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裏有種不容人拒絕的強硬與堅決。


    嚴清怡一顆心“怦怦”跳得厲害, 渾身的汗毛又不受控製地直立起來,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退縮, 想要逃離,想要遠遠地躲開。


    可她知道自己不該拒絕。


    七爺將是她的夫君,又是皇室中人, 從下著淒苦秋雨那天, 她坐上七爺馬車的那刻,就意味著她要依附於七爺生活。


    她所能依仗的就是他對她的一點點喜歡。


    而喜歡, 又是最靠不住的東西。


    就好比,她以前很愛吃杏子,可自從離開湧泉胡同就再沒有吃過,即便在荷包巷, 隔壁院子的杏樹斜橫過來, 杏子熟得太透, 風一吹就要落在地上, 她也不曾想過要摘一隻吃。


    說不喜歡,一下子就不喜歡了, 就是如此得毫無緣由。


    如果惹得他動怒, 以後的日子肯定不好過。


    適才,他已經把不高興擺在臉上了,如果再違背他,誰知道他會不會再度負氣離開?


    可想想, 他的口水要沾在她臉上或者唇上, 就有股說不出的排斥與厭惡。


    她過不去心裏這道坎。


    思量片刻, 嚴清怡深吸口氣,仰起頭,懇求道:“七爺,你能不能容我些時候?”


    七爺審視般打量著她,眸中光彩一寸寸暗淡下去,片刻點點頭,“好,你說,容你多久,一個時辰,一天,一年還是一輩子?”


    嚴清怡張嘴結舌答不出來。


    一個時辰是不可能的,一天也不成,而她又哪來那麽大臉讓七爺容忍她一年?


    再者,她能保證一年之後,自己會神情安然地承接他的親吻?


    嚴清怡不確定。


    七爺見她不語,沉默片刻,拂袖往外走。


    嚴清怡想追,卻又不敢。


    適才已經用過的路數,再用就不靈了。


    何況,即便追上去又如何?


    嚴清怡咬著唇,看著七爺身影飛快地消失在影壁後麵。


    風從不曾糊紙的窗棱間肆無忌憚地刮進來,示威般在屋子裏打個旋兒,再呼嘯而去。


    嚴清怡打起精神,挪著細碎的步子往外走,走到桂花樹下,不由抬頭。


    桂花樹枝椏繁密,隨著北風的吹動而搖晃不止,將天空切割得支離破碎。


    早起時還是蔚藍一片,現在卻好似蒙了層塵土,灰突突的。


    正如她此刻的心情,全然沒有了早晨時候的高興與愉悅。


    嚴清怡收回目光,低低歎口氣,無意中側頭,瞧見影壁前多了道象牙白的身影。


    那人隻言不發,清俊的麵容沒有任何表情,就那麽靜靜地負手而立。


    他去而複返,是為的什麽,又是在等待什麽?


    嚴清怡急急地走過去,在他麵前站定,輕輕喚道,“七爺。”


    七爺側轉頭不想搭理她,少頃又轉回來,猛然展臂將她攏在鬥篷裏,密密實實地包住了,氣呼呼地問:“你到底有沒有良心?你到底有沒有心?”


    聲音裏,多少的委屈與無奈!


    嚴清怡鼻頭一酸,眼淚霎時溢滿了眼眶,低聲回答:“有的,七爺,有的。”


    “不,你沒有,”七爺重重地“哼”一聲,卻將她摟得更緊,恨不得要將她骨頭擠碎似的,“我不回來找你,你就不知道出去找我?你說你的心到底在哪裏?是不是林栝走了,你的心也跟著去了?”


    “沒有,不是,”淚水終於奪眶而出,悄無聲息地沁進七爺身上的錦袍,嚴清怡抽泣著解釋,“不是林大哥,跟他沒有關係。是我,是我……”


    七爺忽地扳起她的臉,“你是嫌棄我?”


    嚴清怡拚命搖頭,“不,我沒嫌棄七爺。”


    “那你,”七爺對牢她的眼眸,“那你有沒有一點喜歡我?”


    嚴清怡點點頭,“有的。”


    七爺凝神看她兩眼,側過頭,啞聲道:“我願意等,等多久就行。”


    嚴清怡一下子呆住了,仰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不可置信地喚一聲,“七爺?”


    七爺不應聲,索性側轉身子,良久才低低道:“誰讓我喜歡你呢?”


    他喜歡她,幾乎成魔。


    她歡喜的時候,他因之雀躍,她難過的時候,他比她更傷心。


    有時候明知道她的羞怯是假作出來的,他還是哄騙自己,她樂意作假是因為心裏有他。


    否則,她連假裝都不屑於裝。


    他強著她給他做衣裳,給他縫襪子,不外乎是想她做著做著就習慣了,就會弄假成真。


    他花費了大半個月,花燈拆了做,做了拆,昨天終於做成了合心意的樣子。而那四幅畫,也被他細細地描在素絹上,糊成花燈。


    蠟燭點亮的時候,她的麵容會散發出溫柔的光芒,靜靜地看著他。


    花燈點了一夜,而他一夜未能成眠。


    及至醒來,床榻一片狼藉。


    他匆匆忙忙地換過中衣,逃竄般躲進書房。


    本打算要對賬的,可翻開賬簿,腦子裏閃現得全是昨夜的夢境。


    他頓時坐不住,恨不得立刻趕到黃米胡同去看看她。猛然又想起今天是淮海侯府五姑娘發嫁妝,她一早就去添妝了。


    嚴清怡的嫁妝,他早就開始準備了,正好帶給她過過目,也免得她羨慕別人。


    所以,吃過晌飯,他顧不得歇晌就來到淮海侯府門口等著。


    沒想到……他隻是情不自禁想要親吻她,卻被她如此的反感。


    他是想負氣離開的,可他舍不下她。


    她是他的心魔,是他躲不過的劫。


    七爺長長歎一聲,複轉回頭,溫聲道:“再去東邊看看,那裏有麵鏡湖,裏頭養著好幾種蓮花,你說沿著湖邊種一片杏樹好不好?春天時可以看杏花,夏天杏子熟了,可以摘杏子吃。”


    七爺六歲那年生過重病之後幾乎沒再吃過杏子,而他又受不得花粉。


    嚴清怡搖搖頭,“我不喜歡杏子了,現在湖邊種的是什麽?”


