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沒三兩下就找到銀二先生了。星期天下午四點左右,當我踏出家門正要跨上腳踏車的時候,口袋裏的手機響了。是少校打來的。


    「銀二先生、森先生、專務、馬力恩霍夫和我一起在鐵路橋下,我隻打算跟大家閒聊而已。你記得要買酒來。」


    當我正要抗議自己還未成年時,電話就被掛斷了。看來大家都忘記我是高中生這件事,雖然有時候我自己也會忘記就是了。


    暫且不管我未成年一事,所謂專務跟馬力恩霍夫應該是其他街友的名字吧!因為他們之間經常隨便地稱呼彼此。對了,如果銀二先生真的是結衣的父親,他也應該另有其名。


    我待會就要去見他,得小心確認才行。


    您就是桂木健司先生嗎?


    我在便利商店買了罐裝咖啡,往車站方向前進。鐵路橋下是奇妙的世界,每隔三十秒就傳來電車輾過鐵軌的噪音,擠滿了狹窄的小酒館和路邊攤。因為尚未日落西山,眾多店家都還沒開始營業。臭味令人作嘔的垃圾袋小山、啄食垃圾的烏鴉、大量生鏽的無主腳踏車和坐在腳踏車上抽煙的街友,仿佛城市的沉澱物。這一切加快了行人的腳步。


    不過,今天情況有些不同。街友中夾雜了一個貌似小學生的臉孔,而且還身著迷彩裝和安全帽。


    「藤島中將,我在這裏!」


    少校看到站在馬路對麵的我,朝我揮了揮手。聊天聊得正興起的四個大男人也轉過頭來看看


    我。我一邊在意路人的眼光,一邊立起運動服的領子快速通過馬路。


    「大家請喝咖啡。」歐吉桑們毫不客氣地把手伸進我打開的便利商店塑膠袋中,包括銀二先生在內。


    「怎麽不是酒。」「反正今天很冷,熱咖啡也好。」


    「鳴海幹嘛請我們客,是為了將來淪落為流浪漢時的準備嗎?」


    「哇哈哈,你就學宏仔當小白臉就好啦!」


    我被兩個歐吉桑包夾,兩人左右開弓。專務應該是發絲黑白摻雜,身著西裝,乍看之下會誤亡以為是上班族的歐吉桑;連身工作服的後麵口袋裏放了小瓶酒類的應該是馬力恩霍夫。我隻模模糊糊地記得大家的樣子,可是大家都記得我的長相和名字,這是怎麽一回事?


    「鳴海,你下次要跟哪邊的黑幫一決勝負啊?」


    「上次你跟中國黑幫的對決,賠率高達二十四倍喔。讬你的福,一讓我大賺了一筆。」


    「你們居然拿我賭博!我又不是賽馬!」


    「咦?今天不是講賭博的事喔?」「少校說你會給我們情報耶。」


    我吃了一驚,望向少校。他和銀二先生、森先生似乎正熱烈討論著什麽,隻有一瞬間抬起眼睛看了我一下。穿透護目鏡的視線,明白地告訴我要我亂掰情報。這家夥為了聚集街友,居然拿出我的名字胡亂散播謠言。我逼不得已隻好開口。


    「呃,最近是沒有什麽騷動啦。首先上次跟黃道盟火拚的時候,宏哥呢--」


    我硬是掰了一些英雄事蹟,順便偷瞄銀二先生。實在是沒辦法不去介意他們談話的內容。


    「……原來如此,住在公園的人和鐵路橋下的人都被幹掉了。誰都沒聽到射擊聲,也就無法從聲音的輕濁和高低判別槍枝的種類--」


    「誰分辨得出來啊!又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樣是軍事迷。」銀二先生吐槽道。


    「天色那麽暗,誰分辨得出來是空氣槍還是什麽鬼東西。我還以為是被釘子打到了。」


    森先生一邊搓揉手臂一邊回答。


    「我們去現場巡邏找子彈吧!知道他們穿的鞋子等裝備嗎?」


    「就說天色太黑看不到啊。」


    「我們又不是軍人,誰沒事會去在意那些事。」


    「那可以請大家隨身帶著這個錄音機嗎?」


    少校似乎在調查狩獵街友一事,銀二先生仔細地端詳少校從背包裏取出的手表型錄音機。


    「這是什麽?你放了幾個麥克風?」


    「一共有十六個感應方向的麥克風,我還特別調整過配置的角度,算是我的得意作品。」


    「這樣成本也太高了。如果想要量產,好歹要把收音器和電源模塊化。」


    「銀二先生的思考模式都是商業取向呢!我都沒想到。」


    「試試之前做的電波引信如何?」


    「喔,那個應該可以用。」


    聽起來好像談得很愉快的樣子。我稍微靠近少校,裝出一副一開始就參與對話的樣子,凝視兩人手上的機器。


    「……您好像很懂機器的樣子,以前是工學係的嗎?」


    近乎直球的詢問。少校忍不住看了我一眼,詢問街友的過去可是禁忌。


    可是銀二先生隻是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很幹脆地回答了我。


    「那是以前的事了。現在技術進步太多,我已經跟不上阿均了。」


    「可是思考模式是不會退流行的。因為聽了您的話,我現在開始覺得去上研究所也不錯。雖然這樣會延後我當尼特族的時間……」


    聽了這番話,我拚命壓抑驚訝和矛盾的心情。少校居然想去唸研究所?他明明就宣稱要一路留級到不能再留,退學之後當最強尼特族的。另一方麵,因為銀二先生喊少校阿均,所以感覺好像在談論陌生人的事。不,現在重點不是少校,要先打聽銀二先生才是。


    「您也會做錄音機嗎?」


    我瞥了瞥少校手上的錄音機,若無其事地問道。


    「也不是不會做,不是我的專業領域就是了。」


    「是喔,那您的專業領域是什麽方麵呢?」


    「照相機的零件。」


    我咽了一口口水,跟結衣告訴我們的情報一致:她父親原先經營零件工廠。


    「剛剛您也提到成本之類的事……難不成您以前是社長嗎?」


    「我之前是做過經營沒錯,你怎麽一副都知道的樣子。」


    「喔、喔。」我刻意咳了幾聲掩飾尷尬,好像問太多了。「就突然想到。」


    「你有什麽事情想問就直接說。」


    聲音結凍在喉嚨深處,帶來一陣疼痛。我勉強自己吞下這疼痛。


    偷瞄了一下少校,發現他早就在不知不覺中帶著森先生和專務去無主腳踏車的角落,向大家說明腳踏車鎖多容易打開。少校雖然口氣冷漠,還是很認真協助調查的。


    我重新麵向銀二先生,偷偷地深呼吸一口。


    反正遲早有一天要跟他說實話,還是放棄耍小聰明吧!與其等找到證據讓他無法逃脫再說明結衣的事,還不如先取得他的信任才能繼續調查。


    「其實我是私家偵探的助手。」


    「我們當然都知道啊。」


    連我的名字都知道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前一陣子,我們事務所來了一位叫做夏月結衣的客人,是演藝人員。她的本名是桂木結菜……委托我們幫她搜尋失散已久的父親。」


