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宮已經很近了。


    從街道轉入巷子後, 周圍攤販開始一點點密集起來。


    自古學校周圍,都不缺飲食行業。


    紀亦大部分時間看著桑苑,偶爾去看看她母親。


    走過一小段路,桑母突然開口:“苑苑,你渴不渴?”


    桑苑腳步停了停,要搖頭。


    不料紀亦卻搶先一步,不露聲色拉拉她袖子,又笑起來:“今天太陽大, 是容易口渴, 我去買點水, 你們等等我。”


    桑苑那句不口渴根本就沒來得及說出來,紀亦已經一溜煙跑了。


    回來時帶著三杯奶茶。


    他遞過去:“正好做活動,買了三杯,阿姨麻煩您也喝一杯吧。”


    桑母點著頭,笑得溫和, 接過來。


    溫溫熱。


    紀亦說:“不知道您喜歡什麽口味, 桑苑兒喜歡紅豆的,所以我也就給您買了紅豆的。”


    桑母微笑:“謝謝你, 我都喜歡。”


    她剛才看了那家奶茶店四五眼。


    這孩子挺有意思。


    桑母想了想他名字,恍然大悟, 突然開口:“難道你是紀主任的——”


    紀亦一抬眉:“您認識我?”


    桑母笑一聲:“我是說你看著眼熟, 你出生的時候, 我們一個車間的人都去祝賀來的。”


    紀亦笑容幹了一瞬:“我爸也太高調了。”


    “他是高興。”桑母隨口問著, “紀主任現在在做什麽, 還在廠裏?”


    “沒呢,早調走了,調去企業當了個什麽企劃部長。”


    走進少年宮後,紀亦沒再和她們同行,說了句“時間還早,我去找宋老師,你先帶著阿姨逛逛”就揮手離開。


    桑苑握著奶茶,又看看她媽手上的杯子,有點不好意思:“他這人就這樣,挺……”


    “挺細心的。”


    桑苑一愣。


    桑母晃晃悠悠想起些事情,和她說:“我在廣東經曆過特別難熬的一段時間,有次實在憋不住,崩潰了,一個人坐在街邊哭。”


    “你鄭叔叔那陣遞了杯奶茶給我,說搞活動,買一送一,請我喝。”


    “我居然也沒防備。太難過了,吸管都是他幫著插的。那是我第一次喝奶茶,我從來沒喝過這麽好喝的東西。”


    她看著桑苑,笑容恬淡:“然後你鄭叔叔說,好受些了嗎,是不是覺得,也沒那麽孤獨,生活也有挺甜的時候?”


    桑苑笑了笑,咬了下吸管,點頭:“是挺甜的。”


    ***


    上課前兩分鍾桑苑才走進教室。


    紀亦正被一群孩子包圍著,在玩文曲星上麵的遊戲。見她進來,立刻將東西還給男孩,站起來拍拍手:“好了啊,大家準備一下上課了。”


    孩子們聽他話,四散開回到自己畫架上。


    不知道哪兒冒出來一句:“小仙女來了。”


    紀亦嘖一聲。


    又有人說:“仙男要含情脈脈了。”


    頓時整個教室都哄笑起來。


    桑苑百感交集,看到紀亦耳尖的薄粉時,心情稍微好起來。


    昨天坐的椅子擺在正中間,沒有變過位置,她盡可能按照昨天的樣子坐著。


    紀亦也自覺站到窗邊。


    下午任務不重。


    小部分學生前一天已經畫完了肖像圖,等宋老師檢查指導完後,隨便畫了點靜物。


    其它學生所剩作業也不多,再上上顏色,或者再揣摩一下光影就能完成。


    下午第二節課上一半,等最後一個學生交完作業後,他倆徹底解放。


    宋老師一邊感謝,一邊說著買點東西當做回禮一類的話。


    桑苑急忙擺手:“不用了,反正我們都是閑得沒事找事做。”


    倒是紀亦眼珠子一轉,說個“我還真有想要的東西”,這就湊了上去。


    他和宋老師鬼鬼祟祟嘀咕一陣,期間,宋老師時不時往她身上看一眼。


    到最後,他拍拍紀亦肩膀,豎起大拇指:“藝術就是要在感情中升華,加油。”


