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人有願, 願至天必成。


    有人說,一個人有心願, 隻要渴望到極點,上天定會垂憐他,成全他。


    嚴清怡讀過樂天居士的這首詩。


    底下還有兩句, “願作遠方獸, 步步比肩行。願作深山木,枝枝連理生。”


    她跟七爺怎麽可能比肩而行, 同枝而生?


    嚴清怡沉默不語。


    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青柏先抬頭,瞧見適才陪著嚴清怡往刑訊室去的男人,微皺了眉, 問道:“你說的, 便是此人?”


    嚴清怡搖頭, “不是。”攏一下鬥篷上的風帽, 對青柏低聲道:“多謝,日後七爺若有驅遣, 我義不容辭。”


    說著朝李實走過去。


    月光清冷, 為這空曠沉默的院子,更添幾分孤寂。


    青柏瞧著嚴清怡的背影,瘦瘦小小的,襯得那件鬥篷越發地空蕩。


    適才, 他就站在刑訊室窗外, 將裏頭情形看了個真真切切。


    他看到她襖子上陳舊的血跡, 看到她臉上悲涼的神情,看到她眼中燃燒的怒火,也看到她順著臉頰不斷淌下的淚。


    跟他之前對她的印象截然不同。


    他還記得她在錦繡閣,侃侃而談言笑晏晏的模樣,也聽說她在桃花會伶牙俐齒步步緊逼的情態。


    忽然,他就明白了七爺緣何對她念念不忘。


    她外表看著溫婉嬌柔,卻是真切的,靈動的,能哭會笑,有喜有悲,跟宮裏任何一個女子都不同。


    青柏目送著嚴清怡離開,轉身走進刑房。


    張培源正在裏麵看二姨母的供詞,見到青柏,當即站起來,恭聲道:嚴姑娘已安然出獄……此案並不難審,隻不過涉及到東昌府,往來取證稍微花費了幾日時間。”


    青柏微笑。


    地方官向來如此,有罪無罪先在牢獄裏呆幾天,一來刹刹人犯的銳氣,審案時會容易些;二來,人在牢獄,家眷親戚為保人犯平安,必定要送禮打點。


    便是拖延這幾日工夫,衙門上下好幾處機構就能得到不少好處,尤其是看押牢獄的。


    全國各地皆是如此,倒不能格外苛責張培源。


    青柏笑著還禮,“早就聽聞張大人端方素正,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回去定當將此事稟告主子。”


    張培源拱手,“有勞大人,隻是……”沉吟一聲,“此案涉及官眷,又牽扯到東昌府,非我一人能夠做主。”


    青柏笑道:“大人盡管將判詞擬定出來,案情按級上報,到京都後自有我家主子安排。”


    “也好,”張培源尋出嚴清怡那張陳情書,“近來此事在濟南府傳得沸沸揚揚,許多士子上書要替薛氏請立旌表牌坊以彰其氣節。下官以為薛氏明誌固然可嘉,但此風不可過長,寡婦度日艱難,是否再嫁應隨其願。這個……”


    青柏娶得就是小寡婦,豈不知寡婦的日子會有多苦,而且此事傳揚開來,未必是件好事,當即應道:“大人說得有道理,學子們有時候太過激進,不通俗世。寡婦度日辛苦,若能餘生有靠,應是美事一樁,並不一定非要彰顯貞節。”


    “下官明白!”張培源應一聲,“為避免惹人眼目,我再審兩個案子。”


    正在兩人商談之時,嚴清怡已回到東四胡同。


    院門落了閂,嚴清怡推了幾下沒推開。


    黑豹許是聽出她的聲音,汪汪叫了幾聲。


    李實等不得,幹脆踩著車夫肩膀從牆頭爬進去,將門打開。


    嚴清怡走進院子,心頭便是一澀。


    枝椏上,白布呼啦啦地飛舞,屋簷下,白燈籠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在地上暈出暗淡的光影。


    天上明月照,地上白布飄,多要淒涼就有多淒涼。


    廳間北麵搭起個小小的靈堂,正對門是長案,案上點著白燭,供了四樣瓜果。


    案前擺著棺槨。


    薛青昊跪在地上,頭斜靠著棺槨,顯然是困得睡了。


    這幾天,他獨自張羅這些事情,還不知有多辛苦。


    嚴清怡的淚忽地又湧出來,卻不敢出聲,輕輕將鬥篷搭給薛青昊身上,出得院子,對李實道:“李公子回吧,大恩不言謝。往後……”


