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到荷包巷, 西天的雲彩已經紅了半邊天,夕陽的餘暉斜斜地鋪照下來, 將院中水缸裏盛開的荷花映成了金色。


    薛青昊蹲在一旁剝蒜,見林栝回來,立刻跳起來道:“林大哥, 姐今天做了煮幹絲。”


    林栝已經猜測到幾分, 因為早起時,他看到嚴清怡在泡發冬筍和香菇, 還說出去買粉絲跟豆腐皮。


    想到此,林栝冷峻的臉上顯出一絲笑,沉默地走進廳堂,探頭往廚房看了眼。


    廚房裏煙氣繚繞, 春蘭在旁邊切淮山, 嚴清怡蹲在灶前燒火。灶膛裏火苗正旺, 將她的臉映成金紅色, 散布在額頭上的汗珠,細細碎碎地閃著光, 很快匯集到一處, 順著臉頰淌下來。


    三伏天,便是幹坐著也會覺得熱,她卻在這狹窄逼仄的廚房忙碌。


    林栝心頭軟成一團水,又隱隱泛著酸澀。


    天黑得極快, 過得一刻鍾, 鴿灰的暮色便層層籠罩下來。


    嚴清怡點了燈, 把菜一樣樣擺在飯桌上。


    菜有四道,紅燒鯽魚、清炒淮山、糖拌水蘿卜絲,再就是一大盆煮幹絲。


    嚴清怡盛出來四碗白米飯,對林栝道:“菜端來端去的不方便,反正沒有旁人,不如就在一起用吧。”


    林栝笑著應道:“好。”


    林栝與薛青昊坐在飯桌一麵,嚴清怡跟春蘭坐在飯桌的另一麵。


    席中雖然大家都靜靜地吃飯,不曾開口說話,可隻要抬頭,林栝便能看到嚴清怡溫婉俏麗的麵容和那雙含羞帶怯的杏仁眼。


    先前跟羅閣老相談時的鬱氣盡數散去,隻留無盡的柔情回蕩在胸口。


    飯罷,收拾完碗筷,林栝跟嚴清怡在院子裏乘涼,“今天見到羅閣老了……還是你說得對,天底下官官相護,他跟潘清根本是蛇鼠一窩。”


    嚴清怡正搖著團扇扇風,聞言手中便停了下,“羅閣老說什麽了?”


    林栝沉聲道:“沒說什麽特別的,還是潘清那一套說辭,祿米倉存糧不足,各地糟糧還沒運來,好說歹說總算答應七月中旬肯定會派發糧米及冬衣。”


    嚴清怡道:“那就好,他既是應允了,應該不會出爾反爾。”


    京都的糧倉有兩個,在東直門大街的是京倉,也是內倉,專貢皇室用糧,每年十八萬石潔白好米,由蘇州、常州、嘉興等六府供應。在通州的通倉稱為外倉,由各地通過漕運進京,供給官員及軍士用糧。


    這個時節,南麵的早稻應該收了,卻未必能運到京裏來。


    “不是因為軍需,”林栝沉默片刻,冷冷地開口,“我瞧見他書房裏掛著那幅《溪山行旅圖》,就是之前我跟你說過,我娘的陪嫁。”


    嚴清怡大吃一驚,“你到羅府去了,羅閣老請你去?”


    “不是,”林栝解釋,“我們在潘清那裏碰了好大釘子,隻好再去求羅閣老。這幾天分頭到六部和他家門口堵,今兒才堵到他。那幅畫就掛在他書案後麵的牆壁上,抬頭就能看見。”


    嚴清怡遲疑著問:“會不會是別人臨摹的贗品?有些人模仿的足可以亂真。”


    林栝搖搖頭,“就是我家那幅。揚州天氣潮,每年八月頭上,過了梅雨天氣,我娘都會把家裏的書畫搬出來曬曬。有年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流出鼻血,正好滴到右下角範寬的落款上。現在畫上還有褐色血跡。”


    嚴清怡長長出一口氣。


    當年她隻是大致瞟了幾眼,並沒有注意範寬的落款,可既然林栝這樣說,想必是確有其事。


    遂問道:“你沒有說那幅畫是你家的吧?”


