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阪煉次當時年僅十五歲、剛從國中畢業。他沒有繼續升高中,而是在大街上組成一個不良少年幫派,名叫「修羅道」很難想像這是個都會少年會想到的幫派名,據說是由哀川翔(注:日本性格派男演員,電影作品多與黑道及暴力有關)主演的黑道片名而來。


    「總之那個人超強的,是四大天王之一。」


    平阪幫的資曆最深的老臣——電線杆如此說月。


    「可能比壯大哥還要令人害怕。因為他會笑著開打。」


    「我對那個時期的事情不太熟。」宏哥坐在駕駛座上回應。


    目前正在從平阪幫事務所返回「花丸拉麵店」的路上。由於身型過長,電線杆的頭直頂在副駕駛座的車頂上。


    我和愛麗絲則是坐在後座,中間夾著一道布偶牆,兩人都沉默不語。


    「二哥至少還上過高中。」電線杆說道。


    「隻上了一年而已。後來就跟阿哲混在一起……那個時候平阪幫已經成立了。」


    「原先在這附近的混混根本沒有什麽幫派,因為那時候還是覺得組幫派這種東西很無聊。」


    說得也是。若是在早期的千葉縣或神奈川縣就算了,但現在已經不是那種時代了。要組幫派通常先要有個假想敵,但現在的大人根本沒空去當小孩子的敵人之類的了。


    「可是平阪大哥卻一直說什麽『咱們來結義吧』當時大家都用『你到底在說啥?』那種眼光看他,不聽話的家夥就會被他揍得很慘。」


    電線杆本身並不是「修羅道」的成員,所以一開始對闖進地盤的平阪煉次很不爽;他本身隻不過是留連在便利商店抱怨的中輟生而已。


    然而就在這時候,又出現了一個來自大阪的問題火種。


    「聽說壯大哥剛來東京的時候就和女人住在一起。」


    「咦咦咦咦咦!」居然還跟女人同居?總覺得之前對他的印象不斷瓦解。不知道那個人在女朋友麵前是什麽模樣呢?還是說就一直眉頭深鎖嗎?


    「啊,這件事我也稍微聽說過……」宏哥忽然附和。「他原本也是靠女人養,對方是酒店小姐之類的。因為女朋友上班的店和煉次的幫派起衝突,第四代就殺了過去……好像是這樣吧?」


    「啊,不對。聽說並沒有起衝突耶!」電線杆附帶修正。「我也是後來才聽壯大哥說的,他跑去『修羅道』的聚集地找對方算帳,還訓了對方一頓、罵他們是不是白癡?帶領這麽多人,竟然還敢到有黑道在背後撐腰的店裏鬧事?」


    「這不就是起衝突嘛!」宏哥忍不住吐槽。


    「不過平阪大哥的度量也超大的。然後兩個人從此就開始合作,把背後叫什麽藤田幫的流氓趕跑,換成自己的幫派來罩那間店。」


    怎麽可能——如果我對第四代還不太熟,應該會有這樣的反應吧?按常理來說,怎麽可能會有一群小鬼敢找黑道的碴,最後還搶走他們的一部分地盤?


    「聽說壯大哥跟一間好像也幹過滿多肮髒事的房屋仲介有交情。我腦袋不好不太清楚,但好像就是在土地還是大樓的書麵資料上動手腳,結果連店麵都給吞下了。」


    果然又是這種手法。我不知道那個人自己覺得如何,但他真的很有成為智慧型黑道的資質。


    「然後就跟平阪大哥兩人合組幫派,自從壯大哥認真起來後,地盤就急速擴增;後來還改變幫派名稱,順便租了事務所。」


    「對了,我之前就一直很好奇,為什麽是用平阪的名字呢?」宏哥詢問。


    「壯大哥好像說什麽合並公司之後會留被合並的公司名稱……」


    哇!感覺好像出現了非常商業化的理由,真不愧是第四代。


    「還有,聽說平阪大哥也說過雛村這名字不錯想要用,可是壯大哥很討厭自己的姓。」


    「記得他好像是從老家逃家出來的吧?」


    據說第四代在大阪的老家是會兼在路邊擺攤作生意的老派黑道,大概是號稱雛村幫或是雛村家族之類的吧?若是這樣,會不想用雛村兩個字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他們兩位結拜時都是五分滿的酒杯,沒有說誰比誰在上麵;結拜時我們也都在場,當時覺得隻要有這兩人在就一定天下無敵了。而且壯大哥跟平阪大哥不止喝結拜酒而已,好像還交換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


