸一邊行動讓心髒飽嚐苦頭的情況下,好不容易來到了隔壁房的窗戶前。這段路還真長啊。五到十分鍾才移動一公尺遠,這行程根本就是蝸牛的時速。


    祈求那不是自己的錯覺,我將右手緩緩伸向看起來稍微向外側打開的窗戶。伸手途中,我隻能以左手和雙腳支撐身體,每次風一吹來,心髒那裏就像有五、六顆沒剝殼的帶刺栗子急速成長刺痛著我的身體。感覺快死了。


    從額上滴下的汗水流入眼中,右眼球有一半都快泡在汗水裏了,但我無力擦拭。右手總算構到窗戶最下緣,我將力氣集中在指尖,但是卻差點因為汗水而滑掉,嚇了一大跳。泡住汁水似的眼球訴說著自己的痛苦,但我隻想破口大罵叫它識相一點。


    右手終於慢慢拉開了窗戶,打開以後往房裏窺探,似乎沒有人。我的幸運還持續著。看來不幸銀行的利率比這年頭的銀行好太多了。


    我右手的指尖緩緩扳動很不順的窗戶,聽到窗戶打開之際發生的聲音時,我心中的大石終終於在一瞬間放下,鬆了一口氣。


    我開心到差點以為所有的問題都要以此為契機,點燃解決的導火線了。


    把腳跨上窗戶,但我已經沒剩下一絲能仰起身體的力氣,隻要能前進到有地板的地方,管他怎樣都行。


    上半身探入房內,頭部往下朝地板落下,我連忙以左肩做出偽護身動作。激烈的痛楚傳來,衝擊一直傳到下顎。不過總比從十七樓往下掉到地麵來得好吧——我硬是為自己找出幸運。灼熱像血液般集中在臉部下方,連四肢的末梢都一口氣發麻了。


    我在肮髒的地板上動彈不得,體會著有地方能打滾是一件多麽幸福的事。房間裏的空調沒有運轉,加上熱氣悶在混凝土建築物內,汗水怎麽也止不住。因為從緊張狀態下放鬆,感覺要是一個不小心,連膀胱都會一起鬆掉。我一時間不禁回想起自家養的狗在夏天時無力的模樣,我自己現在八成也是以同樣的表情和動作喘著氣吧。


    這種事為什麽會發生在我身上呢?是因為被叫來這裏嗎?是因為電話響了的關係嗎?還是因為今天早上因為我的車子後輪爆胎,所以騎腳踏車到旅館才變成這樣?或者是因為和那個沉不住氣的貌似學生的男子一起搭電梯上十七樓的緣故?原因必定存在於某處,隻是我現在還找不出來,應該是因為這次的事件還沒走到最後吧。


    拖著身體往牆邊移動,好不容易撐起上半身靠在牆上。腳部的肌肉像有微弱電流通過般不停痙攣,感覺自己像變成了一條電鰻似的。


    我得快點離開這個房間才行,然後回去「1701」號房……啊!卡片鑰匙放在那個包包裏了!這不就是說,我沒辦法開門進去了?


    因為不是我住的房,所以就算拜托旅館櫃台也沒用吧。這麽一來,果然還是隻能從窗戶再一次……隻剩上這條路了啊。不過幸好這是距離那裏最近的一間房,隻要再像剛才那樣移動一次就行了——要是能輕易重覆這種動作的話就好了。我可是有懼高症啊,平常就連公司的三樓都不想上去耶。


    我的身體拒絕著在充分休息之前再次前往窗外,嘔吐感與頭暈襲來,拚命將我的力氣抽乾。房裏沒看到任何行李,我祈禱著,希望這間房是沒人入住的空房。這間旅館看起來生意不是很好——因為地心引力與恐怖而無法起身的我,擅自給旅館打了一廂情願的評價。


    靜脈在皮膚上浮了出來,為了安撫顫抖不已的手,我半下意識地將手伸進皺巴巴西裝的口袋裏。手指觸碰到一個盒子的角,拿出來一看,是香煙。形狀很像手機,這才想起今天出門時忘了把手機帶出來,看來我出門前實在是太緊張了。


