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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宛遙隻是搖頭, 凝眸認真的提醒:“剛剛送茶來的,是梁大公子手下的人。”


    話音落下, 她就感覺出今日這一路反常與蹊蹺的所在。


    為什麽梁華偏偏選了個陰天踏青?


    為什麽趕車走出城郊,甚至走出高山集那麽遠?


    又為什麽執意要住店?


    雷雨交加, 山高路遠, 不得已被迫留宿,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事實真有那麽巧嗎?


    如果不是這杯茶, 宛遙大概也不會覺得哪裏不妥。


    “你的意思是。”項桓兩肘搭在桌上, 微微傾身過去, 眼裏也多了幾分凝重, “這場郊遊,從頭到尾都是他安排的?”


    這幾個月梁華數次登門求娶,但她給的態度十分明確, 盡管二老滿意,可宛遙如果一再堅持,保不準宛家的長輩不會動搖。


    正是意識到這一點, 為了達到目的, 他或許可以選擇其他的手段。


    比如,再卑劣一些,索性生米煮成熟飯, 最好鬧得滿城皆知, 讓宛家騎虎難下, 最後不得不妥協,自願嫁女兒。


    計劃至此幾乎天衣無縫,倘若不是對方漏了一茬,不曾算到宛遙精通醫藥,她和項桓今晚多半一塊兒被放倒,等明日醒來,那就真的是木已成舟,束手無策了。


    想到此處,背後猛地起了大片雞皮疙瘩,冷汗直冒,心中膈應得倒胃。


    宛遙緊緊皺著眉,“難怪他這一路這麽不在乎有你跟著。”


    然而另一個念頭仍止不住的從腦子裏閃現。


    梁家為何一定要娶她進門不可?她身上究竟有什麽利益可圖,以至於使得對方這般的無所不用其極。


    平白獻來的殷勤不僅沒給宛遙帶來驚喜,反而愈加不安。


    正思慮間,耳畔冷不丁“砰”的一聲拍桌響,項桓起身去提槍,一見這個架勢,宛遙條件反應,習慣性拉住他胳膊。


    “你上哪兒去?”


    “你別勸。”他眸子漆黑如墨,轉過來時冷冷的含著怒意,“這口氣我非出不可。”


    項桓嘴角緊緊繃著,握在槍杆上的手骨節分明,自上而下湧出一股殺氣,那是他自己都無從察覺的暴虐。


    片刻後,不經意眉眼一低,看見身下的少女定定的朝這邊望著,又緩然放寬了語氣。


    “放心,我不會傻到在這時候揍他,讓人捏住把柄。”項桓陰測測地磨牙冷笑,“咱們這回出師有名,不怕他梁家有臉去告禦狀。”


    宛遙對他這份自信不得不懷疑:“……怎麽師出有名?”


    “他想玩這種把戲。”項桓說著側頭打了個響指,“我就陪他將計就計。”


    “今天夜裏你我換房睡,姓梁的要真敢進來……”他摩拳擦掌地活動手腕,“那別怪我太客氣。”


    項桓飛速收拾好屋子,把被衾抖開,準備在床上甕中捉鱉,宛遙則不由分說地被他翻窗送進了自己的房間。


    “不要亂跑,我完事兒了再來找你。”


    “等我好消息!”


    言罷便原路返回,不多時,隔壁房的燈就熄了。


    她局促地站在項桓的寢室內,不安地繞著屋來回轉悠,繼而屏氣凝神,聽外麵的動靜……


    樓下的隨從在輕輕走動,庖廚裏有洗漱的聲音。


    除此之外悄悄然的。


    今天晚上,梁華究竟會不會去她的住處?他幾時去?


    項桓得把人打成什麽樣?會出事麽?他那招出師有名到底管不管用?


