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自閉的立方體」 “cagexcopsexchivalrous”


    *


    自己的主人正坐在輪椅上。思列芙——魔劍戴恩思列芙循著他的目光,凝視著垂直立於地麵的「十字軍的建國旗槍」。為了確認其狀況。


    身為同類,她感覺得到長槍釋放出的詛咒氣息,確實正發動著。看來自己在這個城市所做的事前準備沒有白費。還有那個下賤的疑似不死少女的鮮血和痛苦。


    「看起來確實有好好發動呢~?直立得非常完美,真是太棒了~」


    妲西覃笑嘻嘻地說。看見她對主人露出這種輕浮態度,思列芙有些不快,但這也是老樣子了。主人低聲說道:


    「愚問——否則就麻煩了。」


    「那麽,接下來隻要等就好了。一切進展得真是順利~」


    這句話思列芙就無法充耳不聞了。她將戴著頭盔的臉龐轉向妲西覃說:


    「別鬆懈了,妲西覃·查塔波克斯。接下來輪到我們出場。直到領地化完全結束,還有二十四小時——我們必須在那之前守住長槍。」


    「是是是,我知道啦~在這麽顯眼的地方進行領地化,想也知道當然會有某群人來妨礙嘛。」


    「大意是愚行,準備為必要。這個地方在化作城堡前,必須先成為要塞——戴恩思列芙,指揮騎士們,開始設立要塞吧。」


    「是。」


    聽到主人的話語,戴恩思列芙向身後列隊等候指示的騎士們下達指令。


    獲派任務的騎士們回到「移動領」運輸直升機裏,開始從中搬運物資。是設立野外營地用的物資。有帳篷器材、糧食、武器等林林總總。


    用不著說,主人注視著的,插著「十字軍的建國旗槍」的這個地方就是總部。以此為中心,將逐一往外整頓營地。


    和祖國的騎士領總部當然無法相比,但風格與大致上的配置都會遵循祖國總部的樣式。沒錯——盡管這裏隻是暫時的總部,也等同「王座廳」。基於騎士的自負,絕不能讓這裏顯得落魄不堪。


    騎士們開始打造高出地麵一階、類似於王座之處的平台,好放置主人的輪椅。再從即將設置帳篷入口的地方直至王座,鋪上增強謁見氣息的紅色地毯。又從移動領中搬出了幾套銀色鎧甲,慎重地並排在地毯的左右兩側。也許很占空間,卻是不可或缺的擺設。裝飾方麵,另外還有實用且高級的工作桌、擺在桌上的花瓶、照明用的燭台、刺在帳篷布襯裏的刺繡——各式各樣的東西都有。除了這間將成為暫時總部的王座廳外,也預計搭設幾座騎士們能夠休息的帳篷,但這個部分之後再做就好了。


    望著騎士們逐步搭設營地,妲西覃忽然歪過頭問:


    「戴恩思列芙小姐,架設總部雖然很重要,但是不是有件事情該先做好呢?搭建要塞的意義不隻是這樣吧?你要是忘了,我可要指著你噗噗大笑喔?」


    「請別說些我無法理解的話語。你這是無謂的擔心,我早已下達指示,要準備好『奧斯威辛集中營』。」


    「哎呀,是嗎~那就好。不過,再仔仔細細一想,我又覺得用到那個東西會不會有些太小題大作呢?」


    主人回答了這個問題。


    「一切小心為上。既已決定要將這塊土地納為第二騎士領,我們就絕對不能失敗。」


    「這點我是明白啦。」


    「假使有人要阻撓我們建設領地——極有可能就是箱形的恐禍(fear in cube)那一群人。按我的個性,無法對其存在和威脅坐視不管。即使被人視為怯懦,不先做好該做之事就是愚行。」


    「……」


    戴恩思列芙無意識地輕輕按著自己的胸口。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這麽做。人類姿態所伴隨而來的虛假心跳,和自己體內的那張異物,都沒有任何變化。


    「沒錯,該做的事情必須事先完成——戴恩思列芙,指示巴巴羅薩·李率領騎士團出動吧。目的地不用我說吧?」


    「當然。若單靠他們就能破壞成功,自然再好不過,不然也能爭取時間……讓對方失去行動機會,也是非常重要的任務。我會叫他們全力以赴。」


    「嘻嘻嘻,而且不趁現在出去的話,之後可就麻煩了呢~那麽,領主大人,您的策略不隻這樣吧?所以我才會在這裏呀。」


    「愚問。」


    領主輕輕轉動腦袋。覆蓋住這個場地的帳篷尚未搭建完成,篷頂隻立起一半而已。所以視野還很遼闊,可以看見——


    麵向這個操場的校舍,以及依然正從校舍的窗戶看著這邊——多半完全不曉得發生了什麽事的無數學生。


    領主坐在輪椅上,麵無表情地仰頭看著他們,靜靜低語:


    「我們將設下兩道障礙守護這裏。一是『奧斯威辛集中營』所形成的物理障礙。二是——」


    「心理障礙。也就是那些家夥絕對無法忽視的人質吧?」


    妲西覃無禮地擅自接下領主的話,嘻皮笑臉地將手支在額頭上,做出遠望的動作。而她望著的,當然也是校舍裏的學生們。然後她咧嘴一笑——


    「喔喔~這樣一來,我發現那裏剛好有非常適合的東西呢。而且還很多。」


    戴恩思列芙早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但還是不得不慎重一點。她簡短地問領主:


    「恕小的失禮,請問交涉工作如何了呢?」


    「已經完畢。即使是這所學校的理事長——世界橋加百列,或是其他人不顧一切地引來警察或媒體,意圖妨礙我們,也不會有任何影響。不用擔心會被無關的人打擾。」


    世界橋加百列,在這座城市裏似乎是頗具份量的實力強者。但是——所謂的門路,是絕對無法違逆比自己更有力的門路。從許久以前起,就為了排除受詛咒道具這個正當目的而四處活動的騎士領,一旦拿出真本事,當然能夠撂倒個人的渺小力量。


    「也就是說,什麽都不需要擔心吧?那麽,我稍微幹活去嘍。」


    正當目的。破壞可憎的禍具是正當目的這件事不容懷疑,但是,作為手段的一環而將執行的這項行為——也就是連累無辜的一般民眾,會讓許多人想皺眉吧。至少這點她有自覺。但是,即使如此,在這塊土地上建設第二騎士領,徹底將箱形的恐禍和她的禍具同伴破壞得體無完膚,並消滅其棲身之所——


    是優先於一切的使命。


    是為了將世界導向正途的義務。


    姐西覃左右張望,捉住附近的一名年輕騎士。


    「就你吧,過來幫我的忙。來,這個你拿著。」


    「是……是的。但是,我也被分派到了任務,請給我一點時間交接給其他人——」


    「沒有那種閑時間了~我們移動也需要時間喔。好了,走吧,快點動起來。既然是我的吩咐,你不會被罵的。而且,我至少會請你喝果汁當謝禮喔?嘻嘻嘻,還是如果你想要其他獎勵,我也不介意喔。」


    妲西覃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機器交給年輕騎士,再親昵地張手環住他的脖子,開始往前邁步。但這時,她略微回過頭來說:


    「啊,可是,要是他要求色色的獎勵,我該怎麽辦才好呢~?你說呢,戴恩思列芙?」


    「你自己想。在那之前,別在這種重要時刻敗壞風紀。」


    「你還真冷淡耶,接下來有整整二十四小時,我隻是想告訴你,一直繃緊神經也無濟於事嘛!」


    「別大意了。廢話少說,快點行動。」


    說完,妲西覃的表情和樣子產生些許變化。她臉上依舊帶著戲謔的笑容——但雙眼和嘴唇都散發著具有挑釁意味的邪惡。


    「大意?我看起來像有嗎?」


    戴恩思列芙「呼」地吐了口氣。真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種對話上。


    「有。但是……重要的是實際上是如何。隻要拿出成果,我就沒有怨言。」


    「你也知道吧?我這個女人平常雖然隨便,但該做事的時候就會去做。會完全、完美、絕對地漂亮完成工作喲。」


    她知道。妲西覃在工作上確實是完美主義者——說得更正確一點,並非在工作上,該說是隻有在為了「某個人」直接展開行動的時候吧。


    「希望如此。別忘了你能這麽隨便,是因為你都能拿出成果。」


    「嘻嘻嘻,你那充滿詛咒臭味的身體能夠存在,也是因為你都能拿出成果喔,魔劍。」


    用不著她說。而這樣子的對話,就某方麵說來也是一如往常。她開始覺得認真搭理對方的自己有些愚蠢,沒好氣地說:


    「對話結束,你快走吧。」


    「是是是~」


    妲西覃再次跨步前進,同時隔著肩膀朝她揮了揮手。從她的背影,完全感覺不出她對於接下來要將所有學生作為人質這件事,有任何躊躇或歉疚。


    這是當然。反而得這樣才行。


    自稱是「沉默寡言的長舌女」的那女人,既輕浮又低級又無禮,就人類而言,是戴恩思列芙絕不會有好感的人物。


    對騎士領這個組織來說,妲西覃則無庸置疑是有用的存在。可以斷言她是那種絕不會被些許良知和姑息動搖的人。


    沒錯,她確實是完美主義者。該做的時候就會去做,不論發生什麽情況都會去做。盡其所能,沒有半點瑕疵地努力完成被賦予的任務。而至今也都達成了。


    不論是充滿糞便和野獸臭氣的潛入工作、磨耗意誌力的調查、伴隨著屈辱和快樂的籠絡、令人蹙眉的拷問、聆聽幼童悲鳴的綁架、教人精神崩潰的虐待,還是卑鄙又毫無榮譽的暗殺。


    而「該做的時候」的決定條件很單純。


    隻要有領主真心希望完成的這項理由,她就會毫不猶豫地執行所有任務。舍棄平常的吊兒郎當,化身真正的忠臣,犧牲自己的身與心乃至一切。


    換言之,妲西覃是僅限於為領主做事時的完美主義者。


    因為她是——主要後方支援員。


    是騎士領中後方支援員們的掌管者。


    也是被賦予直接支援領主托裏納克·阿嘉那這項殊榮的,唯一的存在。


    *


    真想殺了(毀壞)她。自己不曉得有多少次這麽想。


    就連現在隻要一不留神,手臂就有可能展開行動。如果她的視線也和手腳一樣具有刀的利度,那個鐵塊老早就化成灰塵般的粉末,被吸進吸塵器裏了吧。罪過。處罰。懲處。理所當然的發展。理所當然的權利。理所當然的結果。


    但是——


    (……)


    「呼————」此葉刻意地慢慢深呼吸。可以感覺到全身的毛孔依然緊繃地撐開著。仿佛隨時要往前衝,身體要擅自行動的衝動也依然達到極限。就像杯子裏因為表麵張力,好不容易才沒滿溢出來的水一樣。


    而那個表麵張力被命名為理性。雖是不曉得有沒有必要的存在。


    (那時候我們確實是窮途末路,如果再不做點什麽,真的會變成無法挽回的局麵吧……)


    她閉上眼睛,回想。壓倒性的戰鬥技術。連交叉劍法也不管用的鎧甲。被捉住的自己。毫無防備的他。對方往後蓄力的刀拳。如果時間就那樣繼續流動的話——


    他們一定……早就徹底完蛋了。


    (不,可是,就算是這樣……!)


    此葉搖了搖頭,在內心兜著圈子。心浮氣躁。如果問她有沒有辦法原諒,當然是絕對無法原諒。那個愚蠢的少女傷害了他的身體。唯有這點絕不能忘。


    此葉坐在榻榻米上,輕抬起頭。視野受到阻撓。都怪沉甸甸地放在桌上的,那個礙眼的立方體。果然該把她千刀萬剮成碎片嗎?


    「所以我說啊,你至少說句話啦。一直保持這個樣子也不是辦法吧?」


    當然,將變成這種不發一語的姿態的她,強行搬來起居室的人是春亮。現在他正對桌上的立方體投以無奈的苦笑,喝著茶杯裏的茶。


    即便在這種狀況下,他還是這麽悠哉,老好人一個。她不禁狐疑,他為什麽還有辦法擺出那種表情?


    明明他桌下的左手——因為她的發狂受到了損傷。明明失去了手指。明明……再也無法複原。


    如果單純隻是被砍下,或者黑繪迅速施以治療,或許還能再接回去。但是,當時的情況非常惡劣。原為立足地的船隻受到菲雅和潘德拉剛的打鬥影響,斷作兩截,所有人都落入海中——在那種狀況下,根本不可能找到被砍下的手指。雖然很不想這麽說,但光是還活著就很走運了。竟然所有人都回到了理事長的快艇上,如今她仍然覺得是奇跡。


    「我已經說好幾次了,我沒有在生氣。你不那麽做的話,一切就在那裏結束了。這一點大家都明白。」


    「嗯……」


    「嗯,是啊——」


    在場的還有錐霞和黑繪,她們帶著疲憊的神情和曖昧不明的視線,點了點頭。


    此葉心想,她們也還沒有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吧。如果菲雅當時沒有發狂,錐霞真的早就死了吧。潘德拉剛也會用驚人的力量,強行將黑繪納為已有吧。盡管如此——


    她認為尤其是錐霞,應該可以更加生氣。她認為錐霞有這個資格。她的立場也和自己一樣。看到他的身體受到傷害,怎麽可能默不作聲——


    (……不,也是……呢。說到資格——也許我……反而是我沒有才對……)


    感覺像有非常寒冷凍人的冰柱刺在心上。


    看到他的身體受到傷害?


    她已經忘了嗎?自己不久之前,不也蹂躪過他的身體?不也用手貫穿他的肩膀,感受他的血肉,摩蹭著兩隻大腿發情嗎——?


    她眯起雙眼。為了忍受那份痛楚,或者是為了刻下那份痛楚。


    然後此葉再一次刻意歎氣。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接下來該怎麽辦?思緒無法統整。


    她茫然地望著桌上的立方體,解悶似地也喝起茶,放下空空如也的茶杯後——


    「村正大人,您要不要續杯——雖想這麽問,但沒熱水了呢。不才去燒開水吧。」


    「啊~麻煩你了~……小虎,左邊櫃子底下有甜甜的點心,能麻煩你順便拿過來嗎~?」


    一直顯得有些坐立難安的虎徹迅速起身,見狀,崩夏回想起似地對他這麽說道。崩夏至今隻是背靠著緣廊的柱子坐在地板上,怔怔地仰頭看著天花板。大概在想什麽事情吧。


    甜甜的點心。桌上角落放有被礙眼的鋼鐵立方體推開來的點心盤子。但是,擺在上頭的仙貝數量,理所當然般地,從剛才起一片也沒有減少——


    (你像這樣變成四角形,搗起耳朵逃避,究竟又能怎麽樣呢……?)


    此葉沒有化作言語,用目光詢問著立方體。雖無法確定她的詢問有無傳達出去,但她並不在乎。原本她就不期待會有回答。


    傷害他的這項罪過。自己也有的罪過。過錯。贖罪。因果。本質。


    她們身為受詛咒道具的,命運——


    她思考了不少關於這方麵的事。也不得不思考。


    但是,也不能永遠被困在這些抽象的思緒裏。眼前還有現實。潘德拉剛想得到黑繪、春亮受了傷,菲雅封閉起了自己的現實。


    必須決定今後的行動和應對辦法才行。那麽——


    就在此葉準備開口的時候——


    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有種不祥的


    既視感。今早那些惡夢般的事情,開頭也是一通電話。


    春亮下意識地想用左手打開手機,臉龐卻有些扭曲,改換成右手拿。是麻痹至今的痛覺開始慢慢複蘇了吧。看見他痛苦的模樣——此葉內心也湧現複雜的痛楚。


    「……喂?」


    『嗨,是我。』


    僅聽到這一句話,就能知道對方是誰,春亮皺起眉頭。起居室裏彌漫著緊張氣氛。如物體般佇在桌上的立方體,也看似繃緊了鋼鐵表麵。


    到頭來,既視感非常準確地命中。和那時候一樣。就那通電話包含了不幸消息,又是意想不到的人打來的這兩點而言。


    然後,來電者——暗曲拍明開始說明。


    現在,在這個住家外的另一個地方發生著的,可怕的事態——


    *


    「欸,那是什麽啊?」


    「誰知道……他們開始忙碌地走來走去呢。」


    「而且還在搭帳篷。要做什麽啊?」


    「喂,各位同學,快點回位子上坐好——!重新開始上課……應該沒關係吧?今天教職員會議上也什麽都沒有說……」


    教室的秩序一旦瓦解,便很難輕易複原。連站在講台上的老師也一臉困惑地歪過頭。


    在這種情況下,恩·尹柔依仍舊從窗邊目不轉睛地觀察他們——騎士領的動靜。大腦則正竭盡所能思索接下來的行動方針。期間,當然最好睜大雙眼預先搜集資訊。


    「嗯哼,渦生同學,看看那帳篷吧。就我看來,這肯定又是那個理事長包裝成像是馬戲團的驚人驚喜活動!為了慰勞剛考完試疲累不堪的我們,並且為我們注入活力,是他的精心策畫!」


    「驚人和驚喜的意思完全重複了吧?不過,真的嗎?泰爾摩斯!但看起來很有可能呢!啊~所以才有人拿著像劍的東西嗎?他們會表演練武那類的舞蹈吧?唔唔,所有謎團都以我爺爺的名義發誓!」


    泰造佯裝自己正拿著冒煙的煙鬥,渦奈則動作誇張地「嗯嗯」點頭,兩人也一樣站在隔壁窗邊吵吵鬧鬧,但恩·尹柔依現在一點也沒有心情糾正他們。


    她注視著操場的動靜。架設帳篷的騎士。搬出物資的騎士。以及——


    (那是……)


    有一群騎士走向操場邊緣。他們毫不鬆懈大意地警戒著四周,同時在圍欄前停下腳步。緊接著,他們拿著從直升機搬過來的像是卷線器的裝置,開始從中拉出某種東西——


    (……刺鐵絲……?)