    我停了下來,看了看銀二先生的表情。但是他臉上隻浮現比麵無表情更冷漠的神色。


    「她告訴我們,她父親的名字是桂木健司。」


    我又停了下來,等待銀二先生的回應。但是他一句話也沒說,我的耳邊隻傳來電車的噪音、手機門市招攬客人的聲音、藥妝店裏播放的音樂、來往車輛的排氣管聲和無數的腳步聲。


    「結衣說她之前去區立公園進行拍攝的時候,曾經看過您。她懷疑您就是她的父親。」


    「不幹我的事。」


    銀二先生的口氣仿佛將泥丸子壓扁在牆壁上。我可以確定,他就是結衣的父親。


    「結衣說她很想見您。」


    「我沒有女兒。」


    「隻要見個麵說話就好了。」


    「我說過不幹我的事。」


    「結衣還說她一點也不恨您,隻是很想見您。對了,她還說她可以幫您還債。」


    銀二先生把喝完的咖啡空罐丟進無主腳踏車的籃子裏,起身重新披上圍巾。


    「謝謝你的招待,我先走了。」


    「等等!請等一下!」


    我想追上銀二先生,結果大腿撞上腳踏車,差點就把一整排都給撞倒,害我慌慌張張地撐住腳踏車。


    「銀二先生,您現在住在哪裏?」


    「笨蛋,我又沒有家。」


    「我、我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是想問您怎麽聯絡。」


    我絕不能讓對話在如此惡劣的情況下結束。就算覺得可能會遭到拒絕,也要把握隻有一次的機會。


    「你去問阿均!」


    銀二先生拉著載滿肮髒紙袋的拖車,邁向高架橋下的陰影。每走一步,我就覺得他的背影變得更瘦小。最後我隻好停下扶


    起腳踏車的手,無可奈何地目送他離去。


    銀二先生遠去的腳步聲,最後被電車的聲音所掩蓋。


    我忽然抱住自己的雙肩,顫抖了起來。驀地覺得寒冷是因為大樓遮住了陽光,還是因為我現在才想起來已經是冬天了?


    「銀二先生走啦?」


    我看了看聲音的來源,原來森先生他們已經回到我背後了。


    「難得有年輕人請客,居然先走了。」


    「那個人每次都一副臭臉。」


    「我從沒見過他笑。」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啊?就有一次銀二先生代表我們所有人去跟人才派遣公司談判的時候,連大家請他客都不笑一下……」


    「我們來打賭吧!第一個讓銀二先生笑的人就可以贏得所有人賭的錢。」


    「看來賭注會很大啊!」


    歐吉桑們望著彼此曬黑的臉龐笑了。


    這三個人應該感覺到我和銀二先生談論了什麽嚴肅的話題,但是卻沒有人過問。大家的無視讓我深感溫暖,這跟保溫瓶采用真空隔熱的原理一樣嗎?怎麽可能呢?我到底在想什麽蠢事啊?


    有人從正後方敲了敲我的肩膀。轉過身去,發現少校拉起安全帽和護目鏡,露出純真的眼眸。


    「強行調查失敗了嗎?」


    「嗯……」我垂下肩膀回答道,覺得對不起好不容易才幫我找到銀二先生的少校。「工程已經開始了吧?銀二先生應該不會回到公園了吧?」


    「事情有點複雜,不過他至少會回來公園一趟。」


    少校開始跟我說明目前公園的狀況。


    工程是從四天前開始動工的。因為公園裏還有許多街友小屋,等於是在半脅迫的狀態下開工的。結果因為民間團體的抗議活動日益激烈,工程馬上就停工延期了。現在公園已經用護欄包圍起來,改造為運動公園的企劃也暫停了。


    「海克力士公司不可能因為一點抗議運動就放棄企劃,現在算是冷卻期間吧。總有一天會再度動工的,所以銀二先生他們得在那之前搬家才行。」


    「這下可糟了,他們搬走了要怎麽找人呢?」


    「別擔心。」


    少校拍了拍我的手臂。


    「我已經掌握好銀二先生固定會去的垃圾回收業者和常去的店家,也知道森先生的聯絡方式,馬上就能把握其他人的住所。而且我暫時得巡邏馬路上的各個據點。」


    「咦?」我盯著少校的臉看。所謂馬路上的各個據點是指街友們睡覺的地方嗎?「為什麽要巡邏?是為了這次的委托嗎?」


    「你在胡扯什麽,我是為了調查狩獵街友事件。」


    「啊……」


    我偷瞄了一下三個歐吉桑,他們手裏捧著咖啡,興高采烈地討論賭博。


    「我這一星期調查了各個事件現場,蒐集到很多物證。」


    少校從背包裏取出好幾個透明的塑膠袋,裏麵裝了bb彈和沾了泥土的肮髒金屬??碎片。


    「這不是一般人會用的東西,一定是愛玩生存遊戲的狂熱者。這個業界很小,很快就能找到犯人了。」


    我感到一陣矛盾。為什麽少校要這麽追根究柢地調查狩獵街友事件呢?他的確和銀二先生等人很要好,而且自己最喜愛的玩具遭人濫用當然會感到憤慨--


    就算如此,我還是覺得這很不像少校會做的事。


    ……什麽叫不像少校會做的事?


    我搖搖頭,揮去這種想法。我又懂少校什麽呢?我們才認識一年多,隻有在偵探事務所才會碰頭。他嬌小的身體裏隱藏了什麽熱情和黑暗,我怎麽可能會明白。


    所以我喊住走向車站的少校。


    「……可以讓我幫忙嗎?」


    少校停下腳步,稍稍扭過頭來。


    「我不能請藤島中將幫忙,這又不是委托。」


    「我知道不是委托,可是--」我一時辭窮,拚命地想借口。「總之,我希望少校能讓我參與。如果能抓到犯人……雖然有點像賣人情,不過銀二先生應該會比較願意跟我談吧!」


    虛情假意的借口。其實我隻在意一件事--為什麽少校會如此急迫呢?


    「藤島中將聽過漢斯·馮·西克特將軍的組織理論嗎?」


    「沒聽過。」我忸怩地回答。怎麽突然講起這種事來?


    「你不用功的程度真是令人歎息。盡管受限於凡爾賽條約中嚴格縮減軍備的規定,西克特依舊運用所有智慧和不屈不撓的精神重建德國軍隊,而且還堅持軍隊傲人的政治中立立場,和希特勒分庭抗禮!」


    「少、少校,等一下,別在大街上發表演說,大家都在看。」


    少校無視於我的抗議,在我麵前立起四根手指。


    「根據西克特的理論,軍人可以分成四種:懶惰的聰明人、勤勞的聰明人、懶惰的笨蛋、勤勞的笨蛋。」少校每講一種就彎下一根手指。


    「……啊。」


    「懶惰的聰明人適合當前線指揮官。因為怕死,他會努力思考輕鬆獲勝的方法。例如我就是這種類型的,也就是營長。」


    而且誌願是尼特族。是說少校究竟是在講什麽啊?這跟我有關係嗎?


    「勤勞的聰明人適合當參謀。參謀需要思量作戰方式的聰明頭腦和願意努力做事前準備的勤勉個性。例如第四代其實就是這種人。」


    真的嗎?當我懷疑的時候,少校指著我的鼻尖。


    「至於懶惰的笨蛋適合當總司令,什麽都不做,隻要對他人的發言點頭稱是就好。簡而言之就是你這種人。」


    我咽了一口口水,連一句話都無法反駁。話都讓少校給說完了。


    盡管如此,我還是小心翼翼地問了:


    「……那麽第四種人,也就是勤勞的笨蛋呢?」


    「這種人不在還比較好,因為他工作錯方向,隻會讓災害擴大而已。我想說的就是,我不想害你從懶惰的笨蛋變成勤勞的笨蛋。」


    早知道就不問了……。我全身無力地往腳踏車的後座坐下。


    「不過這種愚蠢的格言隻有日本人才知道,大概是捏造的吧!」


    「捏造的幹嘛還講這麽多!浪費我時間!」


    少恔揮揮手道別就走了。我目送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高架橋下方的通路,才又重新在無主腳踏車的後座坐下。回頭一看,發現另外三個街友也不知何時消失了。落日西沉,我和腳踏車長長的影子落在車道上;刺骨寒風吹動便利商店的塑膠袋。


