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準備皆已就緒。


    剩下的就隻是找出破綻。


    *


    結束了長途旅行後,回到睽違許久的家。


    春亮以沒吊著三角巾的那隻手打開玄關,喊道:「我回來了~」這時跟在後頭的此葉等人似乎散發出「竟然讓春亮做這種勞動工作……太失敗了!」的氣息,春亮不禁苦笑。不過是打開玄關,未免太過度保護了吧。


    雖然已經隱約猜想到,但這時家中傳回來的果然不是一句:「你們回來啦——」並且帶著一貫的溫柔笑臉,擺出迎接的手勢,而是——


    「小菲菲都已經告訴我了。光是把我拋下,自己玩得那麽開心,我就已經很想向你們大發牢騷,現在竟然還掛彩回來,真是不可饒恕!」


    黑繪不知為何穿著和文化祭時的菲雅一樣的護士服,張開雙腳氣勢十足地站在玄關後頭。打扮一如往常愛開玩笑,但表情卻很認真。


    「是……是嗎?你已經聽說啦。呃,因為發生了很多事嘛……啊,別這麽用力拉啦。」


    「總之,也可以邊治療邊聽你解釋啦。走吧走吧。話先說在前頭,我可是對阿春的亂來很不高興喔。對於我說的話,你最好比平常再多五成的絕對服從比較好。否則我可是會被逼到不得不以治療為藉口,擺出不成體統的姿勢!」


    「那哪算是被逼啊?不過,嗯,我也承認自己的確太亂來啦,所以……是,真的非常抱歉……」


    春亮被黑繪一路拉到起居室,還來不及收拾行李就被迫坐下。然後黑繪拆了他的三角巾,再強行脫掉他上半身的衣服,也解開繃帶——根據醫生的診斷,似乎是骨頭出現了裂痕。之後他們聯絡了比布利歐,由於她認識一位很能接受另有隱情患者的醫生,就請她介紹那位醫生給他們,再與久留裏一同接受醫生的治療。當然回到飯店的時候引來不少側目,但春亮勉強以「跌倒時手伸出去的角度不對」這個謊言蒙混過去。附帶說明,私自外出這件事,還是由潰道老師找了理由搪塞過去。給她添了這麽多麻煩,真的很過意不去。


    黑繪用賦予了精氣的頭發,纏繞住出現裂痕的骨頭部位。菲雅、此葉和錐霞都默不作聲地看著這一幕。菲雅兩人在原地正襟危坐,神色肅穆,身體略微前傾。錐霞則是始終站在不近不遠的位置上——不知為什麽,表情十分陰沉。


    「模式『滿足的賴盛』……嘿咻。我想你也知道吧,我的頭發隻是促進傷口及早痊愈,所以還是不能勉強自己喔。明天最好再去一次普通醫院,請醫生幫你看看比較好。」


    「嗯……謝謝你,我會照做的。倒是你們也太緊迫盯人了吧!隻要不動到手臂就不會很痛,沒事啦!」


    春亮竭力以開朗的語氣說完,菲雅和此葉就同時籲了一口氣。以此為信號——


    「哼。真是的,光是回想,我就很想痛罵一頓你的有勇無謀。隻受這麽一點小傷,你該感到慶幸了。」


    「就是啊。春亮,如果你學到了教訓,下次就請多思考一下再行動吧。這一次你真的有點超出能力範圍。」


    兩人回複到平常的模樣。當然,多少還是顯得有些不太高興。


    「那麽,總之我先換身衣服……之後再泡壺茶吧。啊,上野同學,請坐下吧。」


    「啊……我……」


    「嗯,那我也先去換衣服吧。」


    「我也幫忙倒茶吧——畢竟隔了四天,不彰顯一下我的存在感,很可能會被你們遺忘!明明我是貴重的療愈係幼女角色!」


    「啊,那我也來幫——」


    「你給我乖乖坐好!」「請你坐好!」「阿春你坐下!」


    在齊聲攻擊下,春亮不得不閉上嘴。


    於是大家換了衣服又忙了一會兒之後,終於開始喝茶。這時此葉忽然驚覺到什麽似地抬起頭。


    「啊,我想到了一件事,現在似乎不是可以悠哉喝茶的時候喔。畢竟連著四天都不在家,不去買點東西,就沒有辦法煮今天的晚餐吧?不過,我還是先問看看吧,黑繪,看家期間你曾買過東西,補充冰箱裏的食材——」


