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有悔恨的青春


    年少時,因為沒被傷害過,所以不懂得仁慈;


    因為沒有畏懼,所以不懂得退讓,我們任性肆意,毫不在乎傷害他人。


    當有一日,我們經曆了被傷害,懂得了疼痛和畏懼,才會明白仁慈和退讓。


    可這時,屬於青春的飛揚和放肆也正逐漸離我們而去。


    我們長大了,胸腔裏是一顆已經斑駁的心。


    新學期開學,李莘和倪卿依舊圍著林嵐轉悠,也依舊熱衷於傳播各個班級的俊男美女們做了什麽。


    我們年級,緋聞最多的女生是曉菲,男生是張駿。李莘現在跟著幾個高中生在外麵混,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聽說過我和小波的關係,她對我異常巴結,知道曉菲和我關係很好,所以從不談論曉菲的是非。


    她們不能談論曉菲,自然隻能談論張駿。


    張駿的新女朋友和他的前一任性格大相徑庭,前一任低調安靜,這一任卻張揚潑辣,絲毫不介意自己比張駿大幾歲的事實,有時候,甚至會來學校等張駿放學。


    她打扮得時尚摩登,燙著頭發,化著濃妝,在初中部的小園林中一站,像電影明星,和我們這些清湯掛麵的女生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張駿的緋聞成為每個女生的最佳談資,連最文靜的女生都會趴到玻璃窗前,好奇地偷看張駿的女朋友一眼。


    李莘和倪卿唧唧喳喳地議論,我想走,又忍不住地想聽。


    李莘問林嵐:“聽說她和你媽媽一個單位?”


    “嗯,去年剛分來的藝專生,跳現代舞的,性格很潑辣厲害。”林嵐幾分狡猾地笑著,“張駿這次隻怕要遇到克星了。”


    倪卿問:“是不是沒有人喜歡她?”


    “怎麽可能?我媽她們單位的人都是美女,每個都一堆人在追,她人又活潑,很多人追她。”


    倪卿很困惑:“那她怎麽喜歡和張駿在一起?她那麽老,為什麽喜歡比她小的男生?”


    隻是一句很平常的話,林嵐卻突然就不高興了,冷冰冰地說:“她喜歡誰是她的自由,你想喜歡,張駿還壓根兒看不上你呢!”


    倪卿的眼淚都差點掉出來,李莘幾分幸災樂禍,林嵐不理她們,轉身就走。


    過了一段時間,從班級八卦人士的嘴裏傳出小道消息,林嵐的父母在鬧離婚。


    那個年代,離婚比較罕見,可更罕見的是,林嵐的媽媽是為了一個大學畢業分配到我們市沒幾年的年輕男子離婚,算來那個男子比我們才大了十歲左右。這件事情,當時鬧得沸沸揚揚,幾乎每個人都知道市文工團有一個和小自己七八歲的男子搞婚外情的女人,連我的父母都聽說了這件事。


    媽媽在飯桌上和爸爸議論此事,兩人都完全不能理解,不明白這個女人怎麽了。


    媽媽問我班裏有沒有一個叫林嵐的女孩,我不悅地點頭,以為媽媽會像大樓裏其他阿姨一樣,聽說我和離婚放蕩女的女兒一個班,就關切地打聽林嵐的一切情況,似乎林嵐長得很畸形。沒想到媽媽叮囑我,不要說閑話,不要問林嵐她父母的事情,更不要故意疏遠或者故意接近林嵐,以前怎麽相處以後也怎麽相處。


    我很意外,但想到外公和外婆的離婚,媽媽大概隻是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林嵐依然是驕傲的,依然是美麗的,依然和李莘、倪卿笑鬧,可她的眼睛中有了不合年齡的冷漠戒備。如果留意看,會發現她獨自一人時,常常在發呆,可隻要有人看她,她會立即用微笑做武器,將自己保護起來。


    我和她的關係越來越“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們平常並不怎麽熱絡,可我能感覺到她相信我,她和我在一起時,可以不說一句話,不笑不鬧,隻靜靜地坐著。也許隻是因為她知道我從不說人是非,也從不對他人的是非感興趣,所以她在我身邊,感覺到安心。


    一個清晨,我剛到教室,她問我:“可以陪我出去玩嗎?”


    我看著她眼睛裏布滿的血絲,立即答應。


    我們倆沒有和老師請假,也沒有告訴任何人,就騎著我們的自行車出發了,騎了整整一個早上,騎到拍影視劇的古城,她拿出很多錢,大把大把地花,我們租了無數套古裝衣服和道具,照了無數張相片。


    林嵐交了一大筆押金,租了兩套唐朝公主服,又用自己靈巧的手,給我和她各梳了一個漂亮的發髻,我們倆穿著唐朝公主的古裝,在古城中胡逛,走著走著,她突然說:“我爸爸媽媽離婚了。”


    我不知道該怎麽反應,更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隻能沉默,她卻似乎很感激我的沉默,牽著我的手,高高興興地當公主,逛古城。


    那一天,我們倆吃遍所有的零食,喝最貴的飲料,看到任何好玩的東西,不管是我喜歡的,還是她喜歡的,她都立即買下。


    從小到大,我第一次如此肆無忌憚地花錢,可就在那天,我明白了,這世界上金錢買不來快樂!