    我扣上牛角扣大衣,站起身來。


    *


    我一直到第二天放學後才下定決心打電話跟結衣報告。


    畢竟她是委托人,無論情況好壞我都得跟她報告。可是去了花丸拉麵店,一定會有人可以陪我聊天打發時間,結果就是拖延工作時間。所以我一出教室就馬上打電話給結衣。


    『對不起!我現在在搭車!』


    結衣壓低的聲音後麵傳來吵雜的汽車聲。


    『不好意思,我等一下再打給你。』


    我看了看結束通話的手機,反省了一下。對方畢竟是剛開始走紅的偶像,非常忙碌。打電話給她,算是打擾她了。


    我傳了封簡訊,簡單地報告了一下銀二先生的事,內容大概是我已經麵對麵告訴銀二先生結衣的事,卻遭到對方否認;不過我們已經掌握對方的行蹤,今後會繼續說服他。當麵難以啟齒的話語,隻要變成文章我就能輕易地傳送給對方。


    當我騎著腳踏車離開校園時,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這次是結衣的回信。


    『我有一點空檔,今天晚上九點會去花丸拉麵店,有東西要交給你。』


    我維持跨在腳踏車上的姿勢靠在校門柱子上,反覆看了二次回信。歎了一口氣,合上手機。


    看來果然還是得當麵說明了。


    準備開店的花丸拉麵店廚房裏,出現一名高個男子的身影。他用黑色的橡皮筋固定卷起的檸檬黃襯衫袖子,正在分裝瓦楞紙箱裏的幹貨。隻有宏哥才能自然地穿著如此鮮豔的衣服,就連演藝圈也找不出有幾個人能這麽穿。


    「鳴海,我聽說了喔!這次的委托人聽說是個大人物?」


    宏哥發現鑽過門簾的我,抬起頭來對我說:


    「愛麗絲告訴我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她當初出道時拍攝過漫畫雜誌的偶像照,那時候我就覺得她有一天會大紅大紫。」


    宏哥是我認識的人裏麵唯一熟悉演藝圈生態的人,我剎那間想把這件事情交給他。


    「我再來這裏打工好了,這樣就有可能會遇到結衣了。」


    「我絕不會讓你見到她的……」我歎口氣,在櫃台前坐下。「是說你不是跑回去


    當依林姊的小白臉了嗎?常常跑來拉麵店,當心依林姊又要生氣。」


    「依林早就把我趕出來了。」宏哥笑瞇瞇地回答:「之前我不是認識一位華僑的貴婦嗎?我現在住在她買給我的公寓裏。好久沒有一個人住了,所以閒得發慌。」


    「你真是差勁透了!」


    「我哪贏得過你啊。」


    什麽東西贏不過我?別說這種會讓人誤會的話好嗎?可是宏哥又回到瓦楞紙箱前了。


    「明老板,龜爪要洗嗎?飛魚我也可以先幫你烤過。」


    宏哥對著廚房裏的走廊大喊,此時綁著馬尾的女子從走廊入口冒出頭來。明老板似乎在裏麵準備湯頭。


    「那你順便把豬五花也燙一燙--」明老板指示到一半突然閉上嘴,走出廚房來。「……才不用咧!混帳小白臉,幹嘛跑進廚房來?」


    「沒有啊,我想說幫你做點事。」


    「你已經不是店員了吧!而且你為什麽可以毫不在乎地出現在我麵前啊!」


    「為什麽不可以?就算貴婦買公寓給我,我的心還是在你身上啊!」


    宏哥從後門被趕了出來,是真的被揍到滾出來的。我趕緊走出店外,繞到後麵去。


    「好痛痛痛痛痛。」


    我扶起嘴角紅腫的宏哥,讓他坐在老舊輪胎上。


    「明老板的拳頭真夠力,光打一拳就比當初被紅雷痛毆一頓還疼。」


    「你是自作自受……」


    明明就跟明老板求婚了,還跑去當小白臉是在想??什麽呢?


    「隻要我一直不放棄,總有一天明老板會懂我的心。」


    「明明就是個小白臉,居然講得這麽純情。」


    氣呼呼的明老板突然從後門跑了出來,宏哥反??射性地舉起兩手保護頭部。


    可是明老板不是來揍人的,隻是把一個巨大的金屬缽放在我跟宏哥中間,裏麵裝滿瞭如山高的大蒜,還掉下了幾顆。


    「宏仔,給我全部剝好!鳴海,你可不準幫他剝,全部讓他自己來!」


    明老板使出整棟大樓都會搖晃的巨大力道關上了後門。


    宏哥小心翼翼地放下手臂,鬆了一口氣,接下來又高高興興地剝起大蒜了。


    大家都覺得宏哥的愛情不會有成功的一天,但是明老板也從不明確地拒絕他。每次看到這對關係奇妙的男女,我總會感到一股像是難為情又像是舒暢的朦朧情緒。


    我覺得宏哥今後會持續周旋在眾多女子間,偶爾才回到拉麵店的回圈。簡而言之,這裏是宏哥的家。不是有錢有閒的貴婦買給他的高級公寓,也不是養他的酒家女房間,而是明老板所在的這家店。


    所以--這就是尼特族跟街友們根本的不同。


    「……你已經跟銀二先生談過了嗎?」


    宏哥停下來問我。


    「呃?啊、是啊,大概談過。」


    看來宏哥已經知道大略經過,我就不用多費唇舌說明了。


    「銀二先生真的是結衣的父親嗎?」


    「我沒辦法確認。銀二先生一直堅持不幹他的事,他沒有女兒。但是從他的反應看來,應該就是他沒錯。」


    我又加了一句會繼續說服對方之後,俯視自己鞋子之間的地麵。短暫的沉默被剝大蒜皮的聲音打破。


    「這很難啊。」


    宏哥喃喃自語道。我抬起頭來。


    「畢竟他丟下女兒離家出走,已經十年了吧!現在才說要挽回什麽的,實在很難啊!」


    我也明白這個道裏。時間堆積沉澱許多事物,埋藏傷口與缺陷,並使其固化。絕不可能讓事情恢複原狀。搬開傷口上的重擔,顯露的隻是更深的傷口。


    「就算銀二先生真的是結衣的父親,結衣又剛好賺大錢幫父親還清欠債並展開嶄新人生,雙方的關係也很難恢複原狀。」


    當我想回答我知道的時候,又把話吞了下去。我真的明白嗎?銀二先生是懷抱什麽樣的心情拋家棄子,一路流浪到東京來呢?當我告訴他結衣的事時,他又是懷抱什麽樣的心情,緊握咖啡??罐聽我訴說呢?我果然還是什麽都不明白啊!


    果然還是宏哥比我適合這個案件。雖然我從來沒有聽宏哥說過自己家裏的事,但是他總是像無根的浮萍一樣飄蕩,一定比我更能了解街友的心情吧!等會他也絕對能輕鬆地向結衣報告我和銀二先生難以啟齒的談話經過。


