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


    宛遙覺得有那麽一刻,整個世界都是寧靜的,四周的喧囂成了虛無,危機和凶險如退潮般悄然平息。


    她怔怔地看著那雙純黑如墨的眼睛,五髒六腑的慌亂情緒在隻言片語裏被澆滅,不過片刻,竟真的就不再那麽害怕了,連呼吸都比方才平緩了不少。


    她將那塊牙牌緊握在掌心,繼而顫抖又堅定的衝他點了點頭。


    “好,我去。”


    *


    馬廄的背後很潮濕,靠牆的地方長了一片新鮮的苔蘚,雨水把泥土中的腐朽氣息衝了出來,宛遙挨在柵欄下,閉著眼睛努力調整心跳。


    她的手因為緊張在不自覺的輕顫,把方才的計劃一遍又一遍的在腦中加深重複,怕遺漏,也怕出差錯。


    眼下的她所有感官皆繃成了一條蓄勢待發的弦,驚弓之鳥一樣,但凡有一絲動靜都能讓她炸開全身的毛。


    淩亂的腳步聲很快近了。


    來的大概有十名突厥武士,其中方才在店內見得的那個鳥羽首領也在。


    當他們提刀從前院拐過來時,迎麵看到的便是一個穿著藍衣勁裝的少年。


    他背脊挺得筆直,手裏握著一柄沉重而凜冽的長.槍,槍鋒點在地下,銀色的槍身在夜色中烏沉沉的,透著寒意,漆黑清澈的眼底有毫不掩飾的傲氣和不屑。


    他忽然側了一步,氣定神閑的伸出一隻手,掌心向上微微彎曲,姿勢帶著挑釁。


    ——“突厥人一向重義氣,輕生死,惜英雄。”


    ——“這個手勢,在北蠻代表的是一對一的比武單挑。”


    ——“他們若發現隻有我一個人能打,提出這個要求,想必不會拒絕的。”


    果不其然,宛遙瞧見為首的突厥汗王抬臂一擋,示意身後的人停步。


    雙方間隔兩丈寬的距離依依相望。


    馬廄內,項桓提前卸了梁華的兩雙鞋和外袍,用成堆的幹草遮住,勉強製造出裏麵有人的假象,幸而天色漆黑不容易分辨。


    突厥汗王神色懷疑地打量了他幾眼,開口用突厥話不知說了什麽,宛遙隻聽項桓語氣輕慢的回應,幾句之後,一名身形高大的蠻族武士拎刀上前。


    他高出項桓一個頭,體格健壯,肌肉堅實有力,幾乎比整個大魏的男子都寬出了一圈,黑影頗具壓力地落下來,小山般令人望而生畏。


    但項桓好似見怪不怪,不避鋒芒地與其對視。


    蠻族武士顯然沒有把麵前的少年放在眼裏,隻求速戰速決,暴戾的斬.馬.刀掄成了一個圓,大喝一聲對準他額頭狠劈。


    刀勢激起一小股可怕的勁風,宛遙那顆心幾乎不受控製的狂跳,她緊緊捂住自己的嘴,雙目死死盯著前方。


    淒厲刺耳的撞擊聲狠狠劃過,餘音未絕,震顫不止,甚至隱約讓人產生輕微的耳鳴。


    原地裏,蠻族武士的刀被雪白的銀槍架住,他似乎感到吃驚,瞪大雙目看著矮了自己許多的少年。


    項桓冷著眼用力,唇角抿成了一條線,並輕輕微抖,勁道灌滿了全身的肌肉。


    也就是在這時,斬.馬.刀的刀刃發出輕響,一縷極細的裂口從兩柄武器的相交處萌生,然後迅速的往後蔓延,雪牙槍低鳴呼嘯。


    蠻族人的力量收不住勢,長刀在眾人目瞪口呆的神情中被光潔的槍.杆崩開,錚然碎成了兩半。


    武士虎目圓瞪,身形卻因慣性而往下墜。項桓輕易避開他的拳頭,隨即一手摁住其結實的胳膊,猛地朝前一拽,同時膝蓋飛快頂上,快準狠地一腳踹出去。


    蠻人壯碩的身軀竟就地打了好幾個滾,拖出一段長長的距離,最終被樹幹一擋才總算停下。


    中原富饒之地,男子普遍羸弱不堪一擊,在場的突厥武士怎麽也沒想到,對麵的少年年紀輕輕,居然能有如此大的手勁!


    四周一片驚愕。


    趁他們猶在發愣之際,宛遙借此機會貼著牆悄悄向前移動。泥濘的地麵濕滑難行,她必須要極其小心才不會被那些青苔絆到。


    ——“院外進門左手邊的牆根下有一個小洞,以你的身形能鑽出去。”


    她從客棧牆後小心翼翼探頭。


    不遠處居然站著一個把守的蠻族武士,正戒備的左環右顧。


    這是在計劃之外的變故,他們誰也沒想到對方會在此處加派守衛——現在該如何是好?


    她背靠在牆,犯愁地咬了咬下唇,感受到天意弄人的無助。


    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把對方引開?


    她能做什麽?她可以做什麽?


