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喻坐在她對麵,兩人之間隔著一張檀木小幾,案上茄皮紫釉獅耳琴爐裏燃著凝神香,嫋嫋輕煙升至半空,被從窗欞處漏進來的風吹散。


    她隔著桌案,看向李景喻,他兩道灼灼目光投在自己身上,眸色是溫柔的,薄唇甚至掀起一抹笑意。


    在她與李景喻為數不多的相處中,她很少見到他笑。


    或者是,微乎其微。


    眼前這位自少年成名的李景喻,給她的初始印象,便是儒雅俊逸,滿身殺戮之氣,不好相處。


    她甚至有些懼怕他,可幸在他對自己始終有禮相待。


    她也樂意維持兩人這種既不親近,又不疏離的相處狀態。


    可自昨夜後,他殷切的摟抱著她哄慰,甚至今日在大庭廣眾之下,若無其事的牽她的手。


    饒是她心中再感激他的搭救之恩,此刻,滿腹的怒意卻再也忍不了了。


    她仰頭,直視李景喻,一字一頓道:“表哥,我有話與你說。”


    李景喻望著她,唇角的笑意僵住了。


    顧蒹葭繼續道:“表哥對蒹葭回護之情至誠,蒹葭感激不盡,更無以為報,若表哥有什麽事是需要蒹葭做的,盡管吩咐蒹葭一聲便是,蒹葭絕不含糊,可,若表哥對蒹葭存了別的不好的心思,那表哥就別怪蒹葭失禮了。”


    “蒹葭向來口快直言,若有得罪表哥的地方,蒹葭先給表哥說聲對不住了。”


    顧蒹葭一口氣將昨夜壓在舌根滾了幾番的話,吐了出來,話音一落,似是將累月來,胸腹間積壓的鬱氣一同傾瀉.出去,心頭一陣暢快。


    李景喻似是有些錯愕,劍眉微微一揚。


    兩道灼灼目光卻始終停留在她身上。


    顧蒹葭挺直背脊,似是較勁般,一眼不眨回望著他,可那雙黑眸中分明泄.出懼意,麵上卻強裝鎮定自若,微微揚起的那副尖尖的下巴,卻露出柔軟的弧度。


    看起來,如同她小時候般既嬌豔,又稚氣。


    李景喻忍住想笑的衝動,誠懇的道歉:“是潤之失儀,唐突了表妹,在此,潤之向表妹賠禮了。”


    顧蒹葭見他輕抿唇角,語氣裏滿是歉意,不似作偽,一時不知他想什麽,可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冷笑一聲,不再說話,轉頭看向窗外。


    ......


    一連幾日,李景喻都未與她親近,兩人同乘一輛馬車,他也不是多話之人,時常手執一卷書看著,偶爾她犯困,醒來時,身上總多一件男子衣衫,倒叫她有些意外。


    他似又變回那個有禮,對她愛護的表哥,正人君子了。


    她也不好再拒絕他的好意,便心下默認了此事。


    如此,就這般相處幾日,她對他慢慢放下心防,不再對他冷臉相待。


    這一日,快到洛陽了。


    她心頭雀躍,望著愈來愈近的城門,從扶靈回鄉而歸,一路上的擔驚受怕似是一下子消弭無蹤,隻餘滿心的期盼。


    她想念阿娘,阿耶了。


    甚至是鎮國公府上的一草一木。皆讓她興奮不已。


    一想到這,她便坐立難安,頻頻撩.開窗幔朝外看,恨不得將脖子伸出去,去窺一眼,這條通往城門的路還有多遠。


    可在這一次,在她數不清多少回探頭朝窗外看,又失落而回時,卻發生了意外。


    她頭上插的金鑲珠石蝴蝶簪刮住了窗幔上的流蘇,流蘇上線頭密集,如同藤蔓般纏著簪子,她一急,頭朝邊上扯,卻發覺根本無濟於事,簪子和流蘇糾纏的更緊。


    正在她與簪子較勁時,忽的,李景喻的手伸過來,按住了她亂動的頭。


    “別動。”


    卻是李景喻隔著小幾俯身過來,要幫她解開纏在簪子上的流蘇。


    她一驚,身子忙朝後退,要避開他的碰觸,卻被糾纏著流蘇的發絲因慣力朝後一扯,扯掉了一小撮秀發。


    她疼的嘶了一聲,霎時雙眸盈滿淚花,再也不敢動了。


    李景喻似是輕笑了聲,手指按在她頭上戴的發簪上,輕輕撥.弄。


    她坐在座榻上,被迫微揚起頭,從她這處看,隻能看到他勁瘦的下頜,往下便是隱在領口裏凸出的喉結,一股異樣的似壓迫,陌生之感一下子攥.住了她的心神。


    這種感覺,仿似那天夜裏那一股索繞在心頭的似羞憤,又似畏懼的情緒,她抗拒著這突如其來的異樣,身子繃住,一動不敢動,可手心卻不住的沁出熱汗。


    不知過了多久,許是須臾。他直起身子,稍離開了些她,那股攥.住她心神的感覺一下減淡不少。


    她微鬆口氣,再抬眼,就見他灼灼的望著自己,說道:“好了。”


    她雙頰酥紅,半晌憋出一句:“謝了。”


    她說話間,車忽然停了下來,不再前行。


    李景喻問向車窗之外:“發生何事?”


