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猶如她曾經釀過的桂花酒, 醇厚馥鬱。


    蘊著濃濃的情意,像要人忽視都不可能。


    可這情意卻太過突兀, 太過猝不及防,教人根本無從相信,沒法接受。


    嚴清怡逃避般, 低著頭解釋, “我是想另外做的,但沒有七爺的尺寸, 怕做了不合適,又惹得七爺不喜。”


    她低眉順目地站著他麵前,頭微微垂著,露出一小截白淨的頸項, 發髻有些鬆, 散亂著少許碎發, 彎在白淨的耳朵後麵。


    秋陽自門簾的縫隙照射進來, 她發髻上丁香簪頭的銀簪散發出細碎的光芒。


    分明,他給過她好幾樣首飾, 而她偏偏就戴這麽支既不好看, 成色也不好的銀簪。


    七爺說不出該是惱還是怒,可聽著她這般輕輕柔柔地說話,心情就像酵好的酒曲,有些酸澀有些甘甜, 無奈地歎口氣, “我沒有不喜, 我……沒有尺寸你不能寫封信或者打發人去要,沒長手還是沒長嘴?”頓一下,去掉身上象牙白的鬥篷,露出裏麵寶藍色長袍,伸展開雙臂,“現在量吧。”


    嚴清怡愕然抬頭,很快又垂下,抬手扯著他的衣袖一端,小心地避開他的胳膊,一拃一拃地從袖口量到肩頭,共是四拃。


    再量肩寬,從左肩一拃一拃比著量到右肩,共是三拃。


    然後量胸寬,量衣長。


    視線觸及他袍擺處的白玉蘭,便是一愣。


    不是不喜歡玉蘭花嗎?


    不是嫌棄那花不好看,非得讓她拆了另外繡別的嗎?


    可這又算什麽?


    嚴清怡氣惱地抿緊雙唇。


    她躬著身,七爺看不到她臉上的神情,隻瞧得見她纖細的腰身彎成個好看的弧度,柔軟纖弱,盈盈不堪一握。


    湖綠色羅裙的裙邊係著塊禁步的玉佩,隨著她彎腰的動作發出細細碎碎的撞擊聲。


    而那雙白淨靈巧的手,順著寶藍色衣袍一拃一拃移上來,冷不防會戳著他的身體……不疼,卻是癢,癢得難耐。


    這種滋味,既痛苦,又讓人覺得甜蜜。


    隻是,這種幸福的折磨太短暫,不過數息就已結束。


    七爺頗有些遺憾地問:“是多少?”


    嚴清怡木著臉不說話,徑自撩起門簾走進東次間。


    少頃,複出來,手裏拿著一張紙片,給七爺過目,“我就按照這個尺寸做?七爺不喜歡玉蘭,倒是喜歡什麽花樣?”


    聲音裏明顯有著敷衍。


    七爺心裏打個突,將適才所為細細捋過一遍,低頭瞥見袍擺上的玉蘭花,頓時恍然。


    暗地裏將小鄭子罵了個狗血噴頭,找哪件衣裳不行,非得找這件,這不明擺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可麵上絲毫不露,輕聲道:“繡朵並蒂蓮吧,喜結連理……對了,李實要打算跟秦四娘成親,他家裏人為何不許?”


    嚴清怡應道:“李實家境頗豐,他爹娘想給他尋個官家小姐,或者讀書人家的姑娘。秦四娘先前嫁過人又做過牢,所以李實娘親萬般不願意,想把李實關在家裏強行給他娶一個。李實就跟秦四娘私自逃到京都來,他們本想賺些銀錢衣錦還鄉,也好打動家裏人,沒想到卻是四處碰壁,這才又生出回濟南的念頭。”


    說到秦四娘,不免想到自己。


    就連李實的爹娘都惦記著好門戶的姑娘,何況眼前金尊玉貴的七爺。


    自己能被他瞧中當個外室,恐怕也得感恩戴德了吧?


    一念起,遂斂起先前憤懣,垂手站在旁邊。


    七爺淡淡道:“君子有成人之美,他們也算是情深義重誌同道合,那就成全了吧。”


    “真的?”嚴清怡低呼一聲,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七爺說話當真,你可願意替他們做主?”