    林栝再度搖頭,“沒說,但當時實在驚詫,差點質問出口。羅閣老看出我神色不對,問我怎麽回事,我便趁機將潘清大罵了一通。羅閣老便解釋了那番話,然後答應七月中派發軍需……阿清,他們怎麽會那麽無恥,縱然我爹早就過世了,可我娘還在,總歸是一家人。他們竟忍心這樣對待我們孤兒寡母的?”


    說話時,雙手緊緊地攥成拳頭,手背上暴出條條青筋。


    嚴清怡冷笑,這有什麽不能的?她的兩位姨母能狠心將親妹子賣給傻子,林栝的伯母怎麽就不能貪圖妯娌豐厚的嫁妝?


    說起來,她跟林栝還真是同病相憐,都有那麽恬不知恥無情無義的親戚。


    想到此,嚴清怡低歎聲,探手覆上林栝的手,安撫般握了下。


    林栝回握住她,聲音和緩了些,“幸好昨日你提醒了我,否則我把折子交到羅閣老手裏,別說我娘的仇報不了,上麵列出的諸多證人恐怕也會遭受不測……唉,原來潘清身後還有這麽大的靠山,難怪我伯父伯母有恃無恐,難怪我舅舅三番兩次請求審案都不了了之……自從我舅舅懷疑我伯父沒安好心,我外祖家的生意就一蹶不振,現在根本沒法在揚州立足,隻能到別處謀生。”


    嚴清怡柔聲安慰道:“事已至此,你也別太過著急,隻能從長計議,你打算怎麽辦?”


    如水的月色下,她眉目如畫,烏漆漆的雙眸映著月光的清輝,清麗動人,眸光裏又蘊含著綿綿情意,讓人沉醉。


    林栝情不自禁地抬手觸一下她臉頰,但覺手指所及之處,肌膚柔嫩滑膩,忙不迭地縮回來,斂住心神輕聲道:“就聽你的,多收集些證據,羅閣老不倒,潘清就會有所依仗,這次我不但要扳倒潘清還要拉羅閣老下馬。”


    嚴清怡垂眸。


    於情,這一世,她跟羅家毫不相幹,而林栝卻是她許定終身之人;於理,羅閣老受賄在先,貪墨在後,當受懲治,而林栝既遭受了喪母之痛又險些被伯母借病害死。


    不管怎樣,她都應該堅定不移地站在林栝這邊。


    嚴清怡沉默會兒,抬頭叮囑道:“那你做得隱秘些,別被人瞧破蹤跡。那些官員之間錯綜複雜,說不定無意中就招惹了誰。”


    “我明白,”林栝點點頭,低聲應著,“我會小心……我明天去取回文書,再到兵部做交接,後天一早出發回寧夏,明天夜裏就不住這兒了,我歇到會同館。”


    會同館隸屬兵部,專門接待外地遞送公文以及進京公幹的官員和人馬,與林栝一同的另外三人便住在那裏。


    嚴清怡“嗯”一聲,忽地想起來什麽,“今天給李實寫了回信,要是你得便的話,順道幫我寄出去。”


    會同館旁邊就是驛站。


    林栝應聲好,問道:“李實果真與那秦四娘在一起?”


    “嗯,”嚴清怡點頭,“李實確實是動了心思的。我進京之前,秦娘子剛選定一處店鋪打算開酒樓,我們三人算是合夥幹。李實信裏說他把之前的狐朋狗友都托付了一遍,要他們照顧生意,這兩個月紅火得不行,還把秦娘子好一個恭維……又讓我幫他出主意,怎麽才能名正言順地娶了秦娘子。”


    提起李實,林栝神情鬆緩許多,唇角微翹,“他就是行事浪蕩了些,又一向被那些人慫恿著不幹正經事兒,但他心眼卻不壞。可惜認得秦四娘晚了,如果早兩年,趁著秦四娘還沒出嫁,肯定不會費周折……他又不像我這麽幸運,早早地就結識心儀之人……”聲音低了低,“我覺得自己這十幾年,就隻有這一件最令我得意,也隻這件讓我覺得幸運。”


    “不許亂講話”,嚴清怡嗔一聲,止住他,心裏卻是既羞且喜,又隱隱約約有些酸楚,如果,如果中間沒有隔著羅振業該有多好。


    正怔忡著,隻聽林栝又問:“你明日做什麽?”