    此時宏哥拍拍我的肩膀。


    「不過你是偵探助手,這個委托是你接的啊。」


    聽到這句話,我隻能深深地點了頭,為了剛剛想把燙手山芋丟給宏哥的自己感到羞恥。


    「不過少校有幫忙這件事嗎?我和阿哲因為??愛麗絲沒有下指令所以沒行動,好像隻有少校一個人東奔西跑的。最近打電話找他也都不接。」


    「啊,那是因為--」


    我跟宏哥說明了一下狩獵街友的事,他微微地皺起形狀美麗的眉毛。


    「少校又跑去招惹麻煩事了。」


    「那個人到底哪些地方是認真的?我本來以為什麽軍人的麵子問題是開玩笑,結果好像是真的很氣犯人的樣子。」


    「是嗎?我覺得他從頭到尾都是玩真的啊!」


    「全部嗎?他說什麽攻擊非戰鬥人員是最低劣又最過分的行為,可是這裏是二十一世紀的日本,而且對方還是用空氣槍。」


    「他的確是來真的,但是--」


    宏哥停下剝大蒜的手,眼神在寒冷的空中遊移。


    「他會氣成這樣,理由可能不隻如此而已。」


    我追隨宏哥的視線望去,大樓間的鼠灰色天空變得更暗了。


    雖然少校那時候用什麽將軍的鬼理論蒙混過去,但是我的確看見他眼眸中隱含了不尋常的危險氣息。


    晚上八點之後是花丸拉麵店最繁忙的時刻,擠滿各種客人。包括下班後的上班族、工地的工人、警衛、要去下一攤的大學生、管理公寓的老伯和小混混似的房仲。櫃台前僅有的五個位子被喝醉的常客霸占,進不了店裏的客人就把啤酒箱翻過來鋪上坐墊當椅子用。高樓寒風颼颼吹襲,隻有一盞小小的電暖爐提供些許溫暖。盡管如此,門口的紅色門簾和燈光似乎很吸引來往行人。客人總是絡繹不絕,光靠彩夏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於是就在明老板探出頭來後門吆喝說願意以七百圓時薪雇用之後,宏哥就興高一米烈地圍上黑色短圍裙,跑進廚房。可能是謠言傳開了吧!一小時之後跑來一大群年輕女性的客人。


    結衣正巧在拉麵店最忙的時候來了。店門口流瀉的燈光外側,站了一個東張西望的人影。從毛線帽的輪廓,我馬上就發現是結衣。


    「這邊、這邊。」


    我從大樓間招手呼喚她。


    「鳴海!」


    大概是因為看到我而鬆懈的緣故,結衣用四周的人都聽得到的音量喊我的名字,跑了過來。我豎起手指噓了一聲,把她拉進後門的黑暗角落安排她坐在舊輪胎上之後,偷偷窺視店裏的狀況。有幾個客人注意到後門這邊,但是沒有人發現是夏月結衣來訪。


    「不可以大聲嚷嚷啊,被人發現了怎麽辦?」


    「對、對不起。」


    結衣畏縮了起來,稍微拉下太陽眼鏡、眼睛往上瞧向我道歉。我抓住想去窺視店裏的結衣肩膀,把她拉回來之後又讓她坐下。


    「那時候開車來接你的是經紀人吧?他有說什麽嗎?」


    「被念了一堆。像是那個人是男朋友嗎?這麽重要的時候到底在想什麽之類的。」


    這麽說她也是理所當然,畢竟她是這年頭越來越難得一見的正統派偶像。


    「可、可、可是你不要誤會喔!因為你真的不是我男朋友。」


    「這還用得著你說嗎?我是當事人耶!」跟我解釋幹嘛啊?


    背後的後門突然打開,濕熱的氣息吹拂在我脖子上。


    「藤島,是客人嗎?要點什麽呢?」


    結衣抬起眼睛,正好和從後門探出頭來的彩夏四目相對。


    「咦……咦?這、這位?該不會就是夏月--」


    我慌慌張張地站起來,擋住彩夏的視線。


    「對、對不起,彩夏。這件事你就裝作沒看到吧!」


    彩夏的背後又冒出了宏哥。


    「聽說結衣來啦?鳴海你就代替我進廚房吧!我來幫你招待結衣。」


    「你們這些人--」


    並排的彩夏和宏哥背後又傳來可怕的怒吼,氣得七竅生煙的明老板跑出來抓住兩個店員的後領。


    「不要翹班!趕快工作!客人點的菜都還沒出!他們不是我們家的客人,不用管了!」


    宏哥和彩夏被明老板拖回廚房,我


    向明老板表達深切的謝意後關上後門。


    「……不好意思,大家愛湊熱鬧。」


    「被、被發現了嗎?真奇怪,我今天明明換成黃色的太陽眼鏡啦!」


    這樣反而更醒目啊!真希望結衣稍微有點名人的自覺。我帶她到逃生梯的第一個平台去。


    「不過,這家拉麵店好像很了不得耶。」


    把背靠在平台扶手上的結衣喃喃自語道。


    「什麽很了不得?」


    「那個綁??馬尾的人是店長吧?上次來的時候也有看到她,真是個大美女。」


    美女……?嗯,明老板的確是美人沒錯。我想起訂婚宴時身著禮服的明老板,那個時候要是幫她拍照一定很美吧!照片不會講話也不會揍人。


    「打工的女生也很可愛,還有像傑尼斯偶像的店員。」


    「我很認真的告訴你,你絕對不能接近那個男人。他才不是什麽傑尼斯偶像,隻是個花花公子而已。」


    大概是被我認真的表情嚇到吧!結衣眨了好幾下眼睛,就笑了出來。我趕緊又加了一句:


    「這可不是開玩笑,他真的是個差勁的小白臉。」


    「對不起,我笑是因為你跟鷲尾先生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鷲尾就是那個眼神兇惡的經紀人嗎?


    「他說看你的臉就知道是個花花公子,要我絕對不能接近你。」


    「光看我的臉!我們也才碰到一下下而已!」


    「啊,我現在沒空閒聊。今天是趁著表演結束稍微跑出來一下,等會還得趕回去。」


    「這種事下次要早點說!」


    我急急忙忙地整理思緒,跟結衣報告。


    先是那位街友--銀二先生的事。


    其次是告訴銀二先生,我們接受夏月結衣,也就是桂木結菜的委托。


    銀二先生的回答是:「不幹我的事。」、「我沒有女兒。」


    最後是雖然銀二先生居無定所,但是我們隻要調查一下就能找到他了。


    結衣一直微微咬著下唇,靜靜地聽我報告。我報告完之後,也隻是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我還會去找銀二先生談,你有什麽話想跟他說嗎?對了,你不是說有東西要交給他嗎?」


    結衣把手伸進手提包中,取出一個不到巴掌大的小盒子。打開包了絨布的盒蓋,裏麵是安放在戒台上的戒指。


    「……你說有東西要交給他,就是這個嗎?」


    「嗯,這是我父親的結婚戒指。他離家出走之前,把戒指放在我枕頭邊。」


    戒指內側的確刻了kenji katsuragi的字樣。我抬頭看結衣的側麵,難道她那時候有見到即將離家的父親嗎?


    「那時候我雖然醒了過來,可是因為睡昏頭了,根本不清楚我父親放了什麽,也不知道他是要離家出走……就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結衣的眼睛隱藏在太陽眼鏡下,望向遙遠的夜空。


    「他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才回來,我和媽媽都習慣先睡。我印象最深刻就是他打開紙門,從縫隙中偷看我時上下顛倒的臉。他每天都一大早就去工廠,三天沒見麵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結衣的聲音聽起來好像隔著一層窗簾。


    「可是那時候我還是小孩子,根本不知道工廠的狀況已經很糟了,當然也沒想過有一天父親會消失。那時候因為快聖誕節了,我還一直跟他說要他聖誕節的時候一定要留在家裏。哈哈哈,跟傻瓜一樣。」