    她更是凝神細看,但結果還是一樣。是刺鐵絲,或者該說是鐵絲網。他們慎重卻又迅速地將細細的鋼絲鋪在圍欄內側,鑽過圍欄的空隙,或用其他鋼絲捆綁固定住。看來不隻有幾公尺,似乎打算不斷拉長延伸。騎士們分頭行動,沿著圍欄繼續拉長那條不甚牢靠的刺鐵絲。


    莫名其妙。一般刺鐵絲或鐵絲網不是都當作牆壁使用嗎?這所學校已經有圍欄和外牆了,就算再用那麽細長的鐵絲圍起來——


    (不對……也就是說,有必要刻意這麽做吧?)


    那麽,那個東西不隻是外表看起來的那樣吧。換言之,那條鐵絲有用到搜集戰線騎士領甚至暫且不予破壞——


    受到了詛咒。


    如果是受詛咒的刺鐵絲,究竟擁有何種詛咒?會發揮出怎樣的忌能?真是全新的未知。


    她有種不祥的預感。也許該開始行動了——就在恩·尹柔依準備悄悄離開窗邊時——


    「嘎嘎」,教室內出現了細微的雜音。是校內廣播。


    『呃——啊~啊~麥克風試音、麥克風試音。』


    她根本無法忽視這道話聲。不論學生或老師,所有人都仰頭看著發出陌生女子聲音的教室擴音器。臉上的表情不盡相同。有人怔怔呆住,有人一臉興味盎然,心想終於要說明外頭發生的事情了嗎?


    聲音繼續說話。聽著擴音器傳出的女聲,恩·尹柔依感到有些不對勁。感覺好像有點遙遠——像是隔著薄幕一樣——是她的錯覺嗎?總之,現在女子說話的內容比較重要。


    『啊,我是妲西覃·查塔波克斯。騎士領的成員都曉得接下來的注意事項吧?不曉得的廢物也隻會受到處罰,就不討論了。0k?那麽馬上——』


    「!」


    有別於剛才的另一種不祥預感,像是踩到了什麽般從腳跟後頭湧現。是毫無邏輯可言的,感官上的恐懼。腳底下仿佛踩到了什麽東西。像是猛獸的尾巴、毒蟲的毒針、有著劇毒的野草。


    那陣顫栗在刹那間襲向全身。小腿、膝蓋後側、大腿、腰,然後是——


    『——聽好了(h?rt)!』


    從擴音器傳出的女子聲音音質,這時突然產生劇烈變化。


    變成了足以吹跑至今不對勁感的扭曲聲音。變成了非常沙啞的雜音——沒錯,就像透過品質糟糕透頂的擴音器傳來一樣——


    在聽到不知是哪國語言的扭曲話語的瞬間,恩·尹柔依本能感受到的惡寒變作更加明確的感覺,沿著背脊往上攀升。如毒蛇般到達頸部,淌著毒液的利牙逼近脖子。這個聲音——這個聲音,很危險!


    全身猛地汗毛直豎。她不是用大腦思考對應方法,而是身體擅自動了起來。她背對擴音器,兩手伸向自己的頭部——不,正打算伸過去時——


    「這在幹嘛?哈哈~是要證實我的推理吧?」


    「喔喔~是凶手的自白時間嗎?我正想往懸崖上走呢。」


    就在自己身旁,依然悠悠哉哉地抬頭看著擴音器的泰造和渦奈映入眼簾。


    什麽也沒有察覺——


    與騎士領和詛咒一點關係也沒有的——


    對夜知春亮他們和自己而言,單純隻是非常重要的同班同學的——


    兩個人。


    一瞬間,隻有兩人的存在,和兩人就在眼前的事實,覆蓋住了整個大腦。


    她想也不想,身體再度擅自行動。


    「嗚哇!」


    「呀啊?」


    理由的話,單純是因為他們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隻是這樣而已吧。


    恩·尹柔依用兩手同時抱住兩人的腦袋,然後坐在地板上,將他們的臉龐壓在自己胸前,再用上臂夾住兩人的耳朵,同時好不容易用掌心搗住自己的耳朵。瞬間——


    在聲音變得遙遠的世界裏。


    某件事情發生了。


    接著數分鍾後。


    恩·尹柔依仍然搗著耳朵,愕然地望著那幕光景。


    原先聚集在窗戶附近,興致勃勃地看著操場的學生們。


    聽到突如其來的廣播,神情納悶地仰頭看著擴音器的學生們。


    全都以一臉「咦?我剛才在做什麽?」的表情環顧四周。下一秒——


    所有人都從口袋或書包裏拿出手機,不約而同開始打電話。


    *


    『——聽好了(h?rt)!』


    這句話是她掛在腰上的圓錐形機器——受詛咒擴音器「惡魔的大嘴」發揮忌能時所須的關鍵字。是人稱惡魔的收容所所長,強迫俘虜聆聽洗腦式命令而形成的,命令與暗示的詛咒。這是發揮其力量的首要步驟。


    從腰上的固定器取下「惡魔的大嘴」後,妲西覃用兩手握住握把並舉高,保持著嘴巴對準收音麥克風的姿勢,思考著。


    自己的任務,就是讓學生們成為人質,以牽製箱形的恐禍他們。真到緊要關頭時,就以學生的性命為要脅,阻擋他們闖入學校。所以——首先在那個「緊要關頭」到來之前,必須讓學生們繼續留在校內。而且要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也沒有反抗、抵抗、叛亂和疑惑。


    在「領地化」完成前的二十四小時內,實


    在不可能以武力支配所有學生,持續鎮壓住他們的行動。即使率領了最高等級的騎士軍團來到這個國家,他們也沒有多餘的人手,分派騎士執行這種浪費勞力和人力的工作。


    (那麽,實際上要宣布的內容是——)


    這個「惡魔的大嘴」對於經由它聽到話語的人,能夠單純地發揮出洗腦與暗示的效果。但同樣地也有很單純的弱點——就是效果並非百分之百。雖然使用方法很簡單,效果也很強大,但視情況而定,也有可能完全無效。這個禍具擁有著如此矛盾的兩麵效果。


    具體而言,就算讓他們聽到這個擴音器傳出的指令,但傾聽者的氣勢與意誌力愈強大,就愈有可能抵抗。此外,內容愈不自然的暗示和命令,也愈難發揮效果——但現在這個瞬間,毫不相幹的學生們,不可能對她的話語特別湧現氣勢或者抵抗吧。即使有與禍具相關的人存在,隻要不曉得這個「惡魔的大嘴」的確切資訊,根本就無法做好心理準備。


    總之,回到暗示內容上。


    如果單單考慮「為了當作必要時的人質,必須讓學生們留在校內」這個目的,暗示內容的備案要多少有多少。但是,這些備案都有破綻,不是最適合的解決方案。好比說會直接感受到生命危險的這類暗示,抵抗機率就很高,若長時間保持那種狀態,便會再引發更多麻煩。還有,她也無法完全控製人體的生理現象——像是命令學生一直睡覺這一類。暗示並非萬能,依據指示的內容,情況有可能陷入一團混亂。


    她必須完美地達成領主的命令,絕不容許妥協。


    所以必須下達不會對生命有直接影響、抵抗率低、又不會為學生造成負擔、他們也不會


    反抗、最長能保持二十四小時,同時能確實將他們關在學校裏的——這種自然暗示。


    可以的話,最好是符合現實的暗示。


    像是讓他們在沒有發現自己成了人質的情況下,乖乖當二十四小時人質的暗示。


    其實她早已決定好要說什麽了,隻是在腦海中進行最後確認。這樣子好嗎?應該沒問題。隻能這麽說了。這是取得平衡的最佳解答。


    妲西覃吸了一口氣後,說道:


    『——聽到以下話語的人,將會忘記一個小時前直到現在的所有記憶。此外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你們將會每過一小時,同樣再度忘記前一小時的記憶,就這樣一直反覆循環。當然,你們根本不會去在意受時間影響的天色變化。』