    「……很重要的東西?」我喃喃自語地複述了一遍。


    「至於是什麽東西,兩位都不肯告訴我們,所以我們都說那是『超級結拜杯』。這些都是傳奇啦,隻能說是傳奇了。」


    比血更濃的杯酒……還有比那更濃、連結著兩人的某樣東西。


    我試著回想起殘留在嘴唇的可樂味、已經淡掉了的結拜酒味。


    「這件事我也聽煉次說過。」


    宏哥的聲音顯得甜蜜而朦朧。


    「我問他到底是什麽重要的東西?他卻說不是具有形體、能隨便讓人看見的東西。結果阿哲就吐槽:『你們是同性戀嗎?』煉次還笑著說:『是比同性戀更親密的關係。』搞得第四代心情超差,最後還大打出手打翻拉麵,全部的人都被明老板罵得半死。」


    原來這樣的景象曾出現在那麵布簾底下……是很久以前的夢。


    「但是……」電線杆壓低聲音。「那兩位都做到這種地步了,為什麽還會……?」


    結果我還是無法開口告訴第四代——


    在上野和煉次哥相遇,還有他告訴我不要接近livehouse的事。


    即使已經確定他就是第四代過去的夥伴,平阪煉次。不,應該就是因為確定了,所以才說不出口。


    為何煉次哥——曾經和第四代攜手創造平阪幫的人,會做出那樣的事?


    「你們這些幫眾裏,有沒有人知道平阪煉次離開東京的理由?」


    愛麗絲直到方才為止都還將下巴埋在水豚先生當中,卻突然打破沉默詢問。我嚇了一跳,隔著摩卡熊布偶緊盯著她的臉。


    「……沒有。大姊您知道嗎?」


    「我也還不知道。況且我和第四代認識時,平扳煉次已經不在東京了。但我知道途徑——包括該挖掘哪一座墳墓。」


    「壯大哥隻要一聽到平阪大哥的名字就會二話不說動手揍人,所以都沒有人敢問他……難不成他們——五年前分開時候就已經是敵人了嗎?」


    「關於這點也還不清楚。」


    愛麗絲的話到此中斷,之後就隻剩下昏暗的沉默。


    唯有偵探才能發現的事實——然而,卻沒有理由求證。因為沒有任何人提出這樣的委讬。


    「二哥,真不好意思還讓你送我過來。」


    電線杆一馬當先從停靠在拉麵店前的車中走出來並深深一鞠躬,結果頭還撞到車頂。


    至於為何會要順便載他,也是因為當我們打算離開時,電線杆便說有事要去「花丸拉麵店」一開始宏哥詢問「是否要搭便車」他還不好意思地拒絕,但由於在路上也有些事想問他,所以就硬拉他上車。不過,他到底有什麽事呢?我看著那穿過布簾的巨大背影如此想著。


    「熱到感覺快被煮熟了。」


    愛麗絲對著從門縫中侵入的熱氣皺起眉頭。明明太陽就已經快要下山了,柏油路麵卻才剛要大量散發滲透在內的熱氣,感覺甚至比中午還熱。看來今晚的拉麵店也會因為想來吃冰淇淋的客人而高朋滿座。就連放在拉麵店外麵,把啤酒箱翻過來鋪上座墊而成的位子也全都是人。


    「鳴海,你幫我跟老板叫一份紅豆冰。還有,雖然現在完全不想吃晚餐,但如果硬是要我吃,就幫我叫碗涼拌沾麵去麵。宏仔則是記得幫忙把我的友人搬回事務所。」


    當我牽著愛一麗絲的手走下車時,聽見拉麵店方向傳來的騷動聲。回頭一看,令人驚訝的是電線杆居然跪在布簾下。通勤族的顧客們都捧著大碗公站了起來,大家都想遠離電線杆。


    「……啊,拜、拜讬!不可以這樣啦,在這種地方……你、你先到後頭的座位吧?我拿個冰淇淋給你。」


    到外麵送餐點的彩夏看來已經招架不住了,於是對著我露出一臉困惑的神色,但我自己也驚訝到無法動彈。


    「你這是在做什麽?我們還有客人在,這樣會打擾到人家!一


    明老板站在櫃枱另一側皺起眉頭。接著電線杆抬起頭來——


    「是平阪大哥回來了。一


    明老板隻是稍微動了一下臉頰。


    「現在變成了我們幫派的敵人了。」


    「所以又怎樣了?誰要管你們這群笨蛋


    小鬼們玩的鬥爭遊戲?」 ﹒


    「就算是壯大哥再厲害,如果跟平阪大哥敵對,誰也不知道結果會怎樣。而且我們根本不想看到他們兩位自相殘殺。」


    明老板站在噴出火和煙的中式炒鍋後麵,隻是低著頭沉默不語。


    「可是壯大哥說這是幫派內部的問題,也說不再借助大姊他們的幫忙了。說不定已經查出平阪大哥的所在位置,想一個人前往了結過去的恩怨。如果對手是平阪大哥,我想壯大哥—也很難全身而退。」