    「耶~no touch!」


    「……我想也是啦。所以就是這樣,我還是先出門買菜吧。我記得也必須補充米的存量,再加上屯糧,很多東西都必須多買耶,所以我希望有幾個人可以幫我提東西。」


    「沒辦法,我就陪你去吧。而且說不定在這四天內,出了新口味的仙貝啊。必須去確認一下。」


    「也算我一份吧——因為我要努力彰顯以下省略。」


    「愈是悠哉,晚餐時間就會愈晚啦,所以我們趕緊出發吧。不好意思,春亮、上野同學,那就麻煩你們先看家了。我們會盡快回來。」


    正如這番發言,此葉她們很快地完成準備,朝著超市出發。倒是黑繪還穿著護士服,這樣子沒問題嗎?不,應該沒差。畢竟她是黑繪。


    坐在變得安靜的起居室裏,春亮打開電視喝著茶。看樣子接下來好一陣子都要過著隻能看家的生活。感覺會很無聊啊——春亮如此暗想。


    就在這時——


    「……班長?」


    一直怔怔盯著茶杯的錐霞倏然起身。


    她對春亮完全不看一眼,就搖晃著馬尾掉頭轉身。


    「抱歉,我今天——就先回去了。」


    「咦?可是,難得都來了,至少先吃過晚飯吧……菲雅她們一定也希望你留下來吃晚餐。」


    「……抱歉。」


    盡管如此,錐霞還是沒回頭。她一把抓起放在旁邊的旅行包,快步走出起居室。走在走廊上的腳步聲,接著是玄關打開又關上的聲音。


    春亮隻是茫然地張著嘴。為什麽這麽突然?是自己做了什麽,或是做了什麽惹她不高興的事?


    不,仔細想想,錐霞的模樣一直很不對勁。從昨晚離開清水舞台之後,一直都很奇怪。為什麽?他不知道。


    這時春亮發現了,在錐霞剛才放置行李的旁邊還有個紙袋。錐霞忘記拿走自己買的禮物袋了。其實可以打電話通知她,再者很快又會在學校見麵,屆時再拿給她就好,但是——


    「……」


    春亮還是很在意錐霞的情況。她的模樣簡直就像是落荒而逃。


    好——春亮捉住紙袋站起身。


    畢竟她才剛走,隻要加快腳步,肯定就能追上她。


    *


    此葉準備著等會兒去超市,並再次思索啟動鑰匙這場競爭的結果。令她在意的,果然是一直在眼角餘光裏,時而出現時而消失的銀色之物。


    姑且先不論以其他方法,儲存到鑰匙力量的久留裏和虎徹。


    以結果而言,她想自己比她早一步啟動了鑰匙。以時間上而言,也許隻是非常微小的差異,但這份微小正是決定性的巨大差距。


    也就是說,以同樣方法互相競爭的自己與菲雅,在這場一對一的比賽上,可以確定地說是自己獲勝。而且是大勝,完全的勝利。


    這代表什麽意思?暗示著什麽樣的訊息?