    換言之,這是在命令身為暗示對象的學生和老師們——不斷地重複上一節課和休息時間。暗示是對大腦產生作用,所以比較容易引發認知上的偏差和記憶的混淆。


    妲西覃繼續補充。這點也很重要。


    『接下來響起的鍾聲,是一個小時前的下課鍾,以此為間隔開始行動。還有,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校內出現的陌生校外人士,以及與其有關的所有動作,你們都會當作沒有看見。』


    她感覺到自己的話語變成詛咒,飛往這裏以外的某個地方。大概是施展了忌能的關係,虛脫感和惡寒襲向背部,汗毛豎起,心悸一股作氣加劇。


    「惡魔的大嘴」的詛咒另有其他——現在單純像在消耗熱量。盡管如此,她還是無法坦然地認為是無可奈何而接受。太可恨了。當然,禍具全都可恨。


    「嗚……哈啊……!」


    她將嘴巴移開暫時關掉的擴音器,大口喘氣。老舊機器的重量讓手腕感到酸痛。原本這就不是現在一般市麵上在販售的攜帶型擴音器,不過是將本來安裝在收容所建築物上的喇叭,硬是改造成能夠手拿,而且盡量能避開詛咒的擴音器。


    總之,剛才那番話不僅是校內,應該也透過戶外操場和體育館等學校各處的擴音器,傳進了學生們的耳中。這樣一來,他們會一直依照指示行動吧。在沒有察覺持續反覆的情況下,不斷重複著一如往常的學校生活和上一節課。


    雖然狀況很奇妙,但行動本身就和日常生活沒有兩樣。無視矛盾的地方,讓認知與記憶相符——詛咒混淆的部分也就隻有這點程度。依暗示難度來說,算是中等難度,換言之抵抗程度也是中等。沒有做好半點心理準備的學生們根本無法抵抗。


    幸好這個「惡魔的大嘴」下達暗示後,有效時間最長可達三十小時。不需要重新施加暗示吧——隻要箱形的恐禍他們造成的「緊急時刻」沒有到來。


    屆時她當然打算下達強硬的指示,像是「所有學生都打破附近的窗戶,從頭往下跳」。由於這是直接關係到生存本能的命令,也許無法對所有人都發揮作用,但隻要有一半的人真的跳下去,那就沒有問題。甚至如果還剩下一半的人,正好可以當作第二次的威脅籌碼。


    她用手擦掉不知何時流下來的口水和汗水,腦袋昏昏沉沉。好像忽然之間快要遺忘自己至今都在做什麽。為了硬是撇開那種感覺,她刻意用力挺胸。


    (那麽,那麽那麽……希望我方的騎士中,沒有笨蛋會中了剛才的暗示。除此之外,在學生和老師之中,不曉得有沒有人成功抵抗了這個暗示呢……?)


    話雖如此,妲西覃也無法確認,隻能等待通報。為了確認剛才暗示的效果,也為了處理掉沒有受到暗示的人,一直在操場上待命的幾名騎士,現在應該已經走進了校舍和體育館內。即使數量上不足以用武力支配所有學生,但如果隻是防範沒有受到暗示的危險分子,少少幾人就夠了。


    「嗯,繼續做我該做的事情吧。」


    還有步驟尚未完成。盡管校內的學生和老師們能夠依照剛才的暗示,若無其事地反覆上課,但接下來有可能又因此出現麻煩。


    她重新按下擴音器的麥克風開關,再度說出發揮忌能的話語。也就是人稱惡魔的所長,作為開場白向俘虜強行播放的台詞。


    『——聽好了(h?rt)!』


    心悸更是嚴重。果然連續兩次,負擔太大了。


    『現在開始打電話回家。內容如下——你們現在才知道令天學校突然要進行防災演習,所以無法回家。為了防範災害發生時的突發狀況,所有人會待在體育館,演練如何睡睡袋和開罐頭。如果沒人在家,就留語音訊息。』


    接下來二十四小時都要讓他們成為人質。如果孩子(或是丈夫或妻子)沒有回家,隻有一兩個家人跑到學校察看情況倒還好,但如果家長擔心:「該不會整所學校發生了什麽事吧?」而大批人馬跑來學校,那可就麻煩了。即使能夠壓製住警察和媒體的行動。


    姑且不論這個謊言的說明有沒有說服力,隻要有大致還行得通的解釋,她想應該就能維持二十四小時——就算有家長心生疑竇,但隻要不是所有家長都采取行動,那就沒有問題。


    「呼……」


    妲西覃吐了口大氣。總算告一段落。


    「剩下的……就是在教職員室或某個地方重點式地播放廣播,再命令老師們也致電到各個學生家裏,加強這件事的可信度就好了。基本上也要事先設想好,之後仍有人打電話來抱怨『無法理解』時的對應方式呢~」


    如果還是有家長無法信服,真的衝過來怒聲咆哮呢?到時也無可奈何,隻好在同情他們不走運的同時,用武力排除他們了吧……隻是,真的會有家人如此具有行動力嗎?這點教人存疑。反正說明時都會怪到世界橋加百列的頭上,所以她認為家人說不定會意外地幹脆接受,甚至回道:「啊,那個異想天開的理事長又做出奇怪的行為了……那也沒辦法。」


    「不過,這個追加暗示等我恢複體力再說也不遲。現在先休息一下……」


    妲西覃邊在腦海中確認接下來的計畫,邊慢慢地當場癱坐在地。


    她不停深呼吸,耐心地


    等著疲憊不堪的體力和精神恢複原樣。


    雖然她非常想打電話回家,但勉強忍住了。


    *


    恩·尹柔依慎重又慎重地觀察四周的情形——終於打定主意,移開搗著耳朵的雙手。下一秒,學生們重疊的無數話聲撼動著她的耳膜。


    「啊,喂?是我啦,我跟你說,今天——」


    「那個,今天學校好像有防災演習——」


    「我們今天會住在體育館。咦?晚餐?這也包含在演習內,好像有罐頭。」


    「感覺就像露營一樣吧。總之,今天要留在學校無法回家,嗯。」


    「呃,就算你那麽說,畢竟這是學校活動啊……」


    眾人一致掏出手機後,各自朝著手機說話。不論男生女生,甚至連老師也是。他們絲毫沒有察覺到這幕光景的詭異程度,一臉泰然自若,仿佛這麽做是理所當然般,朝著手機繼續說話。


    防災演習?他們在說什麽?


    就在恩·尹柔依皺起眉頭時——


    「奇怪~?怎麽大家都突然開始打電話呢?話說,防災演習是怎麽回事?」


    她這才發現被自己抱在懷裏的同班同學,實耶麻渦奈。渦奈一臉怔怔地仰頭看著教窒裏的喧囂。


    恩·尹柔依目不轉睛地注視她的眼睛。


    「吾之疑問,防災演習這項活動對你來說是既知嗎?確認這樣的確認。」


    「咦?你是問我知不知道嗎?不不不,這件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喲,啊,不過剛才好像有廣播,可能提過吧。話說回來,小恩為什麽突然抱住我呢?」


    她無視這個問題。


    「就算是這樣,竟然如此整齊一致,在同一個時間點大家一起打電話,我隻能說非常奇怪。在這個時機點進行聽都沒聽過的奇妙活動,所有人又都坦然接受,還打電話回家——這種事情有可能嗎?」


    「嗯……我是覺得有點奇怪啦。」


    「而且……他們全都不再在意操場上的那些人,也沒有半個人露出好奇的模樣。這果然是——」


    這時,恩·尹柔依感覺到變得溫熱的汗水咻地流下後背。


    看來原先悄悄挨向脖子的毒蛇沒有向她刺下獠牙,就這麽離開了——相對地,似乎已經將它的毒液注入了其他學生體內。


    她回想起當時那種教人絕望的惡寒,本能因而驅使身體展開行動。光是聽到廣播的聲音,危機感就充斥全身。是本能救了她。連她也不禁佩服自己竟然還能行動。


    (詛咒的形式有成千上萬種,當然也存在著以「聲音」為媒介的詛咒……以前室長好像說過這句話。是大腦記住了這句話嗎?)