    雖然已經戒了煙很多年,但在兒子死後,卻不自覺地又抽了起來。自從家裏少了個討厭於味的成員後,就沒人叮嚀我別抽煙。我老婆也沒對我多說些什麽。


    煙盒裏有幾根香煙和摺起來的照片。那是我們家族成一貝都還健在,去旅行的時候拍的照片。


    雖然我不是很懂,不過隨身帶著這種東西,似乎是代表會發生某種事的記號。這是在我兒子書架上的某本小說裏看到的。


    可能是嘴的滿足感多少填補了心的寂寥,當肺部充滿不健康的煙霧時,我反而能感受到些許滿足,這是事實。但是這個事實並不持久,所以我還得繼續抽。然後滿足。等霧散了,再抽。最近的假日我都是以這種過程度過。雖然肯定是很閑,但感官卻不知道是哪裏麻痹了,對時間的感覺變得曖昧不清。最近已經不像以前那般認真將工作事項記錄在筆記本上了,這大概也是提示我自己開始變得癡呆的要素之一吧。


    因為失去了家人,所以我也開始為了能早一點死而努力不懈……真可笑,扯那麽多理由,但其實可能不過就是尼古丁中毒罷了。說到這個,我當初又是為什麽開始抽煙的呢?我以麻痹了的下巴咀嚼著過程,同時雙手在身上的衣服探索著打火機。進旅館前為了安撫情緒抽了一根,然後收到哪裏去了呢?雖然每次都提醒自己下次一定要收在自己找得到的地方,但最後都還是免不了要像這樣來上一回。


    ……結果,在找到打火機之前,回溯記憶的過程先結束了。第一次抽煙,記得是在高中三年級第一學期的時候吧。那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當時日本這國家的規矩還沒那麽多,在校外抽煙被老師抓個正著也不會受到什麽大不了的處罰。假日打小鋼珠,還曾經碰過坐在身邊的人剛好就是老師。不過那種狀況就比較讓人怕怕的就是了。然後,我就是在那時候,與午休時間躲在學校柔、劍道道場抽煙的那群人混在一起的。一開始雖然隻覺得抽煙很不舒服,但慢慢地卻也上了癮。好啦,我承認自己是中了毒吧,但是,正是因為這樣的過程養成了抽煙的習慣,才讓我得以邂逅了妻子,人生真是有趣啊。喔,發現打火機了。搖曳的火苗將火光分給我嘴上叼著香煙的前端,我思考著要把打火機收到哪裏,同時吸進一口煙。當初還嗆到自己的紫煙,如今卻讓我舒暢無比。


    香煙離口,我用力吐出一股煙。雖然一瞬間擔心飄升的煙會不會觸發天花板的火災警報器,但想到比起這種事,我該更擔心自己的未來一點,就鎮定了下來。總覺得五十三年來多災多難的人生,還比不過今天一天的艱難困苦。


    慢慢地慢慢地,僵硬的肌肉和從肺部流出的煙霧一起緩和了起來,連睡意都大膽地找上了門。眼瞼做出門窗已關閉的宣言。我無法抵抗,它漸漸下垂,擅自創造了夜晚。邊睡邊抽煙不太好啊——擔心著搞錯方向的問題,意識漸行漸遠,仿佛都聽見自己的打呼聲了。


    然後,某種金屬聲響撕裂了我的意識,一回神,發現是這個房間的官方認可使用者進來了。那道聲響是插入卡片鑰匙後,門鎖解除的聲音,或者是從門外轉動門抱的聲音,但直到對方進入房間為止我都沒察覺。大腦雖然被緊繃到極點的現實所貫穿,但身體卻毫無反應;對方也同樣沉默不語。


    少年少女站在一起,少年以感覺不到生命力的瞳孔往下看著我;少女則像剛打了個小小的嗬欠似地閉著眼睛。我的表情雖然應該已經在剛才緩和不少,但如今臉頰肌肉又開始抽搐的這張臉應該相當不堪入目吧。


    這對在入口停下的情侶,不知該說有點怪還是奇特,兩人的小指頭上連著一條紅線……咦?呃,那個該不會是真的穿了洞吧?這麽說那個紅色其實是血……嗎?