    大大的杏仁眼黑白分明,像是深澗清泉,七爺自她眸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他彎起唇角,含笑點頭,“去把他們叫進來。”


    嚴清怡大喜過望,飛快地轉身往外走。因走得急,羅裙的裙擺微微晃動,蕩起小小的漣漪,羅裙底下墨綠色的繡鞋時隱時現。


    七爺輕舒口氣,暗暗為自己的機智得意。


    嚴清怡先吩咐月牙到外院喚李實,又親自到東廂房找秦四娘。


    李實原先是滿懷壯誌地來京都發財的,不打算這樣灰頭土臉地回去,可最近又在外頭跑了好幾天,不但那些地角好的大店麵貴得離譜,就是那種擠在犄角旮旯裏的小鋪子,也是要價昂貴。


    心灰意冷之下,他便打消了留京的念頭,一心一意地做著回濟南府的準備。


    他在濟南府幾乎算是橫著走的,可來京都不到一年,先後被揍了好幾次不說,而且走到哪都得求爺爺告奶奶地裝孫子。


    想起以前的風光,李實也頗為懷念,正好嚴清怡送他件好衣裳,立刻就得瑟著穿上了,又尋出塵封已久的象牙扇,打算臨走之前裝次大爺威風威風。


    不曾想剛出大門就遇到了七爺。


    這會兒他正斜靠在羅漢榻上跟薛青昊發牢騷,“……京都很多好玩的地方我都沒去過,難得你休沐一天,咱們到處溜達溜達多好,順便買點新奇玩意帶回去。我娘見識短,看到這皇城根兒的東西,興許一高興就把親事應了,沒想到……早知道看看黃曆就好了。。”


    薛青昊也滿肚子怨言,“先生都說過,我不科考,不需要非得咬文爵字,多讀寫史書知道人情世故就行。七爺也不知道從哪裏拽了幾句詩文,我都沒聽說過。哎呀,真倒黴!”


    李實搖著折扇點頭,“是倒黴,大清早的,他也不知道在哪裏受了醃臢氣,發作到咱倆頭上來了。你說,我就願意搖折扇怎麽了,又閃不了他的舌頭,管那麽多閑事,就是大冬天我也照樣搖。”


    兩人你一眼我一語說得來勁,就聽月牙在外麵說七爺有請。


    李實頓時蔫了,跳起來就走,走到門口折回來將扇子扔下,屁顛屁顛地進了二門,瞧見嚴清怡,立刻湊上去問道:“七爺沒說什麽事兒,娘的,剛在門口看見他,劈頭蓋臉把我一頓訓。是不是又想把我喊過去訓一頓?”


    “你剛才看到七爺了?”嚴清怡皺了眉頭瞧著他身上長袍。


    “倒黴催的,可不是見到了。”李實撇著嘴,“我跟阿昊原本打算去城隍廟逛逛,剛出門被他堵了個正著。”


    嚴清怡恍然大悟。


    難怪七爺進門之後就怒氣衝衝地跟她要衣裳,原來是瞧見李實了。


    誰想到會這麽不湊巧!


    也怪李實,送他的程儀不等回濟南府再穿,這會兒得瑟什麽?


    嚴清怡狠狠地瞪他一眼,顧不得解釋,連忙道:“你趕緊回去換件衣裳,快,別磨蹭,隨便換哪件都成,隻別穿這件。”


    李實也醒悟過來,暗罵聲娘,一溜小跑著出去換過平常穿的青蓮色長袍回來,與秦四娘一道走進廳堂,行過禮,恭恭敬敬地站著。


    七爺端坐在太師椅上,瞥見李實已經換過衣裳,心裏舒坦了些。再仔細地端詳下他的麵貌,見五官還算周正,隻是身上脫不了街痞的那股子流氣,像是紈絝久了的,便沒當回事兒。


    又側頭瞧秦四娘。


    她長相普通,但眉宇間很開闊,有種尋常女子難得的爽朗。


    七爺點點頭,沉聲問道:“聽嚴姑娘說你兩人是情投意合,想要結成夫妻?”