    記得不是研究和講課期間說的,而是在一如既往的閑話家常中提到。但既然這個知識在這時候派上用場,就表示那絕對不是無意義的閑話家常。


    不愧是室長,最近略有下降趨勢的尊敬度圖表,立即往上修正。就在這時,有人小力拉了拉她的製服下擺。


    「呃,那個,小恩,被你一直抱著也很讓人難為情,我可以站起來了嗎~?倒不如說比起我,另外一邊好像產生了更嚴重的問題喲。」


    這麽說來——她總算想起了另一個人的存在。


    與用左臂抱住的渦奈相反——也就是壓在自己右胸口上的另一名同班同學。放鬆手臂的力道後,他忸忸怩怩地從自己的胸前抬起鼻尖。


    「咦咦?喔~好軟——什麽?對了,打電話……對,打電話……嗎?防災演習……電話……呃,什麽電話……?」


    泰造的眼神朦朧迷離,沒有特定看著哪個定點,窸窸窣窣地摸索著口袋掏出手機。和周遭其他學生不同,動作緩慢遲鈍,感覺很不穩定。不知該說是搖擺不定,還是就像是天秤正在慢慢傾斜一樣。


    姑且不論有沒有效果,至少該試試看嗎?恩·尹柔依如此心想,然後——


    「……」


    不語地打了他一巴掌。而且是用盡全力,以最快速度。


    「啪!」的輕脆聲響徹教室。


    「哇喔~!嗯,說得也是呢,竟然把臉埋進女孩子的胸口,被打也是當然!我會全麵支持小恩喲!做得好!」


    渦奈似乎基於與自己的意圖不同的想法,認同她的行為,一臉興奮地握緊拳頭。


    那麽,結果如何呢?恩·尹柔依看向泰造。


    「咕哇,好痛!怎麽回事,發生什麽事了?」


    「……你要打電話去哪裏?」


    「咦?什麽電話?這陣疼痛該不會是被蜜蜂叮到了吧?我會死嗎?」


    「你對防災演習這四個字有印象嗎?」


    「好像……有聽過……不,應該沒有吧……?給我提示啦,提示!」


    「喂,阿泰!在那之前,先向小恩道歉!現在我是少女的同伴喔!快點發音含糊地說對不起,快!」


    「咦咦!我臉頰很痛耶,還以為你會擔心我,卻真的在生氣嗎?為什麽!」


    恩·尹柔依「呼」地吐了口氣。是一如往常的他。大概是沒有完全搗住耳朵,剛才的詛咒對他造成了一半效果吧。


    (詛咒……詛咒的話語。是忌能為洗腦或暗示的禍具吧?而且威力強大。)


    如果隻要讓人聽到聲音就好,其方便性難以估計。而且像剛才的廣播一樣,間接聽到也能發揮出效果的話,那更是驚人。可以恣意地擴大有效範圍。但是——


    (和我們一樣,對於沒有聽到的人不會有效。即使隻聽到一半,隻要給予衝擊也能勉強恢複——忌能強大的同時,似乎也有不少弱點。)


    話雖如此——恩·尹柔依邊環顧教室邊起身。渦奈和泰造也一臉納悶地站起來。


    這時,正好鍾聲響了。原本這是宣告第五節課結束的鍾聲。但是,周遭的痛學生們似乎並不怎麽在意這件事,有人繼續講電話,也有人打完了電話。而打完電話的人,隨著鍾聲開始做出下課時間應有的舉動,這點確實稱得上是變化。


    「所以我說說了~嗯,就是這樣。」


    「不對不對,再說明一次?啊~可以啊。呃,防災演習就是……」


    「好了!那麽,下一堂課是什麽呢?數學?」


    「不好意思~可以借我一下鏡子嗎~?」


    打完電話的人和還在講電話的人混在一起,與平常一樣的下課氣氛更是蔓延。但是,所有人都一樣,不再在意操場上的騎士領那些人——


    除了現在自己身旁,不由自主伸出了援手的兩名同學以外。


    「咦?下一堂是古文吧?數學剛剛已經上過了呀。」


    「話說回來,外頭活動的謎團還沒解開嗎~啊,好像快搭好帳篷了。」


    恩·尹柔依飛快地動腦思索。泰造剛才能夠恢複自我,多半是因為詛咒隻中了一半吧。其他學生都如此自然而然地照著暗示行動,她不認為打他們一巴掌就能恢複。雖說還是值得一試,但照眼下的狀況,這不是首要之務。


    (會盡可能讓暗示符合現實,是為了減輕勞力吧?看不見騎士領的暗示。想要長時間持續這種狀態的意圖。理由的話——)


    她馬上就想到了答案。


    已經啟動的「十字軍的建國旗槍」,和多半會成為最具威脅性的阻撓者,近在他們身邊的這個場所,以及二十四小時的緩衝時間。


    ——當然,是為了當作人質。


    「……!」


    恩·尹柔依暗暗握緊拳頭,大腿的肌肉繃緊。


    現在施加在學生們身上的暗示還是靜態內容,但誰也不曉得接下來會如何發展。之後說不定會下達要他們從頂樓跳下去的暗示。情況太糟糕了。這所學校所有學生的命運,都掌握在騎士領的手中。


    (不顧一切也該有點分寸……!)


    胸口深處湧現不快的感覺。該如何稱呼這種心情,仍是未知。憤怒?正義感?也許是吧,也或許是有別於這兩種的其他情感。若要化作正確的既知需要時間,所以暫且擱在一旁。現在隻能將其他未知轉為既知。


    很單純——就是接下來該怎麽辦?


    現在其他學生都還在使用手機。但是,之後不知道會發展成什麽樣子。想混在他們當中的話,隻能趁現在了吧。


    恩·尹柔依從口袋中拿出最近終於習慣了使用方式的手機,連忙打電話。對象當然是必須最優先向對方報告自己正處在特殊狀況下,並仰賴其指示的人。


    名為既知的力量。比任何人都渴求既知的人物。換言之,是在充斥著未知的這個場合下,應該最能夠應對這個事態的存在。


    『喂,你好~我就是你要找的暗曲拍明喲。』


    「室長,事態緊急。」


    『這已經是既知了。』


    感覺他在電話另一頭咧嘴笑了。


    『不過,我擁有的既知隻是外側的表麵消息,待在裏頭的你的報告才最有價值。說來聽聽吧……啊,不能保證他們之後也會讓你們自由地與外界聯絡,所以最好盡快。』


    「是的。那麽——」


    就在她對著手機準備繼續說話時——


    在眼角餘光中,她不小心看見了,不小心想起了,兩人的存在。


    「話說,大家好像真的在準備上數學課耶……真的假的?真的要連續上兩次嗎?發生什麽事了?」


    「我不要——!我還打算上古文課的時候補眠耶——!」


    「啊哈哈~伯途和渦奈你們再怎麽討厭數學,也不可能跳過去吧?」


    「原來如此,你們打算將這種氣氛擴散到全班,然後大家再一起準備古文課本等老師過來吧!結果老師也跟著說:『是我記錯了嗎?』於是離開——才怪!就算離開,也很快就會回來啦!」


    「咦?呃,我不是在搞笑喔。我並沒有說這種會被先附和後吐嘈的話……吧……?」


    「欸,阿泰……你不覺得,大家好像怪怪的嗎……?大家到底在說什麽啊……?咦?還是說奇怪的人,是我們……?」


    到了這個地步,渦奈和泰造似乎也終於察覺到了不對勁。


    四周學生們的奇怪模樣。


    籠罩著學校的奇怪氣氛。


    出現在操場上,旁若無人地在學校裏闊步橫行的奇怪人們——


    「……」


    她隻遲疑了一瞬。自己恐怕有責任吧。雖然是身體逕自行動,但她有救了兩人的責任。


    恩·尹柔依將手機貼在耳上,瞄向窗外。隻不過是學生們不再在意而已,操場上的光景沒有絲毫變化。反而正照著對方的期望,不停展開行動。搭建完成的帳篷、被拉長的刺鐵絲,以及帶著緊繃的表情,邊警戒著四周,邊往校舍走來的騎士們——


    假使騎士領的人發現有學生沒有受到暗示,依然保有理智,那會怎麽樣?想都不用想,屆時的場麵絕對下會很愉快吧。


    那麽——沒辦法,她別無選擇。


    「吾之判斷,推測若不在開始上課前移動,恐怕會被困在這裏……」


    「喔喔!」


    「怎麽了怎麽了——!」


    「我之後再說明,總之請先跟我走。」


    恩·尹柔依將手機貼在耳上,用手臂推向兩人的背,強迫他們邁開腳步。


    首先隻能離開教室,尋找可以藏身的地方——等確保安全以後,再向他們說明了吧。


    說明什麽?自然是兩人想知道的某種未知。


    恩·尹柔依隻隱約理解到,這不會是件簡單的事,朝著前方輕歎了口氣。然後對著想必將她的歎息傳到對方耳中的手機說:


    「——失禮了。我這邊也是手忙腳亂,所以會邊移動邊說話。」


    『哎呀~情況好像變得很有趣呢。』


    即便是這種時候,從手機話筒傳來的他的聲音依然有些吊兒郎當。


    回答時她再也無法壓抑,混雜了挖苦的語調說:


    「是的。隻有我一個人享受真是太過意不去了,告白這樣的告白。所以……如果室長說想要與我交換位置,我隨時都很樂意。請告訴我如何接棒。」


    *


    『總之,學校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順便說,大致說明完情況以後,我與恩·尹柔依的通話就中斷了。我重打了好幾次都沒有接通,也打不通校內其他人的手機,所以恐怕是騎士領在那一帶架設了幹擾訊號的裝置吧。當然,學校的市內電話也打不通。哎呀呀,他們做得還真是滴水不漏呢——』


    聽著從轉為擴音模式的手機中傳出的,暗曲拍明的聲音。


    春亮啞然失聲。


    真不敢相信——怎麽可能相信。不可能。也不能發生。


    但是,盡管如此——


    由於事態太過嚴重,他不禁領悟到暗曲拍明並沒有騙人。


    整理一下吧。再一次構築腦中的思緒吧。雖不曉得辦不辦得到。


    一言以蔽之,發生了什麽事?


