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已經出來了,郊外的小道被鋪上一層燦爛的金黃。


    遠近皆是府衙的官兵,從茶寮到高山集這一段路,挖地三尺的搜尋,喊聲此起彼伏。


    “項桓——”


    宛遙跟在人群的後麵,不停歇的喚著。天高地遠,她打著轉環顧四周,順灞河沿岸往下遊走去。


    沾滿露水的野草很快浸濕了裙擺。


    宛遙扶著樹幹舉目張望,她在想,昨天晚上自己離開以後會發生什麽事。


    茶寮後院並未找到人,那麽至少證明項桓在那之後不久便逃離了此地。他又不傻,能料到自己趕去高山集所花的腳程,必然不會留在原地等支援。


    也就是說,他肯定想方設法破開了包圍……


    可為什麽沒回高山集呢?


    既然告訴自己去搬救兵,脫離危險後,應該也會去同樣的地方與她匯合才對。


    是因為何事耽擱了嗎?


    還是……由於什麽原因,根本沒辦法去了?


    越向下走,河水越湍急,風卷著微濕的氣息撲麵而來。


    宛遙敏銳地從風中嗅到了血腥味。


    她毫無征兆地止住腳。


    遠處臨岸的河水飄著淡淡的紅色,血跡染透了河邊草,一路蜿蜒,最後停在了一棵矮樹下。


    那裏正坐著一個人。


    長發紛亂的遮住了大半張臉。


    一支長箭穿肩而過,近乎凶狠地將他整個身子釘死在了樹幹中,從這處望去,半身都是殷紅的顏色。


    跟小時候受過的那些傷不同,不是一刀兩刀,小打小鬧貼在皮外的血痕。


    這是宛遙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離戰場那麽近。


    她彷徨地收攏五指,極緩極慢的抬腳,一步步靠近,動作小心得簡直過了頭。


    那人腦袋耷拉在旁,聽不見呼吸,也瞧不到胸前的起伏。


    安靜得就像……


    就像……


    宛遙在晨露未消的草叢間俯下身,顫抖地探出手,蒼白的指尖帶了幾分畏怯和猶豫,險而又險地去試其鼻息……


    正是在她觸碰到那些額前的碎發時,視線裏猛然睜開一對雪亮透徹的眼,冰冷的刀鋒蛇信子般貼上了脖頸,少年的目光滿含狠厲。


    宛遙的動作瞬間靜止在半空中。


    刀刃若再近半寸,以他的手勁,能輕易的割破自己的咽喉。


    項桓喘著粗氣,握刀的手凸起根根青筋,就這麽看了她片刻,才終於緩下神采,有氣無力地丟開刀,低啞道:


    “我說過多少次,不要悄沒聲息的靠近我!”


    箭杆是普通的輕木,卻徑直穿透了他的右胸,傷口處的血甚至都開始凝結。


    眼下應該立即在陰郤、脾俞、神門幾處穴位施針止血止疼,再噴上“茴香散”等著拔箭。明明讀過的醫書都那麽滾瓜爛熟,麵對這個場景,宛遙卻莫名地手足無措。


    “你……”她不敢碰他,揪著一片衣擺上下來回的看,眼淚被那片大紅色刺了出來,“怎麽搞成這樣了。”


    見到是她,項桓好似放鬆不少,倚在樹上,散漫且虛弱的輕笑:“挨了一箭,索性就裝回死。”


    “殺了那幫大野牛的頭目,一個二個跟瘋了似的追我好幾裏。”他想要起身,可牽動了胸前的傷,最後隻好沉默地深皺眉頭。


    “在背後放冷箭,恰好我又跑不動了,幹脆坐在這兒等他們。想著,真有敢過來的,大不了再拉一個墊背。”


    說話間,項桓的手握在了那支箭柄上,他大約打算拔,然而實在是有心無力,於是鬆開手。


    “宛遙。”他平靜說,“替我拔箭。”


    她沒來由愣了一下。


    轉目看向那塊浸透了的血腥。


    在醫館學了四年有餘,記憶裏見過比這個還要厲害的傷,甚至在不久之前,她剛經曆了一個活生生的人死在麵前。


    宛遙知道自己是拔過箭的,可她猶豫了。


    “不如……不如再等等,等回了醫館,我……”


    “沒傷到要緊的經脈我知道。”項桓打斷她,“你拔就是,不吃麻沸散我一樣撐得住。”


    宛遙覆上那把箭,掌心卻沒有力氣。


    此時此刻她才意識到,原來見過再多的傷亡,若不是自己的親人,未必明白什麽是真正的生死。


    血肉的餘溫似乎傳到了五指,半日前,銀簪紮進軀體中的感覺浮現在四肢百骸。


    項桓發現了她的遲疑,緊抿住嘴唇,厲聲吼道:“拔箭啊宛遙!”