    「這個房間是禁煙房喔。」


    少年以缺乏起伏的聲調,做出相當搞錯方向的指責。


    「咦?啊,喔。」雖然很傻眼,腦袋裏想說你搞啥啊?但身體卻下意識地起了反應。低下頭想把煙熄掉,但是也不能撚在地板上,但房裏又因為禁煙而沒有煙灰缸——「嗚喔…哇呀!」被踩了。我的後腦肯定被


    人踩在腳下。觸感是這麽告訴我的。


    兩隻腳毫不留情碰碰碰地踐踏著我的頭,頭撞向地麵,這次換地板成為我的疼痛來源之一。氣死我了。但我一點也沒機會開口表示意見,因為那兩隻腳毫不客氣、毫無顧忌地往我的背部、腰、脖子後頭不停招呼,就像要把我加工成地毯似的。一般來說,發現房裏有可疑人士的時候,正常人的反應不都應該是發出尖叫逃離房間嗎?還是說這兩人就如他們手指所表現出來的一樣,屬於特別分子?為了緩和如傾盆大雨般落下腳掌的衝擊,我像烏龜般弓起身體采取防禦姿勢。其實也不能說是采取,而是身體很自然地就做出了這種反應。因為我缺乏經驗。不但沒有互毆,就連單方麵被施加暴力的經驗都沒有,對於身體該怎麽應對這種狀況,我可說是連一丁點兒的知識也付之闕如。


    我痛切地體認到,自己缺乏在危險狀況中保護自己身體的「過程」。我主要是指脖子。尤其是延髓被踢到時最痛。眼淚拋開「已經一把年紀的成年人」這個身分,輕易地從眼角歡呼著跑了出來。要是就這樣被踩扁,我會不會以平麵老爹(注:影射《jojo的奇妙冒險》第四部中,吉良吉影的父親)的身分展開人生的第二春呢?但話說回來,就算我是非法入侵這種極端不利的立場,被踹成這樣也沒理由不生氣。雖然這社會都說年輕人很容易理智斷線,但那些說話的大叔以前不也曾經是自己口中的那些年輕人?人啊,愈長大就愈不會去挖開那名為虛榮或麵子的土壤來矯正自己的性格。也就是說,我也依然和以前一樣,個性缺乏耐心又愛疑神疑鬼。


    「不…這…等…等……」雖喊出停戰口號,但對方在這種狀況下根本不可能聽我要說什麽。無可奈何,比起動口,我決定還是動動自己來得實在些。


    我保持烏龜的姿勢胡亂揮手,想擺脫那兩隻礙事的腳,雖然我的視野依然停留在地板上,但從手上傳來的痛楚讓我知道自己也劈中了對方的腳踝和小腿肚數次。如午後雷陣雨般落上的腳暫時停歇,我沒放過這個機會,像隻想摸滅背上火焰的動物般在地上打滾。幸運地,雖沒有刻意為之卻也滾到了窗邊,真是謝天謝地。途中以已經停止抽筋的腳好不容易起身跪坐在地板上,我伸長了手想取回掉落在地上的香煙盒,但不知是不是遠近感有一點故障,左手掠過地板,卻隻在煙盒前方抓了一把空虛。背部、脖子、還有腰都拒絕再承受更多攻擊,逼我放棄對香煙的眷戀。我二段跳似地大跨了三步,以會給樓下帶來困擾的跳躍構上窗台,慌張地企圖往窗外爬去。在現在的狀況想要成功逃脫,不容許我搖頭嚷嚷不要不要,現在的我沒有那種餘力在已經能預測到可能會被通報到旅館——不,最壞的情況下甚至會被報警處理的情形下,還用自己有懼高症這種話當藉口拒絕逃脫。似乎並不想親手抓住我,少年少女並沒有瀟灑地衝來窗邊試圖抓住我的腳。我隻保留最低限度的注意力讓自己不掉下去,然後就隻是拚命地抓住窗台邊緣一躍而出。好幾次都差點腳底打滑往地麵栽下去,不過人類這種生物一旦麵臨緊要關頭,身體似乎就會變得特別靈活,我靠抓著窗緣的指尖支撐整個身體,在牆緣迅速成功站定。


    房中傳來兩道接近窗戶的腳步聲,我原本要往左的腳突然向右動了起來,因為我在一瞬間做出判斷——不想被任何人看到自己前往「1701」號房。那名少年恐怕會向窗外窺視而發現我的行蹤,因此要先讓他誤以為我往右逃。畢竟左邊隻有一間房,若被發現我會很傷腦筋。


