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院的後院以前是庫房, 許久都沒住人了。這會兒寧城安排小黃門費了好大功夫給收拾出來,隻家具都是半舊不新的。


    牆上也沒刷大白, 看起來有些斑駁。實在不太好看的地兒就掛上字畫,好歹亮堂一些。


    屋子裏依舊有一股子塵土味。


    付巧言倒是不介意這些。


    讓她住正殿,就意味著比偏殿大許多。一共三間的屋子, 左邊是小書房, 中間是堂屋,右邊則是她的臥房。


    這還是進宮以來她第一次能有自己的屋子。


    分給她的小宮人看起來年紀輕幼, 也不過沈安如那般大小,身上還一團孩子氣。


    她正怯生生站在桌邊,看著付巧言不知所措。


    付巧言不由想起坤和宮的辛娘和萱草,她們也是主仆兩人, 無名無分住在偏僻的小屋裏, 寂寞度日。


    “你叫什麽名兒?”付巧言溫言問。


    她其實也沒比這小丫頭高貴多少, 一樣都是宮女的命, 就在昨天她們還是一樣人。


    小宮人怯怯道:“奴婢叫晴畫。”


    “倒是個好名字,進宮以後起的?”


    晴畫見她十分和善, 也漸漸沒那麽忐忑了, 臉上帶了點笑:“奴婢以前是在尚宮局的,那邊姑姑給起的。”


    進宮後沒有分宮的小宮人都在尚宮局,其實就是沒有娘娘要,隻能留在那做些雜事。


    不過這樣也好, 八殿下瞧著就不像是會用跟別的宮妃有瓜葛的宮女, 尚宮局這樣剛進宮每兩年的小丫頭最是合適。


    付巧言站起身來, 在屋子裏看:“你也不用拘謹,我對你頁眉旁的要求,隻兩點要記得。”


    晴畫跟在她身後,略圓的杏眼睜得大大的:“小主請說。”


    “第一,以後說話謹慎著些,能說不能說都先心裏想想。對我的稱呼、對旁人的稱呼半點都不能錯,要是你不知道說什麽,就不說。”


    晴畫趕緊點頭。


    付巧言又說:“第二,咱們自己屋子裏的事半句都不能跟外人說,無論是我還是八殿下,甚至是你自己的,都不行。”


    晴畫忙道:“我知道的!小主我以後不會說錯話的。”


    付巧言看了一眼幹淨寬敞的書房,心裏倒是有些開心,她溫言道:“我們其實是一體的,你念著我,我也便念著你。”


    晴畫聽到這裏,才笑了出來。


    付巧言也笑:“你看我們這裏多大,就兩個人住,多好。”


    晴畫抿嘴笑:“我以前在尚宮局,是住大通鋪的,一個屋十來個人,總是沒地方存自己的東西。”


    付巧言在桌邊坐下,見晴畫手腳麻利地跑去煮茶,倒是有些滿意。


    “以後這邊書櫃下的小櫃子就放你自己的東西,晚上你就跟我屋裏塌上睡,被褥都收拾好了?”


    讓小丫頭睡在榻上,也不是她故意磋磨人。


    宮裏頭貼身大宮女得主子恩典才能跟在臥房裏睡,像晴畫這樣的貼身宮女,她們這能有地方睡已經極好了。


    一共就三開間,她也沒那個臉麵能給晴畫要來一張床,即使要來也沒地方擺。


    晴畫一聽能睡榻上,高興極了。


    那塌很寬敞,放上被褥舒服的很,比大通鋪要好得多。


    “寧大伴早就給備好了,小主的有兩床換洗被褥,我的也有。”


    付巧言轉身進了臥房,見這邊也就比辛娘那寬敞兩尺有餘,便知道皇後待辛娘也是有些情麵的。


    要知道早些年這裏住的還是皇子。


    除了一個小炕,和炕上的一整排雕花炕櫃,便隻有床邊的那把貴妃榻了。


    付巧言摸了摸炕上的被褥,入手很滑,顯然是新的。


    來時她還擔心是睡架子床,看到這炕,心裏是大石落地,一點都不慌了。


    她依舊吃著那藥,淑妃也說吩咐了女醫使到日子來這邊給她送藥。


    藥是管些事,不過她還是多少有些畏寒,自然更是喜歡暖和的抗。


    不過這些她都沒講,隻說:“寧大伴說一會兒行禮就送來了,晚上你辛苦些,都收拾出來。”


    晴畫趕緊搖了搖頭:“不辛苦!”