    李實懵懂著不知怎麽回事,秦四娘適才已經聽嚴清怡提到過,“撲通”跪在地上,“懇請七爺成全。”又伸手拽了拽李實的衣袍。


    李實馬上反應過來,緊跟著跪下:“懇請七爺成全,小的定然牢記七爺的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七爺“哼”一聲,“我可以成全你們,不過醜話說在前頭,你二人往後不得有紛爭不得起幹戈。”又特意指著李實道:“你不許休妻不許合離不許納小,若應了,自有我替你們周全親事,若是不應,那就作罷。”


    李實根本來不及細想,隻知道七爺答應替他跟秦四娘做主,頓時磕頭如搗蒜,“小的答應,什麽都答應,保證做到。”


    嚴清怡倒是聽得真真切切,心想七爺倒是實實在在地偏在秦四娘這邊。


    有他這句話,秦四娘可保終生無憂,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正思量著,又聽七爺問道:“你們可記得生辰八字,我吩咐欽天監給你們挑個吉利日子成親。”


    兩人連聲回答:“記得,記得。”


    嚴清怡取來筆墨紙硯,往硯台裏注半池水,右手捏著墨錠,左手扯住衣袖,不徐不疾地研著墨。


    等墨好,鋪開一張裁好的宣紙,兩邊用鎮紙壓了。


    提筆蘸墨,寫下兩人的生辰八字。


    七爺冷眼瞧著,納罕不已。


    他是知道嚴清怡能寫一手好字,卻是第一次看到她動筆,沒想到這連串的動作,嫻熟而從容,頗具大家風範。


    一個落第秀才的女兒絕無可能教出這樣的氣度。


    待得墨幹,嚴清怡雙手奉到七爺麵前。


    七爺掃一眼,字體既有顏體的端方大氣,又不失靈動隨性,沒有四五年的苦功不可能練出來。


    七爺不動聲色地收起來,對李實兩人道:“去吧。”


    李實歡天喜地地奔出去。


    須臾,門外便傳來丫鬟嬉笑著的道賀聲。


    嚴清怡彎起唇角,對七爺道:“多謝七爺成全。”


    七爺迎著她的目光,“我成全他們,誰來成全我?”


    嚴清怡立刻沉默了,隻聽七爺又問:“你的親事誰能做主?”


    嚴清怡思量片刻,搖頭,“沒人做主。”


    薛氏已經過世,嚴其華早就寫了恩絕書,斷絕父女關係,其餘別人誰還關心她的親事?如果非要找個能做主的,那就是薛青昊了。


    可薛青昊凡事都聽她的,說來說去還是沒人。


    七爺道:“既是沒人,那就是你自己了……還是以前的老話,我心儀你,想娶你為妻,你可願意?”


    “我,”嚴清怡根本不曾預料到他會這樣問,兩隻手無措地絞在一起。


    比起無名無份的外室,她自然想要當明媒正娶的妻子。


    可七爺是平王,他的妻便是王妃。


    王妃要上玉牒的,要經過聖上跟皇後首肯,而且納采問名前,都要祭告天地宗廟,大婚時還有另外一套繁複的規矩。


    除去這些不談,萬晉朝曆過五任帝王,分封的王爺足有數十位,還從未有過迎娶寒門之女的例。


    七爺說娶她,無疑是天上掉下來個大餡餅。


    可這餡餅她敢接嗎?


    就是接了,能保得住嗎?


    嚴清怡抬眸,低且清楚地回答:“多謝七爺抬愛,可是我不敢高攀。”


    七爺對牢她的眼,“你隻需要回答願意或者不願意。”


    他烏黑的眼眸裏沉靜若寒潭,隱隱帶著宗室獨有的威嚴氣勢。


    這氣勢壓迫著她。


    嚴清怡緊緊地咬住唇,想起之前被人欺壓被人淩~辱的日子。


    既然都是身不由己,她為什麽不選擇個有利的位置,讓那些欺負過她的人都仰望她?


    她微闔了雙眸破釜沉舟般回答:“我願意。”


    七爺長長地舒口氣,側轉了頭,片刻,低聲道:“我不需要你攀附我,因為我會矮下~身讓你靠著,風雨雖急疾,根株不傾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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