    ——騎士領占領了學校,還將所有學生擄為人質。


    「……!」


    春亮用力握拳,緊接著臉龐扭曲。不僅是因為那個教人不敢置信的絕望消息,也是因為使力後,左手的空白處竄過仿佛被高壓電擊中的劇痛。但他竭力克製,至少沒有發出不爭氣的呻吟聲。不能再讓大家為他擔心。


    春亮握緊拳頭的同時,起居室裏響起了細微的奇異聲。聽來像是金屬摩擦聲,也像是某種堅硬的東西互相擠壓。


    轉頭一看,依然在桌上保持著立方體姿態的菲雅——身上有好幾個部位的零件往外彈出。細小的零件就像托盤一樣往外攤開,邊角有些傾斜,打開的縫隙就像龜裂一樣。


    仿佛可以看見和他們一樣,驚愕地瞪大雙眼的菲雅臉龐。


    「菲雅……你也該變回來了吧?」


    他想看看她的臉,想聽聽她的聲音,所以試著問她。


    但是,立方體沉默不語。數秒之後,她「喀嚓……喀嚓……」地將彈出的機關縮回體內。僅此而已。


    春亮吐了口氣,也無法輕易地湧出更多力氣繼續說服她。


    「也就是說,今天到校的所有學生都中了暗示……不,伯途同學和實耶麻同學倒是平安無事……」


    「真不知該不該感謝小恩呢。坦白說,我也不曉得該有什麽心情。」


    『希望你們別太深入追究她這方麵的責任。她好像也隻是因為他們剛好就在旁邊,身體就擅自動了起來,對他們伸出援手。』


    沒錯,泰造和渦奈。


    他想起了認識已久,可說是摯友的兩人現在的處境。毫不知情的兩人,現在正和恩·尹柔依一同行動。


    啊啊——明明他們兩人和詛咒等事情一點關係也沒有,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不對,這點其他學生也一樣。為什麽會陷入這種險境——


    此葉說出泰造兩人名字的瞬間,菲雅又喀嚓喀嚓地扭動立方體的棱角。對她而言,這兩人既是同班同學,也是知心好友。她很想大聲呐喊吧。而她的呐喊,就是身體忍不住蠕動後發出的金屬碰撞聲吧。


    接著開口的人,是麵色慘白——但神情堅毅地看著前方的錐霞。


    「……暗曲拍明,如果你之後能再聯絡上恩·尹柔依,告訴她吧。雖然蠢斃了,但在這種情況下,也隻能依靠那家夥。告訴她,為了保護伯途和渦奈……為了讓兩人聽從她的指示,以及搏取信任,她要說什麽都沒關係。不論要向他們說明什麽都無妨——可以嗎?」


    最後一句疑問句,隨著視線一同丟向春亮。


    春亮當然能明白她想說什麽。


    她的意思是,可以告訴兩人所有事情嗎?詛咒、受詛咒道具、這個家、他們——所有的事情。受詛咒、不受詛咒、非人、想變成人、無法脫下受詛咒衣服的事情。


    以及至今一直欺騙他們的——這件事。


    春亮下定決心,同時吸了口氣。


    「……嗯,可以。」


    老實說,這個選擇很可怕。他一直在想,要是這天永遠也不會到來就好了。


    但是,如果因此無法讓兩人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失去兩人的話……這讓他更加無法饒恕。


    此葉她們也點點頭。慢了幾拍後,也傳來了金屬托盤同意般一開一關的聲音。


    『嗯,能不能重新聯絡上她,完全是未知數呢,況且恩·尹柔依似乎也已經做好覺悟,會向他們說明一定程度的事實。總之,我會記在心上。』


    拍明說完以後,又過了一會兒——


    「還有——可惡!所以我才說必須破壞那把『長槍』啊……結果還是讓他們的計謀得逞了!要是當時有收回來破壞掉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


    錐霞緊緊咬著牙關,掩飾不了焦躁地呻吟。


    「不才們那般仔細地搜尋了大海,還是找不到,表示不才們從一開始就中了某人設的圈套吧?雖不曉得對象是否是師團長。」


    「是啊。而且事情已經過去了,事到如今後悔也無濟於事。」


    坐在起居室角落的虎徹和崩夏說。緊接著,崩夏瞥向春亮的手機。


    「話說回來,拍明,我想請你再詳細說明一次。」


    『說明什麽?』


    「就是騎士領支配學校的目的。受詛咒道具『十字軍的建國旗槍』是搜集戰線騎士領的基幹,並且形成了英國的總部領地,這點資訊我也知道。然後剛才你也說了,他們這次的目的,是將其中一把長槍帶來這個城市,建造出『新的另一個騎士領』。我想知道的,就是之後的情況。如果這個城市成了『第二騎士領』,具體而言會變成什麽樣子?」


    『我沒有說過嗎?哈哈哈,但好吧,畢竟是聲名遠播的夜知崩夏在尋求未知的解答啊。身為室長,為你化作既知,真是快樂主義的喜悅——』


    「快說。」


    崩夏半眯起眼打斷後,隔著手機話筒,也能感覺到拍明在另一頭聳肩。


    而後——拍明繼續說明。也就是聽說前幾天才向恩·尹桑依說明過的,這個城市「騎士領化」後帶來的變化。


    大略可分為兩種。


    一種是會對騎士領的人們產生聖戰效果。畢竟被賦予了「為他們而存在的土地」這項意義,當然待在這塊土地上的他們會更加具有優勢。簡單說來,就是隸屬於組織的人,能力將得到提升。簡單得救人厭惡。


    另外一種是——


    『與剛才的第一種變化呈現對比,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呢。說是次要結果也可以……話說回來,錐霞應該已經透過騎士領的那名少女知道了這件事吧?所以才會那麽拚了命地想破壞那把「長槍」吧?』


    「……!」


    錐霞倏地倒吸口氣,用力皺眉低垂下頭。像在平複心悸,像在喝斥急促的呼吸,緊揪住自己胸前的衣服到了發皺的地步。


    「班長……」


    春亮回想起從思列芙手中救回她時的模樣。


    當時她對一切感到絕望,甚至想舍棄自己的性命。對於利用她鮮血所進行的某件事情,隻是一心祈求著快點停止。從思列芙手中救出她後——她也仿佛說出那件事就等同詛咒一般,三緘其口。隻是說了,絕對要破壞那把「長槍」。


    發生了某件會讓她那麽做——也不得不那麽做的事情。


    發生了某件讓她甚至不想告訴他們有這件事的,教人絕望的事情。


    錐霞發出了痛苦的呼吸聲,目光遊移,嘴唇顫抖。


    但是——她的哥哥不曉得是否知道她的痛苦。


    很幹脆地宣布:


    『嗯,算啦。那就由我開口吧——這個城市被賦予「為他們而存在的土地」這項意義後,所產生的次要結果,當然就是這個城市原本擁有的意義會被覆蓋掉。』


    「這是……什麽意思?」


    春亮摸不著頭緒。反問後,拍明從喉嚨發出了嘲弄般的輕笑聲。


    『他們打算將這個城市變作「最適合用以破壞禍具的土地」。在這種土地上——你認為用以解除詛咒的清淨土地這種地方,還有可能存在嗎?』


    聞言,他想所有人都明白了。


    此葉看向庭院。黑繪像在領會著什麽般閉上雙眼。錐霞用力深呼吸。菲雅立方體的好幾處外框,不,是好幾十處外框一同向外彈出——


    緊接著失了神般,就這樣靜止不動。


    春亮茫然地仰頭看向天花板。打從出生起,一直存在於這裏的天花板。


    打從出生起,就一直擁有著相同意義的,這個家的天花板。


    這一點——也許將會改變。


    「……老爸。」


    他低聲輕喊。嘴巴擅自動了起來,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


    但是,或許是沒有聽見,外表變作女性的父親沒有答腔,隻是用像要看穿什麽般的遙遠目光,低頭看著自己雙腿呈內八字坐著的榻榻米,說:


    「嗯……是啊,我也發現到了。很微弱,真的很微弱……但是,正在改變。地底下的某種巨大流動正在改變——再這樣下去,這塊土地能夠匯集清淨之力的這個性質,將會被覆蓋掉。就是這麽一回事吧……」


