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哪個在你麵前胡唚?”薛氏情急,竟然脫口說出粗言。


    嚴清怡追問:“是真的嗎,爹真給我喂了炒黃豆?”


    薛氏道:“怎能可能是你爹?你那天倒是真吃了豆子,也不知哪個缺德的喂給你,好在你命大,眼看著沒氣了又給緩了過來。”


    嚴清怡平靜地說:“可我在夢裏看見的就是爹。我記得清清楚楚,我穿件繡著大紅鯉魚的衫子,裹著鵝黃色包被,躺在現在大伯母的東屋,爹穿一身靛藍色裋褐,前襟上繡了道綠色的水草紋……會不會神仙托夢?”


    薛氏如遭雷殛。


    嚴清怡抓周那天穿的衫子,是她剛得知有孕之後費了兩三個月的工夫才繡成的。為了鯉魚身上深深淺淺的紅色,她花了十幾文錢特地到文廟街選的絲線,惹得張氏好一個不快。


    嚴其華那件裋褐,是他摘杏子不小心被枝椏劃破一道口子,為做掩蓋,她才繡的水草紋。


    當初怕張氏知道,嚴其華攔著她不許把嚴清怡噎著的事情說出去,知道的人並不多。


    時過境遷,薛氏再沒提過此事,嚴其華也絕無可能告訴嚴清怡。


    而嚴清怡才剛一歲,還沒斷奶的娃娃能記得住什麽?


    可她竟說得真真切切絲毫不差。


    難道真是神仙托夢?


    這世間又哪裏來的神仙?


    嚴清怡看著她不可置信的樣子,慢條斯理地道:“因為我是個閨女,身體不好時常生病,祖母嫌棄我請郎中花費大,雖然都是娘的私房銀子,爹仍然生出這個念頭……我還夢見三歲那年冬天,爹帶我去升仙橋,趁人多擁擠,丟下我走了。”


    這事兒也是有的。


    薛氏在家除塵照看嚴青昊,嚴其華到小倉置辦年貨,帶了嚴清芬和嚴清怡兩人同去,歸來時卻隻有嚴清芬一人。


    嚴其華說,嚴清怡不聽話四處亂走,不知道跑哪裏去了,他提著東西又領著嚴清芬不方便,先把嚴清芬送回來再去找。


    不等嚴其華出門,嚴清怡被二郎廟的郭大叔送回家來。


    薛氏還記得郭大叔的話,“小丫頭老老實實地站在升仙橋橋墩子旁邊,不哭也不鬧……這孩子,別看不愛說話,心裏都明白著。”


    塵封已久的往事猛地被揭出來,薛氏不敢相信,又消除不了心底的疑惑。


    嚴清怡自小就乖巧,隻要出門總不離她左右,要說嚴清芬亂跑還有可能,嚴清怡是絕對不會的。


    可嚴其華畢竟是親生的父親。


    虎毒不食子啊!


    嚴清怡見薛氏沉吟,輕輕說聲,“我先去給阿旻買筆。”


    出得門口,沒走近路,而是特意繞了個彎兒,從胡同另一頭出去。


    自家的木匠鋪子門上掛著鎖,可見嚴其華並不在,也不知他得了那幾百文銀錢去了哪裏。


    隔壁吳家的炒貨鋪子倒開著門,吳大叔拿把大鏟子正炒南瓜子。


    嚴清怡稍站片刻,待吳大叔停手,上前買了二兩南瓜子,問道:“吳叔可知我爹往哪裏去了?今兒天冷,我娘惦記著,讓我爹早點回家暖和暖和。”


    “你爹一早跟黃任貴出去了,”吳大叔看著麵前俏生生如桃花般嬌美的小姑娘,眸中露出些許憐憫,“孩子,你長點心吧,你爹最近沒少往黃任貴跟前湊……那可不是什麽良善人。”


    黃任貴?


    嚴清怡遲疑著問:“就是兒子在監牢當獄卒的那個?”


    “就是他,把閨女送給李老爺之後就發達起來了,整天耀武揚威的。那一家都不是什麽好人,你爹也不知咋想的,跟他們攪和到一起幹啥?”


    嚴清怡想起嚴其華平素盯著自己那副假裝和藹的麵目,無端地生起一種猜測,又問道:“李老爺在府衙任什麽官職,今年多大年紀了?”


    吳大叔搖搖頭,“什麽官職我不知道,反正見過的都說他年歲不小了,頭發都白了大半。也是造孽啊,十四五歲的閨女往老頭子身邊送。”


    嚴清怡頓時想起東坡居士寫給子野的名句——鴛鴦被裏成雙夜,一枝梨花壓海棠。


    可張子野總算是才高八鬥的名士,這位李老爺……


    不由諷刺一笑,“興許李老爺氣度高華風流倜儻,兩人各取所需,也挺好的。”


    話音剛落,就聽身後傳來個清冷的聲音,“李豐顯,年五十有二,司獄司的司獄,從八品。”


    嚴清怡驀然回頭。


    麵前站著位十五六歲的少年,穿身靛藍色裋褐,身材高且瘦,臉龐也瘦,顯得那雙眼眸格外明亮幽深,這幽深裏分明還含著絲輕視,“司獄是個肥缺,掌管著好幾處監牢。”


    難怪黃任貴的兒子能當上獄卒。


    原來李老爺就是主管的頭頭。


    獄中被羈押的犯人怕被苛待,少不了花費銀錢去打點,倒真是個肥缺。


    黃任貴這女兒賣得值,賣得值啊!


