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會想,如果我沒誕生在這個世間就好了。


    但是,我有妹妹。


    同日同時看著同樣東西。


    同日同時有著同樣感受。


    就像將兩麵相同形狀的鏡子正對著,永遠反射彼此一般。


    沒有我就沒有妹妹。沒有妹妹的話,我也……


    假如否定自己會害妹妹也跟著消失,我……做不到。


    我有資格與他人有所交集嗎?


    我有資格活著嗎?


    以前曾偷聽到父親獨自說著這些話。


    年紀還小時沒有特別的感受。


    但現在的我會這麽回答:


    既然活著,隻能告訴自己有那個資格。


    我會活下去,和姐姐大人一起。


    有扇窗戶。隻有半圓形窗框與窗內映出的景色漂浮在半空中,我的腳沒有著地。窗戶位置非常高,有種用指尖湊近紙張,翻麵後就飛走的不確定感。不久後,我了解到我正看著自我意識的內側。


    我在接近夢境的地方窺視自己的記憶。窗框像有意圖似的鏽蝕,沒有鑰匙孔。我看著窗外,一開始妝點景色的是旭日,逐漸變為黃昏。沒有白晝期間。


    小時候,我以為晚霞是宇宙在燃燒。


    我和妹妹這麽說後,她說想吃烤肉,所以我感覺到彼此感性的差異。


    這時,正好在窗戶的另一端看到我和妹妹的模樣。我感到很懷念,入迷地盯著看。無趣的對話,司空見慣的晚霞,如今,我卻期望著這份安穩能滋潤幹渴的喉嚨。被刮開的橘紅色滲入西方天際,火燒般的雲霞零碎地散落在其中。在暖色係的溫柔中夾帶夜晚涼爽的晚風中,我替妹妹擦掉口水,妹妹忍不住爆笑出來。


    假如我至少能憶起這些景色就好了。


    但遺憾的是,在我醒來之後,恐怕就再也想不起來這些事。


    我已經變成這樣的人了。


    移開目光,窗內變昏暗。再次窺探時,裏頭的景色成了一間打掃得很幹淨的公寓房間。比可以說是我們老家的公寓還新。我馬上明白這裏是哪裏,感到惡心。盡管想要舍棄,但討厭的記憶沒辦法舍棄。


    這是2026年,距今七年前的事情。我和妹妹就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


    我們被綁架了。


    犯人是名相貌溫厚的男子。不管是說話方式還是態度,都很容易潛入人的內心深處。也許是因為很擅長暴露出破綻,雖然抱有戒心,一不小心就會和他聊起來。


    然後,那天來臨了。


    放學路上,我先被抓住,連跑來救我的妹妹也遭殃了。


    我們被綁架到那間公寓,男人語氣沉穩地對我們說明狀況。雖然變態的說詞我完全沒在聽,但似乎就是這名男子把我的身世告訴之前被我毆打的同學。他因為很在意那個事件,逐漸對我們姐妹倆感興趣。雖說是感興趣,他的眼神與行動中卻隻有單純的獸欲。


    我們的衣服、身體的自由及感官被剝奪了。


    我的尊嚴與身為姐姐的自尊輕易地崩潰了。


    監禁生活開始後,我老早就放棄抵抗,努力討好男子,精神耗損,自我意識徹底混濁。即使之後像這樣客觀地回顧,也無法正確地理解當時的心態。


    那片在黑暗中到來的深藍色海洋,完全詮釋了當時感覺到的印象。


    身體被波浪吞噬,隨波搖曳。不知道何時,意識的混濁成為常態。


    和我形成對比,妹妹則是持續怒吼、嘶鳴、絕不屈服。她的心靈似乎比常人更柔軟,不論是傷痛或痛苦,都能柔韌地承受一切,持續抵抗。


    我與妹妹的靈魂也許進錯了身體。


    外表與父親相似的我,內心卻近似母親。


    笑容和母親別無二致的妹妹,卻繼承了父親的強韌心靈。


    妹妹每一次都對犯人說:


    『下次再對姐姐出手,我就殺了你。』


    犯人每一次聽到她這麽說,都會大為興奮。


    接著一定會在妹妹麵前奸汙我。


    我欣然接受了。


    我認為自己會受到更殘酷的對待,是因為我是姐姐,以為是因為自己比妹妹優秀。由於我更優秀,所以能承受許多苦難,且忍耐下來。因為這是姐姐應做的,而我就是這樣的存在。事實上怎麽想都是相反,但我若不這麽相信,會無法撐下去。


    而綁架犯的一句話,讓我的小小自尊分崩離析。


    光是想起,就令我眼前變得鮮紅,布滿血絲。


    『妹妹比較舒服呢。』


    2026年,我的世界崩毀了。


    第一個來救我們的不是警察,而是自稱偵探的男子。我那時早已喪失自我,而妹妹因為受到慘絕人寰的對待而失去意識,所以印象很模糊,隻隱約記得他是個帶著綠色帽子的男子。而犯人似乎拋下我們逃走了。


    被救出來後,我們剩下的是扭曲的精神和殘破的肉體,以及前端破碎的未來。


    無數的時間與可能性靜靜地死去了。


    妹妹恢複得比較快。纖瘦衰弱的身體在住院後逐漸康複,很快就出院了。父親透過熟識的醫生,送我們到她介紹的精神科醫生那裏。精神科醫生也對妹妹天真無邪的模樣感到驚訝。妹妹經常歡笑,食欲和活力都很旺盛,而且能完全掌握事件的來龍去脈。


    正因妹妹很正常,所以異常。


    父親時常帶妹妹來看我。她完全不在乎我是否有反應,自顧自地講話、歡笑、畫魚兒的圖。魚毫無特征,分不清楚是鮪魚還是沙丁魚,但她本人似乎自認是在畫香魚。


    她不斷拿來給我看,說自己有到處塗鴉練習,想讓我看她練習後的成果。


    妹妹在鎮上到處塗鴉,也許是想被我責罵那愚蠢的行為。然而,我無法對妹妹或魚兒的圖畫做任何反應。


    時間一到,妹妹就會被父親帶回家。


    父親自己獨自過來時會握著我的手,默默地低著頭。


    一直靜靜地動也不動。


    在我失去自我的這段期間,妹妹為了新的目標進行準備。對於警方,妹妹一五一十地將事件始末交代出來,卻隻有一件事說謊——她堅稱自己記不得犯人的長相和模樣。由於亂說犯人的模樣可能會產生矛盾,所以一直堅稱沒有記憶。


    理由是如果犯人先被其他人逮捕的話,會很傷腦筋。


    我們雖然得救了,但犯人還沒被逮捕。


    妹妹由此找到了燦爛生輝的生存希望。


    『因為我要親手殺了犯人。』


    妹妹本來就有些瘋狂。這樣的瘋狂並沒有摧毀妹妹。


    她一直自由奔放地活著。


    我想起以前……說是以前,是比這個夢境更早以前,湯女對我說過的事。她說我是個毫無破綻,硬邦邦的人。她說的或許是對的。我是如此被建構而成,也能重新讓自己恢複成如此,將認為是多餘的事物舍棄又舍棄,愚蠢而老實。


    2027年,我靠著自己的力量縫合世界的裂縫複活了。至今喪失自我,毫無反應的我突然活生生地恢複到事件發生前的情況。徹底忘記了那起事件,就像刻意將破損布娃娃的棉花棄之不顧,我舍棄了對自己不利的所有記憶。


    ……不過,似乎沒辦法簡單地舍棄一切,所以以這種形式存留在我的內心世界裏。


    重新縫合時,有許多內容物被舍棄了。我能好好地區分何為必要,何為不必要嗎?被舍棄的事物中,說不定也包含了與父母、妹妹之間的親情。我為了維持身為姐姐的自己,把妹妹從世界之中排除掉了。


    妹妹依舊對那個事件記得一清二楚。如果我和她對話、和她交流,會令我再想起那個事件。


    我會


    無法維持身為一個姐姐。


    這股恐懼及抗拒感使我看不見妹妹,聽不見她的聲音。


    不,不隻妹妹,和過去有關的事物都不分青紅皂白地逐漸消失了。我頂多覺得很不可思議,但絕不肯追究理由,裝作淡然地活著。這就是我。


    我的手從窗框移開。混濁的玻璃另一頭看不見任何景象。


    意識想從內心深處浮起。


    心靈的水麵現在仍舊是大風大浪,讓人懷念深處的平靜。我閉上眼,純白的景色反轉,拉下夜幕。在黑暗的另一端,能感覺到對麵有淚水汩汩流出。


    我很常哭。妹妹則像要取得平衡似的從不哭泣。


    平常除了打嗬欠以外都不流淚的妹妹,見到這樣的我後哭了嗎?