    鮮血在他的情緒下不斷湧出,她目光一頓,幾乎是在話音落下的同時,雙手不自覺的飛快用勁。


    殷紅潑墨一般灑在了她的鞋麵。


    傷口處血流不止。


    宛遙跑去四周摘了幾把車前草和百裏香,一邊哭一邊嚼碎了給他傷口止血。她哭起來很少有聲音,哭腔淡淡的,平靜得有點壓抑。


    項桓失血過多,渾身使不上勁,隻能癱在樹旁勉強調整呼吸。


    周圍很安靜,他閉目養神,身側的啜泣像瓷器破碎一樣斷斷續續,餘光一掃,沒來由得感到心煩意亂。


    “宛遙,你別哭了。”他皺起眉頭,語氣裏帶著無力和厭倦,“你哭得我心裏好煩啊。”


    後者聽完當即收了聲,好似掐斷了源頭,不敢作響。


    項桓偶爾瞥過去,瞧見一張通紅的臉,眼睛發腫,嘴唇咬得死緊,又覺得自己也許過分了點……


    “算了,你還是哭吧……”


    宛遙瞪了他一下,低聲說:“我不想哭了。”


    項桓聞言暗暗替自己辯解。


    是你自己不想哭的,可不關我的事。


    趁包紮的空隙,他才注意到,一夜未見宛遙狼狽了不少,衣裙上混著泥汙血跡,深一塊淺一塊,耳邊的發髻鬆垮地散在胸前。這身行頭往長安城的乞丐堆裏一站,估計能混個臉熟。


    項桓不禁好笑,“讓你去報個信,怎麽把自己弄得這麽慘?”


    她低了低頭,將過程輕描淡寫:“跑得太急,不小心摔了一跤……”


    “真沒用。”他似笑非笑地隨口嫌棄完,又問,“口信送到了嗎?”


    “送到了。”提起這個,宛遙混亂的思緒才終於擰成了一股,帶著幾分欣喜地說,“你知道嗎,昨晚在高山集巡夜的居然是宇文將軍。多虧有他,否則我還沒那麽順利能聯絡到大司馬。


    “他現在應該還在找你,我去叫他過來幫忙!”


    言罷,正要往回走,堪堪起身的那一瞬,項桓忽的抓住了她的手,拚著一口力氣,直接將她拽得蹲了下來。


    “要他幫什麽忙。”項桓皸裂的唇角緊繃,借她手臂強撐著起來,“我自己能走。”


    宛遙一條胳膊受不住他掌心的力道,隻得用兩手去扶,好不容易封好的傷口逐漸往外滲血,她看得直著急,到底是不能理解男人在同齡戰友麵前那令人匪夷所思的自尊心:“別動,再動該裂開了,項桓!”


    他根本不會聽她的,像隻倔強的豹子,十頭牛都拉不回來。項桓白著張臉讓背脊離了那顆矮樹,又在傾身的刹那,眼前猛地一黑。


    他一腦袋栽下去,輕輕的一聲響,抵在了宛遙肩膀。


    那是一種說不出重量,分明很重可又無端有些發輕。


    她無措地晾著雙手,怔忡好一會兒才想起把人抱住,免得再往下滑。


    “項桓?項桓……”


    半晌沒人應答。


    宛遙緊緊攬著他的腰,埋首在胸膛呼吸著衣衫間濃重的血腥味,似乎隻有拚命用力,雙臂才不至於抖得那麽厲害。


    “項桓。”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誰傾訴,“我殺人了……”


    可她知道他聽不見。


    *


    平靜的長安城郊在這日迎來了一場喧囂,遠近二十餘裏盡被官兵封鎖,直到下午才陸續放行。


    官道邊的茶寮,上至老板娘,下到燒火夫,一個不剩的全數被押進了刑部大牢等候審問。


    季長川翹掉了今早的朝會,接到消息就馬不停蹄的趕來善後。


    當駐高山集的虎豹騎恭敬地把一地蠻人屍首亮給他看時,季長川隱約頭疼地摁了摁眉心,尤其對方還好心地將屬於折顏部大王爺的那具單獨挑了出來。


    頭就更疼了。


    “先……”他自己都語塞了下,“先抬去鴻臚寺,再找人到大理寺和刑部通報一聲。”


    “是。”


    季長川在原地輕歎一聲,發現自己這個徒弟隨著年齡的增長,給他丟的爛攤子是一件比一件麻煩了。


    外麵亂成什麽樣,項桓是一無所知,失血後他整日整日的昏睡不醒,連少有的幾回蘇醒,意識也不甚清晰。


    午後的太陽綿軟而慵懶,夏風吹響了屋簷清脆的鈴鐺。


    室內臨窗的床榻上,被衾被日頭曬出了溫度,搭在床沿邊的一隻手骨節分明,虎口有明顯的厚繭。


    忽然,那指尖迎著陽光輕微地一動。


    項桓在細碎的金黃中睜開了眼。


    臥房下了簾子,滿室清幽,唯有幾縷灼熱的烈陽桀驁不馴的從縫隙中鑽進來。


    毫無疑問這是他的房間。


    不過幾時回來的?