    主仆兩個說話的功夫,外麵就有小黃門敲門,等兩個箱子都抬進來,狹小的堂屋一下子就滿了。


    臥房的炕邊是空的,正好能放得下妝箱。


    付巧言讓晴畫打開箱子,先把收拾、銀票、荷包等物件取出鎖進炕櫃裏,後又把常吃的藥丸拿來存好,這才說:“衣裳有四身,先撿這三身並兩身小衣放上麵箱子,這些舊衣就放下麵的。”


    地方狹窄,兩個箱子沒辦法並排放,隻能摞在一起。


    付巧言身上依舊穿著宮女的冬裝,這會兒還未到晚膳時分,便說:“我先換身衣裳,你去外麵收拾廳堂,叫膳吧。”


    這一番吩咐下來,倒是有條不紊。


    倒也不是她多老練,隻這些進宮時都有教,她也好歹輪過那麽多宮室了,能學到的不少。


    就拿叫膳這一遭,早去和晚去領回的東西肯定不同。


    等晴畫領了晚膳,付巧言掃了一眼,心裏就更是有數。


    這邊的飯食都比景玉宮做宮女時講究一些,到底是有四菜一湯,分量比那邊的少些,油水卻足。比如那碟油豆腐炒白菜,就看起來香極了。


    晴畫給取了一碗米一碗粥,並兩個白麵棗餑餑,問她要吃哪個。


    付巧言便又想起辛娘和萱草來,遲疑片刻還是道:“以後你同我一起吃吧,別叫人看著就是了。”


    晴畫忙搖頭,一張小臉都憋紅了。


    付巧言先坐到主位:“我也不是單為你,等我吃完你再吃屋裏總有股子味道,還不如用完趕緊收拾幹淨,你說是不是?”


    晴畫年紀小,雖是剛認識的,倒也很知道聽她的,就沒再推辭。


    隻吃的時候小心翼翼,不敢去夾小炒肉裏焦香軟爛的五花肉片。


    付巧言也沒管她,自顧自吃的高興,她也不知為何,總歸心裏是有些踏實的。


    來之前那些彷徨和害怕都不見了,大抵是既來之則安之,她改變不了任何事,還不如好好過。


    飯後知畫又找小黃門要了水,付巧言舒舒服服洗了個澡,穿著新作的小衣躺到暖和的炕上,輕輕舒了口氣。


    晴畫坐在榻上,就著燈做活。


    “小主,你要休息就知會奴婢一聲。”


    付巧言也無事可做,便拿出從景玉宮帶來的繡品慢慢做。


    “你這手藝是誰教的?”


    “回小主話,是帶我的姑姑教的,我隻學了些皮毛,縫補小衣襪子還是使得的。”


    兩個人簡單聊了會兒天,付巧言就有些困了,她讓晴畫熄了燈,整個人埋進暖融融的被窩裏。


    一夜無夢。


    第二日付巧言醒的很早,她在景玉宮早起慣了,這會兒一起來發現無事可做,頓時就有些不知所措。


    隻第一日過這樣日子,她就多少體會了淑妃的那些寂寥和落寞。


    等待,是漫長而又殘酷的。


    怕他來了又走,又怕永遠不會來。


    她努力給自己找了件事做,既娘娘說要好好忠心於殿下,她便給殿下先做雙冬日裏穿的棉襪吧。


    有活幹,日子就快起來。


    到了第三日晚上,晚膳時她就聽到外麵有些人聲,待晴畫去領了水回來,臉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付巧言問她:“怎麽了?有人欺負你?”