    嚴清怡微微一笑,頷首道:“多謝告知。”


    跟吳大叔告別,複往前行。


    林栝情不自禁地看向她的背影,身姿筆挺,肩膀平直,步伐不緊不慢輕盈舒緩,雖然穿著粗布厚棉襖,卻格外地顯出纖細的腰身來。


    下~身穿著湖水綠的八幅羅裙,裙擺間或被風揚起,她腳上墨綠色鞋子時隱時現,像花叢中翻飛的蝴蝶。


    在大街上,極少見到這般端莊而不失優雅的姿態,也極少見到八幅羅裙。


    這好像還是十幾年前時興的樣式。


    印象裏,他的娘親就有條顏色樣子都差不多的裙子。


    那年冬天,揚州好像格外冷,娘親穿杏子紅的襖子披灰鼠皮鬥篷,牽著他的手走在花園的石子路上,小徑濕滑,娘親卻走得從容淡定,一邊指著路旁翠竹輕聲細語地說:“雪霜徒自白,柯葉不改綠,竹淩冬不凋虛空有節,所以又叫冬生草。”


    娘親愛竹,學其剛直的氣節,也死在名節上。


    距今已有七年。


    而昔日的情景卻始終清清楚楚地記在腦海裏。


    所以,當他看到身形相似的女子,就不由自主地走近前來,不想聽到了那番話。


    打聽衙門裏油水豐厚的李豐顯,還說各需所需是好事,難不成她也貪圖富貴,想去伺候足可以當她祖父的李豐顯?


    真正可惜那副好儀態了。


    林栝自嘲地笑笑,買了半斤葵花子,正要離開,卻見適才那女子竟停住步子等在路邊,似乎正是要等他。


    林栝心生疑惑,卻坦然地迎上前。


    嚴清怡微微屈膝福了福,“適才聽小哥言談,像是對府衙很熟悉,不知府衙有幾位李大人?”


    有幾位李大人?


    這是覺得李豐顯年紀太老,又要打別人的主意?


    林栝再掩藏不住內心的鄙夷,雙手抱胸,居高臨下地道:“除了剛才的李豐顯,另有位李兆瑞,是正五品的同知,時年三十八歲,月俸紋銀十四兩;還有位李萬路,在兵房任典吏,時年一十九歲,月俸大概一吊錢,這後一個想必你看不上吧?”


    嚴清怡聽得認真,本是頗為感激,聽到最後一句,猛地醒悟到什麽,頓時怒了,“枉為男子竟是一副小人心腸?”


    她年歲小,身量比林栝矮許多,需得仰著頭才能對上他的眼眸。那張精致如畫的小臉便完全呈現在他的麵前。


    眉似遠山長,目若秋水靜,因發怒,白皙的肌膚蘊著霞色,就好像初春枝頭綻放的桃花,嬌豔柔嫩。


    林栝心頭震了下,方才他沒仔細看,這下倒看了個正著,沒想到她長得這麽漂亮,穿這粗布衣裳卻是簡陋了,如果換上錦衣華服還會更美上幾分,足可以在內宅爭寵了。


    難怪心氣兒高。


    林栝輕蔑一笑,揚長而去。


    嚴清怡狠狠地瞪他兩眼,回轉頭仍是往小倉去。


    雖說這人心思不正,可總算說出了她想要的消息。


    她之所以打聽姓李的,是想知道南關大街住的那兩姐妹是什麽人。


    何若薰跟她們以表姐妹相稱,應該是非常近的親戚。想來,李家姐妹應該是李兆瑞李同知的女兒了。


    後來,好像李兆瑞升任京官,這姐妹倆跟著去了京都。


    她記得有次花會,好友魏欣曾遠遠地指了李家姑娘說:“……是何若薰的表妹,剛從濟南府進京,那兩姐妹都搶著嫁到何家去,在家裏明爭暗鬥不說還三天兩頭往何家送吃食、送鞋襪,何夫人頭疼得要命。”


    魏欣的娘親,父母健在兒女俱全,時不時被人請了去當全福夫人,不管在勳爵還是新貴圈裏都很受人歡迎。


    所以,魏欣的消息非常靈通。


    隻可惜,何夫人哪個都沒要,而是另挑了個家世極普通的女子。


    她回家後,跟娘親蘇氏提起此事,蘇氏嗔道,“小小年紀做個詩畫個畫兒,幹什麽不好,偏要學別人說閑話,傳出去怕不被人指指點點?”


    她嘟著嘴道:“沒跟別人說,就我跟阿欣兩人,以我們倆的交情,哪裏會傳到外頭?”


    剛說完,二哥羅雁回撩了門簾進來,“……阿梅跟誰的交情好?我今兒倒是認識了一個剛從宜春進京的朋友。”


    羅雁回所說的朋友就是陸安平。


    陸家與李家應該是同一年進的京。


    可到底是哪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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