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清怡看著她, 也跪在地上,“你能不能放過我, 我已經過得夠慘了,沒爹沒娘的,你死在這裏, 是想我下半輩子待在牢獄裏出不來?你真不想活, 我不攔你,你先寫個聲明, 說你自己尋死,跟別人不相幹,把聲明帶在身上。隻要出了這門,你願意撞牆也好, 抹脖子也好, 或者拿根繩子掛在樹上也好, 隨便怎麽謝罪都成, 我絕不阻攔。”


    春蘭訝異地看著她,片刻, 起身放下菜刀, 進了東次間。


    嚴清怡默默地站了會兒,把地上散亂的木柴重新塞進灶台旁邊,然後拿笤帚把地上的木渣碎屑掃幹淨。


    水自然是不想燒了,飯也沒有心思做, 去薛青昊屋裏取來紙筆, 又給林栝寫了封信。


    這封信寫得短, 隻寥寥數語,說他托付她保管的東西,被春蘭拿走送給舊主子了,讓他有所準備。


    等墨幹透,裝進信皮裏封好,又舉著油燈走進東次間。


    春蘭默不作聲地坐在羅漢榻上,見嚴清怡進來,起身接過油燈,放到床頭矮幾上。


    嚴清怡往炭盆裏加了條木炭,問道:“你餓不餓?中午還有剩菜,你再去煎隻雞蛋。”


    春蘭搖搖頭,“我吃不下”,說著又帶了泣聲,“我六歲那年賣到陸家的,以前在家裏吃不飽不說,還常常挨揍,在陸家我從來沒挨過打……”


    “別說了,”嚴清怡毫不猶豫地打斷她,尋出荷包,將裏麵東西盡數倒在矮幾上,挑出兩錠五兩的銀子,遞給春蘭,“我還欠你八個月的月錢,另外二兩也算是認識一場。”


    春蘭不要,“我手裏有銀子,二少爺先先後後給了我二十三兩,我花出去不到三兩。”


    嚴清怡垂眸,“這是我欠你的,跟陸安康不相幹。”


    春蘭推辭不過,流著淚接了,“以後這院子就剩姑娘一個人了,姑娘千萬當心些。”


    嚴清怡忽然也覺得心酸,吹熄油燈,低聲道:“睡吧。”


    北風呼嘯,撲打在窗戶紙上,發出“啪啦啪啦”的聲音。院牆旁的杏枝被風吹動,“咯吱”作響。


    嚴清怡圓睜著雙眼,睡意全無,前世與今生諸般事情交錯在一起,走馬燈般閃現在眼前,時而是蘇氏溫柔地牽著她的手喊“阿梅”,時而又是薛氏無奈地嗔她,“就你主意大,我不管你了”,時而是羅雁回拍著牢獄的鐵欄杆嘶喊,“陸安平,我做鬼不會放過你”,時而又是林栝悲憤的神情,“這次定要把潘清跟羅閣老一道拉下馬。”


    迷迷糊糊,暈頭脹腦,嚴清怡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著了沒有,隻覺得腦子裏紛亂一團。


    而窗戶紙,呈現出隱約的白色。


    天就快亮了。


    嚴清怡索性不再睡,伸手去夠棉襖,卻發現羅漢榻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春蘭已經不見了人影。


    嚴清怡趕緊穿戴整齊,下了床。


    廚房裏,有小米粥的香味,灶台上的盤子裏盛著煮好的荷包蛋,而屋門虛掩著,透出外麵的一絲白。


    嚴清怡推開門才發現,夜裏竟是落了雪,雪上一行腳印,孤單而寂寥。她追隨著腳印走出胡同,在大街上,腳印變得混亂,再也分辨不清方向。


    這麽冷的天氣,也不知春蘭去了哪裏?


    如果是去陸家還好,陸安康說話辦事各色,但心腸不壞。如果沒回陸家,也不知道她又會到哪裏去


    孤身一人,千萬別被人拐騙了去才好。


    嚴清怡突然又有些後悔,應該先問清她的打算才對。


    隻站了這會兒,嚴清怡已覺得冷寒刺骨,連著打了好幾個寒戰,她不敢多待,連忙往回走,將院門仍是虛掩著,沒有落鎖。


    回到屋裏,她生上火,把米粥跟荷包蛋重新熱過,熱乎乎地連湯帶水吃下去,這才感覺身體暖了些。


    洗完碗筷子,又燒水把昨天沒來得及處理的豬皮燙了,把豬毛拔掉放進鍋裏,煮過一陣,見豬皮軟了,取出來把上麵的油脂刮掉。直刮了三四遍,再用熱水將豬皮洗幹淨,切成條,下鍋加上八角、桂皮、蔥薑等一起燉。