    「老爸!」


    至此,崩夏終於看向他,放鬆臉頰露出淺笑。


    「你怎麽露出那種表情。」


    他露出了什麽表情嗎?自己無法知道。相對地,他又該露出什麽表情才好?這點他也不知道。


    這個家。


    一直生活至今。和菲雅、此葉及黑繪一起生活至今。


    錐霞、泰造和渦奈,以及其他朋友上門拜訪過好幾次。


    全世界最能靜下心來,無庸置疑可說是自己的棲身之所,理所當然般相信自己會一直在這裏的,這個家——


    也許將不再是這個家原有的樣子。聽到這種話——


    他該……擺出什麽表情才好。


    「……我沒辦法對你們說『別擔心』喔。」


    似乎是透過春亮的表情察覺到了什麽,崩夏語氣平靜地說道。


    聽到這句將他推落穀底的話,春亮覺得整個人失去平衡。


    啊啊,果然。是真的。那種事真的……有可能發生。


    聽到如此驚人的消息,原先理解還沒有伴隨著真實感抵達大腦,現在終於領悟到這是現實,他的背脊不寒而栗。無意識地,沙啞的聲音從喉嚨發出。


    「那些家夥如果完成『騎士領化』……表示這個家擁有的,可以解除詛咒的清淨土地這個意義,將會消失……?這種事情……怎麽可以發生。絕對不能發生——!」


    充斥著焦躁感的血流在全身奔騰。他的心跳加快,身體冒出不快的冷汗,左手的受傷部位傳來陣陣劇痛。


    然後,春亮緊咬著牙關抬起頭時——


    卻發現父親一臉這沒什麽大不了似地露出笑容。立起一根指頭。


    「是啊,當然不行。所以——為了讓大家『不要擔心』,接下來要展開行動,對吧?」


    「啊……」


    展開行動。對喔。說得沒錯。


    他不得不承認,現在的情況糟糕透頂。騎士領占據了學校,他們的目的是在這塊土地上建設新的騎士領。這也代表著,這


    個家將不再是這個家。


    但是——這還是之後的事,不是現在。


    由於拍明告知的消息太過震撼,太具有衝擊性,他不由得停止了思考。多虧父親理所當然地說了理所當然的提議,他的思緒終於迎頭趕上。


    「嗯,阿春和崩爸說得沒錯。這種事當然不能發生。那麽,讓我們想想為什麽不能發生吧。如果這個家不再是可以解除詛咒的清淨土地……具體而言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是想統整思緒,冷靜下來吧,黑繪邊輕輕點頭,邊自言自語地說道:


    「正麵的意念能夠中和詛咒這種負麵意念。目前即便什麽也不做,正麵意念也會因為地形,自然而然地聚集到這個家來對吧。這裏就像是靈地一樣。但是,如果這裏『不再是這樣的地方』——」


    黑繪瞄向別館的倉庫,用平靜的口吻接著說:


    「比如說現在放在倉庫裏,崩爸收集來的,隻是受到了輕微詛咒的那些道具。至今的置之不理作戰方式,對它們將再也行不通——也就是就算置之不理,它們今後也無法解開詛咒。」


    「……這點對我們來說也一樣。雖然也有主動接收正麵意念的做法,像是做對人類有益的事,但我們不可能一天到晚幫助別人。這個家擁有的自然效果——對我們的詛咒來說,是非仰賴不可的極其重要能量。」


    此葉輕推起眼鏡,也開口這麽說道。


    『嗬嗬,就是俗話說的滴水穿石吧?縱使是無法用化學藥劑溶解的金屬,隻要長年累月滴水,也能鑿出大洞。盡管再微弱,隻要有確切的效果——』


    此葉想當然耳地無視從手機傳來的話聲,望著春亮說:


    「剛才那些話,是身為受詛咒日本刀村正的理由。」


    「……?」


    「接下來——身為村正此葉。」


    她緩緩從榻榻米上起身,走向緣廊。凝視著緣廊上的柱子,輕輕以指尖撫摸。


    「就算土地的意義消失了,這個家也不會馬上消失吧?但是——我認為一切確實再也無法像從前一樣。不管是狀況、立場,還是理由,都會無能為力地產生改變。也說不定,再也無法住在這裏……」


    才不會發生那種事——但春亮無法這麽反駁。失去作用、失去意義,殘留在敵營中的家。誰也不曉得,屆時還能不能住在這裏。


    「也就是說——某種關聯會在那個當下決定性地斷絕吧。明明這個家裏……已經深深烙印下了許許多多的回憶。」


    她忽然停下手指的動作,肩膀微微晃動。


    「啊哈,有了。記得這個是國中的開學典禮吧?雖然用柱子紀錄身高太老套了,但我硬逼你量了身高呢。當時春亮剛進入叛逆期,還一直大發牢騷……」


    她背對著他們,似乎正仰頭看向庭院。變短的發絲在頸部旁輕輕晃動。她像是低語般,唱歌般地說:


    「那棵樹,我曾爬上去,春亮也爬上去,然後我們一起溫柔地墜落。也曾一起收集落葉烤番薯呢。我也曾有一段時間很痛恨那個別館,但是,已經無所謂了。畢竟光是能夠透過窗戶看見春亮,我就覺得很幸福。不論洗手台,還是當作標靶的牆壁。沒錯,這樣一看真是清清楚楚。真的連每一根雜草都包含在內。」


    然後,此葉回過頭來。


    「這裏——充滿了我喜歡上春亮的曆史。」


    「啊……」


    看見她的微笑,春亮感到很難為情,胸口深處頓時發熱。


    但是,他沒有別開目光。她也沒有撇開視線。


    微笑中,她的眼神不知何時綻放著強悍的決心。


    「所以——我,非常喜歡春亮的村正此葉,不希望這個家被人改變。我絕不允許有人想改變這個家。」


    一股作氣說完後,她反問:


    「那麽……春亮呢?」


    春亮也決定仿效剛才的她。也就是露出笑容——


    「——我也覺得,別開玩笑了。」


    他下定決心。


    將絕對不能遺忘的事物,刻印在自己心靈深處。


    自己出生長大的這個家——這塊土地,絕對不單屬於自己。所以不能這麽輕易就被人奪走,不能輕易放棄。


    「我說過……你們可以一直待在這裏。我絕對不會讓這句話變成謊言。」


    「是的。」


    此葉眯起雙眼,開心地點點頭。


    「以後再也不能在這裏生活,我絕不接受這種糟透了的未來。我才不會讓他們稱心如意……一定要想辦法阻止他們。」


    春亮用力握緊沒拿著手機的那個拳頭。也就是少了手指的左拳。


    沒錯,要阻止他們。非阻止不可。不論要付出什麽代價。


    他已經明白了對方的目標。也明白了最糟糕的結果。


    正因為明白,名為不祥的無形鎖鏈開始箍緊心髒也是事實。沉重的不安和窒息感。一不留神,惡寒便會爬上背部。


    但是,忘了吧。用力握拳,忘了吧。明明現在起要展開行動,如果不先忘了這些事,一切都無法開始。


    然而,有了殘缺的那個拳頭,依然盤踞著發麻般的痛楚與怪異感。


    不論怎麽使力,總覺得仍有什麽事物會從那裏流往虛空。


    當然——這件事他也該努力忘記。


    錐霞歎了口氣,同時大幅聳肩。


    「抱歉……說得也是呢。他們還不算徹底達到了目的……一味想像最糟糕的情況也於事無補。」


    「是啊,班長。現在還來得及。」


    錐霞瞥向春亮的手機。


    「暗曲拍明,我碓認一下你剛才的說明……『十字軍的建國旗槍』雖然已經啟動,但還沒有完全發揮出『領地化』的忌能,得接下來慢慢花時間進行,所以還有二十四小時的緩衝時間。沒錯吧?」


    『看來我真該為妹妹的記憶力感到自豪呢。嗯,正確算來我想不到一千四百四十分鍾吧,但差不多就是這樣。』


    「二十四小時……」


    春亮仰頭看向起居室的時鍾。據恩·尹柔依的報告,騎士領是在第五堂課的時候出現在學校。倘若大略估個時間——


    「大概是到明天下午兩點嗎……」


    「嗯嗯,可能還有一點多餘的時間,但至少在那之前可以確定很安全吧,也就是截止時間為兩點~」


    「不過,我們當然不可能直到時間快到之前,什麽也不做。隻要想辦法破壞學校裏的那把長槍,就能解除領地化吧?總之先過去看看——」


    「慢著,夜知,別忘了還有人質。雖說有時間限製,但要慎重行事……」


    就在眾人議論紛紛時——


    愣愣地坐鎮在桌上的立方體總算恢複動作。她像是恍然回過神,但內心仍然充滿焦急,慌慌張張地喀嚓喀嚓移動機關,試圖縮回剛才彈出的零件,但縮到一半,又發出了金屬的碰撞吱嘎聲。那樣子讓人聯想到了菲雅本來想說些什麽,卻說不出話來,隻能嘴巴一張一合的模樣。