    為了維持自己理想中的自己。


    為了作為姐姐,而否定了妹妹的我……


    曾發生過這段往事。


    如果能改變過去,要在何時殺死那個男人呢?


    我沒有其他選擇。是那個時候比較好,還是這個時候呢?我屈指計算憎恨與痛苦。


    「不,不對,不是這樣……」


    我搖搖頭,把無意義的想象甩出去。


    重要的是在這個無可救藥的現實中活下去,我所期望的是什麽?答案自那天起就沒變過。我必須為這件事做個了結。


    第一次在晚上來到神社。駐足在中央的石板地上,抬起頭後一陣暈眩,產生自己的雙腳逐漸沉入夜晚深處的錯覺。


    場地勘察是在白天,沒想到隻是光影變化就會有那麽大的變化,讓人吃驚。白天時,長在寂寥神社中的樹木瘠瘦,看似淒涼;一到晚上,夜色融入枝葉,形成有些浩大的景色。黑夜在風中劇烈搖曳蠢動著。


    我背靠著大樹,思考該在哪裏等候對手。對方不見得會正麵迎戰,所以最好遮擋住背後。此外,種植樹木的那一邊沒有鋪石板,所以地上有長草。就算有人接近,也能聽見聲音。之前我也曾為了以防發出腳步聲,而占領水田。雖然當時被人從水田外丟石頭,策略被攻破,差點害死自己。


    他應該不會逃吧。就算逃,隻要我去報警,他就玩完了。即使他知道我「不會那樣做」也難以擺脫恐懼。如此一來,他應該不會逃,會前來收拾我。


    「………………………………………………………·」


    一瞬間想起女高中生,我搖搖頭,把這想法趕出去。


    既然我決定要殺了他,就不該三心二意。


    放空內心,將殺意浮現表層的同時等著。


    靜待腳步聲從神社正麵傳來。


    ……不久後,那家夥來了。披著黑夜,背負著時間,應挑戰書的邀請,堂堂正正地來了。


    無法忘卻的過去追上了我。


    「嗨,好久不見……」


    他的聲音中也帶有濃濃夜色。我握緊拳頭,指甲都快陷入手心的同時抬起臉。


    總算從正麵看到這個男人。


    血液快速流動,甚至帶來暈眩。


    風吹來男人的惡心氣味,使我翻腸攪肚。


    第一印象是有點邋遢。雖然每被逮捕,但畢竟是罪犯,應該很難安穩度日吧。眼神迷茫,皮膚粗糙。至今我隻有遠望過他,而且憤怒遮蔽了我的雙眼,不曾仔細觀察他的模樣。


    當年的叔叔,如今成了半個糟老頭了。


    假如那時他是這副模樣,我們肯定不會被騙。


    「你長大了呢。」


    聽到他像在誇獎親戚小孩成長的口吻,感覺血管一一迸裂開來。


    「以前你明明是拿直笛打我,現在卻改拿那麽危險的東西啊。」


    我無視緬懷往事的男人。


    「你知道我為何不去報警吧。」


    「大致上明白。你想親手殺了我吧?」


    「沒錯。」


    我舉起金屬球棒,直對著他。男人手中什麽也沒拿。


    「之前被你打的時候,真讓人懷念呢。那時我還以為眼睛會被你打爛呢。」


    男人輕輕捂住右眼周遭。四周陰暗,無法確認他的表情,隻看到一口白牙。


    「你說過『敢對姐姐大人動手就要殺了你』,到了該實行的時刻吧?」


    男人語帶譏諷地複述我的宣言。我自然地向前踏出一步。


    「你那時為何還來襲擊姐姐大人?」


    「因為我聽到傳聞,想試試看她是不是真的看不見我。輕鬆就打倒了,好像真的看不到。但我也沒發現你躲在附近,嚇了一跳,連忙逃走了。那就是所謂的敗兵潰逃吧。之後我有反省,決定不再對你姐動手。」


    男人像在說笑話般說著。他的笑容和以前一樣。


    恰到好處,能讓我腦中血管迸裂。


    「為了找你,我花了很多時間。」


    我不打算浪費時間和這種家夥對話,也不該如此。


    堅定地鞏固決心。隻要將他毆打致死。


    「哎呀,你真的長大了。」


    即使手持球棒的我逼近,男人也毫不緊張。


    「如果是現在的你,不用怎麽放水,直接殺死也可以吧。」


    我似乎已經不合乎這個犯人的口味了。


    耶~


    殺了他。


    連同姐姐的份,得殺兩次。


    「最後我能問一件事嗎……你為什麽選神社當決鬥場地?」


    算是一種約定俗成吧。但我沒回答,將金屬球棒高舉過頭。


    以使頭蓋骨凹陷、脖子斷裂的氣魄握緊。


    彼此都沒有同夥,兩人之中也沒有守護或犧牲的對象。


    暴露在外且撕裂的性命,都是要自己帶來的一切。


    盡管看到男人將暗藏的小刀舉到前方,我仍不停衝刺。


    自己死了也無妨,隻要殺死他就夠了。隻要這個順序沒出錯,那就夠了。


    帶著終結過去的氣勢,全力揮下球棒。


    男人緊盯著球棒的軌跡,用左手臂擋下,犧牲手腕下方的部位擋下攻擊。即使那一擊足以粉碎骨頭,但當然無法造成致命傷。男人的左半邊臉部因痛楚而抽搐,同時用手抓住球棒,球棒失去自由,遭到控製。我放棄揮開他,將球棒丟出去,順勢揮出另一隻手臂,正好接觸到男人刺出的刀子,手背被貫穿,血肉被壓迫流出,滴在身體上。從喉嚨到鎖骨一帶抽搐,渾身起雞皮疙瘩。


    即使如此,這也在我的預料中。如此一來,男人無法立刻刺出刀子。我打算抬腳踢向男人的肚子,但他的手肘先打上我的喉嚨。呼吸受阻,原本要呼出的空氣逆流,使肺部膨脹起來。在我喘不過氣來而眼冒金星的期間,男人上下揮動小刀。


    我發出宛如空氣從耳朵中泄露的哀嚎。


    有異物在肉裏作亂。冰冷刀刃在掌心亂攪的感覺讓我差點腿軟。也許疼痛超越極限後,逐漸變得模糊不清是個救贖,使我有些微力氣行動。我咬緊牙根,用額頭撞上近在身旁的男人鼻梁。前齒撞到眉心,感覺到剝下了一層皮。在頭頂上方聽到仿佛事不關己的撞擊聲,兩人搖搖晃晃地拉開距離。男人後退的同時確實地拔出小刀。


    臉部下方滿是鮮血的男人比較快恢複。一步,兩步,他取回穩固的步伐接近我。我手上沒有武器,不知道能否搶走小刀刺殺他,就算同歸於盡也行。在我擔心地視線遊移而眼花繚亂的時候。


