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不正是腦海裏出現過無數次的那雙眼?


    七爺愣一下, 礙於男女之防,直覺地要收回目光, 卻不舍得,隻移開一息,又無法控製地望過去。


    那雙眼眸的主人仿似認出他似的, 先前的訝異也變成了怒氣, 甚至還有些……同情,或者憐憫?


    是憐憫他這般破敗孱弱的身體嗎?


    七爺垂首, 緊了緊身上鬥篷,再抬頭那人已撩開夾棉門簾,走進錦繡閣。


    青鬆趕了馬車過來,悄聲解釋, “往來行人太多, 店家說馬車擋了客人進出, 所以就停得遠了點兒。”


    七爺淡淡道:“無妨。”


    青柏急忙扶了七爺進去, 倒出一盞茶,“七爺潤下嗓子。”


    七爺“嗯”一聲, 卻沒喝, 吩咐青鬆,“先在方才那處停停,過會兒再走。”


    青鬆熟練地把馬車仍駕到雙碾街斜對麵,青柏將車簾撩開半扇。


    七爺端起茶盅, 淺淺地飲兩口。


    茶水仍是熱的, 卻不像剛沏出來那般燙, 溫熱的茶水入肚,七爺鬆緩過來,長長地歎口氣,目光無意識地看向錦繡閣。


    雪青色的夾棉門簾不時被掀動,進進出出許多客人,卻始終沒有那道讓他牽係的身影。


    七爺默默地回想著適才的情形。


    她披件象牙白棉布鬥篷,上麵星星點點繡著紅色臘梅花,帽子嚴嚴實實地包在頭上。因為鬥篷有帽子,所以沒戴帷帽,隻蒙了麵紗,遮住了她半幅麵容。


    那雙眼眸便格外地吸引人。


    烏漆漆的,比剛打磨出來的黑曜石更閃亮,可那目光表露出來的情緒……七爺下意識地搖頭,心裏黯然不已,倘或別的時候瞧見也便罷了,為什麽偏偏在自己最狼狽的時候被她瞧見?


    錦繡閣裏的嚴清怡完全沒有把七爺放在心上,甚至根本沒認出七爺來。


    許久前在濟南府淨心樓的匆匆一麵,嚴清怡全副注意幾乎都放在羅雁回身上,隻大略掃了七爺兩眼,知道他是個相貌甚為精致的貴人,至於到底眼睛長成什麽樣,鼻子長成什麽樣,早就忘到腦後去了。


    而在魏家,嚴清怡既慌亂又害怕,又覺得水裏那人死命把她往湖底拽,不像是個好人,隻想早早離開那是非之地,更沒有留神去看他的麵容。


    適才,她聽到那人連接不斷的咳嗽覺得嗓子眼癢癢,不由多看了兩眼,打眼一瞧,發現他的狐皮大氅有半邊拖在了地上。


    大街上的雪雖然已經化淨幹了,可牆角仍積著殘雪汙泥。


    玄色狐皮極為難得,那一件大氅怕是要上百兩紋銀都不見得能買到,而那人卻全然不顧,仍由它拖在泥水中。


    真是暴殄天物。


    嚴清怡既生氣那人不愛惜東西,又為狐皮大氅覺得惋惜,可轉念一想,別人家有銀子,就喜歡隨意糟蹋,她也管不了這閑事。


    隨即將把這事兒拋在了腦後。


    進得錦繡閣,便有個三十多歲的婆娘迎上來,熱情地招呼,“太太,姑娘,裏麵請,外頭是男人衣料,裏頭才是咱們女人的料子。”


    嚴清怡聽著聲音耳熟,仔細端詳番,還真就是在濟南府給她們做衣裳的那個姓王的繡娘,便問:“沒想到是你,你竟也到了京都?”


    王繡娘也認出她來,忙屈膝行個福禮,又對大姨母跟蔡如嬌行過禮,對大姨母道:“真沒想到竟能在京都遇見幾位,真是天大的緣分。我們東家在京都開了分店,我身上沒有拖累便跟著一道過來了……太太看中什麽料子盡管說,照原價給你們讓出二分利。”


    旁邊有女客聽聞,問道:“這不公平,為何我們就不能便宜兩分?”


    王繡娘笑道:“太太有所不知,我們在濟南府還有家分店,這位陸太太在濟南府就照顧過我們生意,是老主顧。而且,嚴姑娘還給我們做過衣裳樣子。不如這樣,今兒來者都是客,給在場的諸位都讓出一分利如何?”