    她爹是都察院經曆,其實給梁家參一本也能以示警告,兵不血刃多好。


    果然自己還是衝動了啊,該等明日再商量商量才對……


    一遇到項桓,她真是什麽思路都莫名其妙地跟著他走了……


    宛遙頭疼的胡思亂想著。


    就在此時,門外忽傳來一陣篤篤篤的叩門聲。


    她被敲了個激靈,剛開口要應,猛然想起和項桓換了房間,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出聲。


    對方極有耐心地等待,叩了好一會兒才輕柔地道:“客人,屋裏的燭台壞了,我能進來換一支嗎?”


    嗓音耳熟,應該是之前在大廳內見到的那個其貌不揚的小孩子。


    宛遙看了看桌上的燈,後悔沒先吹熄,這會兒無論是拒絕還是滅燈都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


    她歎了口氣,考慮片刻:“進來吧。”


    門喀咯打開,他動作很輕,好像特地照顧他們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隻拉了一個縫隙擠身進去。


    男孩仍舊緊實地蒙住麵容,瞧見桌邊坐著的是宛遙,似乎也並不驚訝,握著嶄新的銅質蓮花燭台目不斜視地走上前。


    那張布巾換新的了,雖然不是她給的那條,但聞著有股清幽的皂角香,想來曾好好的洗曬過。宛遙寒暄地問:“這麽晚了還在忙嗎?”


    男孩不做聲,但是模棱兩可地點點頭。


    他把舊燭台上燃著的蠟燭小心翼翼轉移到新的燭燈上,利落地擦去桌麵的燭蠟,然後恭敬地向她施禮離開。


    在轉身的時候,大概是太急的緣故,不慎絆到了腿,宛遙離得近,探手去扶了扶他。


    “當心。”


    也正是一瞬,她感覺到掌心裏被塞進了什麽東西,宛遙暗自詫異,不由自主的握緊。


    男孩的臉上依然沉默而平靜,微微衝她一頷首,快步出去。


    房門掩上,燭火有刹那的跳動。


    宛遙這才攤開手,其中是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也不知從哪裏撕下的邊角,上麵帶著油漬,歪歪扭扭的,隻寫著兩個字——


    快跑!


    *


    與此同時,隔壁房。


    店家的安排頗為巧妙,三間客房,宛遙處在正中。


    這會兒早已深更夜半,小店上下隻留了一盞守夜燈,黑漆漆的,難見五指。


    皎潔的月光將燈籠的輪廓投在門扉上,走廊間偶爾吹來幾陣山風,那影子就跟著左搖右晃,時短時長。


    搖曳的紗燈逐漸平息,隻在眨眼間,門上單調的月影裏赫然多了一道人形,正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屋內。


    門落了栓,來者推了一下發現沒有推開,他倒也不急,從縫隙間探進一張寒光閃爍的刀刃,對準門栓一點一點地往旁邊移。


    很快,隨著哐當一道輕響,門開了。


    渾濁的黑影遮擋住大半的光線,緊接著,聽到軲轆碾在地麵的細微動靜,他似乎是在桌前停了半瞬,然後便朝床邊來了。


    月色柔情似水,幽暗的花香從窗外飄進,塑造出一幅綺麗動人的畫麵。


    女孩子的閨房總是美的,帶著溫暖的氣息。


    一如薄被下的人側身而睡,呼吸均勻起伏著,甚是靜謐。


    旁邊一隻手朝床上緩慢探出,悠悠摸到背角,隨即小心翼翼地掀開——


    清輝照亮一雙淩厲鋒芒的星目。


    恰如其分的上演了一幕“繡房鑽出個大馬猴”,梁華顯然大吃一驚,他的驚還沒吃完,迎頭就挨了一記分量十足的重拳。


    他哎喲一聲,輪椅滴溜滴溜地往後滑。


    梁華捂住瞬間腫起的左臉,看著從床上下來的項桓,惱羞成怒:“怎麽是你!”


    “不然你以為是誰?”他笑得陰冷而漫不經心,握著手腕邊走邊道,“怎麽,很失望?”


    明白自己是被耍了,梁華憤憤不平地伸手指他,“你算計我!”