    然而,做出合理選擇的出一張嘴腦袋小弟雖然很滿意,但身體其他部位卻紛紛發出慘叫,像被上司強塞不合理業務的屬下那般抱怨著。他們裝出這樣的態度,假裝自己隻是單純怕高,並沒有腿軟無力。


    我再次走起絕望的螃蟹步,畏懼著從背後來的視線,害怕著吹起的風,也沒有多出來的手可以揉揉發疼的背部,壓榨著從未參加過運動類社團的自己的手足,試圖擺脫這數小時的束縛。橫越窗戶時雖然又擔心起裏麵的人會不會看見自己,但是因為實在已經沒有那種餘力擔心這種事,隻好不去理會,隻能祈禱他們會以為是活見鬼了。


    我今年究竟是犯了什麽衝啊?


    兒子、財產、遺體、卡片鑰匙、香煙,全都沒了。


    我為什麽一直失去東西呢?最後是不是會丟到隻剩一條內褲?


    眼角的淚水被風吹散,為眼睛帶來一股寒意。


    夾雜在風聲中,我彷佛聽見那隻白貓在不知道左邊還是右邊悠閑地叫著,我的耳朵被這個錯覺所囚禁。


    半年前,和變得活像發情的貓一樣吵的女兒吵架卻慘敗,那不堪的記憶在腦海中複蘇。


    指尖將恐懼當作核心,與對這不講理境遇產生的隱約憤怒揉合,一起包覆在顫抖中。


    「媽的!」


    不是都說隻有看見黑貓從眼前走過才會不吉利嗎!


    櫻山惠子(主婦) 中午12點10分


    首先我必須搞清楚,那件事對我來說究竟是好還是壞。


    將手機湊在耳邊,在家裏的走廊來回踱步。我喜歡拖鞋在木頭地板上掠過時發出的啪噠啪噠聲。接下來,我該怎麽處理電話聯絡不上這件事?是該放棄;還是想辦法聯絡上呢?這應該就是重點所在吧?


    我的老公在三天前說要出差而離家,結果現在都聯絡不上。明明到昨天為止都還會接電話的啊,是怎麽了呢?今天早上雖然也怪怪的,像很忙似地草草結束了通話,但還是和平常一樣都會接聽電話。每次都不嫌煩地揍我的電話正是他的優點,這是身為妻子的我對老公率直的評價。我在婚前就是被他這個一本正經的部分所吸引,這個主軸直至今日也沒有任何偏移。


    而我這個心思細膩的老公在上午十一點過後就完全沒辦法用電話聯絡上,身為妻子的我以廢寢忘食的心境不斷反覆撥打自然是再正常不過。到底是怎麽了呢?老公應該也知道今天是假日,不可能用工作當藉口才對。我今天上午十一點十七分打給他的時候,聽他說話感覺還很正常,所以應該也不可能是因為感冒而睡死了。如此一來,判斷為老公身上發生了什麽突發事件,應該是很合理的。


    雖然不太清楚詳情,但我的老公似乎是靠與危險長伴左右的工作維生。他雖然嘴上總說是很普通的工作,還拿名片給我看,但我就是知道。因為我是他的妻子嘛。當然,我還不至於像發白日夢似地認為「啊,真是太囉曼蒂克了……」但是身為妻子,多少還是會在迎接完成工作得意地返家的丈夫時有些感慨啊……哎呀呀,不好意思,一不小心陷入自己的小世界裏去了。電話還是沒人接聽。