    結衣用手指抹了好幾次眼角。


    「我母親好像都知道的樣子,那天早上發生的事也馬上就明白了。畢竟枕邊放著戒指,家裏的現金又都不見了。」


    結衣流露空虛的微笑表示,媽媽居然沒有報警尋人。


    「我母親在父親失蹤後的三天一直坐在椅子上發呆,偶爾發出傻笑。她幾乎什麽也沒做,還是工廠的人去幫我們報警尋人的。」


    天氣越來越冷,我把視線從結衣的臉上移開,背靠在扶手上。大樓間的熱鬧燈光,看起來很不真實。


    「所以……請你把戒指交給他。」


    結衣把盒子推到我手上。


    「然後跟他說媽媽的戒指在我這裏。」


    之前聽結衣說過,她母親直到死前都還不停地咒罵留下負債、工廠和拋家棄子的丈夫。我緊握手心堅硬的觸感,還殘留了一絲絲結衣的體溫。


    「我也知道逼你說謊不好,可是還是請你告訴我父親,媽媽沒有生他的氣,直到臨終前都還想見他一麵。」


    我和結衣眺望同一方向的夜空,點了點頭。


    像我這種懶惰的笨蛋,最適合負責撒無趣又無害的謊言了。如果銀二先生能因此稍微對我敞


    開心扉就好了。


    手機震動的聲音穿過寒冷的黑夜,結衣嚇得抖了一下肩膀,掏出手機。但她隻是盯著手機螢幕瞧,並沒有按下通話按鈕。


    「……啊,怎麽辦?鷲尾先生一定在生氣了。」


    「剛說過之後還有事,得馬上回去吧!」


    「嗯……是這樣沒錯。」


    結衣合上手機,放進手提包裏。


    「怎麽辦,還是我吃個拉麵再回去?聽說這裏的冰淇淋很好吃,是真的嗎?」


    「你在說什麽呀?等一下經紀人又要殺過來了!」


    「對啊,我非得回去不可……」


    結衣的背抵著扶手,彎下身去。她是怎麽啦?這麽不想回到經紀人身邊嗎?我雖然看不見她,的表情,毛線帽上的球球還在顫抖。


    沉默的彼端傳來拉麵店客人愉快的聲音,混雜了些許手機的震動聲。結衣把身子縮得更小,等到震動停止。


    「……我想再休息一會,反正鷲尾先生不會知道我躲在這裏。」


    我歎了口氣,搔搔頭。


    「你的手機該不會是公司給的吧?」


    聽到我的詢問,結衣稍微轉向我並露出驚訝的表情。


    「是的……怎麽了?」


    「我想公司應該設定了gps追蹤。」


    「gps?」


    「就是使用衛星調查手機位置的功能,簡而言之經紀人可以依據這個設定掌握你的行蹤。」


    旗下的偶像情緒如此不安定的話,一定會要求對方使用這種手機,如此一來也能說明周末晚上為何經紀人會突然出現在我們麵前。結衣聽了之後,麵色鐵青地站起身來。


    「我、我該怎麽辦?把手機毀了就好嗎?」


    「所以我叫你趕快回去啊!還有等一下回電給經紀人!」


    「嗯、嗯嗯,對、對啊……」


    結衣通下肩膀,無精打采地開始走下樓梯。


    我目送結衣的背影離去,心想這個人真是危險,情緒起伏如此激烈。在攝影機麵前,她又是什麽樣子呢?雖然我沒看過她上的節目,但是隻能想像她暴走的樣子。我越想越擔心,希望下次能跟她報告好消息。


    我的視線回到手心上的小盒子。仔細想想,我還真是保管了一樣沉重的信物。銀二先生真的會收下嗎?就算我撒了毫無破綻的謊,他也許會憑直覺看破也說不定。


    想說還是要跟愛麗絲報告一下,但是當我正要開始爬樓梯時,就聽到樓梯上方傳來慌慌張張的腳步聲。隨後出現了水藍色的嬌小身影,在黑夜中搖曳著烏黑的秀發。


    「鳴海!你又拖拖拉拉的--」


    愛麗絲和我四目相對後就停在上一層樓的逃生梯平台上,一副羞答答說不出話的樣子。她的視線越過我,望向樓下。我轉過頭往後看,正好可以看到結衣一邊偷偷確認外麵的狀況一邊走出小巷子。


    「……你又拖拖拉拉地和委托人聊天了吧!」


    我因為愛麗絲略帶怒氣的聲音而轉了回來。


    「真是的,每次隻要夏月一來你就偷懶不跟我報告,光顧著跟她聊天……」


    「才不是。那是因為她沒有什麽時間,又沒有什麽需要直接跟你報告的事,我才在這裏談事情。」


    「嗯,哼。」


    「你之前也因為發脾氣而特地跑出事務所。」


    「我才沒生氣。」


    「啊,難不成,我懂了。」


    我靈光一閃,往下瞧瞧拉麵店的後門,結衣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什、什麽事?」


    愛麗絲的聲音略略提高。


    「因為你是她的支持者嗎?想多跟她本人說話?」


    愛麗絲全身僵硬地半張著嘴,就連深夜中也看得出來臉蛋越來越紅。


    「--我、我受夠了!你為什麽會冒出這種愚蠢的想法呢?就連幹了兩瓶伏特加的俄國人講話都比你實際多了!」


    「我隻是稍微想到一下而已……」


    「夠了!你暫時不準進出事務所,用電子郵件報告情況就好,免得把


    笨蛋病菌傳染給我!」


    「我知道啦。」我聳聳肩,反正總是莫名地就惹火愛麗絲。


    聽到愛麗絲顫巍巍的腳步聲爬上樓梯,我背對著她回到拉麵店後門。我可不會照著愛麗絲說的,回家寄報告信給她。好歹也是當了一年助手,大概可以推測出接下來的狀況。於是我在大樓間寒冷且潮濕的黑暗中,坐在啤酒箱上喘口氣。


    跟我想像的一樣,五分鍾之後我的手機傳來「colorado bulldog」震天響的吉他旋律。


    『dr. pepper喝完了,買個兩箱回來!對了,我可不是因為知道你在下麵才打電話命令你的!也沒有用監視錄影機檢查喔!』


    我一邊應好一邊站起身來。因為這種事情而感到安心,連我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


    第二天下課後,我在區立公園看到銀二先生。雖然公園入口的階梯處設立了封鎖柵欄,柵欄對麵遭到棄置的紙箱屋旁卻出現了穿著風衣的男子。當我把腳踏車停在路邊要鑽過柵欄縫隙的時候,發現有人正在跟銀二先生說話。


    「……所以現在對於結衣而言,是很重要的時期。你懂嗎?」


    我聽到男子責問的聲音,樓梯爬到一半就趕緊蹲下身去。


    「光是讓人懷疑就糟了,我不希望你出現在結衣身邊!」


    「所以我不是說我知道了嗎?這跟我又沒關係。」


    「那就請你趕快離開這裏。如果民間團體又開始抗議,到時候電視台又會來這裏拍攝。」


    「幹我什麽事?」


    「你看了還不懂嗎?海克力士公司現在正強力推銷結衣啊!過不了多久,那裏就要架設大型熒幕,一整天都要播放結衣的廣告和宣傳影片。如果你稍微被電視台拍到,認識你的人可能就會發現你是結衣的父親。」


    男人逼近銀二先生時,我才看清楚對方的臉。原來是那個經紀人鷲尾。


    銀二先生推開鷲尾的肩膀。「吵死了,滾回去。」


    「錢嗎?你是要錢嗎?你想要多少?」


    「我才不要錢,我也是有我的狀況,又不是你說搬就可以搬走那麽簡單。」


    就算如此,鷲尾還是從錢包裏掏出大量的鈔票,硬是塞進銀二先生的風衣口袋裏。


    「總之你趕快消失!不要再出現在結衣麵前了!」


    鷲尾用手戳了銀二先生的胸膛,隨即轉身朝階梯走來,害我連躲都來不及躲。樓梯爬到一半的他突然停下腳步,和愚蠢地趴在地上想躲起來的我視線對上。


    「你還在進行調查嗎?」


    鷲尾推了推眼鏡,用厭倦的口氣說道。他走到我身邊來,我也隻好站起來,拍拍膝蓋上的灰塵。


    「昨天結衣全部跟我招了。」


    「什麽全部?」


    「就是結衣委托你的事。想玩偵探遊戲不要太過火,我們這邊可是認真的在工作,為了結衣碰下好幾億的。」


    我隻是聳了聳肩。我好歹也是個偵探助手,有幫委托人保守秘密的義務。而且搞不好經紀人隻是在套我話而已。他嘖了好幾聲之後,又回到階梯上。


    「如果是結衣認錯人就好了,偏偏那個流浪漢好像真的是她爸爸。可惡!」


    鷲尾苦澀地抱怨之後又轉回來看我。


    「給我記好,要你們閉嘴的方法多得很。」


    鷲尾爬下樓梯,經過我身邊。我一時間也不回頭,靜靜地站在樓梯上數著遠去的腳步聲。等到聽到汽車引擎啟動的聲音才轉過頭去,藍紫色的車子停在斜坡底的泥土地上,從人行道的出口開到馬路上,加速之後馬上就變小了。


