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倆默默地對峙片刻。


    雲度終於開口, “你既不喜歡彭家表姨也就罷了,我依著你, 可那位嚴姑娘不成,年紀太小了,我等不得。明兒我到魏府去找錢夫人, 就定下常家姑娘。你若願意, 就幫著把正院收拾出來,要是不願意, 就在屋裏把《孝經》抄上幾遍,順道練練女紅,我會另外指派管事娘子收拾……那些忤逆無禮的話休得再提,倘或再胡言亂語, 我就把你送到法嚴寺去養養性子。我雲度沒有這麽不知羞恥的女兒。”


    說罷, 揚聲喚了紅玉進來, “天色已晚, 送姑娘回去歇息。”


    紅玉偷眼掃一下雲度,怯生生地對雲楚青道:“姑娘, 回去吧。”


    雲楚青仰視著雲度, 臉上淚痕未幹就綻出個甜美的笑容,“爹爹的話,我記得了。爹爹中意誰就娶回來便是,隻要別後悔就成……我也把話說在前頭, 我不會放棄的。”撩開門簾, 腳步輕快地邁了出去。


    雲度瞧著清冷月光下她瘦小的背影, 眉頭緊緊蹙了起來。


    翌日。


    錢氏送走雲度,把府裏各處事務一一處理完畢,便到魏夫人屋裏說話,先提起昨天赴宴之事,一個勁兒咋舌,“彭老夫人真是……可能年紀大了,也不在乎親戚家的臉麵。當著陸太太、張太太的麵兒專門數落人家姑娘,還把阿欣說了一頓,弄得我這臉上也火辣辣的。”


    魏夫人“嗤”地笑一聲,“她呀,年輕時候就這樣,不管人前人後,該說不該說,隻要礙著她的路,就劈頭蓋臉地數落別人。如今惦記著忠勇伯這門親,那還能有好臉子?聽說忠勇伯剛才過來,他到底相中了張家姑娘還是常家姑娘?”


    錢氏正要開口,隻聽外頭丫鬟招呼道:“五姑娘過來了。”


    話音剛落,魏欣笑嘻嘻地進來,“我猜娘就是在祖母這裏,”褪了繡鞋上炕偎在魏夫人身邊,“還是祖母屋裏舒服。”


    錢氏嗔她一眼,“正說你呢,這麽大個姑娘了,站沒站相坐沒坐相,沒得讓人挑鼻子挑臉。”


    魏欣不以為然地道:“我才不管她,反正祖母不挑剔我就行。”


    魏夫人被她逗得笑,讓丫鬟拿了碟糖炒南瓜子放在魏欣麵前,又特意吩咐另外沏了老君眉,才道:“在家裏由得你自在,可出門千萬得注意,就是裝也得給我裝出個嫻靜樣子來,讓別人挑理也沒處挑。”


    魏欣悶頭“嗯”了聲,“咯吱咯吱”磕南瓜子,耳朵卻豎得老高,擺明了是來探聽消息的。


    錢氏豈不知她的心思,卻也沒打算瞞著她,繼續道:“昨天我聽忠勇伯的意思是兩個都不太合意,張姑娘是太文靜了怕撐不起家,常姑娘怕脾氣不好委屈兩個孩子。元娘倒是巴巴跟我說,她相中了嚴家姑娘。”


    魏欣“咦”一聲,連忙開口,:“娘別亂牽線,三娘不願意嫁給忠勇伯,別好事辦成壞事。”


    “大人說話你少打岔,”錢氏斥道,“剛才忠勇伯來,卻是改了主意,這次打算求娶常家姑娘。我想來跟娘討個主意,這事我到底是管還不是不管?要說撒手不管吧,前前後後跟著忙活一陣子了,要說管,真怕出力不討好,得罪彭家不說,沒準把雲家和常家也都得罪了。”


    魏夫人沉吟片刻,“彭家無所謂,原先就勢微,我看下一輩也沒個出息孩子,要不怎麽就巴著忠勇伯不撒手,得罪她家沒什麽。常家是新貴,這幾年錦衣衛是越來越猖獗了,能不得罪就不得罪。對了,雲家沒有主事的人,你就當成男方人,讓忠勇伯另外請個官媒去提親,別把一攤子事兒全攬在自己身上。倘若以後事情不成,你是男方人自然要替男方說話,常家也怪不到你頭上。”


    錢氏想想,笑著應好。


    魏夫人端起茶盅淺淺抿兩口,見魏欣聽得專注,笑道:“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聽見大人說起親事,羞得趕緊躲開,即便無意撞到大人說話,也恨不得堵住耳朵聽不見,五姐兒可倒好,眼巴巴跟過來聽。”


    魏欣將手裏剝出來的十幾粒南瓜子倒在魏夫人掌心,粗嘎嘎地笑:“我是長長見識,祖母不也沒打算讓我避開嗎?”


    魏夫人道:“姑娘家多見識下也好,對了,嚴三娘為啥不願意嫁到雲家去?”


    魏欣道:“她說不想當後娘,眼下元娘跟阿漢雖然都親近她,可真的成了一家人,她肯定要生孩子,一碗水端不平,她自然偏心自己的孩子,到時候免不了鬧紛爭,她懶得摻和。再有,忠勇伯跟前妻情深義重的,她半路插進來,又沒法跟個亡故之人爭寵,何必給自己找不自在?”


    魏夫人點頭讚道:“倒是個通透的,活得明白。”


    錢氏附和,“可不是明白?就上次那事兒,換個別家姑娘指不定就哭鬧起來了,她卻沉得住氣,臉上絲毫不露。阿欣以後可得學著點兒,別天天咋咋呼呼的。”


    魏欣噘著嘴不忿地說:“娘誇別人的時候,能不能別踩著我墊背?”