    有東西掉在男人頭上,發出一道意外沉悶的聲音,使男人的雙眼劇烈地晃動。他反射性地想確認頭上,抬起了頭。


    這害了他。


    掉下的東西不隻這樣。


    接著從樹上掉下的物體在黑暗中看似沙子,但不像沙子一樣柔軟溫和。掉在男人臉上的東西使他發


    出沒用的慘叫,在地上打滾。


    我也沾到了一點,觸碰到的皮膚產生火燒般的熱度,但是,現在可以辦到。


    瞥了一眼丟在地上的球棒後,我一蹬地麵。不先撿起球棒,而是撲向男人小腿。男人流著淚低頭看我,丟出小刀。小刀斜斜地掠過我的頭部,劃上一道傷口後飛向後方。男人被我撲倒在地,淌著口水,因悶痛而呻吟……


    我揮舞噴出鮮血的手,同時發現擊中男人頭部的瓶子掉在附近。


    立刻抓起瓶子,往他的臉部砸去。空瓶打斷男人的鼻梁,陷入皮膚。我再用肩膀繼續使力按壓,瓶子輕易地碎了。碎片從指尖刺進手指根部,肉被翻起,隻是輕輕揮手就痛得讓我快發狂。


    即使如此,我仍握緊碎瓶子。


    伴隨著淚水揮下拳頭。每次毆打,瓶子碎片就同時挖起男人的臉和自己的手,我一邊毆打一邊大叫。每當男人的臉和我的拳頭接觸,發出清脆的聲音時,就傳來動物的低吟聲。尖銳如鳥,彼此的肉像被啄走般炸裂四散。


    每次毆打,我感覺到支撐自己活到今天的某物正在逐漸死去。


    不久後,詭異嘶鳴聲也用盡力氣似的停止了。


    看到男人的臉頰像凍傷一般腫脹,不再出聲,我流下鬥大的淚珠。胃囊滲入一陣溫熱,我吐了出來。吐出混有血絲的嘔吐物後,又哭了起來。


    我完成了某事。


    但沒有登上高處的昂揚,也沒有獲得寶物的興奮。


    冷靜下來後,我拔出刺進手指的瓶子碎片,看清剛才落下的神秘粉末是什麽。


    是辣椒粉。


    接著,一道人影降落。從樹上跳下來的並非天狗,而是戴綠色帽子的男人。


    「晚安。」


    他一邊打招呼一邊用捆在肩上的繩子靈巧地綁住男人的手腳。動作非常熟練。


    不愧是辛苦的變態。我看著他這麽做,撿起球棒。


    從被小刀劃開的傷口中流出血液,遮蔽左眼視線,很難完全擦幹淨。


    「原來你不是花咲爺爺(注:日本童話人物,能撒灰使枯木開花。),而是辣椒粉爺爺啊。」


    「咳咳。」


    不知為何,綠帽男子聽到花咲兩字時嗆到。


    「我妨礙到你了嗎?但我也無法坐視不管。」


    他單膝跪地,確認我的反應。


    我沒想到他會追到這裏來。


    過程被人幹擾了。


    但感受到氣喘籲籲,無法敷衍過去的我搖搖頭說:


    「不……幫了大忙。」


    照剛才那樣下去,我會被殺,也無法殺了他。


    如此一來,就不用擔心順序顛倒了。


    這次就遵守姐姐大人的信念吧。


    「沒什麽,這也是委托之一。」


    「好了不起~偵探的工作範圍好廣喔。」


    我誇他,但綠帽男子沒有開心,而是一臉訝異,眼睛和嘴巴扭成問號形狀。


    「是從你父親那裏聽來的嗎?」


    「不,隻是覺得你的帽子和打扮很像。」


    沒想到是這麽容易發現的偵探。


    偵探震驚地愣了一會兒後,望向側邊發出「哈哈哈」的幹笑。


    先不管他。


    我走向被綁縛的男人。


    「我早就說過,下次再對姐姐大人出手,我會殺了你。」


    終於能實現許久以前的宣言了,我要守住我的承諾。眼中閃爍著不知道是憤怒還是憎恨的火花,或許是因為大量血流蓄積在心髒,隻要前進就差點因心跳而暈眩。


    感受著嘔吐感,但身體無法停止行動。


    「到此為止了。」


    不,停下來了。偵探從一旁抓住我的手,製止了我。


    「到目前為止我會幫。但如果你想殺人,我會阻止你。」


    「你如果妨礙我,我會把你當成壞蛋。」


    是壞蛋就一起殺了。


    「渾身是傷的你辦不到吧。」


    的確,現在和這個偵探對打也隻會被輕易擊敗。因此,倘若他要妨礙我,真的會很傷腦筋。憤怒逐漸昂揚,雙眼自然地瞪大時,偵探調整帽子位置說:


    「我不打算說殺了他沒有意義。」


    「不,那是事實。就如你所說,殺了他也沒有任何意義。」


    這是已然結束的故事。是夢想與人生被啃蝕過後的殘篇。


    所以不管我或姐姐大人做什麽,都不會產生任何結果。


    都不會有任何未來。


    「但是,殺死這家夥能讓我的頭腦輕鬆舒爽起來……」


    不如說,不那麽做的話,我的腦子會永遠混濁。腐敗,淤積,我想快點洗淨。


    隻要衝刷幹淨,把過去的痕跡都舍棄,也許姐姐大人也能重新看見我。我的姐姐大人被奪走了。我失去了唯一能與自己永遠對望的存在。


    這果然是我最無法原諒這家夥的原因。就是姐姐大人啊,嗯。


    「所以,放開我。」


    不管我如何懇求,偵探也不放手。不同於溫和的表情,手臂頑固有力。


    「應該不用我提醒,你要是變成殺人犯,也會給家人帶來麻煩。」


    話語像靜電一般竄過。


    偵探真誠的視線貫穿了我。


    「這樣好嗎?」


    我很想回答我才管不了那麽多。


    說到底,我才是自出生以來一直被添麻煩的那方。光想到這件事就使腦子憤怒沸騰,憎恨父母到差點發狂,眼袋附近像不斷著火一般炙熱。


    自然地揮出球棒,朝偵探的臉揮下。偵探用鋁合金公事包的表麵,流利地卸下緩慢的揮棒攻擊,毫不猶豫地順勢揮出,命中我的肩膀。


    被公事包的一角擊中,仿佛臉也被打飛似的,身體扭轉過去。肩膀痛得我以為碎掉了,連腳步也搖晃踉蹌。


    摸著公事包擊中我的地方,偵探靜靜地說:


    「牽連到今天白天遇到的那個孩子也沒關係嗎?」


    語氣沉穩,內容卻如針一般銳利地貫穿我。


    我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過來,他卻讓我憶起這件事。


    那是姐姐大人的……


    以及這家夥的……


    「說那麽多,你沒辦法棄於不顧吧?」


    偵探自以為了然於胸的態度挑起我滿腔怒火。想殺了他,但我知道剛才的過招輸了,我沒辦法出手,束手無策而憤慨不已,隻能讓裸露而出的牙齦隨著呼吸平靜下來。幸好現在是冬季。吸入肺部的冷冽空氣救了我。假如現在是夏天,激昂早就炙熱倍增了。


    偵探放開我的手。想殺的話,現在是個機會。


    「………………………………………………………·」


    彎下腰來。


    額頭貼在立在地上的金屬球棒握把,一再緩緩地調整呼吸。


    倘若我真的成了犯人,姐姐大人會悲傷嗎?


    會對無法阻止妹妹幹蠢事的自己感到自責嗎?