    先大火,等水開過一陣,轉小火。


    嚴清怡往灶膛裏塞了兩塊木柴就不管,走到院子裏,先用鐵鍬將雪鏟到牆角,再用掃帚把殘雪掃淨。饒是院子不大,可等做完這一切,嚴清怡仍是出了薄薄一層細汗。


    鍋裏的豬皮已經燉好了,嚴清怡捏一撮鹽,攪動片刻,連湯帶肉地盛進湯盆裏。


    此時太陽已經升得高了,屋簷上的積雪融化,順著瓦當不等淌下又被凍成冰淩,錐子般懸掛在屋簷下,間或融出一滴水,“啪嗒”落在石階上。


    嚴清怡梳好頭發,緊緊地綰個圓髻,用銀簪別上,披了棉鬥篷往驛站走。


    天氣的寒冷絲毫不能阻止人們對於過年的期盼與渴望,沿路仍是見到不少人或者提兩條魚或是提一斤肉,再或者攥著隻棉布口袋,也不知裏頭裝著是大米還是白麵。


    驛站的夥計見是往寧夏寄,為難地說:“姑娘,如果沒事的話還是別浪費銀錢了。今年冬天雪水格外多,陝西寧夏那邊的路都封了,上個月的信件還積壓了一大堆送不出去。”


    嚴清怡猶豫片刻,“還是寄吧,家裏人收不到信怕是會擔心。”


    夥計道:“那成,不過什麽時候送到沒準兒,興許到明年開春。”


    嚴清怡點點頭,付了郵費。


    驛站在荷包巷南邊,從荷包巷到驛站是背著風走,從驛站到荷包巷則是頂著風走。


    北風吹在臉上,刀子般刮得臉生疼,又毫無顧忌地吹開她的鬥篷,直往她衣裳縫裏鑽。


    嚴清怡低著頭,兩手緊緊攏住鬥篷,艱難地挪動著,剛走沒幾步,迎麵一輛馬車擋住了她的去路。


    嚴清怡正要讓開,馬車裏傳出女子冷淡的聲音,“好久不見了,表妹。”


    車簾被撩開,露出一張宜喜宜嗔的麵孔。


    她披著大紅羽緞鬥篷,鬥篷敞開著,露出裏麵水綠色綴著白色兔毛的夾棉襖子,皮膚白淨,鼻梁挺直,大大的杏仁眼裏是不加掩飾的譏誚。


    正是蔡如嬌!


    “表妹行色匆匆的是要往哪裏去?”蔡如嬌手裏捧一隻小巧的掐絲琺琅手爐,皮笑肉不笑地問,“要不是二表哥無意中提起,我竟是還不知道表妹也上京了。也難怪,做出那種虧心事,應該沒臉見人了吧?”


    明明二姨母才是使壞之人,她有什麽沒臉的?


    嚴清怡憤憤道:“誰做了虧心事,自己心裏明白,表姐如果沒別的事兒,我先行一步。”


    “表妹,”蔡如嬌止住她,“不是我說你,這大冷的天,該坐車才是,或者叫頂軟轎也成。表妹不是最懂規矩嗎,堂堂一個姑娘家,連個下人都不帶,也不戴帷帽,不怕被人笑話?對了,我是有件喜事想告訴表妹,大姨父就要調到吏部去了,已經在南薰坊買了處五進宅子,過了年就搬過去。表妹得空去玩吧,姨母跟姨父見到你肯定很歡喜。”


    細細打量眼嚴清怡身上墨綠色的鬥篷,青碧色棉襖和薑黃色裙子,輕輕“嗬”一聲,“我竟是忘了,表妹身上還帶著孝,那就不能來了。”


    果然,陸致又要得勢了。


    果然,蔡如嬌對她是恨之入骨。


    可蔡如嬌有什麽理由恨她,有什麽資格恨她?


    嚴清怡深吸口氣,臉上掛出個甜美的笑容,“真是可喜可賀,我的確還在孝期,不能當麵給姨父姨母道賀,還請表姐代勞,就祝他們官位坐得高,夜裏睡得香吧。也跟二姨母問聲好。聽說二姨母流放到湘地了,那裏的人喜歡吃茱萸,不知道二姨母吃得慣不慣?湘地蛇蟲之物多,瘴氣毒物也多……唉,也不知能不能熬過三年。大姨母是使銀子把流刑改成輸役,二姨母怎麽不想法子也留在京裏?”