    “別這麽說,”李實打斷她的話,“你不用謝我,隻別記恨我就成。林栝那小子幫過我,我還他的情。我回了,明天晚點兒再來看你跟薛兄弟。”


    嚴清怡送他出門,順手上了鎖,到東廂房換了件素色衣裳。


    春蘭被她悉悉索索的聲音驚醒,忙點了燈,見是她,泣聲道:“姑娘可算回來了,這幾天……姑娘吃過飯沒有,夜裏剩得半張餅,我給姑娘燴了。”


    “不用,”嚴清怡搖頭,“我吃了飯,喪服在哪裏,我換上。”


    春蘭從箱籠上頭拿出件素白麻衣來,“時間緊,就湊合著趕出來六件,針腳也不細密。”


    嚴清怡道:“苦了你們了。”


    春蘭道:“東西一應都是李家少爺跟阿昊置辦的,我和冬梅就隻能打個下手,做點針線上的活計。冬梅這兩天身子不爽利,適才讀了會經文,想必熬不住睡下了,我去叫她醒來。”


    嚴清怡攔住她,“讓她睡吧,你也接著睡會兒,我去跟娘說會兒話。”


    春蘭點點頭。


    嚴清怡對著棺槨重重地磕了三個頭,心中湧動著千言萬語,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


    從本心來說,薛氏並非她親生的娘,可這十幾年,薛氏養育她照顧她,全付心力都用在他們姐弟三人身上,嚴清怡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本以為她長大之後就能回報薛氏的恩情了,卻不料,子欲養而親已不在。


    早知如此,她就不該憑著一股心氣非要跟著去京都。


    她不去,薛氏由她陪著就不會被湧泉胡同羞辱,不會被嚴青旻纏著要銀子,也不會往東昌府去躲避了。


    嚴清怡越想越悔,淚水像是開了閘的洪水般,嘩啦啦地往下淌。


    第二天,李實來得有點晚,帶了兩根肉骨頭,進門就扔給黑豹,對嚴清怡道:“你這邊的案子已經結了,你姨母的判詞也出來了,杖刑三十,流放三千裏,不過現在還不能定論,要押送到東昌府提請涉案嫌犯開堂再審。娘的,昨天晚上知府大人挑燈夜戰,連夜審了四場,我爹也跟著受連累,快天亮才歇下,到現在還沒睡醒。對了,你旁邊那娘們的案子也審了,罰銀十兩,她身上沒錢,願意服一年勞役。”


    嚴清怡皺眉,“不是兩天勞役頂一兩銀子?”


    李實道:“算法不一樣,你用銀錢頂勞役,就是一兩銀子換兩天,你要是用勞役頂銀錢,就是一年十兩。”


    總而言之,官府不能吃虧。


    嚴清怡想想,從柳條箱裏翻出當初芸娘給她的那二百兩銀子,前陣子她換成了一張一百兩,和兩張五十兩的。前天,她讓薛青昊拿走一張五十兩的操辦喪事,現在也不知剩下多少。


    嚴清怡將另外一張取出來交給李實,“多謝你昨天幫我代付罰銀。”


    李實連忙推拒,“不用,我爹能撈能賺,這點銀子不算什麽,你還是留著吧,說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你收著,”嚴清怡很堅持,“這陣子幸得你幫忙請郎中煎藥,不能讓你又出錢又出力。而且,我另有事相求,那婦人是個可憐人,她的罰銀,請你幫忙一並交了吧,要是還有剩餘,你都交給她,讓她去找她相公也好,回娘家也好。”


    李實想想,點頭道:“行,那我趕緊回去問問,要是在濟南府還成,別發配到遠處去,再去追可就麻煩了。”


    匆忙跟薛青昊抱下拳,撩著袍擺大步往外走。


    送走李實,薛青昊剛進門,就聽黑豹狂叫不停,他疑惑地往外看一眼,發現貼著牆邊,嚴青旻的身影。


    薛青昊看到他就來氣,冷著臉問:“你來幹什麽,你還有臉來?要不是你天天跟那個王八蛋來糾纏娘,娘怎麽會到東昌府,又怎麽會遇見那個傻子?趕緊滾!”


    “我怎麽不能來?”嚴青旻毫不示弱地回視著他,“這是娘的房子,娘願意讓我來,而且我來找長姐,又不找你。”


    薛青昊氣呼呼地推他一把,“快走!”