    錦繡閣衣料貴,便宜一分是一分。


    店裏眾人喜笑顏開,紛紛跟大姨母道謝,“借了你的光。”


    大姨母感覺麵上極有光彩,卻矜持地笑道:“哪裏,哪裏,都是緣分,緣分。”


    趁著眾人挑揀布料,王繡娘跟嚴清怡說話,“上次那條月華裙在濟南府賣得一般,沒想到在京都賣得極好,上個月足足做出三十六條,這會兒冬天不好穿,等到來年春天穿出去,肯定還得時興一陣。對了,我們掌櫃正好在,以前還說想見見姑娘,不知姑娘得不得空?我上去再問問掌櫃可得閑。”


    嚴清怡正對錦繡閣的掌櫃也好奇,低聲跟大姨母說了一聲。


    大姨母點點頭,“去吧。”


    少頃王繡娘下來,引著嚴清怡跟春蘭上了樓。


    芸娘已在樓梯口等著了,見到嚴清怡便熱絡地笑道:“早聽說姑娘蘭心蕙質,今日一見果真如此,上次的裙子還沒有謝過姑娘。”


    “舉手之勞,當不得謝,況且掌櫃已送了裙子,”嚴清怡抬眸打量著芸娘。


    芸娘約莫二十五六歲的年紀,穿件半新不舊的墨綠色府綢襖子,真紫色馬麵裙上繡著草葉紋。如墨的青絲上綰成墮馬髻,鬢邊插一支鑲著南珠的金簪。


    墨綠跟真紫都是很難穿的顏色,搭配不好就會顯老。


    許是因為芸娘肌膚白,這樣穿著不但不顯老,反而給人一種英姿颯爽的感覺。


    女人家極少有這般風采。


    嚴清怡暗暗讚一聲,心中不由生出幾分好感。


    王繡娘引薦完畢,便要下樓,忽地停住腳步,對芸娘道:“方才那位姓萬的小爺在門外咳了好一陣子。我在店裏忙著招呼客人,也沒顧得上去看。”


    芸娘默一默,開口道:“萬爺是咱們錦繡閣真正的東家,往後他來不必通報,徑自領上樓就是……再有,他若來了,就將店門關一關,我看他像是有不足之症,怕是受不得脂粉香氣。”


    王繡娘應聲“好”,邁步下了樓。


    嚴清怡頓時想起門口遇到那位穿玄色狐皮大氅的男子,看樣子年紀不算大,竟然會是錦繡閣的東家。


    也難怪,能那般糟蹋東西,果然是有錢人家。


    芸娘將嚴清怡讓到最裏頭靠右手邊的屋子,從碩大的衣櫃裏取出一條魚尾裙,“上次聽了你的話做得,漂亮是漂亮,果真不好穿。我也隻穿過一次,走路不方便就沒再穿,可惜我這布料了。”


    裙子是藍色蜀錦的料子,上麵用金線繡出一道道波浪紋,從腰部一直到腳踝呈現出流水般的線條,非常好看。


    記得前世的魚尾裙是用六片布料合圍而成的,雖然也不方便,但走路以及上下台階是沒有問題的。


    嚴清怡指著裙子,建議道:“要不用八片或者十二片布料試試,從膝頭這裏往外放一下。”


    芸娘仔細想想,笑道:“我試試,等做成了送一條給姑娘穿。姑娘若有其它好點子,也告訴我一聲,我會根據盈利付給姑娘謝禮,總不會讓姑娘吃虧。”


    嚴清怡笑著應聲好。


    芸娘又找出幾條裙子讓嚴清怡評點,有幾條跟魚尾裙一樣,樣子好看不好穿,有幾條則根本穿不出去。


    兩人嘻嘻哈哈聊了兩刻鍾,仍是意猶未盡。嚴清怡怕大姨母等得著急,不便久待。


    芸娘親自將她送下樓。


    大姨母跟蔡如嬌已挑中六匹布,又給陸致並陸安平兄弟三人各選了一匹,共十匹,價值八十九兩銀子。


    芸娘慷慨地抹去零頭,隻算了八十兩,並應允回頭找人將布匹送到家裏去。


    大姨母滿意地道謝告辭。


    芸娘送她們出門,又特地告訴嚴清怡,“我另外還有幾件衣裳,等送布的時候讓人一並帶給你,你看看哪裏要改,怎麽改動好看,打發人給我捎個信兒,也不用太急,得空就看看。我過幾天會蘇州過年,你找不到我就交給剛才的王嫂子。”