    我吞了一口口水。


    「但要是老板就一定就能阻止平阪大哥和壯大哥,拜讬您了!」


    「我為什麽非得做這種事不可?你到底在想什麽啊?笨蛋!」


    聽來極為冷酷無情的一句話。就連我都差點想從電線杆背後補上幾句。


    「可是老板比他們倆還要強,而且根本沒有其他人能阻止。」


    「我還有其他客人,你別再吵了。有沒有搞錯?我是拉麵店老板耶。」


    明老板回答得理直氣壯,接著將煮好的中華井飯交給了彩夏。「讓您久等了~」彩夏則是一臉害怕地將東西送到店外。


    「如果阿壯或煉次來店裏,我就請他們吃拉麵,順便送一份冰淇淋。若是有話想說,我會聽;若是還在搞些無聊的事,我會扁他們——這些大概還算是我的工作。不過……」


    明老板終於將視線轉向電線杆——或說是轉向我跟愛麗絲、坐在駕駛座上的宏哥、遠在隔著鐵路和車站另一邊的第四代身上,甚或是轉向位在東京某處的煉次哥吧?這時明老板的眼神,就像是用白雪做成的糖果一樣善良。


    「帶他們過來是你們的工作吧?」


    電線杆的雙手「啪」的一聲落在柏油路上。愛麗絲看了垂頭喪氣的巨大身軀一眼。


    「走吧,我們有我們的工作要做。」


    我被愛麗絲拉著衣袖,曖昧地點點頭往拉麵店後頭走去。彩夏胸前緊抱著餐盤站著,以疑惑的眼神看了看我們。不過彩夏比我堅強許多,接著她低著頭走向電線杆身旁。


    「請、請問……你要點些東西嗎?我再去拿個啤酒箱過來給你坐。」


    由於愛麗絲硬是拉著我不斷前進,所以我隻聽到這裏為止。我倆沉默地走上緊急逃生梯,任憑燈光和滾燙的熱氣、交談聲和高湯的香味逐漸遠去。


    從過去到現在一直存在著這麽善良的地方,這裏應該也曾有個為煉次哥而存在的位子才對。


    而他居然得拋棄這樣的地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呢?


    愛麗絲踏入了冷氣吹個不停、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事務所,接著馬上趴倒在床鋪上。出去外麵這麽久,她應該已經到極限了吧?


    當布偶的搬運工作告一段落後,愛麗絲隻轉過頭來看著宏哥。


    「已經沒事了。麻煩你去幫我跟老板說:很抱歉給她帶來麻煩了。」


    宏哥七裏有譜地點頭回應,將布偶們疊放在床鋪邊後隨即返回門口。


    「我再去一次第四代那兒好了。」


    宏哥在穿鞋子的地方回過頭來。


    「我再去確定一次,是不是真的不委讬偵探。第四代的腦袋裏充滿了黑道的遺傳因子,所以很容易就想到幫派麵子之類無聊的問題。其實他的工作已經夠忙了,麻煩事就交給我們這些尼特族去做就好了。」


    「隨便。」


    愛一麗絲的回答出乎意料地冷淡。我的想法和宏哥一樣,原以為愛麗絲應該也是如此的。


    「啊——可惡!阿哲那家夥偏偏在這種時候不知跑哪兒去了!明明該換他出場了。」


    要是阿哲學長在的話,即使要去揍第四代也——不對,那樣大概隻會讓事態更加嚴重而已。但是在遇到這種見血事件時,沒他在其實還滿令人不安的。


    「愛麗絲,你也別太勉強喔。」


    宏哥一邊穿鞋一邊提醒她。


    「我有生以來從來就沒有不勉強過。」


    愛麗絲用雙手撐住床墊將身體抬起,並輕聲地回應。


    似乎讓她安靜一下比較好。正當我準備跟隨著宏哥走出房門時,後麵傳來尖銳的聲音。


    「連你都出去做什麽?你過來那兒跪著。」


    愛麗絲全身包裹著毛毯並埋沒在一堆布偶中,由於她的眼眸看起來霧霧的,我隻好照她所說的,跪坐在床鋪的旁邊。


    愛麗絲把我買給她的水豚先生布偶壓在單薄的胸前,遮住了一半的臉,讓我覺得她的眼神更為銳利,就像一根冰做的釘子一樣,把我牢牢釘在那裏。


    「我接受第四代委讬的工作隻有製作t恤竊盜犯的通緝傳單而已。」


    愛麗絲用仿佛隻用一根大拇指打著字般的語氣對我說。


    「任務已經完成了。被逮到的男子也經過你的確認,確定是犯罪集團的一員。如今的我,隻不過是漂泊在浩瀚資料大海海麵的一對眼睛罷了,沒有力量也沒有意誌,所以也沒有義務回答你的問題。但我還是得問:『你到底知道什麽?』」