    可是不管怎麽想,都始終想不出任何對自己而言可行的法子。


    她畢竟不會那些飛簷走壁的功夫,在常年刀尖舔血的蠻人麵前更不敢貿然賣弄聰明。


    宛遙生平頭一回認識到自身的弱小和束手無策,她茫茫然地盯著夜空發了片刻的呆,隻好又謹慎的原路返回。


    項桓並沒用槍,主要是怕一旦見血,激怒了這些人,從單挑變成了群毆,他半點占不到好處,畢竟突厥人雖然酷愛“重情義,惜英雄”,可也同樣會熱血上頭,惱羞成怒。


    突厥汗王臉色冷峻地看著在樹下捂著肚子哀嚎打滾的手下,心中自覺不甘,他陰沉沉地注視項桓,再一抬手,又一名武士聽命上前。


    刀劍聲在後院此起彼伏,蠻族引以為傲的斬.馬.刀在那杆銀色的長.槍下不斷分崩離析,不堪一擊。項桓的每一次揮槍皆在黑夜中削出一抹雪亮的白,冰冷的刺眼。


    為首的突厥頭領隨著手下一個接一個的倒下,麵容逐漸鐵青,他開始意識到對麵的年輕人可能不簡單,可到底隻是十幾歲單槍匹馬出戰的少年,就此認輸他實在丟不起這個臉。


    周遭的蠻人已在附近圍起了一堵戒備的人牆。


    而連續對付了三四個蠻族武士的項桓,這時也握著雪牙槍低低喘息,他其實遠沒有人想象中贏的那麽輕鬆,突厥人身強力壯,自己體力消耗太大,再這麽車輪戰下去,遲早得死在他們其中一人的馬刀之下。


    “不能倒,還不能倒!”他抓緊搶,卻在胸腔裏不住呐喊,強硬地挺直腰背。


    雪牙槍上腥紅的液體順著鋒芒被振落滿地。


    宛遙隱在牆後,看項桓每一次揮槍中那顯而易見的凝滯,又去看守在前院不動如山的蠻族武士,她的心吊到了嗓子眼,指甲深陷入皮肉中,周身好像都跟著一寸寸滴血。


    因為受挫而氣急敗壞的蠻人下手愈發殘暴,他們的目的是死活不論,而項桓為了周旋卻要留有餘地,他鬢角夾雜汗水和血水,沿發絲悄然墜下,神情在接連不斷的殘忍搏殺下逐漸凶狠。


    蠻人叫他這麽一看,冷不丁打了個寒噤,旋即像是被那目光惹惱一般,暴喝一聲舉刀掃劈。


    就在他以槍格擋的刹那,胸膛驟然一股劇烈的刺痛襲來,好似五髒六腑崩碎,七經八脈盡斷。


    宛遙眼睜睜的瞧著項桓結結實實地挨了對方的一腳,膝蓋終於難以為繼地往下壓了壓。


    她知道他身上還有箭傷,若非疼到極致,絕不會如此反常。


    那一刻,宛遙感覺自己就快喊出來,又拚命的咬牙將雙腿牢牢釘在原地。


    項桓的視線仍毒蛇一樣的黏在那個蠻人的周身,他胳膊微顫嘔出一口血,眉頭竟連皺也沒皺一下,擋著大刀的□□紋絲不動。


    地麵上稀疏的灑了幾點濃稠的痕跡。


    他的嘴唇是深紅的,眸卻是冷的,黑瞳似乎燃著熊熊烈火,突厥武士終於在這樣的眼神之下顯出了怯色,對麵的少年如惡鬼一般令他毛骨悚然。


    項桓用力提了口氣,大喊著蕩開長.槍,銀芒閃電般朝前劃出一道倏忽閃滅的光,刹那間鮮血四濺!


    他踉蹌一步穩住身形,一抖槍上的血,衝著四麵八方吼道:“還有人來送死嗎!”


    宛遙嚐到了嘴裏的腥味,她驀地抬頭,才發覺唇角已經被咬破了。


    接二連三的失誤讓突厥汗王正視起這個年輕人的實力,他不顧手下的反對,脫去外袍接過隨從遞來的戰刀。


    地上的傷兵越來越多,店內的突厥人也陸續敢上前幫忙,腳步聲紛至淩亂。


    首領的親征惹來了守衛的注意,他側頭張望戰局,不時四下環顧,顯得急躁不安,在宛遙幾欲瞪紅的雙目注視下,終於匆匆從正院裏離開。


    背後孤傲的少年還持槍而立,她閉眼用力平息心跳,狠狠的一咬牙,猛地睜開眼轉身跑向院外。


    *


    夜風在耳旁呼嘯,頭頂是皎潔的月,地下是濕滑的路,宛遙簡直記不得是怎麽從這家小店跑出來的了。


    她的雙腿好像在打顫,又好像沒了知覺,隻是不停的,拚命的往前跑。


    漆黑的城郊樹影婆娑,道路彎彎曲曲卻看不清盡頭,好似無底洞般的黃泉道。


    宛遙長到這麽大,其實很少吃過苦,她和無數待字閨中的官家小姐一樣嬌生慣養,這種事若放在平時,哪怕聽一聽她也覺得可怕,更別提要在那樣的危急的情況下跑出十餘裏去求救。


    可真當她置身在漫漫長夜中的時候,心裏竟什麽也沒想。


    她隻知道項桓還在哪裏。


    受了很重的傷。


    若不快點搬來官兵。


    他會死的。


    突然間,宛遙在狂奔中微滯了下腳步。


    她清晰的聽見四周回蕩的足音中,莫名又多了一個。窸窸窣窣,沉重卻有力,每一步都似鎮山懾海,並隨著時間的推移,正以不慢的速度,在朝這邊靠近——


    宛遙冒出了一個令自己頭皮發麻的念頭。


    背後……有人在追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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