    嚴青旻反過來推他,“我就不走,我就是要進去。”


    嚴清怡聽到爭吵聲,連忙走出來,歎一聲,“進來吧。”尋了件麻衣給他穿上。


    嚴青旻跪在薛氏靈前磕了三個頭,飛快地把麻衣脫了下來。


    薛青昊看了更氣,惡狠狠地把麻衣搶過去,“行了,趕緊走吧。”


    嚴青旻望著嚴清怡道:“姐,我還沒吃飯。”


    這幾天,薛家忙著辦喪事,沒正經做過飯,也是有一頓沒一頓地湊合著,而且都是清湯寡水的素菜。


    嚴清怡摸出幾文錢給他,“家裏也沒吃的,你去外頭買包子吧。”


    嚴青旻接了銅錢,開口問道:“姐,娘既然能買得起這樣的宅子,手裏頭也有銀子,為什麽不把我也接出來?我也是娘的孩子,娘留下的銀錢也該有我一份。”


    嚴清怡大愣,她原以為嚴青旻是來給薛氏磕頭,再想不到他是來討要銀錢的。


    正要開口,薛青昊已經“嗷”一聲跳了起來,指著嚴青旻的鼻子罵道:“還有臉說,當初爹不要咱們,是你哭著喊著非得跟著爹。你隻看到我們現在的光景,當初家裏沒錢,娘天天幫人洗衣裳,姐沒完沒了地做絹花,一天隻喝一頓米粥,你怎麽沒看見?這宅子姓薛不姓嚴,是我的,我跟姐的,沒你的份兒。我還沒告你偷東西呢,再有下一次,我立刻把你送到府衙去。”


    嚴清怡揮手讓薛青昊進屋,拉起嚴青旻走到東廂房,問道:“誰讓你來的?”


    嚴青旻目光閃一閃,“他們都讓我來,說娘留下的財物,合該一人一半,不能讓二哥獨吞。能要回銀子,後娘就答應讓我讀書……姐,我不想在那邊住了,後娘不給飯吃,伯娘天天罵我討債鬼,還有那個嚴青富,動不動就揮拳頭。你把我接過來。” 說著,抬袖擦了把眼淚。


    嚴清怡溫聲道:“我也沒有辦法,當初娘做夢都想接你出來,否則她也不會被勒索那些銀兩。可是祖母跟胡寡婦都不肯放,娘也沒辦法,和離書上寫得清清楚楚,就是告到官府,也是娘沒有道理。如今,娘已經過世,我更加沒有理由接你。”


    嚴青旻咬著唇,眼圈慢慢紅了。


    他身上襖子又瘦又小,緊緊地箍著,袖子也短了半截,前襟處破了條兩寸長的大口子,也沒人替他縫補。


    這還是當初薛青昊的衣裳,已經兩三年了,仍穿在身上。


    嚴清怡心中黯然。


    她可以給嚴青旻添置衣裳,可添了之後呢,胡寡婦隻會變本加厲地打發嚴青旻過來討要財物。


    嚴清怡歎口氣,寬慰道:“我先前跟袁先生說過要你繼續跟著他讀書,中午也可以在他那裏吃頓飯,可先生去過湧泉胡同兩次,都被胡寡婦罵出來了。前陣子,他說嚴家族長有意過繼個孫輩,他想舉薦你去。族長家中寬餘,又重視學識,要是成得話,你就能繼續讀書了……往後,別跟那個嚴青富四處亂跑偷雞摸狗的,多在家裏侍候父親,裝也得裝出個好樣子來。如果餓了,就偷偷過來,姐給你做飯吃。”


    嚴青旻沉默片刻,不太甘願地點點頭。


    薛青昊知道後,不忿地說:“姐就不應該管他,胳膊肘往外拐的家夥。”


    嚴清怡指指靈堂,“娘還在呢,莫教娘寒了心。”


    薛青昊立刻沒了聲音,默默進屋跪在靈前。


    吃夜飯時候,李實將那動剪子豁了公爹嘴巴的婦人帶了來。


    婦人快言快語地說:“多虧了妹子,知府老爺都發配我往樂陵工地上幹活了,還沒走出去,這位公子把我截回來了。我來不為別的,給你寫個借據,官府罰銀十兩,李公子又另給我三兩,合計十三兩。”


    嚴清怡本想說不用,可見她甚是堅持,而且專程跑了這一趟,便讓薛青昊進屋去寫。


    她給婦人沏一杯茶,問道:“你以後往哪裏去,回娘家還是找你家相公?”