    「該怎麽辦好呢?」我看著牆上的木紋尋求答案,但沒得到解答。我沒什麽朋友,棲息住這個家裏的靈魂或其他超自然的東西就不能代為回應我一下嗎?真不公平——我發著牢騷。


    把螢幕被我汗水弄髒的手機往地上一敲,抒發潛伏在平穩日常生活中的壓力。用這種小技巧自然地解除壓力,是長保健康的秘訣喔。這可是主婦的生活小智慧呢。


    「怎麽辦呢~怎麽辦呢~」即興哼起小調,我唱著歌旋轉了起來。圍裙隨旋轉飄起,刮起的微風帶來小小的秋意——我覺得這麽說也不為過。


    擺出困擾的摸樣,我旋轉著朝更裏麵的房間前進,準備換上外出服。


    老公身陷危機,我這個做妻子的當然不可能袖手旁觀囉。


    老公總是不告訴我出差和住宿的地點,所以我就「偷偷記下來了」。雖然很遺憾地不知道是哪一間房,但旅館的地點一清二楚,隨時都能前往。


    朝客廳的粉紅色時鍾看了一眼,現在是十二點十五分。坐巴士然後換電車轉新幹線再搭計程車的話應該可以在三點出頭抵達旅館。


    確認一下記憶中的巴士時刻表,我加快旋轉速度,將衣服從衣架上一把揪下來。這一件雖然原本預定是下次和老公約會時要穿的衣服,不過就穿這一件吧。


    沒裝竊聽器,沒去跟蹤,也沒請偵探跟蹤,當然是因為全世界上我最相信的就是老公了……不過這或許的確是天真了一點。等他回來以後,一定要好好教訓一下。


    我轉呀轉地朝放化妝品的房間前進。「得快點才行,得快點才行~」但表麵上依然裝作氣定神閑。你就是這個沉穩的部分最吸引我——老公曾經……不,是兩年又四個月前這樣稱讚過我,我可是都有聽進心裏呢。


    「喔嗬嗬嗬嗬……」我一腳踢飛地板上的手機,在梳妝台的鏡子前坐下。


    給手機接收不到我的電波的老公:


    其實啊,有一件更~更~讓我擔心的事喔。


    喔嗬嗬嗬嗬——鏡子中的當唇鮮紅而歪斜。奇怪,我口紅並沒有塗過頭呀?


    老公,問你喔。


    雖然我想你應該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連「萬一」的這種可能性都應該不存在才對。你應該不可能背著我搞外遇吧?


    我朝裝飾在鏡台上的蜜月旅行的照片微笑,撫著胸口呼了一口氣。


    嗯嗯,怎麽可能嘛,這種事怎麽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呢?


    一定是老公被卷入會危及生命的那種大事件了。這樣還比較好。可靠的丈夫偶爾也會出包,這樣感覺更是有魅力呢。


    而這種時候,就更是我必須發揮賢內助價值的時候了。


    種島檜垣(大學生) 下午2點50分


    我頭一次體驗到幾乎會讓心髒整個反轉過來那種程度的驚愕。


    手機響了。「喔…哇…哎呀~」尖銳的鈴聲響徹走廊,我想接聽電話,但是卻不慎把手機掉落在地。掉落的撞擊聲被地毯吞噬大半,手機在地板上震動著,播出設定好的來電鈴響。我宛如要下跪似地屈身,將手伸向手機,想要像三壘手處理短打擊出的球那樣華麗地撈起手機,但手指卻掠了個空。再一次彎腰,這次慎重地撿起手機,慌張地打開手機螢幕,上麵無趣的黑字映出的正是學妹的名字。我在緊張到差點按成結束通話按鈕的錯亂狀態下接通電話:


    「呀~不,嗯,是,喂。」我跪在走廊上,以手掩口說道。


    「啊,是學~長嗎?」


    慢條斯理又拖長音的獨特語調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


    毫無疑問地是學妹的聲音。不過背景相當吵雜,令人心煩。


    「嗯,我是學~長。」連拖長音的部分也一起模仿,我笨拙地點頭。記憶中蒙朧浮現曾有人勸告過我要改掉這個對講電話另一頭的人點頭的壞習慣。


    「我啊~現在好不容易才到車站了,應該再一下就能到了~」


    「喔…喔,好。」


    「啊~不過我好像有點迷路了,所以你再~再~再等我一下喔。」


    「沒問題吧啦。」我在說什麽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但我沒特地更正自己的胡言亂語,因為咬到舌頭了。


    「嗯,那就待會兒見囉~……啊,所以到旅館……」要結束通話將手機離開臉頰時,感覺聽到她似乎在和誰說話。是誰呢?是在向站員問路嗎?