    肌膚像暴露在雨中一般,汗水毫無止境地溢出,隨著心髒的激烈聲響,女高中生的天真笑容在腦中閃動。那孩子真的很煩人。


    討厭,不想再看到她的臉。


    但我就是無法棄之於不顧,最後會像父親一樣甘於半途而廢。


    不管是一把推開還是沉浸其中,無法自拔都討厭。


    結果變成任性的平凡人物。


    「……唉。」


    覺得自己放下了肩上的重擔,呼出的氣息也變輕了。


    與其說是變輕鬆,更像連自己的內容物也一並吐出了。


    「你說的對……我不想再變得更像父親了。」


    「……是嗎?對他本人別這麽說喔。」


    「我明白。」


    舍棄隨意對待自己,活下去的道路。


    我應該也稍微成長了。嗯。我對慣用的金屬球棒笑了。


    ……好,那就讓複仇在此結束。但在結束之前……


    「我至少想讓他流血,可以讓我多打一下嗎?」


    偵探瞥了犯人一眼。即使在黑夜裏,也能清楚看見不隻被毆打一下的傷。至於血,也從鼻孔和被割傷的傷口中流出。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要的是了結的最後一擊。


    「好吧。」


    他答應我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此我決定毫不客氣地給他重重一擊。


    以站上打擊區的心情,舉起金屬球棒。犯人在腫脹的臉頰另一邊,局促地轉動眼球凝視我。也許是無法完全合上眼皮,從幹燥的眼中掉出淚水。眼淚透明無色,任何人的眼淚都一樣。


    過去一直抬頭看著這個男人,有時從遠處,有時緊貼著。


    這是我第一次俯視他。


    感慨著自己的成長,也終於明確地感覺到歲月的累積。


    眼前的肉塊沒有一處能夠原諒。手、腳,身上的一切。


    其中最不能原諒的,是那張嘴。


    會發出惡心與羞辱的醜陋之井。


    「……竟敢舔遍我和姐姐大人的身體,把我們咬碎!」


    太用力地咬著牙根,臼齒碎裂的聲音傳到腦袋裏。


    想起姐姐大人哭著懇求時的表情,眼前瞬間一片鮮紅。


    等到紅幕退去時,發現犯人的嘴唇已經像香蕉一樣扭曲了。遲了一拍,才見到金屬球棒與全力揮下的手。犯人用反折起的舌頭發出聽不懂的言語,門牙也斷了幾顆,交疊地黏在嘴唇上。


    「……沒有揍到的感覺。」


    這是怎麽回事?我感到震驚。光是感覺到肩膀很痛,也不能證明我有出手。難得有一次機會,卻完全不過癮。我舉起球棒,準備再偷偷賞他一擊時,偵探抓住我的手,微微搖頭。


    「接下來就等警察來吧。雖然要說明這個狀況很麻煩……希望來的是熟人,但那個人還在當刑警嗎?我想想,他幾歲了……超過十五歲我就沒興趣計算了……」


    偵探喃喃自語,同時屈指計算。但似乎是膩了,折起第三根手指時就放棄了。我對自己輕率地提出隻揍一次的承諾感到後悔,放下球棒。


    垂下手時,身體被夜晚的寒風凍僵。不斷出血的部位明顯失溫。


    到了現在,牙齒才開始打顫。


    明明吐出來的空氣寒冷如冰,卻不是白色的。


    我是一片漆黑。


    「你的傷勢還好吧?哎呀,看你渾身是血,不太可能沒事。」


    想起父親以前的每個傳聞,我好像繼承了奇怪的地方。


    「給你添麻煩了。」


    「嗯?喔,沒關係喔,畢竟這家夥是個壞蘿莉控。」


    有好的蘿莉控嗎?沒有喔。


    「受父親大人委托這種事,真辛苦呢。」


    我打起精神,試著找話題,但偵探靜靜地否定了。


    「不是喔。」


    「咦?」


    「雖然我有守密義務。」


    偵探以此作為開場白,揭露真相。


    「我啊,是令姐所托。她要我幫她找到妹妹。」


    「……咦?」


    「一開始我以為她在說笑,因為妹妹就和她在同一個鎮上生活,根本不需要找。但稍微調查之後,我得知了原因……然而,我得煩惱該如何達成這個委托。畢竟就算把你帶到委托人的麵前也看不到。」


    「………………………………………………………·」


    「附帶一提,這是她第五次委托我這件事。」


    「………………………………………………………·」


    我蹲在犯人身旁,確定他有些微呼吸後,將手指插入被球棒打腫的臉頰。掰開較淺的傷口,撕裂頰肉。傷口裂開的同時,犯人吐出混濁的血沫。


    「喂,你幹什麽!」


    無視於偵探的製止,用手指撕裂傷口。肉意外地堅韌,我死命挖開血路。犯人的眼珠子忙碌地時而翻白眼,時而充血。一下子紅,一下子白,好像舉旗遊戲。


    就這樣,男人的臉部被我挖出一個大洞。我用手指沾起從那裏溢出的血,塗在自己臉上。男人的血和我血混在一起,腥臭味使鼻子快爛掉了。胃部一陣顫抖,我吐了一些出來。


    憎恨對象的血。滿溢著生命力。


    他死了,他死了,他接近死亡,瀕臨死亡。而感受到他死亡的我活著,無比充實。啊啊,生命多麽輝煌。


    我明白自己已經得到在無可救藥的現實中,能獲得的最佳成果。


    「咯咯咯……喀喀喀……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哈哈!」


    我在小鎮、人類與自然之間失去界線的黑夜裏解放自我。


    感覺到驅動自己的瘋狂逐漸從邊緣開始壞死。


    淚水像雨珠一般不停滴落,融入血中。


    從那個可憎的事件起,過了十七年的歲月。


    2044年,我像剛出生的嬰兒,沾滿犯人的血。


    不停歇的咆哮並非新生的啼哭,而是臨終的哀嚎。


    感覺就像反複做著短暫的夢。


    自從我看不見妹妹後,不知道過了多久。憶不起往事,視野和記憶也像一一堆起照片碎屑般零碎。分不清自己的意識處於夢境還是現實,人格逐漸崩解。


    再過不久,我也許就會忘記這個世界。


    一直都是如此。我總是在即將結束時,發現自己陷入的狀態。


    理解了無數次,也放棄了無數次。


    就像重新粉刷公寓外牆。


    我持續踏著這種步伐。


    有人說過,隻有狂人才會重複做著相同的事,卻期望能有不同結果。我完全同意這句話。然而,這世上不可能有相同的事。即使走在同樣道路上,也沒有相同的空氣。陽光會改變,草會生長,星辰會轉到另一個彼方。圍繞自己的事物正在確實地改變。所以,現在也許會有什麽不同,也許會有什麽變化。


    我如此相信著,繼續前進——自以為有所前進,來到了現在。


    那麽,有什麽改變了嗎?


    有讓自己或別人感受到我活著的意義嗎?


    就算過程沒有任何意義,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到達結果。


    所以,我選擇忘記。


    忘記自己失去的事物,也假裝沒發現自己不再有可期望的未來。


    真正不能忘記的事物,隻剩一個或兩個。


    「………………………………………………………·」


    想到「不能忘記的事物」時,手用力握緊。


    我是姐姐,有個有點笨的雙胞胎妹妹。雖然會給我添麻煩,但我不能棄她於不顧。


    笨妹妹與聰明的我。


    能與我對望,彰顯出我的唯一存在。


    即使看不到她,不管哪一方死去或發生意外,也無法改變彼此確實存在過的事實。無法忘懷,也必須永遠記得才行。


    浮現在腦海中的景色碎片逐一被清除,重新建構成隻有我的世界。這次混雜了太多有妹妹的場景,說不定需要比平常多好幾倍的時間。我好像太接近記憶的底層了。花太多時間在這上頭的話,會更跟不上其他人的步調。