    當然,就是自己正是理所當然可以待在他身邊的對象。至少,自己比這個鄉下土包子出城似的銀色小丫頭適合。第一名,最有希望的候選人,best of春亮身邊的人。


    她從以前起就明白這一點,但現在安下心來。


    從不久前開始認真展開行動的「她」沒有參戰,無法直接測出她的力量雖然相當可惜——不,自己並不打算輸,所以有沒有參加都沒太大意義。就算「她」參加了,自己也當然會贏。絕對是,嗯。


    大概是因為自己在想事情,就隨便地準備完畢走出家門——


    在前往超市的半路上,此葉察覺到自己的一大失策


    。單純又致命的錯誤。


    她忘了帶錢包。


    「可別小看我喔。因為現在我的錢包裏隻剩下一點錢,如果有仙貝的新產品,買完之後大概就沒了。」


    「經過這幾天的放縱生活,我身上的現金也所剩無幾。但如果跑一趟自動提款機,我就可以領錢。要稍微變更路線嗎?」


    「用不著變更路線啦,而且回家拿錢包會比較快吧……你們能先去買嗎?那我先把這份采買清單交給你們。」


    「okok,交給我吧~」


    「唔唔!黑繪,你身上有筆嗎?我有種預感,如果在那張紙條上的『配茶仙貝x2』旁邊,沒有特別意義地再加上0,就會發生非常幸福的事喔!」


    「你到底是有多貪心啊……」


    此葉歎了口氣獨自折返回頭,走在來時的路上。


    就在走到可以看見家門的轉角時,此葉納悶地側過頭來。


    現在正走出家門,小跑步奔往反方向道路的背影是——


    (春亮……?)


    錯不了。此葉絕不可能認錯他的背影。


    她在心裏暗暗感到疑惑。發生什麽事了嗎?


    雖然從他的跑步方式,感覺得出事情並不緊迫,但還是要以防萬一。


    總之此葉決定追上去,直接經過家門前方,朝春亮背影消失的方向加快腳步。


    站在超市的架子前,菲雅與黑繪看著紙條,將必要的物資放進購物籃。


    「呼——蔬菜和水果就是這些吧。好,那麽往下一區前進吧!」


    「小菲菲——」


    「怎麽了?還有什麽東西忘了拿嗎?」


    菲雅推著一口氣變重許多的購物車往前走,這時走在一旁的黑繪忽然看著她,麵帶微笑地問道:


    「——發生了什麽好事嗎?」


    「唔,為什麽這麽問?」


    「這個嘛……因為光聽說明,這回小菲菲最終沒能拿到免罪符機關吧。所以我還以為你的心情會再消沉一點——結果沒想到看起來還挺有精神嘛。」


    「嗯。」菲雅無意義地抬頭望向超市天花板。


    「總之,就是那樣啊。沒拿到的確很可惜,被那個男人騙了,也讓我打從心底很不甘心又火大,但我再不高興,他也不會把免罪符還給我啊。更何況,世界上又不是隻有那張免罪符。畢竟以前我也都照常地得到免罪符,所以我才心想,隻能趕緊轉換心情,努力尋找下一張免罪符了……當然,我也打算像往常一樣,請理事長他們繃緊神經繼續努力。希望他們能盡快取得關於下一張免罪符的消息。」


    「0k——可是,應該也發生了某件足以成為契機的好事,能讓你忘了不愉快,又能轉換心情吧?」


    黑繪真敏銳啊——菲雅的表情緩和下來。雖然有些難為情,但如果對象是黑繪,告訴她真心話也無妨。菲雅對走在一旁的她說:


    「的確有。」


    「……有什麽?」


    為了再次將那份喜悅嵌進自己的胸口——


    菲雅笑道:


    「我體內也有正麵的力量喔。並不是以往那種塗滿內心,既陰暗又不祥駭人的念頭,而是除此之外的某種溫暖感情。它確實存在,而且甚至龐大到不會輸給詛咒。」


    啊,她就再承認一次吧。


    這並不是誤會,也不是錯覺,也不是假象,更不是主觀願望的推測。


    的確存在於自己心裏。


    啟動感情鑰這項行為變成了試紙,確實證明了它的存在。


    光是如此,她就覺得這回發生的事具有意義。雖然暗曲拍明的所作所為讓人火冒三丈,令人無法承認,但菲雅認為,這場與免罪符機關和那把鑰匙有關的騷動,確實具有某些意義。


    「原來如此。小菲菲心中的那份感情——肯定是非常美好的事物吧。」


    剛才菲雅說的那番話,別人聽了鐵定是一頭霧水。


    但黑繪仍像是全盤理解,像是自己的事情般,散發出大姊姊的氛圍,真的很高興地報以微笑。


    所以,隻有麵對黑繪,菲雅才會心想也許自己可以再稍微深入地傾吐。


    結果,自己發現到的感情是什麽?