    我忽然感到一陣虛脫,差點整個癱趴在地板上。我努力地用手撐住,忍住不讓自己跌下去,但實在無法直視愛麗絲的眼睛。明明吹著冷氣,頸部卻感覺好熱。


    「或許你自己沒有發覺,但你是少數幾名可以直視雛村壯一郎眼睛的人;然而今天你卻一直不敢正視他。在上野發生了什麽事?你在隱瞞些什麽?」


    這時我腦海裏掠過了好多話。心想如果現在能哭出來或發脾氣,該會有多舒服呢?可是我卻找不到那樣做的理由。


    因為我隻不過是缺乏勇氣,才會開口不說。


    「得知即死亡。」


    愛麗絲的話刺進我的心坎,我隻能隨著她的話語抬起頭來。


    「你的那個部分早已死亡,誰都無法治愈。而我是尼特族偵探,是死者的代言人。若要共享死亡,我做得到。」


    在我發抖的嘴唇內,原本僵硬的話語融化了。


    應該已經學到很多次教訓了才對。什麽都不說——這才是最讓周圍的人受傷的一件事,就連我自己也曾是傷者其中之一。然而我卻必須讓愛麗絲提醒到這種程度,否則就隻會繼續畏縮在自己的小世界裏。


    「……我見到……平阪煉次了。」


    好不容易說出了一句話,接著便緊咬住嘴唇。


    而愛麗絲隻是將布偶放在膝蓋上。停留在她眼中的黑——我想那是任何人獨自在寧靜的夜裏仰望天空時都曾看過的顏色。


    所以我全都說出來了,包括與煉次哥相遇的場所都是受第四代之托前往的地方。也就是說,那些根本就不是巧遇。我和煉次哥勢必會相遇,而且確實也遇到了兩次。


    過去曾經是摯友——煉次哥告訴我,他是為了將以前結拜的兄弟打得破破爛爛才會回到東京。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眸仿佛要將所有影子都吸進去。


    「……我並不知道他到底打算做什麽,不過……」


    那個人——看起來很難過。


    必須一直耍白癡或者一直揍人,若不做這兩種事其中之一,大概就無法呼吸了——他的表情


    就是這樣訴說著。


    就算我將知情的內容都說完了,愛麗絲還是保持好一陣子的沉默。我買給她的布偶被夾在兩膝中間而扁掉變形。她的眼神既不是責備,也不是感歎——


    就隻是分享。


    「把dr.pepper……」


    經過又長又令人感到寒冷的沉默,愛麗絲終於開口。


    「……拿給我吧。」


    我從冰箱裏拿出一瓶冰到就快要黏在手指上的紅色罐子,交到愛麗絲手上後,她做了一件從未對我做過的事。


    愛麗絲喝了一口,接著就將罐子遞到我的嘴前。


    「你也喝吧,剩下的全部。」


    我感到困惑、上不來氣、說不出話,好不容易才含下一小口的飲料味道,卻和記憶中跟煉次哥喝的結拜可樂味道混雜在一起。


    由於一口一口地慢慢喝,感覺罐子變輕時氣泡早已散去,於是我將剩下的飲料一口氣喝掉,隻覺得甜味和香料的味道沿著喉嚨內側流了下去。


    我拿著罐子站了起來,感覺就像愛麗絲的血液在胃中靜靜地被吸收到我的體內,根本沒辦法直視著她的眼睛。


    「對不起……謝謝你。」


    「該道歉的對象怎麽說都不該是我吧?」


    「說得也是。」


    「沒關係,我也不希望我的助手一直這麽無能。就當作在訓練狗,就算需要一百次、一千次,我都會教你同樣的事情。」


    「我會努力的。」


    「不論再怎麽努力紮根、長出枝芽、擴


    張言語的嫩葉,我所能觸碰到的現實世界畢竟還是很渺小。」


    這時,愛麗絲的眼裏終於浮現一絲絲的濕潤。


    「而你就是那渺小世界中的一部分。」


    我點頭回應。


    若是不能用言語表達,我們的世界就隻能在這瘦小的手掌裏等待枯萎。


    一定要用言語表達出來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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