    而且,以無法察覺的形式發瘋,或許是不幸中的大幸。


    ……對了對了。


    我還欠妹妹一些恩情,必須向她道謝。恩澤如從手心滿溢而出的甘泉,喝也喝不完。可以的話,我想記得這些恩情,但


    應該辦不到。因為隻要承認了其中一項,過去就會化為洪水襲來。如此一來,我又會馬上舍棄那個世界逃走。


    自己真是無敵呢。


    因為除了妹妹以外,不會有人理我,所以無敵。


    我躺在某人的大腿上,連呼吸都忘了。


    2033年,在這顆不斷自轉的球體上,我仍然沒遇見妹妹。


    「一切就是從那裏開始的。」


    怪叔叔朝姐姐大人踏出一步。巨大的人影籠罩姐姐大人。


    見到姐姐大人的腳往後退的瞬間,我緊握直笛衝了出去。


    我知道和他們兩人之間有段距離,這麽做會被發現,但我無法按兵不動。


    立刻察覺到我的腳步聲,怪叔叔沒有什麽動作,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喝呀!」


    我揮出直笛,砍中怪叔叔的膝蓋。我不確定有多少效果,但叔叔抬起被打中的腳跳起來。


    「好痛!」


    「離開姐姐大人!」


    我不停揮動直笛,姐姐大人也回過神,抬起頭和我一起打叔叔的小腿。用直笛和姐姐大人的腳輪番襲擊他的腳,叔叔跌坐在地。我不斷繞道另一邊,優先攻擊右側。


    因為這個怪叔叔從來不使用右手。


    「好痛、好痛,喂!啊啊啊,住手。」


    咚咚砰。


    咚咚砰砰。


    ……咦?


    中間多了一條修長的腿。


    「喝呀~」


    「去死吧,變態!」


    「嘿呀~」


    果然多了一次攻擊。雖然那聲吆喝聲有氣無力,踢擊卻是最狠的。像刺出長槍一般,腳底板毫不留情地深入叔叔的要害。我和姐姐被嚇到,隻趁著間隔用直笛或手掌拍打或敲擊。叔叔痛苦地呻吟。


    「等等、等一下!」


    「唔喔~」


    「等……」


    他的下巴被踹。


    「咕啊~」


    「喂!」


    「開什麽玩笑~」


    腳用力踩著叔叔的右手。


    「你才別開玩笑!」


    叔叔勉強站起身,用手指捏住不知道何時出現的阿姨雙頰,阿姨的嘴巴被擠成立起的鱈魚子形狀,說著「唔喲~」。她不知為何穿著浴衣,與周圍格格不入。


    「實在不能放任你繼續打下去。」


    「喲荒嗯咿啊嘛。」


    似乎在說「就放任一下嘛」。就在怪叔叔的注意力被浴衣阿姨的怪表情吸走時,和服阿姨用膝頂攻擊他的腹部,怪叔叔忍不住再次癱軟倒地。


    「喔~好厲害~」


    從浴衣中延伸而出的白皙大腿,誇耀著勝利般扭動。


    「真是的……」


    怪叔叔癱坐在地上,歎了一口氣。看我們的眼神很和藹。


    「嗬嗬嗬,要拉你一把嗎?」


    「明明是你把我踢倒的。」


    怪叔叔一臉傻眼,但還是借助和服阿姨的手起身。在這期間,搞不清楚狀況的我們呆愣地抬頭看著兩人。但姐姐大人不著痕跡地擋在我的麵前,表現出姐姐風範。


    「說到底,你是從哪裏跑出來的……」


    「隻要有合法踹飛人的機會,我就會立刻趕到。」


    「法……?什麽是合法?」


    「就是你經常忽視的那個。」


    「對不起。」


    怪叔叔摸摸紅腫的下顎,不好意思地搔搔脖子。


    「我隻是想和她們稍微交個朋友,卻被當成可疑叔叔了。」


    「嗯,非常可疑。」


    「哪裏可疑了?」


    「靈魂。」


    「這麽根本的地方啊,那沒救了。」


    「先不說笑,你根本就是個可疑人士。就沒有更好的方法了嗎?」


    原本還在開玩笑的叔叔支吾其詞,辯解也有氣無力。


    「呃,那個……我向來不習慣和小孩子接觸……」


    「你的做法不隻那種程度。」


    「我記得以前這樣做就好了啊。」


    「時代變了呢。」叔叔看著道路和住宅低喃。


    我想起媽媽說過,這條通往小學的道路在不久前都是田地。


    ……先不管這個,覺得現在差不多是個開口的好時機,我踮起腳尖。


    「哎哎,阿姨。」


    「阿姨?嗯?」


    和服阿姨一臉疑惑地環顧四周。我明白她的意思了。


    「大姐姐。」


    「什麽事~」


    露出美麗的笑容看我,緊緊抱著我並轉了一圈。


    「等等,別綁架我妹妹。」


    姐姐大人拉拉浴衣袖子抗議。和服阿姨笑著放我下來。


    「我才不會綁架這種死小鬼。」


    「唔唔。」


    「喂。」


    怪叔叔不知為何也生氣了。和服阿姨看著她的反應,愉快地眯起眼睛,以袖遮嘴。怪叔叔看到她的視線,害羞地搔搔頭,現場充滿難以言喻的氛圍。


    我環顧四周。


    嗯,完全搞不懂。


    但是,我從怪叔叔和和服阿姨身上感覺不到惡意。


    「難道,叔叔不是壞叔叔嗎?」


    「我是自認如此。抱歉,害你們誤會了。」


    怪叔叔向我道歉。被人亂打一通卻道歉,應該是個好人。


    既然不是壞人,就不必特別防範。


    換句話說,事情解決了。


    「雖然不太懂,總之沒事就好。」


    2055年。


    一樁事件防範於未然。


    「呼~」


    表現得像解決了一件大事,我用手抹過額頭。姐姐大人冷漠地看著我,一臉想說「你在幹嘛啊?」的表情。


    「辛苦啦。」


    兩隻手放在我和姐姐的頭上。聽聲音就知道是誰,我抬頭望去。


    「哎呀呀?是媽媽。」


    「啊,真的耶。」


    不知不覺間,媽媽站在我們的背後,我一如往常地滿麵笑容,問了聲好。


    媽媽為什麽會在這時候出現在上學路上?


    「媽媽,今天沒有班親會喔。」


    「我知道啦。」


    「不用煮飯嗎……(擦口水)」


    「今天不用煮也沒關係啦。」


    「為啥?」


    「嗬嗬嗬。」媽媽故作神秘地回避問題,接著對叔叔露出苦笑。


    「你表現得太差了,我都快哭了啦。」


    「哎,可是我有給她們點心耶,點心。」


    媽媽一臉震驚。


    「隻有戲劇或電影裏的綁架犯才會那樣做啦。」


    叔叔驚訝地睜大雙眼。似乎是受到了很大的打擊,雙手掩麵,肩膀微微地顫動。我還以為他在哭,結果聲音越來越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


    好像是在大笑。叔叔放下雙手,露出一張虛脫的木然表情。


    感覺他每眨一次眼睛,都能聽到啪唧啪唧的聲音。


    「我說錯話了吧。」


    「不,嗯……別在意……啦。」


    媽媽生氣地嘟起嘴。


    「喂喂,對別人的說話方式有什麽意見啦?」


    「沒事,隻是你的說話方式……」


    「怎樣啦怎樣啦?我可不接受什麽年紀老大不小還是這麽不穩重的說教喔。」


    「不是那樣啦……嗬……嗬嗬。」


    叔叔又忍不住什麽般笑了出來。也許是不習慣笑吧,他的笑臉和哭臉幾乎一樣。有點恐怖,我和姐姐一起後退一步。媽媽察覺我們的動


    作,出麵說明:


    「呃~咳咳,這位是你們的外曾祖父。」


    媽媽為我們介紹怪叔叔。


    「曾祖?」


    我捏捏手肘(注:手肘與曾祖父諧音)。


    「是外公外婆的父親啦。」


    姐姐大人告訴我。我的冷笑話被姐姐大人完美破壞了。


    「這個人是……?」


    姐姐大人確認媽媽的反應。


    「真的嗎?」


    「喔,嗯。」


    「是真的啦。」


    媽媽掛保證。


    「既然媽媽這麽說,應該就是吧……可是,外曾祖父怎麽這麽年輕?」


    姐姐大人說出我也很疑惑的事。雖然爸爸那邊的祖父祖母看起來也很年輕,但外曾祖父應該更年長才對。那邊的爺爺們都很溫柔,具體來說有多溫柔,是都會給我點心。耶~


    外曾祖父一臉困擾地看著媽媽,歎了一口氣。媽媽也曖昧地笑了。


    「有很多苦衷啦。」


    「喔。」


    大概是不想多說的事,或者一言難盡的事。這兩者我都不喜歡,所以就不多問了。接著,我麵向全身紫色的人影。


    「那這位大姐姐呢?」


    「外曾祖母嗎?」聽到我這麽問,媽媽傷腦筋地歪著頭說:


    「呃~我也不太清楚。」


    「正確的評價。」


    不知為何,和服阿姨一臉愉快地說。嗯……感覺和姐姐大人有點像。


    「來,快跟外曾祖父打招呼。」


    媽媽的手放在我和姐姐大人的背上,催促我們。我和姐姐大人互看一眼。


    他好像不是徘徊在超商外的可疑怪叔叔。之所以給我們點心,是因為他是外曾祖父,所以不可疑。剩下的是徘徊在超商的怪叔叔。媽媽很信任他,所以不奇怪,剩下徘徊在超商的叔叔,完全變成一個普通叔叔了。


    既然是友善的普通外曾祖父,得好好地打招呼才行。


    「我是長瀨麻由。」


    今年小二。我比出勝利手勢。和服阿姨也比了回來。真配合。


    我應該會喜歡這個阿姨。


    「……我是長瀨愛。小學四年級。」


    慢了一拍,姐姐也自我介紹。聽到姐姐的名字。外曾祖父閉上眼睛。


    為什麽呢?


    在一旁看著的和服阿姨淺笑著問:


    「到現在還討厭這個名字?」


    被這麽詢問,外曾祖父馬上想回答而張開口,但改變了想法。他深呼吸,閉上眼睛,垂下雙肩,將某些事物集中在顫抖的睫毛和舌頭上。


    帶著至今發生過的許多事物。


    百感交集地。


    說出這句話:


    「喜歡。」


    外曾祖父露出似哭又笑的表情。


    「畢竟是很重要的名字。」


    「……這樣啊。」


    嗬嗬嗬。外曾祖父和和服阿姨滿足地揚起嘴角。


    「這種對話我早就想來一次了。」


    外曾祖父點頭同意後,接著催促大家:「差不多該出發了。」


    「要去哪裏?」


    我或姐姐大人其中之一問。


    外曾祖父筆直地望向遠方回答:


    「去見你們的外婆。」


    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自從姐姐大人看不到我後,我頭也不回地一路奔跑。到現在也沒有忘記臉頰塗上那個男人血液的觸感。說到底,我曾忘記過什麽事情嗎?即使扛起所有無法舍棄的記憶,仍繼續奔跑。雖然這也不錯,但我有點累了。


    完成複仇後,我的靈魂失去躍動,這十年多靜靜地沉眠著。我深刻地感受到對我而言,所謂有意義的人生早已被消化殆盡,狂潮消退,沉入心海深處,再也不會被打撈起來。


    然而,就算失去意義,人生仍會繼續。我必須與跨越結局後留下的惰性,一同度過餘生。成為累積在這顆星球上的一粒塵芥。


    不過。


    即使隻有一瞬間,既然具有意義,這或許就是有價值的人生。


    因為一般人似乎連意義都沒有。


    「………………………………………………………··」


    電話聲響起。


    是來自父親的聯絡。我從椅子上起身。


    向母親和不可能聽見我聲音的姐姐大人說:


    「我去接大家。」


    從那個無聊變態引發的事件後,過了幾十年。


    這期間發生了許多事,也牽動了許多人。


    像鞭痕一般在我們身上留下痕跡,與我們一起走過時代。


    但那也有點令人放心。


    這個故事總算能鬆一口氣,坐下來休息了。


    帶著遇難般的心情抬起頭,我仍然在剛才的房間。


    這裏是我以前的房間。環顧四周也隻有我一個人……看來這裏是現實。


    背部非常冰冷,觸碰趴著的臉頰後感覺得到熱度。這個熱度不是由我自己產生的,而是外部帶來的。


    雖然記憶中有許多雜訊,但我記得自己枕著別人的大腿。


    「……怎麽可能。」


    室內隨著溫度降低,日照也轉弱,一絲夕陽出現在窗簾的另一端。我站起身,走向窗邊。直到剛才為止,好像看到了很多窗戶。這是其中之一嗎?


    收起窗簾,看向外頭。能從公寓欣賞到的壯闊景致,有些低矮的小鎮包裹在晚霞的浪潮中。放學回到家中,我總會看著這片風景。


    雖然當時看膩了,現在卻有點新鮮。


    也感到寒意,但不想立刻行動。


    我閉著嘴,聽見時鍾滴答聲,轉頭望去。房間的壁掛時鍾還健在,精準地刻劃時間。它在這個沒有任何人看著的房間裏,究竟轉了幾圈來到現在?我的思緒馳騁在規律轉動的秒針上。時針的圖案是紫苑花,我查過圖鑒,所以肯定沒錯。


    我的今天似乎不同於這個時鍾,並不連貫。


    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我最後遇到的是湯女……還是妹妹?妹妹應該是在……夢中。另外,我為何會出現在老家?和湯女見麵的時間是早上,現在已經黃昏了。我睡了多久?腦袋和雙眼模糊茫然也是這樣嗎?


    這就是所謂的半夢半醒之間吧。分不清楚兩者。


    不過,醒來時有種自己似乎搞丟了什麽的焦急感。站在窗邊一會兒,明白到什麽事都不會發生後,我離開房間。我想找尋失物,但我不清楚遺失了什麽,也隻能左右張望。


    經過客廳時發現廚房裏有人影,我走向裏頭。


    母親站在廚房裏。她竟然沒在睡覺,真難得。母親回過頭來看我。


    她小巧的嘴冷漠地囁嚅。


    似乎在說「你回來啦。」


    「我回來了……」


    我慢了一拍,生澀地打招呼。打完招呼就走也怪怪的,我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母親似乎在做點什麽,距離晚餐的時間還很早。


    「媽,你在做什麽?」


    我試著問後,母親平淡地回答我。


    說有人拜托她做點心。


    她這麽說完,遞給我一個裝了牛奶凍的盤子。這是要做給誰的?真難得。我心裏湧入幾個疑問。一起放在盤子裏的湯匙是我小時候的最愛,有可愛熊角色的湯匙。銀色湯匙上似乎多了一點傷痕。


    我開始有點懷疑這是夢,試著吃了一口。牛奶凍很有彈力,用湯匙按壓會彈回來。我將柔軟有彈性的食物送入口中……好甜。比想象中甜了好幾倍,甜得我牙齦發顫。但或許因為很順口,我又吃了一口。也許是渴了,每當冰冰涼涼的食物通過喉嚨就有種快感。


    我


    的旁邊也有盤子。視野像撞到了牆壁,有一半被覆蓋住。


    妹妹也在這裏嗎?