    嚴清怡回答道:“上午跟春蘭去趟雙碾街,前年錦繡閣掌櫃給我兩百兩銀子,我應允幫她畫些衣裳樣子。這陣子閑在家裏沒什麽事情,斷斷續續畫了些,明天送給她看看能不能用。”


    林栝想一想,笑道:“那我早些回來陪你一道去,先前在信裏,你不是說隆福寺的素齋很有名,正好咱們去嚐嚐。”


    嚴清怡笑著答應。


    兩人再說幾句閑話,各自回房歇息。


    翌日,林栝早早吃過飯就出了門,不到辰正時分便趕了回來,對嚴清怡道:“外頭太熱,從這裏走到雙碾街得半個時辰,我叫了輛馬車,正在外麵等著。你幾時可以出門?”


    嚴清怡洗刷完碗筷後,已經換上了出門衣裳,聽到此言,對著鏡子攏了攏鬢邊碎發,覺得沒什麽錯漏之處,笑一聲,“這就走吧,隆福寺的素齋每天都有定數,去晚了怕賣完了。”拿起畫好的圖樣用木匣子盛著,再用包袱皮係好,腳步輕快地走了出去。


    林栝將嚴清怡扶進車裏,自己坐在車轅上,頭上戴一隻遮陽的鬥笠,手裏搖著大蒲扇,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趕車的車夫閑聊。


    天正是熱的時候,像是著了火,一絲風都沒有,路旁枝條沒精打采地低垂著,樹葉都曬得卷了邊。


    車廂是用鐵皮製成,被太陽曬著,更覺悶熱,好在窗上沒掛窗簾,能略微透點氣兒。


    及至到達雙碾街,嚴清怡已熱出滿身細汗。


    林栝倒還好,不知道是不怕熱,還是因為習武之過,更能忍受酷暑,隻額角有層薄汗。


    馬車停在錦繡閣門口,林栝付過車錢,將嚴清怡扶下來。


    錦繡閣門口還停著另外一輛黑漆平頂車。


    車夫長得高大魁梧,正蹲在陰涼地兒歇息,見到嚴清怡,起身招呼了一聲,“嚴姑娘。”


    是給七爺趕車的青鬆。


    嚴清怡心裏“咯噔”一聲,暗道不巧。


    她足有一年多不曾來雙碾街,昨天突發奇想要過來看看,怎麽偏偏與七爺碰個正著?


    可既然來了,總不能掉頭就走。


    且上次多虧七爺相助,她才能安然從牢獄脫身,總得當麵給七爺道謝。


    嚴清怡打定主意,伸手撩開門簾。


    剛探進頭去就感到一股清涼的氣息撲麵而來,想必屋裏擺了冰盆。


    林栝本也想跟著進去,見屋裏有不少女客在買布匹,便跟嚴清怡說了句,“我在外麵等你”,連忙退了出去。


    王繡娘見到她,熱絡地迎上來,“嚴姑娘回京了,幾時回來的?好久沒見你了,覺得清減了些,是不是苦夏?”


    一連串的問題幾乎讓嚴清怡無法招架,隻能笑著問道:“你們掌櫃的可在?”


    “在,在,”王繡娘回答,“可巧萬爺也來了,正在上麵查賬,嚴姑娘稍等,我這就去通報。”


    說著蹬蹬蹬踩了樓梯上去,不多時,回轉身來樂嗬嗬地說:“掌櫃請姑娘上去。”


    嚴清怡含笑道謝,舉步上樓,剛拐過樓梯,就看到芸娘笑盈盈地站在樓梯口。


    芸娘比之前豐腴了許多,臉色養得極好,白皙裏透著紅潤,一看就知道生產這段時間過得非常如意。


    嚴清怡笑著跟她道喜,“聽說家裏添丁了,不知是個麟兒還是千金?”


    芸娘挽起嚴清怡的手,得意地說:“是個姑娘家,模樣像我,俊俏得不行。可惜還太小,剛半歲,要不我就抱過來讓大夥瞧瞧。”


    嚴清怡忍俊不禁,適才忐忑的心頓時輕快了些。


    說話間,便走進之前的賬房。


    七爺穿件真青色的懷素紗直綴,神態淡然地坐在書案後,熾熱陽光自洞開的窗欞間照射進來,正照在他臉上,映得他肌膚雪白似紙,幾近透明,竟是半點汗意也無。


    嚴清怡斂袂,“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恭敬地道:“見過七爺,”頭低低地垂下去,直觸到地麵,拜了三拜,“承蒙七爺多次相救,我感激不盡,願做牛做馬以報大恩。”


    七爺皺眉,俯視著她。


    她穿著銀條紗襖子,湖藍色羅裙,墨黑的長發挽成個圓髻,用根銀簪別在腦後。除此之外,周身上下再無飾物,看起來非常素淡。


    算起來她還在孝期。


    可在孝中,還笑得那麽開心?