    錢氏又好氣又好笑,對魏夫人道:“娘,你看她,就隻愛好話,聽不進勸去。”


    魏欣道:“本來就是,我哪裏咋咋呼呼?”頓一頓,續道:“我承認確實比不得三娘能幹,阿薰說以前三娘在濟南府的時候,靠著賣絹花供給弟弟讀書,家裏買不起紙筆就用樹枝在沙土上寫。我看她的字也寫得極好,最近又在學著打算盤,準備回濟南府開鋪子。我尋思著,要讓我到街上叫賣,肯定張不開口。”


    “你是沒有逼到那份上,”魏夫人長長歎口氣,“看著嚴三娘長得一副乖順俏麗的模樣,沒想到有把硬骨頭。老話不是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估摸著嚴三娘定然是個有出息的。一個姑娘家寄人籬下,往後你能幫就幫她一把。”


    魏欣笑應:“祖母放心,我知道分寸,前幾次去陸家都是給足了陸太太麵子。說來也奇怪,頭一次見麵,我就跟她合得來,是不是上輩子我們是親姐妹?”


    “嗯,”錢氏點頭,打趣道:“興許上輩子你們倆是一窩豬圈裏的豬,也不知行了什麽好事就托生到我們家裏來了。”


    魏欣氣得瞪大了雙眼,魏夫人卻差點把嘴裏的茶噴出來,笑著指了錢氏道:“有你這麽當娘的,把我們五姐兒給說成什麽了?”伸手摟著魏欣肩頭,安慰道:“五姐兒別氣,咱五姐兒白白淨淨,清清秀秀的,肯定不是豬投胎轉世,我看十有八~九是綿羊。”


    說來說去,還是離不開牲畜一類。


    魏欣跳下炕,繡鞋顧不上提,趿拉著到門口,氣呼呼地說:“祖母跟娘合起夥來欺負我,回頭我告訴祖父,告訴爹。”


    魏夫人慢慢收了笑,把身邊大丫鬟叫來問:“五姑娘回去了?”


    大丫鬟笑道:“嘟嘟囔囔地走了,連披風都沒披,我剛打發人送過去。”


    魏夫人頷首,須臾開口道:“你打發人到外院看看,要是侯爺得空,請他進來一趟。”


    大丫鬟應聲離開。


    錢氏試探著問:“娘是要……這邊沒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魏夫人低聲道:“上次宴客的事兒,我翻過來覆過去尋思好幾天,範公公跟咱府交往一二十年了,從來沒開口讓咱家請過客,而宮裏那位平常就沒見出過門,也不可能無緣無故到咱家裏來。你說那幾株半死不活的番薯秧子,值當那位親自跑一趟?”


    錢氏愣一下,想起那件藍底團花聯珠紋錦鬥篷。她吩咐人清洗過之後,不敢亂熏香,打發人送到淮海侯那裏去了。


    兩天後,和安軒來人送了賞賜,賞了兩盆墨菊,兩匹蜀錦,兩盒禦膳房的點心,兩盒宮裏時興的絹花。


    還有張寫著治療風寒的藥方子。


    當時,她隻以為是和安軒的人抓藥煎藥,不當心帶了出來,現在想想,沒準兒是記掛著嚴三娘落水,特意送來的。


    錢氏正思量,聽外頭腳步聲重,隻是淮海侯回來,忙起身迎出去,恭敬地行個禮,“父親回來了,娘在屋裏等著,”趁機告退離開。


    淮海侯在院子裏跺跺腳,抖落腳底泥土才進屋,魏夫人見他衣襟沾了土,問道:“又到花房看番薯秧子了?”


    淮海侯咧嘴笑笑,“秧苗長得很旺盛,但是種下去一棵番薯,長出來還是一棵,這不是白費力氣嗎?”


    魏夫人根本不關心番薯,開門見山道:“侯爺明後天得空,進宮找範公公,有幾句話說給他聽。”


    淮海侯問:“什麽話?”


    魏夫人想一想,道:“就說昨兒忠勇伯府裏姑娘過生日,順便給忠勇伯相看媳婦,忠勇伯相中了常家姑娘,他家姑娘卻看上了嚴家姑娘。”


    “就說這個?”淮海侯皺起眉頭斥道:“就你們內宅婦人閑著沒事天天東家長西家短的,範公公整日忙得不得閑,誰耐煩聽這些?”


    魏夫人沉下臉,“讓你去,你就去。別的範公公不耐煩聽,可這話他準聽。”


    淮海侯一向聽夫人的話,聞言便道:“我進宮得有個理由,別人問起來,我不能就說這個吧,一個大老爺們傳這些閑話,我這老臉往哪裏擱?”


    魏夫人苦笑不得,恨不能敲開他的腦袋看看裏麵到底裝了是石頭還是稻糠,“你怎麽就不能編個由頭?就說找範公公說說番薯秧子的長勢,或者找兩雙護膝帶著,說天氣冷了,給範公公捂腿。又不是讓你麵聖,到西華門隨便找個小火者傳個信兒,誰還敢不給你通傳?”


    淮海侯一聽確實是這話,痛快地答應了。


    轉天他估摸好時間,趁著聖上召見朝臣,不用範大檔跟前伺候,尋個小火者將他叫出來,把魏夫人交代的話提了提。


    範大檔摸一摸手裏厚厚實實兩雙護膝,笑道:“勞侯夫人記掛著,請侯爺代為致謝,改天有空我親自過府給侯夫人請安。”


    待淮海侯離開,範大檔朝東北和安軒方向看了看,趁著有空還是先往七爺那裏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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