    不想失去春亮的心情。抱住他時,那種自己的內心都被填滿的心情。


    就和一個月前左右,透過新歡祭的校園美女選拔,預感到那份感情的存在時一樣——雖然還有遲疑,不知道自己能否擁有這份感情。雖然可能也要今後不斷地搜集免罪符機關,消除更多詛咒以後才能得到答案。


    但現在已經和當時不同,不再有當時的不確定性。


    如今,她明確感受到那份情感的存在。


    沒錯——姑且不去判斷是有是無。


    但也許已經可以承認,那份感情確實「存在」。


    然後當成微小的推進力量,讓自己往比想像中再美好一點的未來前進。


    「……嗯,我想可以隻告訴你一個人喔。記得對其他人保密。」


    「當然,我會保密的。」


    在黑繪非常溫柔的眼神之前。


    菲雅悄悄地,坦白說出了一般女孩子——


    也會有的那種小秘密。


    「看來,我……我好像……真的對那個無恥小鬼——」


    *


    無力感,後悔,罪惡感。


    在這些情感的苛責下,錐霞奔跑著。


    她痛恨自己的愚蠢。不知不覺就順其自然,精神恍惚地踏上歸途後,就很自然地走到夜知家。當下突然實際感受到的感覺,如今也正譴責著自己。在無地自容之下,錐霞隻能像逃走般地離開。


    大家都以為,自己會天經地義似地留下來吃晚餐。那個家也非常自然地接納了自己。但這點——令她感到痛苦。


    明明自己什麽也辦不到。


    不,非但如此——


    「班……班長——!等……等一下,請停下來——!」


    「?」


    傳進耳中的聲音,令錐霞反射性地停下腳步。她花了點時間讓無數的感情撼動著腦髓,同時戰戰兢兢地回過頭。他——夜知春亮正微微往前彎腰,上氣不接下氣地大口喘氣。有隻手被吊了起來,另一隻手拿著眼熟的紙袋。他將那個紙袋遞向自己,說道:


    「籲……籲……這個……你忘記帶走了……我真的太缺乏運動啦。」


    「啊……抱……歉。謝謝……」


    這是表麵上的聲音。私底下的聲音,心中低語的聲音正說著其他回答。蠢斃了、蠢斃了、蠢斃了。


    錐霞輕輕接過紙袋。「好。」春亮調整好睜吸後直起腰杆時,口袋裏的手機正巧響了。似乎是簡訊,他先說了句:「不好意思,等我一下。」然後很快地看過簡訊。


    接著他露出靦腆的笑容,闔上手機。


    「竟然是久留裏寄來的。隻有一行字,她說:『我決定買釣魚用的帽子』……哈哈,不枉費我給她建議啦。雖然不明白為何反應這麽冷淡就是了。」


    「是……嗎?」


    錐霞垂下眼簾,隻能隨聲附和。為什麽?


    「嗯,畢竟雖然流了很多血,但她受的傷,似乎並沒有嚴重到足以致命……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


    「呃,當然,並不是所有事情都很好啦,但我隻是認為確實也有一些好事。我們沒能拿到免罪符機關固然可惜,但雛井艾希會回到她們身邊。」


    「——蠢……斃了。」


    她再也克製不住,聲音脫口而出。


    錐霞注視著他的手臂,接著說道。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你說……太好了?蠢斃了,啊,蠢斃了!