    七爺想起她在集市上歪著頭跟林栝說話,言笑晏晏親親熱熱的模樣。就算是隔著三五丈遠,他也能感受得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嬌羞與歡喜。


    心中不由氣惱。


    得虧還記得自己救過她。


    對恩人就是這麽冷冰冰,敬而遠之的樣子?


    七爺居高臨下地盯著她,冷不防瞧見她頸項間一條紅色絲線結成的繩子,在周身素淡的衣物中,顯得非常突兀。


    想必是吊墜或者護身符之類的東西。


    七爺沒在意,隻是瞧見她畢恭畢敬的神情就覺得不忿,也不叫起,過得片刻,才淡淡道:“起來說話。”


    嚴清怡應聲“是”,低眉順目地站在桌旁,解開手裏包裹,將盒子中那一摞圖樣取出來,恭敬地道:“這陣子斷斷續續畫了些,不知能不能用,請七爺過目。”


    本想要呈給七爺,可見七爺沒有要接的打算,隻好放在桌麵上,悄悄後退了兩步。


    湖藍色的羅裙就完全顯露出來,上麵明顯兩處汙跡。


    七爺瞧見了,心頭一軟,低低歎一聲,拿起那摞紙問道:“你畫得都是什麽,倒是說句話?”


    嚴清怡無語。


    紙上畫得清清楚楚,要麽是羅裙要麽是襖子,隻有兩件是交領的短褙子,就是薛青昊這種半大小子,也能看得明白。


    這要她怎麽說?


    可七爺有令,她不得不從,隻得上前兩步,指著紙上的圖樣,“這是春秋穿的襖子,立領,對襟,主要肩後加了兩道褶子,能顯出腰身來,用素羅或者素綢做要好一些。”等七爺翻到第二頁,繼續解釋,“這也是春秋穿的襖子,小圓領,斜襟,衣身和袖口綴上兩寸寬的襴邊。”


    七爺翻一張,她講解一番,直到一摞十幾張紙盡數解說完畢,七爺把紙交給芸娘,“你選幾張好的,先做出來看看樣子。”


    適才嚴清怡講解時,芸娘已經聽得仔細明白,很快挑出三張中意的,對嚴清怡道:“辛苦姑娘先按著你的尺寸做出來,其餘的我再琢磨琢磨。你需要什麽料子,盡管跟王嫂子說,讓她給你送了去。”


    嚴清怡道聲好,給七爺福了福,下樓去挑布料。


    這幾件衣裳都是去年畫的,當時薛氏過世不久,她心裏悲痛,想出來的樣子也都是素素淡淡的,因此就挑了湖藍、湖綠、天水碧和煙羅紫四種顏色。


    嚴清怡要去隆福寺吃素齋,沒法帶布料,又跟王繡娘約定過會兒再來取。


    自打嚴清怡下樓,七爺便起了身,站在窗邊往外看。


    直到等了一盞茶工夫,才看到嚴清怡瘦瘦弱弱的身影出門,而外頭立刻有個穿著靛藍色裋褐的男子笑著迎上去,熟稔地跟她說話。


    七爺猛然坐下,暗暗道一句,“大庭廣眾之下,傷風敗俗。”


    說罷,不免惆悵。如果有可能,他也願意這樣,和她兩個人親親熱熱地在大街上走,管別人怎麽說。


    要跟她一起逛鋪子,下館子,但凡她瞧中的,都買給她。


    那天到清虛觀,通微法師更衣沐浴焚香之後重新替他卜算了,跟之前萬皇後說的一樣,二十歲之後身體康健諸事順遂,又送給他七個字,“守得雲開見月明”。


    前年初一,他在護國寺求的簽文是“花開堪折直須折”,說的是一靜不如一動;這次換成“守得雲開見月明”,說的是一動不如一靜。


    可不管靜還是動,她總歸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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