    七爺回答,“是垂楊柳。”


    “那還是留著吧,再過一個月,就是楊柳堆煙了,到時候園子是不是就修好了?暢合院的窗子漆成綠色好不好,綠意生涼?”


    七爺應道:“好。”


    嚴清怡又道:“再往湖裏放些魚苗吧,鯽魚長得慢,鯉魚長得快,春天放進去,到冬天就能撈上來吃了。”


    七爺再應,“好。”


    嚴清怡咬咬唇,繼續沒話找話,“再建個暖房,不一定種花草,可以種菜蔬,淮海侯府的花房裏就種了黃瓜和豆角。這樣冬天也有新鮮菜蔬吃。”


    七爺臉上終於有了表情,恨恨地瞪她一眼,“你就記得花房裏的黃瓜了?”


    嚴清怡垂眸,少頃仰起頭,開口問道:“還有豆角和菠菜,七爺是不是躲在黃瓜架子後麵偷看我了?”


    “嗯,”七爺並不否認,想起當日情形,清俊的麵容上露出淺淺笑意,“我聽見你跟何家姑娘說話。”


    “七爺,”嚴清怡輕聲問道,“要是重來一次,我又掉進湖裏了,七爺還會救我嗎?”


    七爺幹脆地答:“不會!我一定躲得遠遠的,再不去招惹你,免得整天……牽腸掛肚。”


    牽腸掛肚啊!


    從那個時候他就對她牽腸掛肚了嗎?


    嚴清怡突然不知道說什麽好,片刻輕聲道:“那換成我救七爺好了,不過我不會鳧水,以後七爺教我鳧水吧?”


    七爺愣住。


    昨夜做過的夢,真真切切地出現在腦海裏。


    仍然是在那水汽氤氳的池子,她墨黑的青絲平鋪在水麵上,白淨的手臂纏繞著他,水嫩的唇在他耳邊輕喚“七爺”。


    而她嬌軟的身體緊緊地貼合著他,由著他予取予求……


    夢境是那麽的好,可眼下,離那美夢似乎還遙遠得很。


    七爺長歎聲,適才或真或假的怒氣盡都消散,留下的隻有濃重的無奈和對她深深的渴望。


    複又捉過她的手,牢牢地握住了。


    ***


    回到黃米胡同,嚴清怡認真地翻看著嫁妝冊子。


    這會兒倒是看清楚了,密密麻麻寫著共十二頁,單各樣玉器瓷器就寫了六頁。


    其中大半是靜嫻公主的財物。


    靜嫻公主被圈禁後,家私全都查抄歸到內庫,這次既然把宅子賜給了七爺,萬皇後趁機請康順帝把原先的家具擺設一並賞給七爺。


    七爺將好的挑出來,寫在嚴清怡的嫁妝裏。


    而另一小半則是七爺收藏的字畫,雖然隻二三十幅,可件件是精品。


    這樣算下來,比魏欣的嫁妝還要多許多,怕是得一百四十抬了。


    難怪七爺說,別人不會有機會輕視她。


    也難怪七爺會問,她到底有沒有心。


    他的心就明明白白地捧在她麵前了,可她的呢?


    嚴清怡正想得入神,便聽旁邊月牙稟道:“少爺回來了,在二門等著,想見見姑娘。”


    嚴清怡忙道:“讓他進來吧。”


    月牙應聲退下,沒多久,院子裏就響起輕快的腳步聲,薛青昊大步流星地進來,笑嘻嘻地說:“姐,我今天看到你了。”


    “在哪兒見到的?”嚴清怡頗為奇怪,她從魏府出來,直接跟七爺到了積水潭。一直到快黃昏才回來,根本不可能見到他。


    薛青昊見她驚奇,得意地說:“是在平王府見到的,你和七爺站在湖邊,我還看見你們拉手了。”


    “別瞎說,”嚴清怡惱羞成怒,斥道:“你閑著沒事跑那邊去幹什麽?”


    薛青昊索性不再賣關子,“青柏給我找的活計,跟那些匠人一起修繕房屋,每天上午我隔天去秦師傅那裏,隔天去章先生那裏,下午就到平王府幹活,青柏說每天六十文的工錢。”


    “你能幹好?別是青柏特意照應你吧?”嚴清怡頗有些懷疑。


    薛青昊不高興地說:“姐別小看人,你忘了,我可是正經跟爹學過手藝活的。青柏還誇我的活計做得好呢。”


    嚴清怡頓時記起,薛青昊是學過木匠活兒。


    他是跟著嚴其華學的,嚴其華品行不端,可一手活計還是相當不錯的。


    倏忽間,她已經好幾年沒見過嚴其華了,要不是薛青昊提起,恐怕她也不會想到這個人。


    而此時濟南府的湧泉胡同,張氏正跟嚴其華提到嚴清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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