    怎麽可能會好,當然不好啊。一點都不好!你為什麽說得出這種話?明明你……你也——受傷了啊!」


    「呃……我說……班長……?」


    她心想糟了,聲音卻停不下來。


    有什麽東西脫離了控製。感情的指針衝破極限。


    「這都要……怪我。」


    「咦?」


    「你會受傷,都怪我。」


    錐霞一說完,春亮慌張地揮舞可以活動的手臂,用交雜焦急和不解的認真表情說道:


    「這……這並不是班長害的吧!當時班長是為了救我,如果班長沒用『可憐』捉住我,我們就會一路掉到下麵去啊!」


    「我指的並不是那件事!不是那樣!」


    她的視線無法自他受傷的手臂移開。


    無力感,後悔,罪惡感。這些情緒依然在胸口深處來回衝撞。


    會感到無力,是因為她並沒有做到自己該做的事。不論多麽後悔,都無法止息。於是轉而變成有人以鞭子鞭打身體般的罪惡感。


    這些心情在苛責著自己。像詛咒般折磨自己。


    所以,錐霞懺悔般地張開雙唇:


    「如果——如果我那時接住丟過來的鑰匙,如果我撿起來,如果我硬是搶過來……我就不會害你受傷!都是我害的,我也早就知道拍明的目的。沒錯,就是因為知道,所以那時候我才沒有伸手!」


    「你……你在說什麽啊?」


    糟了。


    住口。


    快停下來。


    「如果是我拿著,我一定、一定、一定!一瞬間就能打開那個盒子!此葉她們也許也有這種想法,但我希望我跟她們不一樣!我希望我更甚於她們!不,我認為我是,一直都這麽認為,所以我一定打得開!明明這樣一來就不會害你受傷了!但我卻猶豫了。因為那個男人在我麵前,就猶豫了!」


    啊,沒錯。


    她很確定。絕對。自己絕對能一瞬間就打開盒子。


    錐霞轉移視線,看著他的臉。


    一如往常——


    有些不知所措——


    明明受了傷,自己卻忘了那個傷口般——


    看似正發自內心對模樣奇怪的自己擔憂——


    看似正努力想理解自己這陣莫名其妙的呐喊——


    非常溫柔,光是看著他,心情就能平靜下來,心底深處變得溫暖,讓人想永遠和他在一起的——


    他的臉。


    不知為什麽。


    一看見他的臉,淚水就湧上眼眶。


    他吃驚地瞪大眼睛。盡管如此,還是在擔心這樣的自己。


    就再次承認吧。她確定自己能在一瞬間就啟動感情鑰。確定能在一瞬間就給予鑰匙高漲的感情。所以她才會心生後悔和罪惡感。


    這些情感就意味著——自負。


    與他人,跟世界上任何人相比。


    自己——


    名為上野錐霞的這名女孩,對名為夜知春亮的這名男孩——


    「……因為……我喜歡你……」


    沒錯。甚至到了不會輸給世上任何人,能打從心底確定自己是最喜歡他的人的地步。


    喜歡他的——這份自負。


    如此而已。


    「……」


    遲了數秒之後,終於——


    錐霞才察覺到這句話已在現實中脫口而出。


    也察覺到他看著自己僵在原地。


    「啊——」


    快停下來。


    不。


    不要停。


    她感受著臉頰的火紅,感受著不明所以的淚水熱度,感受著他的視線,感受著緊緊捉住的裙子。


    上野錐霞回想著。


    自己已經決定要戰鬥了。


    都已經到這個地步——她無法做出逃避這種事。


    假設他單憑自己剛才不小心說出的話,就察覺到她的心意。不,這種假設已經沒有意義。考慮到自己的表情,幾乎能肯定已經傳達了。正因如此——正因如此,她才非做不可。


    上吧,上吧,上吧!


    隻講剛才那句話真的好嗎?既沒有意誌也沒有意義,隻是一回過神就脫口而出的這種不爭氣告白,真的好嗎?不好吧,上野錐霞?既然已經開炮宣戰,絕不能就此停止攻擊。絕不能當作沒發生過。既然如此——


    無論結果會是如何——


    自己並不是受到他人的操控,也不是情勢所逼被迫說出。她希望不是對他人,而是能對自己抬頭挺胸,說出自己隻是隨著自己的感情表白。


    這次,她一定要用自己確切無疑的手,用自己毫不扭曲的意誌,毫無虛假的言詞。


    那麽隻能塗抹掉……自己剛才那半吊子的告白吧——?