    我又繼續爬上樓梯,看到銀二先生站在樹下,兩手插在口袋裏目送車子離開。


    「你來幹嗎?」


    銀二先生說了這句??話之後,就回到紙箱屋。我鑽過護欄旁,追上銀二先生的背影。公園四周種滿常綠樹木,樹木之間到處都是合板、藍色塑膠布和紙箱所蓋的小屋。明明已經艷陽高照,卻充斥了陰鬱的空氣。公園中間的飲水器因為水龍頭全都用鐵絲和膠布捆了起來,一滴水也流不出來。四周完全感受不到其他人的存在。


    「你要說的話跟他差不多吧!不要來煩我,快滾!」


    銀二先生說完之後就蹲在紙箱屋的入口處,開始從黑色的垃圾袋裏撿出空罐做分類。我緩緩地接近他纖瘦的背影。


    「結衣--結菜有東西讬我交給你。」


    穿著風衣的背影並不因為我的話語而有絲毫動搖。銀二先生保持一定的節奏,不停地從垃圾袋中找出空罐,確認後放進透明塑膠袋中。我在他身旁蹲下。


    當我取出戒盒給銀二先生看時,他才終於停止動作。他的視線太沉重,讓我無法打開盒子。


    「結衣說這是您離家出走時遺留下來的東西,要我交給您。」


    髒汙多節的手又開始分類空罐。我咽下仿佛鋁味的唾液,繼續說下去:


    「您知道……結衣的母親已經過世了嗎?」


    銀二先生又停下動作來,直盯著我的臉頰看。


    他往上梳了梳亂糟糟的頭發,站了起來,從口袋裏掏出香煙,望著鐵絲網後的鐵軌點了煙。我等了一會,他還是不發一語。白色和紫色的煙霧充滿依戀似地纏繞在他眼鏡的薄薄鏡片和幹燥的發稍上。


    「結衣的母親一點也不怨恨您離家出走……一直很想再見您一麵。」


    「結菜叫你撒這麽無聊的謊嗎?」


    我吃了一驚,把歎息吞下肚。果然還是被看穿了。


    不過事情還是有進展,至少銀二先生承認自己是桂木結菜的父親了。


    「我不知道事情是真是假。」


    我努力麵無表情地回答。


    「可是結衣是真的想見您。就算一次也好,可以請您跟她見麵,談一談嗎?」


    銀二先生緩緩地吐出煙霧,叼著煙彎下腰來,把裝滿罐子的塑膠袋放上推車。


    「你知道我為什麽離家出走嗎?」


    「……我聽說是因為負債問題,工廠似乎經營不善。」


    銀二先生背過臉去,哼了一聲。


    「因為我厭倦了。」


    我直盯著銀二先生的側臉。


    「其實還沒出現付不出支票的慘狀,我也沒跟公司員工說過公司的財務狀況;還有幾家地下錢莊可以去試試,但是我已經厭倦了。我離開隻是因為厭倦了背負家庭和公司而已。」


    銀二先生把香煙丟到沙地上,反覆踩了好幾遍。


    「你以為我會很高興跟她重逢嗎?開什麽玩笑。」


    銀二先生拉起圍巾,推著推車往公園出口的階梯前進。我趕緊追上他。


    「請等一下,至少--」


    「不要纏著我!」


    「戒指!這本來就是您的東西,結衣要我交給您。」


    「我不需要。」


    此時,我終於發現自己有點憤怒。是你自己丟下家人、欠了一屁股債就跑了吧!你知道之後那對母女吃了多少苦嗎?明明全部都是你自己的錯,居然還那種態度!結衣也真是的,為什麽不是為了想揍父親一拳和抱怨一頓而來委托我們呢?如果她這麽說的話,我就可以毫無顧忌地請求阿哲學長把銀二先生綁來了。為什麽隻要想見父親,想跟父親談談呢?


    意外湧上的憤怒讓我說不出話來。諷刺的是,這時候的我所采取的行動跟那個經紀人鷲尾一樣,隻是抓住銀二先生的風衣下擺,硬把戒指塞進口袋裏。


    銀二先生舉起手來,打掉我的手。


    他混濁的眼眸瞪了我,而無話可說的我隻好往後退。他稍稍瞟了鼓起的口袋,隨後就轉身背對我,抬起推車走下樓梯。空罐互相撞擊的空虛聲響,漸行漸遠。


    *


    第二天街友們又回到區立公園。我在晚上八點左右接到少校的簡訊通知,帶著日本酒和花丸拉麵店的餃子前往公園。禁止進入的柵欄後方,可以看見照亮藍色塑膠布的微弱燈光和幾個人影。


    直到現在我才擔心起來:真的可以進去嗎?不會挨警察罵嗎?


    「藤島中將!我們在這裏!」


    最嬌小的影子向我揮揮手。我不得已隻好鑽過柵欄的縫隙,爬上樓梯。


    「喔,是明老板的餃子。」


    「最近花丸拉麵店的餃子不都是宏仔包的嗎?」


    少校和街友們聞到我手上的塑膠容器裏傳來的香氣,紛紛靠了過來。


    「連酒都有啊!鳴海真是機靈。」


    「咦……銀二先生呢?他不在嗎?」


    我環視陰暗的公園一圈,街友村的帳篷小屋四周依舊沉靜。在場的成員隻有少校、森先生和裴先生。


    裴先生回答道:「他今天去拆屋工地。」今天運氣好有一天工的樣子。


    「我今天也好不容易才輪到物流中心的分類工作。」


    森先生用手心拍拍自己的禿頭,抱怨道:


    「因為沒什麽工作,中午之前就被趕回來了,薪水也隻有一半。我氣個半死,隻好從焚化爐裏搶了很多紙箱回來。」


    低頭一看,的確森先生的推車上堆滿了有點燒焦的紙箱。街友真是一群堅強的人。我直到最近才發現,街友們都非常勤勞工作,絕不可以跟尼特族混為一談。


    「銀二先生工作結束之後,會回到這裏嗎?」


    「應該會,但是我不知道是幾點。」森先生抓抓頭說道。


    「那個人身體也不太好,不需要勉強自己做肉體勞動,改行當斡旋就好了。」


    森先生和少校聽了裴先生的話,都點了點頭。銀二先生身體不好嗎?雖然他的臉色的確不太好,可是森先生和裴先生也都一臉皺紋又麵色灰敗,看起來也不健康。


    「銀二先生這陣子都沒有固定的窩,晚上太冷睡不著的時候隻好一直走來走去的。」


    少校一邊用手抓起餃子大嚼特嚼一邊說道。我瞪大了眼睛,難怪會搞壞身體。


    「我們在這裏也隻能待到下星期了。」


    裴先生說完之後,轉身環視背後林立的帳篷小屋。


    「工程再怎麽延後,最遲今年年底也一定會動工吧!」


    「現在公園的情況如何?有什麽進展嗎?」


    少校聽到我的詢問,聳了聳肩。


    「再過不久就會依行政代執行法強製封鎖公園、拆除帳棚,開始動工吧!雖然表麵上是說跟抗議活動無關,但海克力士公司說要保持公園的原名。」


    「……為什麽大家要反對改建公園呢?」


    「我哪知道,你去問他們。」裴先生笑著回答。森先生的臉色稍微黯淡下來,告訴我們詳情。


    「這一帶從以前就是這樣了,根本算不上是公園。可以用的隻有隔壁的五人製足球場,晚上也隻有我們會經過。其實區公所早就一直在趕我們了。」


    森先生掏出皺巴巴的香煙,點火之後深深地吸了一口。


    「大概是從今年春天開始吧,區公所開始逐漸美化公園。你看,隻有路燈異樣的新吧!」


    我抬頭望向森先生所指的方向。豎立在鐵絲網旁的高大柱子上,小型水晶燈似的路燈閃閃發亮。的確和這裏的景色非常不搭調。


    「還有清潔牆上的塗鴉、畫壁畫和增加花壇等等,當然我們不會這麽輕易搬走就是了。」


    「這家夥可是很堅固的。」裴先生用下巴比了比小屋。「它們無法輕易地被搬動,區公所的人也沒認真趕我們,我們就一直無視。」


    少校插嘴:「區公所正式開始趕人是八月的火災之後吧!」


    「啊啊,對啊,應該是因為八月的火災。」裴先生回答道。「垃圾啊、紙箱啊,還有一間小屋全都燒掉了。結果這場火災就賴在我們頭上……」


    街友們認為區公所的態度在火災之後變得強硬,所以才會轉眼間就通過把公園的命名權賣給海克力士公司和大幅改造公園成為綜合運動公園的計劃。


    這個區域的宣傳計劃是發展成「年輕人的文化發聲區」,改造公園應該是這個大計劃的一環。諷刺的是這分計劃的代言人正好是夏月結衣,也是慘遭改建計劃奪去家園的街友銀二先生的親生女兒。


    「如果真的開始依行政法強製執行,你們要怎麽辦呢?」


    少校降低音量說道:


    「如果你們需要反抗的武器,我可以藉你們,還可以順便當你們的教練。」


    「笨蛋,我們什麽都不做。」森先生從鼻子裏噴出煙。「房子被拆就沒輒了,到時要趕快解體裝到推車上逃走。」


    「你們要逃嗎?這裏不是你們的家嗎?」


    「那才不是家,我們是無家之人。聽好了,是無家·之人。」


    我因為森先生驀地凶悍起來的口氣而嚇了一跳,凝視著他的臉。


    「有人叫我們流浪漢、無業遊民或是乞丐,又有人跳出來說這些都是歧視,應該要叫我們街頭生活者。但是我覺得叫我們無家之人是最合適的。」


    銀二先生回到公園,已經是三十分鍾後的事了。森先生、裴先生和少校幾乎幹掉一升的日本酒,結果醉醺醺的三個人因為討論要用紙箱蓋姬路城、用合板造勞斯萊斯和用空罐造fnn等等的誇張話題而興高采烈。正當我受夠大家,起身要回家的瞬間,聽到爬上階梯的足音。


    人影走入光線中,我看到亂糟糟的頭發和反光的眼鏡鏡片。


    「你們在幹嘛?別鬧了。」


    「銀二隊長回來了!對不起,我們把糧食都吃光了。」


    少校紅著一張臉跟銀二先生敬禮。餃子真的吃到一個也不剩。銀二先生瞥了一眼醉鬼們,又瞄了瞄我。


    「……幹嘛?你還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沒、沒有。」


    我轉移視線,眼神遊移。的確我該說的都說了,隻差還沒跟結衣報告而已。


    「我可以現在傳簡訊給結衣嗎?跟她說你在這裏?」


    「隨便你,不過你一傳我就走人。」


    銀二先生一副很麻煩似地,坐上鋪在地上的紙箱。森先生和裴先生都醉倒在地上,少校不發一語地把僅存一點酒的酒瓶交給銀二先生。銀二先生接過酒瓶之後,拉下圍巾就直接對著酒瓶喝了。一旁的我迷惑地握著手機。


    「你也真是傻得可以,偷偷傳不就得了。」


    銀二先生抬起眼晴對我說。我搖了搖頭。就算我偷傳簡訊也沒有意義,因為結衣的委托不光是要我們找到人而已。我歎了口氣合上手機,反正結衣忙成那樣,就算傳簡訊給她也不可能趕得過來。


    「就別管不機靈的藤島中將了。」


    少校推開我,坐到銀二先生麵前。


    「我有事情想拜托您。」


    「你要幹嘛?」


    「當然是為了狩獵街友的事件啊!」少校從背包取出平阪電腦,熒幕上是車站附近的地圖。「情報收集得很不順利。我無法掌握所有街友的所在地,大家也都不願意幫助我。」


    「那是因為大家覺得阿均跟那些小鬼一樣啊!你穿成那副德性當然會被誤會,而且反正你包包裏一定也塞了一堆空氣槍。」


    驚訝的少校低頭看看自己的軍人裝扮,憤慨地拍了拍迷彩圖案的胸膛。


    「別把我跟他們混為一談!這可是榮譽的英國陸軍步兵製服!」


    「誰知道啊!」


    「總之銀二先生可以幫我統整這一帶的街友嗎?他們都是你的部下啊!」「他們不是我的部下。」「我願意當軍事顧問,為大家說明遭到襲擊時該怎麽應對,請銀二先生幫我統帥他們。」


    「就說他們不是我的部下了。」


    突然間,一陣聲響打斷兩個人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幹燥的噠噠聲穿越黑夜,彈起沙子。少校第一個反應過來,趴下身著迷彩服的嬌小身軀。


    「趴下!」


    聽了少校的喊叫,我也抱住頭蹲了下來,銀二先生則是咋舌躲在樹林下。趴在地上的少校,把在地上滾來滾去打鼾的森先生和裴先生拖到小屋的陰影處。幹燥的聲音又穿過我的耳旁,脖子到肩膀一帶傳來燙傷般的疼痛,我因而倒在沙地上。


    「藤島中將!」


    少校衝過來拉住我的手腕,霎時間我的身體就被用力地拖到黑暗的陰影中。仰躺的我撫摸著疼痛的脖子。這真的是空氣槍造成的傷害嗎?隔著牛角扣大衣都還能讓人覺得仿佛被冰錐刺到一般。這真的隻是玩具手槍嗎?


    槍聲變得悶悶的,我發現是因為穿透小屋另一側牆壁的關係。這時我悚然一驚:小屋的另一邊?鐵絲網的對麵是鐵軌啊!槍手到底是從哪裏射擊的呢?


    電車駛來,掩去槍聲。我停止呼吸、閉上眼睛,默默地數著通過的電車碾過軌道的聲響。最後,四周終於又恢複平靜。


    我張開眼睛。


    銀二先生的小屋陰影中,聚集了五個因受到驚嚇而渾身僵硬的人。先是少校站起身來,從小屋的角落探出頭來觀察鐵絲網對麵的鐵軌;我身邊的銀二先生則是咳了好幾次。


    「嗯……嗯?」「吵死了……」


    醉翻的兩個人翻個身繼續睡。


    「現在還很危險,請不要探出頭來。」少校說道:「銀二先生,我可以進您小屋瞧瞧嗎?」


    「你要幹什麽?」


    「子彈貫穿紙箱,我想回收紙箱裏的子彈,從子彈的角度來推


    測射擊的位置。」


    「隨便你。」


    「應該是從鐵軌對麵的某處大樓發射的……」少校瞪視鐵絲網對麵的黑暗,而我則是感到毛骨悚然。


    「空氣槍的射程有這麽遠嗎?」


    我一邊揉搓疼痛的脖子,一邊詢問。少校回過頭來。他不知何時拉下了護目鏡,瞇起雙眼。


    「玩具空氣槍的射程最長隻有五十公尺,更不可能貫穿紙箱,所以表示他們使用的已經不是玩具槍了。」


    少校抓住我的領子,一打開就看到脖子上紅色的彈痕映射在護目鏡上。


    「又多了一個無法忽視的理由了。」


    *


    那個星期六的傍晚,我收到結衣的簡訊。


    上次跟她報告之後,電話也打不通,傳簡訊也沒人回。本來以為好不容易聯絡上了,簡訊內容居然是想直接跟我談談,要我去攝影棚一趟。她到底是在想什麽呢?我可不是演藝圈相關人士啊!


