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心中又悲又喜,被眾人簇擁著就進了屋子裏。


    小小的屋子裏雖然狹小,但收拾得幹淨又溫馨,窗戶前的榻上擺著滿滿的幹果蜜餞,當地擺著兩個燃燒得正旺的火盆,把個小屋子熏得熱氣騰騰。榻上的炕幾上,一盆水仙開得正盛,香氣滿屋。


    眾人請薛寶釵坐了,忙又給她倒茶遞果,都笑道:“好巧,今日我們還是頭一次聚,沒想到就又碰見了寶姑娘。”


    寶釵見眾人和她親熱心裏一熱,張嘴剛想要說話,眼淚卻忍不住就流了下來。


    眾人已經知道了薛蟠的事情,開口想要安慰她一番,都張了張嘴,卻實在是無話可說,也隻得悄然跟著她抹眼淚。


    寶釵哭了一忽兒,心裏終是覺得過意不去。人家姐妹們團聚,本來是喜事兒,自己這一來倒引得眾人哭了,這算什麽事兒?


    一想到這裏,寶釵忙強忍著了傷心,勉強微笑問道:“你們怎麽就碰到一起了?這兒又是誰家?”


    她話音剛落,司棋便忙說道:“說起來巧,我們在街上就碰到了茜雪,誰知她已經嫁人了,我們這才約著今日上門來叨擾”


    一邊說一邊就推那個看起來很是麵善的婦人。


    寶釵細眼一看,這才猛然想起她就是茜雪,因為她早早就離開了榮國府,因此一時間就沒想起來。


    原來這個茜雪就是原來寶玉身邊的小丫鬟,和襲人、晴雯、麝月、秋紋等都是一起的。


    後來某一日,寶玉大爺因為一杯茶大發脾氣,當時就把茜雪給攆了。


    對茜雪來說,這是滅頂之災。


    可是一向自詡“憐花惜花”的寶玉,根本就不曾想過這會給茜雪帶來怎樣的打擊,說攆就攆出去了。


    她當日就好像一顆柔弱無依的小草,猛然間就被拋入了狂風暴雨之中。


    小草柔韌,人更堅韌。


    茜雪如今好容易能站直腰喘口氣了。說實話,如今回想過去,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


    現在終於是好了,生活雖談不上富裕但也能顧得上溫飽了,她甚至還能接濟別人,把丈夫家的一個失卻雙親的小女孩兒領養了過來。


    她嫁給丈夫已經數年,一直也沒有生育過。


    或許是老天爺可憐她,又或許是老天爺見她心地善良,此時她小腹內已經孕育了一個新生命了。


    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好了,這世上哪兒有過不去的坎兒?


    寶釵想起以前茜雪滿臉稚嫩的樣子,再看看如今已嫁作他人婦的茜雪:她皮膚光潔,氣度雍容,神態平和,特別是她身上那種恬淡從容,叫人看著真是羨慕。


    寶釵心裏真個歎息羨慕不已,她不知經曆過多少風雨坎坷,才熬出這麽波瀾不驚的從容不迫。


    “茜雪,你現在看著真好!”


    薛寶釵忍不住說道。


    “咳,好什麽,寶姑娘你看看司棋她們,那才叫好呢!我如今都熬成老太婆了!”


    茜雪笑眯眯說道。


    “哪兒有,各有各的好!她們是無憂無慮,青春猶存。你卻是曆經世事的從容恬淡,叫人看著更加心安。”


    薛寶釵道。


    “要說曆經世事,這可也對。寶姑娘你不知道,當初我剛從府裏剛出來的時候,天天都想著活不成了,每天都害怕得很,心慌得很,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該做什麽。我擺過小攤,賣過刺繡,給別人漿洗過衣裳,後來慢慢地就都順了,也嫁了人,現在也懷上了自己的孩子……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在這個世界上,哪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啊!人這東西,是最貴的,也是最賤的,就沒有吃不下的苦!”


    茜雪笑眯眯說道,麵上容光煥發。


    薛寶釵聽著,心裏不由得一動。難道她這些話是專門說給自己聽的不曾?


    她低頭沉思不語。


    是啊,她再沒有像如今這麽慘過呢。


    哥哥轉眼就要掉腦袋了,母親還不知能不能受得了這麽大的打擊。自己最親的丫鬟也死了,家裏的產業都變賣盡了……


    可是她的際遇還是要比當年的茜雪好太多太多了。


    她手裏還有錢,她至少還有親戚可以投奔,她還有美貌,她還年輕……還有什麽是熬不過去的呢?


    想到這些,薛寶釵心裏越發敞亮了,愁緒也不知不覺少了許多。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母親、哥哥、鶯兒,這幾個人遲早都會要離開自己的吧?誰又能守著誰一輩子呢?


    恐怕就是夫妻也不能吧!


    生離死別,不過是個早晚,誰最後也是守著自己活罷了。


    寶釵越想越明白,臉色也慢慢好了一些。傷心終歸是傷心的,可是她不再絕望了。


    雖然不知道自己的歸宿在何處,但終歸會有個歸宿。


    薛寶釵抬起頭,癡癡望著眼前那個神采奕奕的小女子。當日,她或許比此刻的自己更絕望,更無助,更悲慘……


    可是她硬生生挺過來了,活得越來越有滋味了。


    茜雪能,她自然更能!


    眾人不時偷眼觀察著寶釵的神態變幻。見到她臉色慢慢緩和下來,雙眼中的絕望一點點褪去,大家這才偷偷鬆了一口氣。


    原來眾人都得知薛府危機,薛蟠立即就要掉腦袋。更有方才薛蝌見了眾人,拜托她們幫著勸勸。茜雪這才故意把她的事情說了。


    薛寶釵本來就是個通透的人,生性又豁達,如今自然茜雪微微一點,她就醒轉了過來,不再鑽牛角尖了。


    茜雪這才暗暗鬆了一口氣,她本來是不想說這些話的。她怕別人聽了以為她在抱怨,在責怪賈寶玉無情。


    她當日剛剛被攆出來的時候,心裏肯定是埋怨過的。可這一步步走來,茜雪越來越活得明白了。


    人這一輩子,怎麽能老是想著依靠旁人?


    她現在想起來都覺得自己當初好傻,還以為能一輩子靠著賈府呢。她曾經想過,她或許能給寶玉做個姨太太,做個侍妾?那她一生也就不愁了。


    可如今看來,她當日還真是傻了,竟然想著能依靠寶玉呢!


    幸虧自己被攆出來了,她靠著自己,一步一步不也走到了今日?不也是活得好好的?


    有時候,她甚至還暗自慶幸自己被攆出來了,不然現在她豈不是要整日為活路犯愁?


    人啊,始終是要靠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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