    但是,我還是什麽也看不見。


    「…………………………………………………………」


    好像在夢裏見到了妹妹。妹妹和我一樣是高中生。連細節都被清楚描寫出來,臉頰貼在大腿上的觸感也重現了。一想到妹妹的腿似乎比我的粗一點,就感覺自己勾起了笑。


    我和妹妹說了許多話,到頭來幾乎都忘光了。


    這就是夢吧。


    她的嗓音變得比較成熟,但有時尖叫的聲音還是很孩子氣。


    尤其是稱呼我為「姐姐大人」的嗓音,完全沒變。


    在我回想時,要吃牛奶凍的手停了下來。母親沉默地看著我。我趕緊又將奶凍送入嘴裏。甜到會讓牙齒生疼的滋味,濃鬱又具有滲透力,從喉嚨推升到眼底。


    也許是這過於甜膩的滋味害的。


    我咀嚼著,幾滴眼淚滑下臉頰。


    「好吃嗎?」


    母親溫柔地問我。


    我也坦率地回答:「很好吃。」


    好像能聽到異口同聲的回答。


    姐姐大人、媽媽、外曾祖父和我,一起並肩走過斑馬線。


    和服阿姨說能踹到外曾祖父就滿足了,所以先回家了。


    「我不打算打擾你們一家團圓,祝你幸福。」


    撐起手中的和傘,一溜煙地消失在遠方。


    「真是個怪人啦。」


    「唉,真的。」


    媽媽和外曾祖父各自聳聳肩。


    我們朝與家完全不同的方向走。行經倒閉的咖啡廳、器材放置廠、通風良好的廢棄停車場、有鯉魚泅泳的小型儲水槽、倒閉的壽司店。四個人一起走過許多地方,不論新舊,接受了夾在我們與道路之間的事物。


    這個世界是如此寬大,不管怎樣的矛盾都能包容。


    外曾祖父感慨萬千地望著姐姐大人的後腦勺。注意到他的視線,我捏捏姐姐大人的脖子。姐姐大人打了我的頭,接著回頭,發現了外曾祖父的視線。


    「怎麽了嗎,那個……外曾祖父?」


    因為還不習慣,姐姐大人有點尷尬地說。而且依照姐姐大人的個性來想,也許是對剛才毆打外曾祖父的事情耿耿於懷。而我當然沒放在心上。大部分的事我都不放在心上。


    「你果然和你的外婆比較像。」


    「……是嗎?」


    姐姐大人撥掉耳朵上的頭發。外曾祖父會一直注意姐姐大人,似乎是因為這樣。嗯嗯嗯。


    「那我呢?」


    我舉手發問。外曾祖父緩緩地上下打量我。


    「你和姑婆小時候很像。」


    「姑婆!」


    喔喔~沒遇過耶,跟她討到目前為止的壓歲錢吧。


    姐姐大人又回過頭,抬頭看外曾祖父。


    「嗯?」


    「我覺得,我和你也有點像。」


    姐姐大人這麽說。外曾祖父將手指放在臉頰上,認同地點點頭。


    「這個嘛,對了……一定是。」


    像嗎……眼睛和嘴角也許像吧。那種很倒黴的弧度。


    瞥了一眼外曾祖父紅紅的下顎,姐姐大人再次麵向前方。


    「用正常一點的方式和我們接觸不就好了。」


    「正常嗎……明白何謂正常是件好事。」


    外曾祖父的回答像是獨白,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之後走著走著,途中姐姐大人側眼看我。


    「嗯?」


    「你啊,除了直笛以外,沒有更有用的武器嗎?」


    「我什麽都沒有!」


    打破汽油罐,並不會出現日本刀或小刀。


    姐姐大人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笨蛋。」


    姐姐大人嘴裏責罵我,卻摸摸我的頭。力道有點強,在我痛得哇哇叫後,似乎聽到姐姐大人低聲說了「謝謝」,聽不太清楚。


    繼續走著,之後我們抵達一間公寓。雖然很大,但建齡似乎有點久,牆壁明顯很老舊,雖然好像有重新粉刷過,但和其他建築相比,缺乏清新的印象。有點昏暗,圍繞著的時間既老舊又鏽蝕。


    來到這間公寓的入口處時,媽媽對我和姐姐大人說:


    「外婆有點健忘,別在意這點,要和她好好地相處喔。」


    「老人癡呆嗎?」


    「太直接了啦。嗯~該怎麽說……算是幸福病吧。」


    「……幸福病?」


    「嗯。」母親笑了。


    「人在任何狀況下都不會放棄尋找獲得幸福的方法。我們從出生起就擁有這種性質。那或許就像一種不治之症,也正是生命的本質。」


    「聽不太懂!」


    「……嗯嗬嗬嗬,我喜歡誠實的孩子啦。」


    被母親稱讚了。母親很愛誇獎人,姐姐大人則很少這麽做。我從來沒被姐姐大人稱讚過。而我問姐姐大人:


    「姐姐大人懂嗎?」


    姐姐大人本來想裝懂,但看到我被母親誇獎後很猶豫。姐姐大人在想什麽,隻要看一眼就能馬上猜出來。


    「不告訴你。」


    「我討厭不誠實的孩子啦。」


    我學媽媽的語氣說完,後背就被用力打了三下。「喂,不行這樣啦。」媽媽連忙阻止。我在痛楚中閉起一隻眼睛仰望,外曾祖父的嘴角也微微上揚。


    一行人走進公寓的入口大廳後,媽媽威風凜凜地說:


    「會有人來迎接我們,所以先在這裏等一下啦。」


    「等一下啦。」


    「……啦。」


    在媽媽旁邊排排站的我們依序模仿。外曾祖父站在我們背後一步,正在和某人聯絡。我發現他比爸爸更高。


    「不知道媽媽還有沒有機會和她的妹妹重逢。」


    母親轉頭看向外曾祖父。外曾祖父收起電話,眼神遊移。


    「要以令人安心的說法來說,是我也不知道。」


    「那不叫安心,而是謊言吧。」


    母親有些尖銳地說完後,外曾祖父自嘲似的揚起右邊嘴角。


    「不管經過幾年,我還是不擅長說謊啊……」


    搔搔頭後,外曾祖父想甩掉謊言般地麵對前方。


    「……曾經毀壞的東西無論怎麽做都無法修複。要勉強堆起殘骸活下去。」


    我與她,以及許多人都是如此。


    外曾祖父這麽說完後,看著電梯。


    電梯門打開了。


    「歡迎。」


    我下樓迎接我的家人。不對,與其說家人,呃,嗯,算關係複雜的親戚吧。


    走出電梯時,一群人由小到大地排排站著。其中,前女高中生看見我後,眉開眼笑地喊:


    「是阿姐來接我們嗎?」


    「當然。」


    「她就是奶奶嗎?」


    姐妹之中的姐姐——小愛向母親確認。


    「不是啦。她算是……呃~你們的姑婆啦。」


    「你要親昵地叫我麻衣也可以喔。」


    「麻衣(上標:mai)?好像麻由(上標:mayu)和愛(上標:ai)合體的名字喔。感覺像把姐姐大人和我的名字黏起來一樣。」


    「唔嗬嗬。」姐妹之中的妹妹——麻由笑了。還以為長相很像,似乎連語氣也很相似。


    「嗯~說不定她……」


    我伸出食指。麻由察覺到,也伸出食指指尖和我相碰。


    由於手指大小不同,隻要由我承接,就能輕鬆結合。


    「e~t~」


    「嗯嗯,果然…


    …」


    「發現同類了嗎?」


    小愛的冷漠視線讓我聯想到以前的姐姐大人。我向她揮手,她露出疑惑的表情。


    她能確實看見我呢。


    父親大人窺探電梯內後問我:


    「媽媽醒著嗎?」


    「嗯,非常難得地。」


    「那太好了,大概。」


    讓人不敢確定就是母親大人的「美妙」之處。


    我帶著一群人,魚貫進入電梯。這棟老舊公寓若不插入住戶的卡片鑰匙,電梯就不會動。父親曾說「要偷偷潛入時很麻煩」,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知不覺間,年華老去。


