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卻是翻來覆去睡不著, 圓睜著眼睛看著頭頂上的帳簾。


    窗外寒風肆虐,吹動著梧桐樹的枝椏晃動不停, 映在帳簾上,那斑駁的黑影就好像張牙舞爪的怪獸。


    往日的情形就像走馬燈一般在眼前閃現。


    樹蔭下抿著嘴淺笑的林栝;穿著靛藍色裋褐在風中奔跑的林栝;笨拙地拍著她後背以示安慰的林栝還有月光下,握著她的手凝望她的林栝……


    說好的, 隻要他幸福就行, 可心裏總是不能釋懷。


    為什麽,他突然就娶了別人, 連句解釋都沒有,難道他不願娶她,她還會賴著不成?


    她想去討個說法。


    打定主意,嚴清怡翻個身, 聽著呼呼的北風, 慢慢闔上了眼。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才醒。


    薛青昊已經去了榮盛車行, 辛姑姑吩咐廚房給嚴清怡留了早飯。


    她匆匆喝了一碗粥, 就放下碗筷,到西次間給七爺寫信:有故交約我在隆福寺見麵, 望日、辰正, 我想去見見。


    畢竟與七爺已經論及婚嫁,她外出見別的男子,於情於理都該知會他一聲。


    沒多大會兒,劉五帶回七爺的回信, 上麵隻一個字, “去!”


    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今天是初十, 離望日還差五天。


    嚴清怡決定再替七爺做件衣裳,便去西廂房拿了一匹淺灰色的杭綢。


    淺灰色很能彰顯氣度,但若是穿得不好,會看著老氣。


    嚴清怡想想七爺精致的眉眼,如高山遺雪般清貴的氣度,歎一聲,這般人物,恐怕披著麻袋片兒也不會難看。


    七爺卻是有些鬱悶的。


    他正撥拉算盤子對賬,小鄭子送來那張紙條,一下子就亂了他的心。


    什麽故交,不就是林栝嗎?


    連句征詢的話都沒有,隻那麽大剌剌地說一句,“我想去見見”。


    他有心不讓她去,可轉念一想,見就見吧,林栝已經成了親,覆水難收,她總不可能上趕著給林栝做妾。


    而且,總算她還知道給自己送個信兒,且縱容著她,等日後慢慢算賬。


    忽地,就想起她給自己量尺寸時的情形,她發間那股茉莉花的清香混著姑娘家身體的幽香絲絲縷縷地往他鼻前湊,而那把纖細柔軟的腰身盈盈不堪一握,誘惑著他,勾引著他。


    七爺忙定定神,散去心頭綺念,將那張紙條仔細地放到匣子裏。


    十四那天竟是落了雪。


    沸沸揚揚地下了大半天,直到午後方停。


    辛姑姑指揮婆子把雪鏟到牆角,掃出一條路來。


    月牙調皮,將積雪堆成個雪人兒,額間攏一抹昭君套,又將條披帛搭在雪人身上,看上去憨態可掬,儼然一位老婦人。


    辛姑姑笑罵:“要玩就用你的,白白糟踐我那昭君套,好容易找出來明兒還得戴呢。”


    月牙脆生生地道:“讓半月姐姐給你另做一條。”


    半月氣道:“嗐,你惹出來的事兒,怎就落到我頭上了?”


    幾人在院子裏嘰嘰喳喳笑成一團。


    嚴清怡隔著窗子聽到,臉上跟著露了笑,縫完最後一針,用牙咬掉線頭,將長袍抖一抖,平攤在炕上。


    長袍是淺灰色,袖口跟領口處綴著深灰色寬邊,袍擺繡了三五莖蘭草。


    雖然簡單,卻透著不容人忽視的清雅。


    嚴清怡仔細檢查過,絞去兩處線頭,整整齊齊地疊好,而後披了棉鬥篷走出院子。


    此時已經放了晴,西邊的雲彩被夕陽渲染得五彩斑斕,陽光斜斜地照過來,牆頭屋頂上的皚皚白雪俱都泛出金色的光芒。


    月牙笑嘻嘻地走上前,“姑娘,你看我這雪人堆得好不好?辛姑姑都惱我了呢。”