    項桓一掌拍開他的狗爪,二話沒說直擊他腹部,這次他學得更乖了,招招避開要害。


    一連吃了兩三拳,梁華吐了幾口酸水,還不忘威脅說:“項桓,你敢打我!”


    “打你怎麽了?”他出手狠準有力,“我還敢殺你呢!”


    拳腳紛亂的落下,一麵梁華抱頭躲閃,一麵吼道:“我、我有聖旨的!”


    項桓脫口而出:“去你媽的聖旨!”話剛說完他就意識到衝動了。


    趁他微頓之際,輪椅上的梁華便好似狗發現屎一般欣喜,騰出隻手點點點,“哦……你敢侮辱陛下!我要上奏!”


    然而項桓隻遲疑了片刻,他想,反正說也說了,自己停不停手他都要告禦狀,既然如此,不如先揍爽了再說。


    迅速想通之後,他下手更加肆無忌憚,一把抓住梁華的頭發,直接把人從輪椅裏拎起來摁在桌上。


    “行啊,你告去吧!大不了我先殺了你再去向陛下自首,咱們黃泉路上做個伴多熱鬧。”他的語氣堪稱溫和,卻無端令他毛骨悚然。


    “你!……”梁華啞口無言。


    “我?我什麽我?你這種人屢教不改,我看不讓你吃點苦頭,你是不會長記性的!”


    項桓環顧四周,隨後半揪半拽,拉著他往角落裏的馬桶拖去。


    梁華感到了極大的不妙,掙紮著雙手亂揮:“你要幹什麽!”


    “閉嘴。”


    “你不能這樣對我!”項桓已經把他帶到馬桶邊,梁華拚死撐著頭,“我爹為大魏流過血!我爹為大魏盡過忠!”


    項桓拖住他後腦勺往下摁,聞言冷笑出聲,“老子才為大魏流過血,你算個什麽東西?”


    到底是超出肉體折磨的□□,危急關頭梁華發揮出了令人驚歎的反抗能力,兩人一個要起身一個朝下摁,展開了持久的殊死搏鬥。


    就在雙方難舍難分之時,有人推門而進。


    宛遙轉身掩好了門,正回頭要說話,驀地被眼前這匪夷所思的一幕驚呆。


    “你們……”


    梁華扒著馬桶,如見救星般地喚道:“宛遙姑娘!救我!”


    項桓狠狠按了他一下,示意其住嘴,轉而抬頭朝她道:“你怎麽來了,我還沒完事兒呢。”


    “……”極快地接受了此等酷刑,宛遙邊走邊說“我有事找你。”


    她繞過哀嚎不止的梁華,俯身蹲在項桓麵前,顰眉正色:“在不久前,有人給了我這個。”


    她將那張紙條遞過去。


    從拿到這個訊息開始,宛遙便坐立難安,這兩個字的衝擊實在是太大了,難以分清其背後的含義,猶豫再三,她還是決定來和項桓商量。


    聽完事情的經過,項桓捏著紙條皺眉。


    好不容易脫離魔掌的梁華也作勢伸頭來看,對此人的書法造詣不敢苟同,“這字也太醜了。”


    “他讓我們‘快跑’。”宛遙忽略掉梁華,隻一轉不轉地側頭看他,“難道……這裏真是間黑店?”


    “不可能。”項桓還未做出回答,梁華已胸有成竹地否定,“天子腳邊,每隔十日便有官府盤查,不會存在漏網之魚。


    “況且就算是,那也不足為懼,我帶來的人個個身手不凡,對付尋常宵小不在話下。”


    宛遙終於嫌棄地瞪了瞪他,反駁說:“那要是不尋常呢?”


    “噓——”項桓忽然豎起食指,麵色深沉地側耳傾聽,“樓下有人。”


    宛遙無奈且心疼地搖搖頭,想伸手去摸他的腦袋,到底還是猶豫住了,隻拿出條幹淨的帕子。


    “暫時用著這個吧。”


    她在他瘦小的肩膀輕按了下,方才暗歎起身。


    等回到桌邊,項桓已經喝完了一壺酒,盛滿酒水的海碗停在唇角,抬眸看著她坐下,“你管那麽多幹甚麽?