    紀亦也跟著一豎大拇指,又一挑眉。


    “那我過段時間過來拿。”


    宋老師揮手:“行行行。”


    紀亦歡歡喜喜回到桑苑身邊。


    他順手撈過她的背包:“走吧。”


    似乎並不準備告訴她剛才和宋老師說了什麽,神神秘秘的。


    桑苑心裏有事,沒說話。


    她臉上明明沒任何表情,可就是讓人覺得她微微皺著眉,仿佛對什麽感到不解一般。


    ***


    紀亦的高興一會兒就收斂了回去,這一路異常安靜。


    他們沒走大街,而是繞後經過南橋,然後來到河堤。


    許是晴天的緣故,河風輕柔,岸上護堤草依然青碧,一片片隨風搖擺。


    草地上偶爾能看見坐著的人,或是釣魚或是聊天。


    他們也找了個地方坐下來。


    河風拂過,紀亦能看見她嬰兒似的睫毛稍稍顫動。


    隔段時間,桑苑終於開口:“你不問我關於我媽媽的事?”


    紀亦隨手撿了塊石頭把玩。


    他笑著,很誠實:“我不知道該不該問你。我倒是想知道,特想、非常想,但是……”


    對於別人來說,母親歸來應該是件好事,可桑苑看起來沒那麽開心。


    可能涉及的因素太多,自尊、隱私、還有陰暗的一麵。


    他聲音停了下:“我覺得這種事情,還是你決定說出來的時候,我再傾聽比較好。”


    桑苑微笑。


    事實上她笑意開懷的時候,臉頰正中間也會有小酒窩,但見過她酒窩的人少之又少。


    因為她極少有笑得特開心的時候。


    她沒告訴他事情經由,隻說著自己心情:“我媽沒出現的時候,我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畢竟從小到大,生活裏根本沒有這個人。但是,她出現之後,我反而有點難過了。”


    紀亦沒出聲,聽她講。


    她聲音放輕:“雖然我昨天還和別人說既來之則安之,實際上,我還是覺得有點不公平吧。”


    “我媽和我繼父還有個女兒,才兩歲。妹妹生來就有父母陪在身邊疼著她。她媽媽事無巨細記得她每件事,可她媽媽根本就不了解我。”


    桑母盡可能想要補償,想要對她好——不是說不愛她,而是生活中的細節,往往更加戳動人心。


    她知道妹妹喜歡吃蒸蛋,卻不知道桑苑討厭湯圓。


    她知道妹妹睡覺打人,卻不知道桑苑並不習慣兩個人睡在一起。


    她會精心規劃妹妹的幼兒園,乃至大學,卻連桑苑讀過哪些特長班都不知道。


    桑苑說的是“她媽媽”。


    不是指她自己的母親,而是妹妹的母親。


    紀亦看著河麵:“你覺得愛是什麽?”


    卵石散落,河水粼粼泛著微光。


    桑苑沉吟片刻,搖搖頭。


    紀亦笑了笑:“卡波特寫的,愛是你給它拴上石塊,沉入水底,它也會不受控製浮出水麵的東西。”


    “十多年了,很多事情都可以拋之腦後沉入水底。但她沒能放下你們,她回來了不是嗎?”


    中間也許還有隱瞞下來的波折和心路,但最後結局是選擇了她們。


    桑苑點點頭。


    “我知道她才剛回來,她也需要時間來了解我。”


    紀亦笑容又明麗起來:“桑苑兒,兩歲的小朋友正是嬌氣的時候,會哭會鬧。但你不一樣,你不是會哭的孩子。”


    桑苑皺眉:“我要因為這點小事就哭哭鬧鬧,不是很矯情嗎?”