    她很清楚。非常清楚。


    所以錐霞再次筆直凝視著春亮。


    拚命地克製快要顫抖起來的聲音。


    清楚明白,毫不顧忌他人。


    挺起胸膛說出口。


    「我一直……將你視為異性——而喜歡你,夜知。」


    可以感覺到自己始終牢牢握著裙子的手正顫抖不已。


    可以感覺到他的肉體和思考依然僵住。


    以及在他的身後——


    可以看見一臉愕然地呆站在原地的此葉。


    然後她手上的環保袋掉在腳邊。


    「此……葉……!等……!」


    在自己的聲音傳達出去以前,此葉就已經轉身跑走。


    *


    哎呀——真是大吃一驚。也會發生這種事情啊。讀國中的時候,第一次收到情書而愁眉不展的春亮真可愛耶——當時他好像是說家務繁忙,就拒絕對方吧?幹得好啊,就是得這樣才行,耶——!不說這個了,錢包、錢包。這麽說來,我是回來拿錢包的。我剛才是托菲雅買二十包仙貝?想吃多少就盡管吃吧盡管吃吧。錢包放在哪兒?放在這個樹洞裏?這裏有沒有鬆鼠啊——?


    「呼……呼…呼……呼……?」


    不知為何自己正氣喘籲籲,也流了滿頭大汗。自己是一路跑過來嗎?現在身處的地方是——啊,是夜知家後方的樹林。自己正將額頭緊貼地靠在其中一棵樹幹上。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總覺得腦海裏,依稀有自己不明所以,卯足全力胡亂狂奔的記憶。意識非常模糊。是發生什麽事了?好像發生了有些無法馬上以平常心接受,或是需要一點時間冷靜反芻的某件事?是的。沒錯。確實發生了。但是自己請等一下,現在心髒正猛烈地瘋狂怦怦跳動,所以先冷靜下來吧,冷靜下來吧,總之先忘了。做個深呼吸,吸——吐——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了踏著落葉的「喀沙」聲。


    此葉回過頭。


    「哎呀,您好。」


    來者是鷺咲老師,所以她開口打了招呼。


    ——如果是平常的此葉,當然會察覺到她出現在這裏——夜知家後方樹林這件事情很不自然。但現在並不平常,絕不同於以往。


    所以此葉允許對方接近自己。允許穿著套裝和黑色吊帶襪的嬌小新任女老師,但是現在身上卻半點都感覺不到以往所見的懦弱、膽小和虛弱,僅僅散發出超凡脫俗戰士的氣息,踩著步伐的鷺咲老師接近自己。


    「原本吾打算等待就寢時再出手。但是,既然幸運地出現更好的破綻,就沒有放過的理由。」


    跟平常那種總是既軟弱,又一直在意要有老師風範的不確定台詞不同。反倒完全相反。她輕聲低語,說出具有過去性與確定性的發言。


    接著,她從懷中抽出一個奇怪的麵具戴在臉上。


    那是一個仿佛會在表演歌劇時所戴著,僅蓋住


    上半張臉的華麗麵具。眼睛部分嵌著紅色玻璃球。麵具的太陽穴一帶延伸出短短的電線,前端連接著搖來晃去的「兩個」薄板型裝置。


    此刻的此葉也終於警覺到情況不太對勁。但太遲了。


    她的察覺速度已經慢到足以致命。


    背後出現新的氣息後,一股驚人的蠻力從身後倒扣住自己的雙臂,封住自己的行動。


    「你是……虎徹!」


    「準備已經完成了,妮露夏琪大人。」


    「正是。準備已經完成。有兩張用以減輕詛咒的免罪符機關,以及吾這個使用者的鍛練。汝等都沒有發現?在教育旅行期間,吾也一直訓練自己如何操控這項禍具。因此才會常常身體不適,留在房裏休息。虎徹為了詛咒吸血,吾則是為了收拾善後,利用這項禍具操縱昏迷之人的記憶,可謂是一石二鳥的鍛練——但包括汝等在內的愚蠢人類,似乎都以為那隻是貧血或中暑。」