    嚴清怡瞧一眼雪人,又看眼辛姑姑,忍不住笑。


    不看麵貌,隻看體態,還真有點像。


    剛要開口,就聽二門婆子過來稟告,“七爺身邊的青大人來了。”


    嚴清怡還以為是青柏,沒想到來得卻是青鬆,手裏拎隻大包裹。


    青鬆行個禮,恭聲道:“青柏的娘子前天生了個胖小子,七爺讓他在家歇半個月。這幾天天冷,七爺怕姑娘沒有禦寒的衣物,吩咐送了這個。還有,說明天讓姑娘帶著月牙一道,她手腳靈便,攙扶著姑娘別摔了。”


    嚴清怡應聲好,接了包裹,正好把剛做好的衣裳交給青鬆帶回去。


    包裹裏是件亮藍色翠雲錦的氅衣,裏麵是灰鼠皮,帽沿上鑲了一圈雪白的兔毛。


    翠雲錦是用翠鳥背毛上的翠色細絨撚成線織成錦緞,在太陽光底下看是一種顏色,在日影下看又是另一種顏色,非常奢華。


    饒是嚴清怡前世經過繁華見過世麵,也隻在幾位公主身上看到過。


    下過雪的天氣,穿這麽昂貴奢侈的氅衣去見林栝?


    嚴清怡做不出來。


    這一夜,嚴清怡睡得出奇得好,而趙惠清卻是輾轉反側睡不著。


    事實上,自打林栝醉酒,她就沒有睡過安穩覺。


    林栝其實很少飲酒,即便飲,也很有分寸,從不曾醉過。


    那一天卻直到天黑透了,他才醉醺醺地回來,回來後便盯著她問:“你是誰?你是阿清嗎?”


    她柔聲回答:“我是阿清,是你的娘子。”說著,便要攙扶了他往床上歇息。


    林栝卻一把推開她,很認真地說:“你不是,阿清長著杏仁眼矮鼻梁,臉上有一對酒窩,你沒有。”


    趙惠清腦子“嗡”一聲,強笑道:“相公喝多了,說頑話逗我呢?”


    “不是,”林栝說完這兩個字,就沉沉睡去。


    趙惠清既是心虛又是害怕,心裏卻還存著一絲僥幸,但願林栝隻是醉酒說胡話,而不是想起了真正的“阿清”。


    誰知,第二天,林栝睜開眼第一句話便是問她:“你告訴我,你真的與我相好了三年?那幾封信真的是你所寫?”


    趙惠清怎可能說“不是”,隻得硬著頭皮道:“自然是我,相公若不信對照筆跡看看就是。難道相公不記得,當初你第一次到我家吃飯,在院子裏看到我,衝我笑了笑,從那天,我就喜歡相公了。你在固原,我在寧夏,雖然相距不過一個時辰的路,可我足足等了你三年。”


    林栝看著她,目光裏露出濃濃的失望,“你信裏說,在家裏覺得無聊,趁著桃花開,請了交好的小姐妹辦了個桃花會,沒想到竟是起了衝突。寫信的時候是三月初四,京都天氣暖,三月初桃花就開了,可寧夏開得晚,三月中旬桃花才開,你三月三在哪裏賞的桃花?”


    趙惠清瞠目結舌說不出話。


    她當初隻是仿著信的內容改了個差不多的,何曾注意到落款跟日期。


    林栝淡淡道:“我既然開口問你,便是心裏有了數,你若是承認,日子也還能過下去。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欺瞞我,你要我還能怎麽過?我們合離吧。”


    “不,相公……”趙惠清撲過去,雙手抱住他的腰,慢慢地跪下去,淚水“呼啦”湧出來,流了滿臉,“我不合離,我從很早就喜歡你了。寧夏的那些千戶百戶,他們都看出來了,可你對我總是冷冷淡淡的。我也是沒辦法,你但凡對我好一些,我也不可能出此下策。而且,你受傷昏迷,口口聲聲叫阿清,我就是阿清啊,我覺得你就是在喚我。”


    林栝冷冷地看著她,彎腰,一根一根把她的手指掰開,將衣衫扯出來,“你覺得我在叫你,所以就把信重新抄過一遍?還把固原的百戶都調到其它地方?趙惠清,你覺得是你傻,還是我傻?”