    嚴清怡含笑點頭。


    七爺在斜對麵的馬車裏終於等到嚴清怡出來,將她瞧了個真真切切。


    嫩粉色的襖子,青碧色羅裙,裙擺繡一圈鵝黃色的忍冬花。北風吹動,裙擺翩然若清波蕩漾,裙下皂底墨藍色繡鞋時隱時現。


    因剛從溫暖的屋裏出來,她俏麗的小臉泛著健康的紅潤,眼眸閃亮燦爛,腮邊梨渦歡快地跳動著,明媚得像是五月盛開的石榴花。


    待得片刻,許是覺得冷了,她略略哆嗦了下,旁邊的丫鬟上前替她攏緊鬥篷,又抖開麵紗幫她戴上。


    她笑著朝掌櫃揮揮手,腳步輕盈地追上了前麵一行人。


    這樣嬌俏而又充滿了勃勃生機的她,真好啊!


    七爺被她的笑容感染,微微彎了唇,直到那抹窈窕的身影消失在人群裏,才淡淡開口,“回去吧。”


    青鬆揚鞭策馬,不大時候就回到和安軒。


    小鄭子已等得有些急,忙將七爺攙回屋裏,不迭聲地問:“七爺餓不餓,冷不冷?要不要先喝點茶暖暖身子?藥已經煎好了,七爺先用午飯,等飯後再喝?”


    七爺笑著止住他,“我不想喝藥,喝了這麽多年都不好,可見喝不喝無有大礙。前幾天皇兄也說過,是藥三分毒,藥補不如食補。”


    小鄭子抖著手道:“七爺貿然就停藥,要不請周醫正過來把把脈再做決定?”


    “不用,”七爺搖頭,“我主意已定。”


    一旁的青柏突然開口,“我開始習武時,師傅教過我吐納功夫,說能修真養性延年益壽,七爺要不試試吐納?”


    七爺喃喃道:“莊子有雲,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申,為壽而已矣。好,我就試試吐納!”


    青柏道:“學習吐納,宜緩不宜急,每天卯初,陰氣剛剛散去,陽氣尚不太強的時候練習最好,開頭先練半刻鍾或者一盞茶工夫,慢慢再增加時間,對身體定然有益。”


    七爺重重點了點頭。


    且說嚴清怡等人從錦繡閣出來,徑直往隆福寺去。誰知隆福寺的素齋是有定數的,她們去得遲,齋飯已經沒了,玫瑰糕也賣完了,卻有種雲片糕賣得正好。


    大姨母便買了半斤雲片糕,帶著嚴清怡兩人在附近酒樓用了午飯。


    等回到家中,正見有個壯年男子送了布匹過去。


    小廝將布搬到二門,孫婆子跟另一個姓蔡的婆子再將布匹並一隻油綠色棉布包裹送進內宅。


    嚴清怡道:“我應了掌櫃幫她改衣裳,”當著大姨母的麵兒解開包裹,包裹裏麵是兩件褙子一件襖子以及兩條裙子,再無別物。


    大姨母點頭,笑道:“難得那掌櫃一個女流之輩,獨力支撐好幾家鋪子,而且為人慷慨大方,你與她交往也不算失了身份。”


    嚴清怡暗想,自己哪裏來得身份,寄居在陸家可以稱一聲“表姑娘”,等回到濟南府,還不是“三妞三妞”地叫。


    怎比得了芸娘身份貴重?


    嚴清怡拿著包裹走出正房,見孫婆子仍在院子裏等著,猜想她是有事,便將她讓到西廂房。


    孫婆子從懷裏掏出盛了碎碗片的荷包,低聲道:“分別找了回春堂和保安堂的大夫看過,回春堂的大夫說時候久了,瞧不真切具體是什麽,八成是蛤蚧粉。保安堂的大夫給了準話,說是叫個沉香合,不是什麽好物,是用來……”支支吾吾地不好開口。


    嚴清怡雖不知道蛤蚧粉以及沉香合是什麽東西,卻也猜出幾分,臉色一紅,“我明白,辛苦大娘了。”


    孫婆子笑道:“不辛苦,就是跑個腿,動動口舌,姑娘給的銀子沒用完,隻花費了五錢銀子。”說著遞過一隻銀錠子並一角碎銀。


    嚴清怡忙道:“大娘收著就是,以後少不得還得麻煩你。”


    “我進出方便,姑娘有事盡管吩咐,”孫婆子樂嗬嗬地收了銀子,告辭而去。


    嚴清怡盯著那隻荷包,緊緊咬住了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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