    車外隨行的將士道:“前頭的路被堵了,要等一會兒才能過去。”


    顧蒹葭為掩飾尷尬,撩.開車簾,瞥了一眼,就見前方道路中央,似是有三五個惡混正圍著一名年輕婦人追打,道路兩旁圍滿了路人,對其指指點點,無人上前幫忙,卻將這條原本進洛陽城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婦人哭嚷聲從人堆裏泄.出,聲聲泣血。


    顧蒹葭皺眉,洛陽城郊向來龍蛇混雜,更有從邊陲之地混入的流民,所謂三教九流之人,多不勝數。


    可在天子腳下,此等恃強淩弱之舉,亦是不多。何況,為何她聽這婦人的聲音怎麽有些耳熟?


    她揚起身子,將車簾撩.開的更大些,這才看清那婦人的臉,當即大吃一驚。


    那婦人身穿紫羅色錦衣,容貌清麗,正是李嬤嬤的兒媳嗎,鈴蘭。


    此刻,她跪在地上不住的朝那幾個大漢哀求著。


    那幾個大漢身形異常彪悍,麵目猙獰,一腳將她踢翻在地,口中罵道:“你夫君欠我們賭坊幾千兩銀子,他人卻跑了,這債,當然要由你還。”


    “求求幾位大.爺行行好,再寬限幾天,想必......想必我夫君回來立馬就還錢。”


    鈴蘭痛哭流涕,語無倫次的道。


    那幾個大漢獰笑一聲:“你夫君恐怕早死在外麵了,不如這樣,我看小娘子還有幾分姿色,不如,今個就先將我們兄弟幾個伺候舒服了,我們兄弟還可以再寬限一兩日。”


    其中一名壯漢說完,抬手就要去扯鈴蘭。


    鈴蘭瞪大雙眼,身子不住朝後躲閃,驚叫連連。


    顧蒹葭曾見過鈴蘭,幾年前,李嬤嬤替兒子娶妻時,她還贈過新婦鈴蘭一副頭飾,當時她見鈴蘭溫柔可人,待人落落大方,可萬沒想到,今日,在大庭廣眾之下,竟遭人侮辱。


    縱然李嬤嬤害她在先,在未查明李嬤嬤毒害自己緣由之前,她豈能坐視不理?


    雖不知李嬤嬤兒子是如何欠了賭債,但強霸當街□□婦孺,但凡有血性之人,也不該袖手旁觀,她叱喝一聲:“住手。”


    圍攏在鈴蘭周遭的人,頓時鴉雀無聲,皆回頭望向轎子這邊。


    那伸手拽鈴蘭的壯漢聽到自背後傳來一道嬌叱之聲,也轉過頭,見身後離他十多寸之後,停了幾輛普通馬車,想必聲音便是從車中所發。當即大怒:“你是何人,竟敢管老子的閑事了?”


    顧蒹葭坐在車裏,聽的怒火中燒,蹭的一聲起身,就要下車與他理論,忽的,她雙肩一沉,卻是李景喻將她按坐了下去。


    她一怔,李景喻已掀開轎簾,站在車頭,雙目威嚴的掃視幾人,睨著那壯漢寒聲道:“幽州祁王府李景喻,夠不夠管你的事?”


    那幾名壯漢原本是洛陽城郊一帶的地頭蛇,平日多做些雞鳴狗盜之事,仗著身強力壯,欺壓婦孺弱鄰,攢下了些家業,開了座小賭坊,專門坑過往商旅錢財,慢慢的賺的銀子多了,身價倍漲,也混出個模樣來,平日便魚肉鄉鄰越發肆無忌憚來。


    如今,看著立在車頭的男子,玄衫高冠,神情威嚴自若,投來的兩道目光威勢逼人,豈不就是那赫赫有名,殺人如麻的幽州小郡王,李景喻。


    眾壯漢嚇得登時腿軟,跪俯在地上,連連討饒:“小人有眼無罪,衝撞了小郡王,望小郡王勿怪,我等......我等著這就滾。”


    眾人說罷,卻不敢起身,頻頻看向李景喻。


    李景喻雙手負後,目光一掃眾人,沉了氣勢。


    “若再叫本郡王發現,你們欺壓百姓,便提頭來見。”


    他話音剛落,那幾名壯漢仿卻似特了特赦,朝他連磕幾個響頭,飛快的起身,倉惶逃去。


    與此同時,車廂門打開,一名年輕女子從車上下來,扶起地上驚愕的婦人:“鈴蘭,跟我來。”


    那女子頭罩幕離,通身不可見,但聲音清脆,猶如鶯啼,忍不住叫人想窺見真容。


    鈴蘭驚愕更甚,無措間,由著她帶著登入馬車,而李景喻隨後.進入車內,不消片刻,原先被堵在路中央的幾輛馬車,轔轔於前。


    周圍圍攏的民眾平日皆被這惡霸欺壓的苦不堪言,方才被李景喻氣勢所驚,不敢吭聲,此時,見他入了馬車,還是與方才女子同乘,待馬車走後,議論不停。


    “一對璧人,一對璧人哪。”


    “英雄配美人,想必這便是小郡王的內人?”


    “胡說,小郡王年過二十,尚未娶妻,何來內人?”


    而這一幕,恰好落入停在對麵的馬車裏。


    成寄煙撩.開車簾,望著馬車離開的方向,咬牙啟齒:“顧蒹葭,你終於回洛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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