    “我瞧他也不像是那女掌櫃的孩子,必然是哪兒撿的買的,圖個便宜,養也養不長久。”


    說話時老板娘從內廚小碎步跑出,陪著笑臉摁住那男孩的頭,給諸位食客賠禮致歉,又再給端來新的好酒才總算把一場爭議擺平了下去,隻是四下裏仍有竊竊的私語聲。


    梁華是個熱衷於聽奇聞異事的人,聞言身子往前傾,“宛姑娘知道這種病嗎?”


    宛遙並不記仇,聽他有此一問,也就如實回答:“《素問》中有記載,‘胎病’是在娘胎裏染上的病。因為母體在孕育期間曾受過嚴重的驚嚇或是吃了忌諱的食水,導致氣上而不下,精隨氣逆,最後影響胎兒。


    “這般的孩子,生下來外貌大多異於常人,又先天不足,許多人家視為不祥,要麽早早夭折,要麽一落地便讓穩婆溺死在尿盆中……所以很難有長這麽大的。”


    客店內,一個年紀稍大的夥計上來把男孩兒領走了,他垂目低著頭,卻沒用宛遙給的帕子,隻把自己那條黑布攤開,嚴嚴實實地纏住半張臉。


    “我們別看他了。”宛遙收回視線,“吃飯吧。”


    *


    雷雨臨近傍晚時逐漸平息,木質的房梁在雨後發出清新的濕意,門外的世界好似經曆過天劫,草木耷拉在厚重的水珠下,每一株都是沉甸甸的。


    店內的客人逐漸離開,很快隻剩下宛遙一行,但此時此刻,梁華卻說什麽也不肯走,無論如何要在這裏歇上一宿。


    “眼下就算啟程,等趕回長安城門也早關了,與其在外頭等一夜吹冷風,倒不如休息一日明早再走。”梁大公子人雖坐輪椅矮了一大截,氣勢上卻不甘寂寞,拍著負手堅持道,“我可是病人,今日累了一天,馬車又顛簸,橫豎我是不會趕路的!”


    項桓自己過得糙,倒是給個窩就能睡,宛遙卻從未有過整晚在外的經曆,想自己一個姑娘家夜不歸宿,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她站在門口顰眉遲疑,項桓轉眼見了,低聲詢問:“你想回嗎?如果不願留,我快馬送你。”


    還沒等開口,梁華轉著輪椅很不識相地往前湊,“宛姑娘,中郎將,你們也都留下吧?不妨事的,臨行前我派人向二位的長輩解釋過,宛經曆和項侍郎乃是通情達理之人,想必不會責備二位。”


    那還真是高看她倆的爹了。


    項南天和宛延沒一個是善茬,人前溫順如羊,人後凶殘如虎,發起火來六親不認。


    “再說你瞧這天——”他緊接著遙遙一指,“現在哪怕馬不停蹄,多半也來不及了。”


    梁華一再堅持,宛遙無計可施,雖總感覺有些奇怪,但一時半會兒又道不出所以然。不過轉念一想,至少項桓跟在身邊,應該不會出什麽意外。


    好說歹說,難得談妥了同行的兩個人,梁大公子回頭告知掌櫃,卻和這老板娘爭執了起來。


    “住你家的店又不是白住,擔心本少爺不付帳不成?”


    “奴家不是這個意思。”風韻猶存的婦人方才還人見人笑地招呼生意,現下不知怎的舉止忽然蠍蠍螫螫的,“貴客別生氣,小店粗陋寒酸,怕屆時招呼不周……”


    “又不是瞎,知道你店寒磣!”他大少爺脾氣上來,倒是懟得分外不給麵子,“我都不在乎,你瞎操心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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