    趙惠清淚眼婆娑泣不成聲,“是我傻,我當初應該把那些東西一把火燒了才好。可是……縱然我有天大的錯處,我爹提拔過你,我救過你,你不能忘恩負義,你不能拋棄我。”


    林栝點點頭,“好,好,既然你不願合離,咱們就分床睡吧,你幾時想通了就告訴我。”


    趙惠清眼睜睜地看著他把他的衣物被褥都搬到了西次間,想要阻攔卻被他冰冷的目光駭得不敢上前。


    無奈之下,隻得又跑回娘家跟母親訴苦。


    趙太太無能為力,“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們好歹也好過這麽些日子,恩情總歸是有的,你說幾句軟和話,好生賠個不是,也就過去了。你爹最近煩得要命,正式任命的文書已經下來了,四十天之內得趕到雲南,我還得忙著給你爹收拾行裝……阿惠啊,這事你爹也幫不了你,他打聽出口風來,原先聖上打算讓你爹任寧夏總兵,因為上次春風樓的事兒開罪來七爺,這才發派到雲南。你爹肚子窩著火,看到你反而更生氣,你趁早回去吧,等他走了再過來。”


    趙惠清哭哭啼啼地回了桃園胡同,卻是把趙太太的話聽在了心裏。


    當天便吩咐廚房做了兩道揚州菜,又燙一壺酒送到西次間,林栝接過酒菜,卻給她一兩銀,將她關在門外。


    無奈之下,趙惠清隻得夜裏過去。


    她穿著單薄的中衣,將發髻鬆開,梳成兩條麻花辮別在耳後。


    頭一次,沒等到走到床邊,林栝已然驚醒,拽著她的胳膊將她推了出去,第二次,西次間的門上就落了鎖。


    偏巧丫鬟聽到動靜特特掌了燈,正好瞧了個正著。


    趙惠清立馬尋了個由頭將她發賣出去,可她還是覺得滿屋子的下人都像在嘲弄她譏笑她。


    趙惠清曾想過合離,可轉念想起林栝勾唇淺笑時候的冷峻,想起他低聲嗬護的溫柔,想起他健壯有力的臂膀,她的心裏就火辣辣得不願意合離。


    離開林栝,她到哪裏再去找這樣一個合心合意的人?


    趙惠清睜著眼想了一夜法子,直到天快亮時才困倦得睡去。而嚴清怡一早就起了床,早早地吃過飯,換了出門的衣裳就往外走。


    倒是記得青鬆的話,喚了月牙與她一道。


    劉五本想套車送她,嚴清怡拒絕了,隆福寺離得近,本就一刻鍾的路程,而且路上有雪,駕車未必能有走路快。


    她出門早,到達隆福寺時才剛剛巳初兩刻,比約定的時間早了兩刻鍾。


    沒想到林栝已經到了。


    他站在隆福寺門口的古鬆下,穿一身靛藍色的裋褐,麵容平靜身姿筆直,猶如草原上挺立的白楊樹。


    北風吹過,鬆枝上堆積的雪撲簌簌往下落,打了林栝滿頭滿身,他恍若未覺,卻在見到嚴清怡的那一瞬間,眸光驟然亮起來,唇角緊跟著綻出個淺淺的微笑。


    這情形何等熟悉。


    記憶中,便是這個總穿靛藍色裋褐的少年,站在東四胡同路邊的大樹下,靜靜地等著她,然後,在她出來的時候,淺淺一笑。


    嚴清怡忽然有些想哭,掩飾般低了頭,緊一下鬥篷的帶子,再抬頭,臉上也已帶了笑,輕輕柔柔地喚道:“林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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