    隻聽見有人「呼」地歎了口氣。是此葉。


    「啊,對了,春亮。在決定接下來的行動之前,我想起了還有一件事得先處理好。」


    此葉才剛回到起居室,坐回原本的位置,但這時像是想到了什麽再度起身。是要再去泡壺茶嗎?她臉上帶著可掬的笑容。


    然後,她的裙子忽然往上一翻——


    起腳使足全力踢飛桌上的鋼鐵立方體。


    是毫不留情的回旋踢。兩樣金屬碰撞出了劇烈聲響。立方體一路滾向緣廊。


    在場眾人都張大嘴巴。


    回過神時,此葉已經跨著大步踩住滾到緣廊的立方體,將所有重量壓在她身上,沒有


    半點良心的苛責,帶著侮蔑蹂躪踐踏。


    「妾身本想無視——但實在是太礙眼了。」


    冰冷的話語,和眼鏡底下眯起的雙眼,完全是冷酷無情的戰鬥模式。虎徹頓時心蕩神馳地看著此葉,但她沒有理會,用腳跟接連踩了立方體好幾下。


    「那……那個……此葉……?」


    「春亮,不好意思,能請你稍微安靜一下嗎?這是女孩子間的事。」


    此葉回過頭來,又露出甜美笑容,但繼續將身體重心都轉移到腳上。春亮背脊直打冷顫。


    「哈——你這樣無意義地大又堅固,還像笨拙的房事一樣隻會不停發出吱呀聲,你到底以為自己是誰?既刺眼又刺耳,真教人看不下去,箱子……喂,說點話來聽聽啊?你這樣子應該也能說話吧?說啊,說啊,說啊!」


    此葉更是無情踐踏,像在踢足球一樣起腳猛踢。這樣子未免太過火了吧?春亮直起腰,但瞬間,此葉再度轉頭看來。不知怎地,他的身體就此無法動彈。


    隨即——


    「……住……手……」


    久違地傳來了菲雅的話聲。雖然仍是立方體的姿態。和此葉變成日本刀仍能說話一樣,菲雅不知從何處發出聲音。


    聞言,此葉的語氣和表情倏地變回原樣。但是行刑者般的氣息,與拷問者般的姿勢還是不變。


    「哎呀……你終於說話了嗎?這個隻會鬧別扭的小丫頭。那麽……你應該有話想說吧?所以才會移動自己的身體吧?」


    「……」


    「說不出口嗎?那我代替你說吧……你想說自己也想跟著一起去,想去學校幫大家的忙對吧?」


    說完,此葉再度起腳踢向菲雅的身體。立方體的觸地麵轉了一圈。


    然後她彎下腰,將冷冷的臉龐湊向那塊鋼鐵。


    「你這樣也太矛盾了吧?想一起去?少說蠢話了。明明現在的你——滿腦子隻想著逃避,以為隻要保持箱子的樣子,就不會傷害到任何人了,不是嗎?」


    「……!」


    可以聽見菲雅倒抽口氣。春亮也感覺到自己的脈搏在猛烈跳動。他並非毫無所覺。不——其實早就知道了。她為什麽這麽做,還有其中的意義。


    「在這種情況下你還想跟過來,真的很矛盾呢。當然了,我從一開始就不打算答應你。你的厚顏無恥真教我無言以對……我再問一次,做出了那種事情,你還想跟過來嗎?啊,對了對了,順便告訴你,用非~常直接了當的話語來說的話——」


    此葉更是往前彎腰,保持著像是魔鬼要吃掉獵物一般的姿勢,張著雙腳壓住菲雅的鋼鐵立方體。


    「要不是現在春亮人在這裏,我老早就動手殺你了。」


    此葉用毫無氣勢,和平常一樣的語調說。但也正因如此,這句話才帶著難以忽略的真實感,傳進菲雅的耳中吧。此葉是認真的,也隻可能是認真的,這一點無庸置疑地傳達給她了吧。


    菲雅一句話也沒有反駁。


    此葉哼了一聲,自言自語般又說:


    「我想起了第一次有騎士領的人跑來這個家的情形呢。是叫作佩薇·巴洛沃吧?結果從那時候到現在,你一點長進也沒有吧?早知會變成這樣,我果然該早點破壞掉你。在你傷害了春亮的身體……導致無可挽回的事態之前。」


    「此葉!你說得有點太過分了!菲雅也不是自願那麽做……!」


    「……沒……關係。」


    出乎意料地,傳來了菲雅的聲音。沙啞又微弱的聲音。


    「哪裏……沒關係了啊……」


    「乳牛女說得……沒錯,所以……是我不好。全部,都是我的錯。所以……我一定,該被破壞掉……」


    春亮覺得自己的意識忽然飄遠。突如其來產生的強烈情感,讓他的視野出現黑點。痛苦狠狠地烙印在意識裏。這家夥又說這種話了。像以前某次一樣,像剛認識那時一樣——說這種蠢話。


    真的就像此葉說得一樣嗎?她一點長進也沒有嗎?


    不對。不對吧,菲雅?不可能……有這種事吧——?


    「……可是……」


    聽到立方體發出的逆接連接詞,此葉挑起眉毛。


    「我正想稱讚你有這樣的決心很好,現在又想說什麽了?」


    「乳牛女……拜托你。現在……先別管我的事情。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也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對。但是——現在……必須救全校的學生,救泰造和渦奈他們。必須阻止,這個家不再是這個家。希望你……優先處理這些事……」


    她用無力又虛幻的聲音繼續說道:


    「如果你想破壞我,那也沒關係……因為,是無可奈何。但是……隻有大家、隻有這個家……」


    這些話讓春亮憤怒、痛苦、難過,甚至無法發出聲音。


    這點菲雅應該也明白。但他想,還是無法阻止她吧。


    此葉也——帶著有些像是以牙還牙的氣息,不悅地眯起眼鏡底下的雙眼。


    「嗯,我就打算這麽做喔。這隻是因為你看起來太沒出息了——而且也到了該實際展開行動的時候,我才心想在那之前,要先讓你明白我的想法。我剛才也說了,我當然無意帶你去任何地方。出門之前,要不要先把你丟進倉庫的地下室裏呢?要是那樣子還對你太好了,幹脆現在就在庭院挖個大洞,把你埋進去……」


    配合著這句話,就在此葉輕揮起手臂示意庭院的瞬間——


    手臂前方的地麵突然之間塵土飛揚。


    「什麽!」


    春亮眨了眨眼。此葉驚覺地抿起嘴唇,扭身轉向庭院。正如她警戒的表情和動作所示,那個現象並非是此葉引起。


    但是——在她剛才說的話中,有句話能夠說明為什麽會發生這個現象。


    「而且也到了該實際展開行動的時候」。


    沒錯,能夠說這句台詞的人,不隻有他們——


    『啊~其實我從剛才起就一直在狀況外,閑得發慌,好像還被你們遺忘了,正在想該怎麽辦才好呢……但從這聲音聽來,是不是發生了什麽有趣的事?可以的話,希望你們能實況轉播。』


    「抱歉,現在的情況沒辦法講電話,我先掛了。」


    春亮隻用指尖操作不由得就一直拿在手上的手機按鍵,掛斷電話。這麽說來,拍明為什麽要告訴他們這些消息?這個疑惑忽然浮上腦海,但現在隻能先拋在腦後。也不得不。


    因為比這個疑惑更迫切的——必須最優先處理的問題,正出現在眼前。


    真的是非常簡單又明確的問題,當中完全不存在拍明喜愛的未知。


    就在此葉剛好揮舞手臂示意的地方,也就是庭院中心——


    有六名怎麽看都是搜集戰線騎士領騎士的人,正全副武裝地一字排開。


    *


    時值盛夏,他們卻都穿著灰色的樸素長大衣,底下隱約可見的裝備,是比思列芙身上的鎧甲還要厚一些的盔甲。看起來相當沉重且堅固——沒錯,所以——


    當他們一股作氣從外頭飛越環繞著這個家的圍牆,然後一同著地時,也難怪會引起那種爆炸般的漫天煙塵。


    「……」


    是考慮到了行動方便性吧,他們的頭部沒有任何遮蓋物。六個人的人種、年齡、性別都不相同。有男有女,有青年有中年,有白人有黑人。


    而所有人的共通點,不消說——


    就是眼神中都充滿著對禍具的憎恨與敵意。


    「箱形的恐禍、妖刀村正、長曾彌虎徹入道興裏——隻知害人的頑劣利刃啊。」


    「人形原黑繪、『基美史托蘭提之愛』——擾亂世間常理的有害證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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