    「父親大人也是這種感覺嗎?」


    「我不知道你是指什麽感覺,不過當然是。畢竟是女兒說的話。」


    哈哈哈。父親大人皮笑肉不笑地說。他對家人特別溺愛。


    在這樣的父親身邊有我、前女高中生以及她的兩個女兒。


    身高漸漸變矮,就像樓梯一樣。這樣的高低差讓我覺得很有趣。


    一階一階地,隨著時間攀升。光是能往上走就算賺到了。


    電梯抵達目標樓層。姐妹倆靜不下心地張望著沒有任何有趣事物的外側走廊。妹妹似乎不管在哪裏都一樣好動。


    因為和我很像。


    我們走進老舊公寓的一間屋子,我們的老家。走進家裏,玄關處有兩雙鞋子。


    「打擾了~」


    姐妹脫下鞋子擺好,進入家中。玄關連接的走廊靜悄悄的,即使接近夏天也有點冰涼。我今天久違地回來老家,照樣被父親整理得很整齊,打掃得很幹淨。母親會做飯,但從不整理打掃。


    「因為有人拜托我打掃得幹淨一點啊。」


    父親說。


    「誰?」


    「我女兒。」


    我不記得有拜托過他這種事。這麽說來,就是另一名愛幹淨的人吧。


    大家一起走到客廳,母親大人獨自坐在沙發上,身形細瘦,肩膀窄小。嬌小的身軀套在略大的睡衣裏,凸顯她的稚嫩感。雙眼有些迷蒙,似乎有點愛困。


    和以前一樣。


    難以相信她和父親同年。她身上似乎失去了成長的概念,沒有變化。


    「啊。」


    母親大人看到父親,露出燦爛的笑容後,馬上恢複冷漠的木然神情。是我熟悉的母親大人。她不感興趣地逐一看著其他人的臉。麻由與母親大人四目相交後,放下書包走近她。


    「你是外婆吧?」


    她直接走到母親大人的麵前說。母親大人一語不發,父親大人則替她訂正錯誤。


    「不是喔,她是你們的外曾祖母。」


    「咦?」


    「外曾祖母也年輕得不可思議。」


    小愛也跟著靠近,深感興趣地抬頭看母親大人。竟敢毫無防備地接近母親大人,真佩服孩子的稚氣。話雖如此,我和姐姐大人也不曾被母親大人傷害過就是了。雖然她沒有給我們什麽,稱得上對我們多好,但也許光是如此就夠了。


    「外曾祖母你好你好!」


    麻由天真地打招呼後,母親大人有反應了。雖然表情幾乎沒變,卻溫柔地撫摸著曾孫女的頭。麻由似乎覺得很癢,母親大人垂下眼簾。


    以控製力道的能力徹底壞掉的母親大人而言,這樣的動作很溫柔。不知道她是否明白她們是誰呢?有感覺到特別之處嗎?從母親大人的樣子無法得知。


    「嗯~這算怎麽樣呢?」


    「好像很開心啦。」


    前女高中生來到我身邊,戳戳我。


    「那邊似乎感慨更深呢。」


    她用下顎指的方向,是父親大人坐在椅子上托著腮幫子,背對我們。


    「嗯,的確是。」


    他應該是不好意思讓別人看到現在的表情吧。


    果然還好母親醒著。


    感到很滿足。像是觀望著在海上漂流的一葉扁舟幸運地著岸。


    最後還剩下一個人。


    「好熱鬧。是哪來的孩子?」


    姐姐大人不以為意地走進房間。


    沒紮起來的長發、不健康的蒼白肌膚、殘留在臉上的細微睡痕。


    全都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幼小。


    明明年紀相同,度過相同歲月,我的姐姐大人開始和我出現老幼差距了。


    給人的印象和母親大人變得越來越相似。


    姐姐大人把我和自己的女兒當成幽靈,直接經過我們,往母親和曾孫的方向走去。剛才待在家裏時,她也完全沒感覺到我,我戳了戳她的臉頰惡作劇也沒反應。


    麻由和愛凝視著姐姐大人。


    「這位應該就是外婆吧?」


    「什麽?」


    姐姐大人連自己的女兒都看不見,當然不可能知道自己有孫子。


    我提心吊膽地看著,擔心她們也會被姐姐大人從認知中抹消。


    但是——


    「我們要好好相處喔。」


    麻由走向姐姐大人,向她伸出手來,想要握手。


    姐姐大人雖然對此感到疑惑,最後仍歎口氣,握住她的手。


    大手與小手握在一起。


    宛如過去的自己和現在的姐姐大人,時間疊合在一起。


    我舍棄從出生以來一直沒有舍棄過的話語,靜靜地凝視這一幕。


    「阿姐,你似乎很開心啦。」


    前女高中生戳我的側腹。我能了解剛才父親的心情。


    「那邊似乎感慨更深呢。」


    那邊是哪邊?


    「不不不。」前女高中生揮揮手。


    「這次阿姐也不輸喔。」


    「……說得也是。」


    不知道坦率是否算是美德,但現在充滿的氣氛讓我不由得想這麽做。


    前女高中生在一旁靜靜地凝望我。


    「幹嘛?」


    「沒事,沒想到阿姐真的算是我的阿姐,偶爾還是覺得很驚訝啦。」


    「咦?你不是早就知道了才這麽叫的嗎?」


    「不,我完全不知情。我隻覺得你是住在隔壁,很愛照顧人的大姐姐而已啦。」


    我對這名形式上算是我外甥女的女性,大致上說明過她的出生秘密。


    但隱瞞關於她的父親已經被逮捕的事,以及我所做過的事。雖然她主動去搜尋一下,應該也能推知端倪就是了。


    「當初聽到時,我很驚訝……但我意外地很快就接受了。」


    「因為人類是一種適應力絕佳的動物啊。」


    這或許就是剛才所說的,幸福病的副產物吧。


    繼承了我恨不得殺死的人之血脈的對象就在眼前,我也幾乎能夠原諒。


    「哎嘿嘿嘿。」前女高中生眯著眼,靦腆地笑了。


    「那你呢?開心嗎?」


    女兒與自己的親生母親麵對麵,卻完全沒被看見。肯定是千頭萬緒吧。


    「嗯……」聽我這麽問,前女高中生思忖一會兒後說:


    「就像是……活著真好吧?」


    「………………………………………………………·」


    我知道自己正笑著。


    姐妹和姐姐大人並肩坐在沙發上。剛才坐在沙發上的母親大人現在躺在地板上,父親大人見狀就抱起她。父親大人隻靠左手,歪七扭八地撐住她,母親像個孩子一樣笑著。


    那張隻對父親大人展露的笑容被純化,充滿了光輝燦爛的事物。


    這就是對母親大人而言的真實。


    扭曲的母親大人,以及同樣壞掉的姐姐大人。


    姐姐大人肯定


    一輩子都無法恢複了吧。


    破碎的物體彼此穿刺堆疊,產生新的事物。扭曲地,脆弱地,不穩定地。姐姐大人懷抱著不會傷害自己的世界活著,逐漸死去。


    而我絕對不可能進入她所見到的景色中。


    即使如此……


    光是看到長得像姐姐大人的孩子與長得像我的孩子,相親相愛地坐在一起,我就已經……


    吸吸鼻子後,我對姐妹開口:


    「麻由,你來一下。」


    「是是。」


    「可以幫我問外婆一件事嗎?」


    「是是?」


    我壓低聲音拜托她。妹妹二話不說地答應了。


    麻由跳到姐姐大人身上。姐姐大人嚇了一跳,但還是對她微笑。


    「哎哎,外婆。」


    「我還沒那麽老啦。唉,算了,什麽事?」


    「就是啊,姐姐大人真的不覺得我是犯人嗎?」


    我試著詢問姐姐大人我一直很在意的問題。


    借由小小的嘴。


    姐姐大人起初微微歪著頭,接著……


    「那當然了,誰會懷疑像你這樣的妹妹啊。」


    姐姐大人裝作若無其事地說謊。


    不是對著孫女。


    而是朝向我。


    就算那是偶然,就算是片刻的理智。


    仍讓我忍不住捧著肚子放聲大笑。


    姐姐大人是我不可能贏過的大騙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說謊的男孩與壞掉的女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入間人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入間人間並收藏說謊的男孩與壞掉的女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