    記憶出現了斷層,他要起身,肩膀的傷口倒是十分誠實地開始喊疼。


    項桓被痛出口涼氣,齜牙咧嘴地半靠在床,冷不防一轉頭,看見一個安安靜靜的人,正撐著腦袋淺睡在床邊。


    他把半口涼氣緩緩吞回腹中,暗自咬牙地活動起筋骨。


    久未鬆活的四肢立時劈裏啪啦地作響,能感覺到沉睡的血液重新在身體中流淌開來。


    不知睡了多少天。


    家裏靜得聽不到雜音,周圍一個下人也沒有,不時隻聽得耳畔清淺均勻的氣息聲。


    項桓將不曾受傷的那條胳膊掄成圓圈,手指一麵按壓上麵的肌肉,目光打了個轉,最後落在宛遙臉上。


    她好像睡得很香甜,周身隨呼吸上下起伏,還不見有要醒的跡象。


    這個位置剛剛好,那幾道倨傲的陽光灑了大片在臉頰,金粉似的,鋪著一層,細細的絨毛泛起光暈,項桓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個詞。


    黃毛丫頭。


    他在心裏笑。


    宛遙的青絲是很長的,瀑布般的散在後背,又從中梳了一條小辮,辮子裏卻有一縷卷成了個圈兒,淘氣地鑽了出來。


    項桓看著看著,心中便癢癢的,忍不住想把那幾絲頭發捋直。


    一向控製不了手欠的欲望,他悄然俯身,動作緩慢的蹭至床沿,並攏的指尖沿璀璨的陽光往上探去。


    少女細嫩的肌膚一塵不染,白皙得毫無雜質,眼見著就要碰到發梢。


    對麵的人始料不及地顫了顫眼睫——這是醒來的前奏!


    項桓嚇了一跳,急忙飛快退回床頭,七手八腳地給自己蓋被子,一副沒事人的模樣靠在旁邊。


    他坐在那兒看了一陣。


    然而宛遙睡醒的過程卻顯得有些奇怪,不知是不是胳膊撐太久的緣故,她咬住唇,吃力地緩了半晌才慢慢的放下來,整個人僵硬無比的支起身,一眼望見他,反而沒精打采地說道:


    “……你醒了?”


    項桓皺眉盯著她看:“你傷哪兒了?這麽難受。”


    “我不是受傷。”宛遙正打算起來,一不留神似牽扯到了什麽地方,疼得她一臉難以言喻。


    “我隻是……”她勉強扶著腰站直,小聲解釋,“上回跑得太厲害……”


    項桓聽完就是一愣,她沒說得太清楚,但是不難明白,等反應過來之後,他岔氣般的輕笑了一聲,緊接著細細回味了一遍,彎起嘴角不厚道地看笑話。


    宛遙咬牙翻了個白眼,“……笑什麽,還不是你害的。”


    她艱難地轉身,一步一挪地去桌邊倒水。


    項桓從生下來就滿地跑,精力旺盛得像隻野猴子,活到這麽大,頭次看見跑步跑到肌肉酸疼至此的人,不禁十分新奇。


    他光是笑還不算完,接過宛遙遞來的茶水,喝了一口開始大言不慚:“宛遙,你好像老太太。”


    “……”


    終於知道為什麽天底下那麽多人看他不順眼了!


    宛遙想去抄床尾的枕頭扔他,剛彎腰就感受到來自肌肉的呼嘯,居然定在那裏。


    對麵的笑聲來得更欠扁了,簡直收不住勢,略微鋒利的虎牙白瑩瑩的,難得有無害的時候。


    項桓還端著茶碗,枕頭便迎麵而來,他邊笑邊擋開。


    “喂,我還傷著呢。”


    宛遙沒搭理他,兩個枕頭無縫夾攻,他護住水不讓茶灑出,無賴地笑道:“別丟了。”


    “回頭我帶你上校場跑圈,保證下次你再跑十裏都不會腿軟,怎麽樣!對你夠好吧。”


    居然還有下次!


    她一個軟枕砸過去,咬牙切齒:“不怎麽樣!”


    一輪角逐還未分出勝負,門外忽有人進來,走得風馳電掣。項夫人去得早,項侍郎又未曾續弦,故而項家的幾個兄妹歪七扭八地長了數年,形態各異。


    項圓圓是家裏唯一的明珠,還沒學會什麽叫識相,一進門見得此情此景,張口就嚷嚷,“哥,你又欺負宛遙姐姐了!”


    項桓剛隔開對麵的靠枕,迎麵就接了一口黑鍋,轉頭反駁:“你瞎啊,挨打的明明是我,我哪兒欺負她了?”


    宛遙幹著缺德事,反而莫名被歸為弱勢一方,不免有些虧心,忙訕訕地把手裏的“凶器”背到背後。


    項圓圓賣親哥賣得理直氣壯:“那肯定也是你不對在先,平白無故,誰吃飽了撐的來揍你啊。”


    後者立刻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二對一孤立無援,他齜了齜牙,無話可說。


    “你跑來湊什麽熱鬧?……有事兒說事兒,沒事兒趕緊滾,別妨礙我休息。”


    話音剛落,就聽到門外有人帶著笑意薄責道:“小桓,不可以對女孩子家這麽凶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家少年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賞飯罰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賞飯罰餓並收藏我家少年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