    說罷,再不看蔡如嬌,加快步伐往回走。


    回到家中,才覺得渾身上下凍得發木,身上的衣裳,從鬥篷到棉襖,早就被風吹透了。


    嚴清怡不敢大意,趕忙煮了碗釅釅的薑湯,趁熱喝下,又熱一碗小米粥權作午飯,吃完後就蓋著被子躺下。


    這一覺仍是迷迷糊糊,時睡時醒,最後饑腸轆轆地醒來,發現窗外漆黑一片,看不出是什麽時辰,而屋子裏冷得猶如冰窟,北風穿過細小的窗縫,呼呼地往裏鑽。


    探手摸到棉襖,剛坐起身,就感覺有千萬根銀針同時往腦子裏紮,頭疼得幾乎要炸開。而嗓子眼裏又幹又澀,像是著了火。


    嚴清怡暗叫不好。


    昨天掃雪是熱了一身汗出門,回來路上被蔡如嬌耽擱那些時候,定然是著了涼。


    她懶得動彈,卻不得不掙紮著下地,先摸黑找到火折子點燃油燈,重新生了火盆,塞進兩根炭,覺得身子暖和了些,才頭重腳輕地往廚房去。


    廚房更是冷,屋角養魚的木盆上麵浮著一層薄冰,僅存的三條魚一動不動地俯在盆地,間或口中會吐出個小小的氣泡,彰示著它們仍然頑強地活著。


    灶台上的肉皮凍已經凍得結實,透過晶瑩的肉凍能看清裏麵均勻細長的豬皮。


    嚴清怡根本不想吃,先生火燒了半鍋水,沏在茶壺裏一壺,其餘的溫在暖窠裏,再然後下油鍋,做了碗麵疙瘩湯,沒滋沒味地吃了。


    外麵終於透出一絲亮,遠處傳來公雞嘹亮的啼鳴聲。


    嚴清怡捧著茶壺回到東次間,將茶壺放到床邊矮幾上,合衣躺下了。


    似是剛合眼,就聽外頭傳來“咚咚”的敲門聲,“嚴姑娘,嚴姑娘。”


    嚴清怡難受得要命,有氣無力地下了床,才剛把衣衫整理好,來人已推門而入。


    是魏欣身邊的碧玉還有另外一個麵生的婆子來送年節禮。


    都是些雞鴨魚肉以及茶葉、點心,不是貴重東西,卻樣樣俱全。


    嚴清怡扶住門框站著,連連道謝。


    碧玉瞧出她神情有些異樣,關切地問:“姑娘生病了?”


    “昨兒受了涼,許是染了風寒”,嚴清怡勉強笑道,“麻煩兩位替我給老夫人和夫人磕頭,再給幾位姑娘問好。我怕過給你們,就不留你們坐了。”取了兩角碎銀,正要打賞她們。


    碧玉忙道:“不要不要,來時姑娘特地囑咐過,嚴姑娘跟姑娘一樣,沒得要賞錢的。”說著告辭離開。


    魏欣聽說嚴清怡生病,立刻跳了腳,“她病得重不重,請郎中看過沒有,吃的什麽藥?”


    碧玉回答道:“病得不輕,嚴姑娘的臉煞白煞白的,像是站不住似的。屋裏沒有藥味,應該沒請郎中……嚴姑娘屋子太冷了,一點熱乎氣都沒有,我站那不過盞茶工夫,覺得渾身發抖。”


    “我得看看她去。”魏欣忙尋出大毛衣裳,包裹得嚴嚴實實地去正房院找錢氏要車。


    “不許去,”錢氏立刻拒絕,隨即緩了聲音道,“你去有什麽用,會看病還是會煎藥。嚴三娘本就病著,還得打起精神招呼你,淨跟著添亂。”揚聲喚胡婆子進來,“你往前院看看府醫在不在,帶著府醫往阜財坊那邊給嚴家姑娘瞧瞧病,再挑個手腳利索的婆子跟著照料兩天。”


    胡婆子應聲離開。


    魏欣撅著嘴不滿地盯著錢氏,“我也去,我不添亂,就看一眼不成?”


    “不成”,錢氏毫不通融,“今年天冷,你不出門不知道,外頭得風寒的到處是,診治不及時死了的也有。明兒是臘八,很快過年了,你想染上病?你染病不要緊,過給祖母怎麽辦?祖母年紀大了受不住。還有這一大家子人,你想正月裏全家都病懨懨地出不得門?”


    魏欣無法反駁,跺下腳道:“要不等三娘好了,接她進府過年,她一個人多孤單?”


    錢氏長長歎口氣,“你這腦子能不能動一動,要是平常,咱家多她一個還熱鬧些。但是三娘身上有孝,她倒是跟咱們一道吃酒作樂,還是自個在旁邊看著?這麽大的姑娘了,開口之前都不尋思尋思。”


    且說胡婆子叫了先前姓張的婆子,又往前院尋了府醫,正要出門,在角門處遇到了淮海侯送範大檔。


    府醫跟胡婆子連忙行禮。


    淮海侯隨口問道:“是往哪裏去?”


    胡婆子笑道:“是以前來過的嚴姑娘,怕是染了風寒,五姑娘惦記著她,夫人就打發過去瞧瞧。”


    範大檔眸光閃動,朝淮海侯拱拱手,“侯爺留步,我這就回了。等正月裏,再來給侯爺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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