    可是這畢竟是委托人的要求,也不能無視。如果不跟愛麗絲說一聲就跑去,到時候她又會莫名其妙地生氣,所以我決定先報告一下。


    「你就趕快去啊!為了現場觀看偶像的節目公開攝影而興高采烈吧!」


    在床上的愛麗絲惡狠狠地瞪著我說。


    「我才不會興奮呢!我對那些東西沒有興趣,去那裏隻是為了工作罷了。」


    「你還真是盡忠職守啊!」愛麗絲的話裏帶刺。「那你順便幫我帶東西過去。」


    我把愛麗絲交給我的東西塞進包包裏,走出事務所。


    連接到車站西邊的坡道擠滿了人群和車潮,騎腳踏車爬坡通過時不停地遭到喇叭聲催促,牛角扣大衣的下擺也一直勾到路人。坡道中間稍微左轉就是平阪幫的事務所,所以我很熟悉。但是過了事務所之後的地方,我就幾乎沒去過。因為弄錯轉彎的地方,結果迷了很久的路。


    等到我抵達攝影棚所在的大樓時,已經過了約定的五點半。氣派又嶄新的建築高達十幾層樓高。因為我到處都找不到停車場,隻好把腳踏車停在路邊,衝進自動門。進入大樓後覺得擦身而過的人都對自己行注目禮上讓我不禁慶幸今天是星期六。如果是約平日,一身製服的我一定會被趕出去。


    挑高三層樓的華麗玄關足以媲美高級飯店,天花板上懸吊了好幾盞巨大的水晶燈。正麵的四台電梯一路延伸到上方,仿佛黑色的瀑布。看了布告欄,我發現這裏不僅有攝影棚,還包含了大大小小的表演會場、辦公室和健身房。大廳中眾多行人交錯,導致我暫時受到大廳的氣氛震懾而無法動彈。


    我回過神來,走向右手邊的服務台。櫃台小姐用完美的職業微笑向我點頭致意,但是當我誠惶誠恐地說:「我是藤島,請幫我聯絡夏月結衣。」時,她們的臉上出現仿佛遭到一滴墨水汙染般的陰霾。


    正當櫃台小姐打電話確認時,我靠在櫃台邊緣眺望大廳中來來往往的人群,突然背後傳來一聲:「喂!」


    我轉過身去心想:「是在叫我嗎?」就看到一名眼神兇惡的男子戴著淺色太陽眼鏡站在我身後。我被嚇到差點就要發出怪聲又跳了起來。


    「安靜點,跟我來。」


    命令我的是鷲尾,今天他身上是一襲奶油色的西裝配上芥末黃的襯衫而且沒打領帶,看起來就像混黑道的。我沒想到居然是他出來迎接我,整個人畏縮了起來,結果被對方抓住手臂一路拖到電梯去。


    「呃、啊,我、我今天是偶然來到這裏。」


    「別辦那些無聊的借口,結衣已經跟我說過了。」


    「咦?咦?」


    搭電梯時隻剩我們兩個,於是他毫不客氣地從正麵瞪視我。


    「我就覺得很奇怪,結衣怎麽會拜托你這種不知道什麽來頭的高中生找人。」


    「啊?」


    「聽好了,以後不準跟結衣約在外麵,隻有我答應的時候才能見麵。」


    我完全聽不懂驚尾在說什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這男人明明很討厭我和銀二先生跟結衣扯上關係,怎麽今天變得如此友善?


    電梯在九樓停了下來。鷲尾帶我走進走廊轉角的休息室,狹小的空間中放了十幾張椅子,圍著桌子排成ㄇ字體;右手邊是一大排置物櫃,左手邊是三台配備大鏡子的梳妝台。房間裏空無一人,隻有正麵的牆上裝設了四十寸左右的電視,播放著音樂節目。走廊對麵傳來的笑聲和熒幕畫麵似乎是連接的,應該是在播放旁邊攝影棚的情況吧!我強忍心中的不快,朝其中一張椅子坐下。


    「絕對不可以走出去。」


    鷲尾撂下這句話就走出休息室了。


    我因為閒著無聊,就專心地觀賞熒幕內容。舞台上的階梯型座位坐了許多年輕男女,資深主持人和一名特別搶眼的女孩坐在第一排中央。當我還在想在哪裏看過這女孩時,才發現那是結衣。束起的頭發、充滿韻味的露肩運動風服裝和適度的妝點,讓她比在拉麵店的後門時看起來耀眼多了,而且又沒戴太陽眼鏡。


    但是我一時認不出她的理由不僅如此。畫麵中的結衣輕鬆地帶過主持人的性騷擾,一下子把話題帶到自己身上,一下子又把話題交給別人;麵對嚴苛的吐槽也能以笑容回應,無時無刻不發揮討人喜歡的魅力。我第一次體會到結衣是職業偶像。在沒有大字報的情況下,眾人的口才高下一清二楚。說實話,結衣講話比主持人有趣多了。


    大概是終於喊卡了吧!藝人們紛紛走下階梯型的座位。應該是有人打開攝影棚的門,走廊的方向也傳來喧鬧和鼓掌聲。


    我渾身僵硬了起來。


    發覺有兩種腳步聲接近房間後,就傳來轉動門把的聲音。


    「聽好了,隻有十五分鍾。」


    經紀人從門口探進半個身子,嚴格地提醒走廊上的某人,說完就把對方帶進房間。


    剛剛還在熒幕上的結衣走進房間,看到我就流露出安心的表情。


    「絕對不可以讓其他人聽見你們的談話。隻能聊天喔!不準亂來!」


    鷲尾指著我說完之後,朝結衣的背推了一把,就關上門出去了。我完全搞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為什麽鷲尾會突然幫我的忙呢?


    「鳴海,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跑過來的結衣跌坐在我身邊的椅子上。因為碰到結衣的膝蓋,我嚇了一跳使得椅子發出奇怪的聲響。


    「一方麵是因為我很忙,另一方麵是因為電話跟簡訊都遭到鷲尾先生的監視,我根本無法跟你聯絡。」


    「啊--呃,那為什麽今天就可以跟我見麵呢?」


    「嗯、呃,那是因為--」


    結衣的眼神四處遊移。


    「其實鷲尾先生一直懷疑鳴海是我的,呃,男朋友。」


    「的確如此。可是為什麽--」


    「所以我幹脆騙他說你是我男朋友。」


    「咦咦咦咦咦咦咦?」


    我忍不住大喊起來,結衣慌慌張張地摀住我的嘴。


    「對、對不起。」


    我一邊因為結衣柔軟的手而心頭小鹿亂撞,一邊拉開椅子。


    「可、可是,為什麽會想出這招呢?」


    「我就跟他說見不到男朋友很寂寞,裝出一副快不行的樣子;又要任性說見不到男朋友就不唱了。這麽一來,就能簡單地見到你啦!」


    我啞然地望向天花板。


    原來如此,從今天順利的狀況看來的確是個巧妙的點子,這下子也能解釋對方態度的轉變了。話說回來,還真是大膽的主意。


    啊啊,現在不是感動的時候,我們隻有十五分鍾。


    可是我沒有勇氣直接進入正題,所以先把愛麗絲交代的東西遞給結衣。結衣打開了層層的泡泡紙之後,出現在她眼前的是小巧的貓頭鷹布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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