    婦人道:“都不去,我那個男人有跟沒有差不了什麽,我跟李公子說好了,明兒他給我找幾個人逼我公爹寫下休書,我再不進他家門。娘家也不想回,回去脫不過挨罵,說不定又隨便給我配人。我打算留在濟南府,我有手有腳的,怎麽養不活自己?”


    嚴清怡很佩服她的爽快,有心幫她一把,便道:“你要是針線活兒好,就到錦繡閣試試,那裏常年需要人手。”


    婦人應聲好,“我去看看,我針線活兒不行,但是能招徠客人,要是他們不收,我就往飯館裏幫忙,我切菜炒菜都能幹。”


    正說著,薛青昊拿了欠條來,婦人連看沒看,尋個地方胡亂畫了個畫符,“我姓秦,家裏行四,以前都叫我四妞,你們隨便叫我秦娘子就成。我不認字,但是我畫的名字自己認得。”等墨幹,交給嚴清怡,“一兩年怕還不了你,可三五年一定連本帶利還上。我四妞說話算話。”


    嚴清怡道:“我不急著用,你也別著急,先顧好自己。”


    秦娘子爽快地答應聲,風風火火地走了。


    第二天,便是下葬的日子。


    李實請了專司白事的鋪子來幫忙張羅喪事。


    穿玄衣帶孝帽的杠頭打一聲響尺,叫道:“起靈,”薛青昊將事先備好的瓦盆“啪”地摔在地上,然後打起白幡站在前頭,嚴清怡隨在後麵捧著靈牌。


    四名杠夫小心地抬起棺槨,出了家門。


    一行人靜默地走到薛家祖墳,將薛氏葬在外祖父的墳墓旁邊。


    嚴清怡木木地跪在墳坑前,看著棺槨一點點被黃土淹沒,想要哭,隻覺得眼中幹澀,竟是沒有眼淚流出來。


    墳坑漸漸被填平,而後堆成個土堆。


    薛青昊燒過紙錢,灑了兩盅酒水,與嚴清怡一道磕了三個響頭,低聲道:“姐,咱們回去吧。”


    薛氏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葬了,而蔡家門前卻是熱鬧非凡。


    自打嚴清怡入獄那天,李實在街上吆喝蔡家做生意賠了本之後,蔡家就沒有好過過。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才一天工夫,這話就跟長了翅膀似的傳遍了濟南府。蔡家在濟南府有鋪子,因聲譽不錯,有些客商沒收貨款先將東西交與他們賣。


    聽到這消息,供貨的客商們先都坐不住了,往鋪子裏要貨款。


    蔡家銀錢本就不湊手,磨磨唧唧地想再拖一段時間,客商們豈容他拖,反而上門討債的愈來愈多,蔡家隻好拆了東牆補西牆,有些客商等不得,索性把拿鋪子裏的貨品抵銀錢,看見東西就往回搬。


    沒幾天,連濟南府帶東昌府,蔡家鋪子關了好幾家。


    這還不算,更讓二姨父崩潰的是,蔡如源被書院攆回來了。


    蔡如澤因手指頭受傷一直沒去讀書,隻蔡如源在書院。本來兄弟兩人書讀得不錯,加上家裏有錢,兩人又樂得拉攏同窗,在書院中人緣頗佳。


    嚴清怡的《陳情書》一貼,蔡如源便成了過街老鼠,人人指著他脊梁骨罵不算,學子們還揚言不想跟這種惡毒陰險滿身銅臭之輩同窗。隻要蔡如源還在書院,他們就集體罷學,書院山長隻好勸蔡如源退學。


    蔡如源背著書袋回家那天,正趕上家門口有人哭喪。


    近百個婦人將蔡家門前的胡同圍得水泄不通,每二十人成一組,每組哭一刻鍾,這組哭完換另一組哭。隻是哭還不算,那些婦人口齒極伶俐,邊哭邊唱,一聲聲全是蔡家如何地欺男霸女欺行霸市。


    每天到了時辰,閑得無聊的市井百姓就圍過來看熱鬧,邊看邊評頭論足。


    一時,蔡家在東昌府聲名鵲起,無人能出其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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