    戴著麵具的女子伸長手,扣住此葉的腦袋。此葉激烈掙紮,但虎徹使出全力封住她的行動。無法掙脫。


    「妮露夏琪……?你是之前的!你們……想對我…做什麽……!」


    「告訴汝也無妨。這是『救濟拷問官之瞳(bartolomey oblivion)』,是前陣子自騎士領後方支援員那裏奪來的禍具。會對使用者的精神造成損傷這項詛咒,會隨發動效果呈正比增加。所以,他們搞錯了——這並不是最多能消除三十分鍾記憶的道具。會隻有三十分鍾,是因為渺小的使用者、平凡的人類無法承受更多的時間!隻要不甘平凡,使用不平凡的手段,應該就能超越這個極限。好比像吾這樣——僅追求足以成為龍的強大,僅相信強大、熱愛強大、依靠強大而活之輩!」


    掙紮。但無法逃脫。太大意了。此葉恨得咬牙切齒。


    「龍的強大不單是肉體,當然,精神上的強大也算!再加上吾不停地練習再練習,也已經充分地得到『要有多強的意誌力才承受得住』的強大!而且現在也組裝了兩張免罪符機關!因此可化為可能!吾之目的——啊,其實他們也有些搞錯了這個禍具的性質。這並不是『消除記憶』的禍具,嚴格地說——」


    女子的嘴唇,往上扭成非常不祥的形狀。


    「——是『讓精神回到過去』的禍具!」


    刹那間,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竄過此葉的腦髓。本能正要理解到某件事。該不會?怎麽可能?難道!


    「等……等一下……!」


    「不能再等了!吾已經等這個時機等得不耐煩了!為吾所有吧,村正,最強的武器啊!不是拷問道具那種仿冒品,而是真正為了『戰鬥』而創造出的武器之王啊!發動吧,『救濟拷問官之瞳』!精神回溯設定為『兩百年前』!」


    女子在呐喊同時,並在扣住此葉腦袋的手上施力。


    有某種東西灌了進來,有某種東西逐漸流失。腦髓被人強行攪拌。所有的感情發出了轟隆聲響卷起漩渦,被吞噬進自己的身體中心。好燙好冷好開心好冰好暗好痛好快好舒服好硬好恐怖好恨好快樂好悲傷好柔軟好癢好激烈的自己、自己、自己自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唔……啊啊啊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


    「妮露夏琪大人?」


    「繼續……!虎徹!嘎…啊啊啊啊…吾才…不會輸……應該成為龍的吾…才不會……輸給這種程度的……詛咒!喔喔…啊…哈!嗚嗯…噗呼…別…瞧不超人……啊啊…啊啊啊…詛咒啊,詛咒啊,你隻有這點程度嗎!臣服於…吾之…麵前吧——!」


    連鎖反應般地,耳邊也傳來尖叫聲。忍耐著痛苦的怒吼。血腥味、胃液的臭味。轉呀轉轉呀轉轉呀轉轉呀轉轉呀轉轉呀轉。


    自己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此葉逐漸變得什麽也不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一切、一切。


    甚至忘了——自己是什麽人。


    (春……亮……)


    噗嚓。


    *


    在毫無人煙的樹林裏。


    有個人影無言地佇立原地。身高偏矮體型嬌小,穿著有皺褶的和服。


    那人一言不發地注視著倒在地上的兩個身影。人影隻是紋風不動地觀察情況,不久後,其中一個人坐起身。


    那個人按著腦袋,皺著臉,拭去淌下的鼻血。「噗」一聲吐出殘留在口中,混雜著胃液的鮮血。然後搖搖晃晃地試圖起身——虎徹慌忙將手探進對方的腋下,攙扶住對方。


    「您沒事吧?」


    「嗯……這回果然稱不上是沒事啊。受到的損傷比以往跟任何強敵戰鬥時都嚴重。但由於不是肉體上的損傷,應該很快就會康複。」


    不說這個了——她低頭看著另一個人。


    「問題在於,不曉得結果如何。」


    接著又過了一段時間。


    趴倒在地的女子,緩緩地挺起上半身。


    雙眼睡眼惺忪——卻又有如出鞘的白刀。


    沒有任何事物遮蔽住她雙眼的光芒。


    她懶洋洋地環顧四周,說道:


    「嗯……?總覺得……妾身沉睡了好長一段時間。這……是哪裏……?」


    妮露夏琪揚唇微笑。接著強而有力地簡短低語。


    「成功了。」


    醒來的她打著嗬欠,望向站著的兩人。


    「嗬啊……雖然不太明白,但沾滿鮮血和戰場臭味的小丫頭啊,你身上散發出了令人喜愛的氣息。如今你是妾身的持有者?」


    「正是。」


    「嗯,妾身明白了。」


    接著她伸著懶腰起身,目光忽然停在攙扶住妮露夏琪肩膀的虎徹身上。


    「怎麽,你也是長刀?」


    「是……!」


    她湊了過去,在極近距離下目不轉睛地打量虎徹。


    「喔……似乎也是不錯的名刀嘛。而且,看樣子你比妾身更早掛在主人腰上。嗯,怎麽樣?要不要比比刀法,決定誰才是主刀啊?嗬嗬嗬,不過你可要做好覺悟,即使是同一個主人持有的刀,和妾身交手,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想與村正刀鋒相對,沒有這點覺悟可不行喔……」


    距離近到呼吸都吹在虎徹臉上。女子身上散發出像是在鑒定獵物般的肉食野獸氣息,更流露出殺氣。也流露出似乎隻要一碰,就會被砍成兩半的刀氣。


    在這陣氣息中,虎徹——呈現出歡喜的表情。


    她像是發燒般臉頰漲紅,用帶著憧憬的眼神,仰頭看著眼前的刀。


    「啊…啊啊……村…村正大人!我等刀中之刀,貨真價實的殺戮之刀啊……!不才一直以村正大人為目標!也已經對妮露夏琪大人說過,若是在村正大人身邊,不才身為副刀都無所謂!」


    「是嗎?」


    「正是。吾也是如此打算。」


    「不才長曾彌虎徹人道興裏,誠然隻要能與村正大人一同戰鬥,就是至高無上的幸福了!啊,真正的村正大人回來了,終於回來了……!」


    「哼,真是長得誇張的名字。雖然不明白你說什麽回來了……哎呀?」


    這時她輕蹙眉頭,又往前跨了一步。


    將手伸進虎徹的裙子裏。


    「啊…啊啊啊,呀啊…村正…大人……!」


    她在裙子裏摸索一陣之後,一臉困惑地偏過腦袋說:


    「怎麽——妾身還以為你是小丫頭,原來是小鬼頭啊。為何做女子打扮?」


    「啊…啊啊,這是……之前的主人…那個……嗯!」


    「嗯,妾身想起來了。在揮舞我等的將領之間,確實也很流行龍陽之癖。也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她豁然頓悟地將手抽回。虎徹氣喘籲籲,滿臉通紅,恍惚地注視著她。看起來還顯得有些惋惜。


    「那麽,戰場正等待著吾等,但並非現在就要出發。總之,必須先養精蓄銳。」


    「既然你這麽說,妾身就遵從吧……而且肚子也餓了。順便一提,妾身最愛吃的食物是肉。」


    縱然步伐有些不穩,但大概是身為主人的矜持,妮露夏琪推開虎徹,獨自開始邁步。虎徹也跟在她身後。


    她——村正也追著新主人的背影,往前踏出步伐。


    就在這時,她在眼角餘光裏瞟見了某樣東西。


    在樹林之間,半埋沒在落葉堆裏的——


    是鏡片反射出光芒的一副眼鏡。


    「……」


    當然,她對那副眼鏡全無印象。


    僅僅瞄了一眼,就直接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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