    紀亦看她一眼。


    莫名的,桑苑覺得他眼神有些和平時不一樣的東西。


    像是替她難過,轉瞬即逝。


    紀亦嚴肅道:“這不是小事。更何況很多事情的結果,都是由千千萬萬件小事積累而來。”


    他將手上石塊斜著扔進水裏。


    咚咚咚。打了三個水漂。


    末了,緩聲道:“桑桑,世界上有不少粗心大意的人,他們不會隨時觀察你,揣摩你心思。你安靜不說話的時候,他們察覺不到你在想什麽。”


    他略一思索,又趕緊解釋:“我不是在責怪你,錯的人不是你。我說的不是結論,我隻是提出一個讓你好過點的解決方案而已。”


    桑苑情緒突然有了宣泄口,鼻子有點酸:“我知道。”


    紀亦抿著嘴:“老實說,我也感到不公平,但我要是陪你一起感歎不公平的話,隻會讓你更加難過吧?”


    她想起之前他在圖書館看的《白夜行》。


    當時紀亦感歎,一起陷於黑暗,會讓陰暗滋生得越來越多。


    現在也一個道理,附和別人的不幸,隻會放大別人的不幸。


    她吸了口氣,有什麽慢慢湧上眼眶。


    她問:“那我現在要是也變成個會哭的孩子呢?”


    紀亦笑起來:“這裏隻有我能看到,所以結果大概會變成,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不過,不管你是不是會哭的孩子,我都會給你。”


    桑苑眼淚終於掉下來。


    小時候“沒有親人”的言論聽多了,總會莫名陷入被拋棄的恐慌之中。除了她七歲時從噩夢中哭醒的那次,就再也沒有這樣哭過。


    朦朧中,感覺紀亦輕輕揉著她腦袋,溫柔得不像話。


    ***


    大年三十。


    以前每年都是老太太做菜,今年桑母回來,有意表現,接了主廚的活兒。


    桑苑在客廳,一邊看電視,一邊擇菜。


    廚房偶爾傳來老太太和桑母的交談聲。


    老太太問:“俊俊的幼兒園定下來沒有?”


    “沒。”桑母回答,“還早呢。”


    老太太立刻嚴肅起來。


    “不早了,早點決定,我聽說廣東那邊的幼兒園都要搶名額的。俊俊腦門兒大,肯定是個聰明的,你們要好好教育。“


    桑母輕聲笑著:“我不想我女兒那麽聰明,多累呀,有個中等成績就行了。我就想她開開心心的,有個輕鬆的童年。”


    老太太手裏東西一放,不滿:“你什麽意思?苑苑不聰明?她不是你女兒?”


    桑母辯解:“媽,你別老是曲解我的意思。苑苑當然也是我女兒,她現在已經這麽聰明了,我難不成還拖她後腿不準她聰明?”


    老太太依然沒什麽好臉色:“你們什麽時候走?”


    桑母往廚房外麵看一眼:“老鄭得上班,他五號帶著俊俊先回去,我不著急,我想多陪陪苑苑。”


    “你早該陪陪她了。”


    電視上還在放新聞,說波蘭某處樓塌了,傷亡嚴重。


    鄭斌湊過來,也挑揀著口袋裏的菜:“這個怎麽擇?”


    桑苑教他:“掐到這裏,感覺指甲不費力就能掐斷的位置。我外婆牙不好,菜太老了嚼不動。”


    鄭斌陪她擇了一會兒,小聲道:“苑苑,你媽她一直沒回來,其實不僅是怕你外婆,也怕你。怕你怨她,也怕……”


    他停頓著想了想:“你看你爸爸媽媽沒在身邊,外婆又望子成龍心切,就怕你受不了壓力,脾氣性格不好,她不敢麵對。”


    他抬抬下巴示意電視:“這上麵不經常說,留守兒童容易缺愛,造成心理缺陷。”


    桑苑笑起來:“我不缺愛。愛有很多種,我隻是沒有父母的而已,其它的我有很多。”


    鄭斌長舒一口氣:“苑苑你性格真好,學校裏是不是好多男孩子喜歡你的?”


    桑苑垂頭:“我還高中生呢,沒注意過這些。”


    正說著,桑母端了兩盤菜上桌,往他們這邊望望:“老鄭你和苑苑說什麽呢?”


    “沒什麽。”


    桑母放好菜,沒走:“苑苑,外婆說讓你叫小陸過來一起吃。”


    陸之遙姑姑回了老家,他今年一個人過春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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