    一邊對舌頭上擴展開來的鐵鏽味束手無策,一邊結束了通話。按下按鈕之際,上臂像抽筋般痙攣抽動了一下。


    然後,將視線投往不遠處的兩道身影確認反應。視線對上沒多久,對方就別開了頭,看來並不是很注意怪模怪樣引人注意的我。


    那兩個男人從剛才就在同一條走廊的「1707」號房前說著話。一個是從房裏出來的海灘鞋男子,另一個則是剛才那個戴綠帽子的男人。海灘鞋男自顧自地說個不停,氣氛看起來並不是很愉快的樣子,麵對不停抱怨客房服務的海灘鞋男,帽子男看起來有些不耐。


    不知道是否和我手機發出的聲音有辟,那兩人似乎達成了什麽共識,海灘鞋男邀戴帽男進入自己的房間。


    我在一小時後,是否也會和她一起重演這幕呢……啊,不不不,思想要健康。


    旅館這種東西其實就是像自家院子那種東西啦!(占地麵積一類的瑣碎事項暫且不提)隻要把這件事當成邀女生到自己家,就沒什麽好緊張的了……不,可是我上次邀女生到自己家裏也已經是國中時的事了吧。


    唉,我那時候還真是純情啊……若幹像鄉愁般的、對自己太嫩的悔恨浮上心頭。


    呼~地歎了口氣來壓抑心髒的鼓動,我站起身,想拍拍膝蓋的灰塵而往下看——「喔?」白貓不知道什麽時候跑來坐在了我腳下。


    似乎是在我剛才彎下身時在我背後坐下的,是用我當掩護躲著什麽嗎?


    它有條長尾巴,身形像把魚在水中遊泳的影子漂白以後那般纖細。


    而它的嘴,叼著一枚長方形的群青色物體。


    貓發出像是「你看啥啊~!」的威嚇,抬頭盯著我。


    然後尾巴又像說著「幹嘛突然站起來變大啊,你這家夥~!」似地畫著弧線。


    「……我果然還是不怎麽喜歡動物啊。」


    隻要是無法以言語溝通的生物,我都很不擅長應付。


    就在我這麽想,決定避之為吉,離白貓遠一點的時候……


    「我喜歡貓」——在大學餐廳裏熱切地對我這麽表示的友人麵孔,有如褪色照片一般在記憶中複蘇。


    啊,那是喪禮的顏色。最後的回憶也同時浮現。


    ……緩緩地「不好意思——」「嗚哇!」悠哉咀嚼回憶的餘裕煙消雲散。


    嚇得跳了起來跌坐在地,貓不想被我牽連,輕巧地避了開來。


    一回神,發現一名瞳孔閃著異樣光輝的女性站在貓的反方向。


    手上拿著小小的女用錢包,是一位美女,肌膚潔白細致。


    我的兩邊都被白色包夾。


    如果這是黑白棋,那麽我身上哪個部位會變成白色呢——我朦朧地想像著。


    山名美裏(企圖自殺的人) 下午2點30分


    viva-non-no(注:出自日本樂團「漂流者」在綜藝節目中的唱和)。你幹嘛啊——水流像在喝斥我似地傾注而下。或許是調整失敗了,淋浴的水溫異常地高,水流也強得誇張。即使想開口即興吟一句詩,也隻能像要溺死的人一般發出「咕咕噗噗噗」的聲音便告終。就是因為熱水很難調整,所以我才不喜歡這種不怎麽高級的商務旅館。但是更讓我感到厭惡的是,原本應該已經跳下樓去,不應該有餘裕在這裏抱怨水溫和水流強度的、還活著的我自己。


    因為某些原因,我第二十一次下定決心想追隨姊姊踏上相同末路的目標又失敗了。話說,膝蓋好痛,痛到發麻,像在傷口淋上熱水般發燙。在看到那隻白貓後,我也試著往窗外跳出去,結果膝蓋猛撞上牆壁。這一記意料外的膝蓋攻擊,使我的嘴發出「kyo~myoe~!」的怪叫,為眼前四散的星辰之美而潸然淚下。


    在地上打滾,後腦勺猛撞上椅腳,但比起膝蓋,這種程度的痛完全沒能引起我的注意。「喔哈哈喔哈哈嗚噫~!」我發出足以把醫生叫來的慘叫,光線從苦惱與苦悶的夾縫中溢出,我看到一扇新天地的大門為我開啟。要是就這樣在三秒後失去意識的話,我明天應該會因為「膝蓋猛烈撞擊而死」這種世上罕見的死因而被電台新聞報導個二十秒左右吧,然後聽眾們接著會馬上把注意力移到接下來的天氣預報吧。我一邊痛苦地翻滾,一邊像樂觀的走馬燈似地在腦海中高速描繪著自己死後的發展。


    以額頭和安好的左膝支撐身體,我以毛毛蟲的姿勢煩惱著。要是發出的是「唷嗬嗬嗬嗬」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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