    晴畫搖了搖頭:“小主,殿下去了蘭小主那。”


    付巧言一下子沒了聲音。


    她有些茫然地坐在那裏,既沒有太多的悲傷,也無更多的歡喜,她不難過,也不彷徨。


    這一刻,她突然發現自己竟然這樣逆來順受。


    因為沒有太多期望,所以也沒有更多的失望。


    付巧言輕聲笑了一下:“自然要先去那裏的。”


    晴畫有些不解:“為何?”


    付巧言把手裏剛繡好的棉襪放到一邊,又拿起另一隻:“因為皇後娘娘,總是嫡母。”


    第四日清晨,小黃門送賞賜的動靜驚醒了一院子裏的女人。


    付巧言坐在窗邊往外看,入眼是孫慧慧青白的臉。


    她就站在那顆晚梅下,恨恨地看向蘭若的偏殿。


    付巧言離開座位,又繼續繡剩下的那隻短襪,襪子做的很仔細,襪口處盤旋著一圈精致的柳葉紋,簡單卻又十分用心。


    第六日晚上,付巧言很早就讓晴畫去領了水。


    晴畫剛從外麵回來,轉身便瞧見當初剛來時那小黃門笑嘻嘻敲門而入:“付小主,殿下點了您的名,晚些時候會過來。”


    付巧言輕輕掐了一把手心,衝晴畫點了點頭。


    晴畫倒也不是蠢笨的,過去一把拉住小黃門,往他袖子裏飛快塞了銀子:“沈哥哥,勞煩您跑這趟了。”


    沈義笑笑,麵容一如既往的討喜:“多謝小主記著咱。”


    晚飯付巧言吃的很認真,大概是因著八殿下會來,所以今日裏的菜色比前幾天好了幾倍,甚至還有一碟子白灼蝦,這東西是稀罕物,宮裏頭的小主們興許都吃不到。


    付巧言很領情,把一碟子都吃的幹淨。


    用過飯後她讓晴畫先去堂屋裏收拾,自己進了臥房洗澡。


    泡在熱水裏的時候,她隻覺得渾身都舒服極了,她仔細把身體每一寸都洗得幹幹淨淨,最後擦幹淨水裹著棉巾走到銅鏡前。


    影影綽綽的宮燈照耀下,她在銅鏡裏看到了玲瓏有致的自己。


    她用淑妃賞賜的香膏擦拭了身體,一股幽靜的馥鬱香味靜靜在屋子裏散開。


    那味道並不重,清清淡淡的,卻能讓人舒心靜氣。


    付巧言沒叫晴畫,自己給自己盤了一個婉約的墮馬髻,在發間隻戴了一把水紅碧璽雕花簪,襯得小臉更是紅潤。


    她找出已在屋裏掛了三天的淺水粉色的三疊曲裾,一層一層穿在身上。


    這一套衣裳料子很軟,都是用精致的織錦緞而做,水粉色的底子上盤旋纏繞這並蒂蓮,更襯得她修長玲瓏。


    領口處一層一層拾級而上的粉黛襯得她脖頸修長而白皙,實在是漂亮極了。


    打扮好這一切,付巧言打開門,吩咐晴畫:“今日裏你便在書房湊合一晚吧?那邊有個小塌,別凍著自己。”


    晴畫轉頭想應聲,卻被她這樣子恍了神:“小主,你真美。”


    付巧言抿嘴一笑:“眼光真好。”


    她回了臥房,端端正正坐到炕上。


    沒有龍鳳喜燭,沒有鳳冠霞帔,今日裏,她卻要嫁人了。


    那些都不重要,付巧言在心裏告訴自己,反正父母高堂俱已不在,隻要她過得好,便是真的好。


    她正出神想著,正殿的房門吱吖一聲開了。


    一個高大的身影邁步而入,一下子吸引住了付巧言的目光。


    她微微偏過纖長的脖頸,望向那個清俊的少年。


    不,他這樣的身量,已經是個青年了。


    榮錦棠隻第一眼見她,便想起了她的名字。


    付巧言。


    那個言字在舌尖輕輕一彈,帶起纏綿的尾音。


    “母親,倒是舍得讓你來。”


    這是榮錦棠同付巧言講的第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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