    我和林嵐曠課一天,聚寶盆卻沒有批評我們,大概他也聽說了林嵐父母正式離婚的消息,他


    對聰慧能幹的林嵐有憐憫,後來,他還選林嵐做英語課代表,對林嵐格外偏愛。


    那個時候,林誌穎正當紅,每個人嘴裏都哼哼唧唧著《十七歲的雨季》。


    當我還是小孩子


    門前有許多的茉莉花


    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當我漸漸地長大


    門前的那些茉莉花


    已經慢慢地枯萎不再萌芽


    什麽樣的心情什麽樣的年紀


    什麽樣的歡愉什麽樣的哭泣


    班級裏幾乎所有女生的文具盒上都貼著林誌穎的貼畫,大家都忙著收集林誌穎的磁帶和海報,林嵐因為家庭條件比較好,曾經是流行文化的忠實追捧者,現在卻一反常態,將手裏的海報全部送給李莘和倪卿。我想她在父母的婚變中、外界的歧視下已經快速長大。


    如果大人變得像小孩子一樣任性,不肯承擔責任去保護小孩子,那麽小孩子隻能快速地長大,像大人一樣保護自己。


    一般來說,父母婚變總會影響到孩子,何況是林嵐父母這樣轟動的婚變,可林嵐的學習成績絲毫未受家庭的影響,她也依然組織班級參加文藝會演,她倔強地明媚著、活潑著、張揚著,用自己的不變化來粉碎一切獵奇窺視的目光,可她顯然不再是我初一時認識的那個林嵐。


    有一次,我們倆坐在學校的人工湖邊,她突然說:“還記得轉學走了的女班長嗎?”


    “記得。”


    她笑了笑:“我們倆大概都不會忘記她,我們欠她的不止一句‘對不起’。”


    人們常說青春無悔,其實青春怎麽可能沒有悔恨?


    年少時的心有著赤裸裸的溫柔與殘酷,我們容易被人傷害,也容易傷害他人。隨著時光流逝,我們會遺忘掉很多人,但是那些傷害過我們的人和我們傷害過的人,卻會永遠清晰地刻在我們有悔恨的青春中。


    如果看故事的你正年輕,請記得溫柔地對待那個你遇見的人,不為了他(她)對你的感激,隻為了多年後,你驀然回首時,青春中的悔恨能少一點。


    李哥通過關係,買了輛公安局淘汰下來的舊吉普車,雖然某些地方舊得漆都掉了,可也成為這個城市為數不多的私家車擁有者。


    聽說他和公安局長的兒子成了朋友,和本市另一個黑白兩道通吃的有錢人宋傑合夥投資商廈,他的朋友圈子裏什麽哥、什麽弟的漸漸少了,某某科長、某某處長、某某局長漸漸多了。大家不再叫他李哥,洋氣點的稱呼他李先生,土一點的叫他李老板。


    從80年代到90年代,是中國社會變化最劇烈的時代,短短十來年的時間,從貧窮落後到富裕小康,中國創造了舉世矚目的奇跡。很多如今生活中的理所當然,在當年都是我們曾經曆過的第一次,比如第一次用熱水器洗澡,第一次乘電梯,第一次喝可口可樂,第一次吃康師傅方便麵,第一次用飄柔、潘婷,第一次吃肯德基……


    我們城市的變化速度也是飛快,為了跟上它變化的速度,人也在快速變化,或者是因為人在快速變化,所以這個城市的變化速度才飛快?


    我搞不清楚,我隻看到整個城市日新月異地改變,幸虧,還有不變的。


    李哥給自己買的是舊車,卻給小波弄了一輛日本原裝進口的摩托車,在當時絕對是百分之百的奢侈品,可小波很少用,仍舊踩著他的破自行車來往於城市的大街小巷間,我常坐在小波的車後座上,和他去小巷裏尋找小吃。


    我們一起坐在烏黑厚重的木門旁,看走街串巷的老人澆糖畫。


    一根扁擔,一頭挑著小煤爐和鍋,一頭挑著工具和材料。走到孩子聚集的地方,老人就放下扁擔,支起爐子和鍋,鍋內是融化的褐色糖汁,老人憑著一個大勺,從遨遊九天的巨龍,到賊眉鼠眼的小耗子全能澆出來。


    一個羅盤,四周畫著各種動物,五毛錢轉一次,轉到什麽,老人就給你澆什麽。


    我每次都想轉到鳳凰,可總是轉不到,越轉不到,越是想轉,小波總在一旁沉默地笑看著。其實我和他都知道羅盤有古怪,想破了這個作弊手法並不難,但是那不重要,這個城市拔地而起的高樓已經把這些人的生存空間壓迫到了城市的最角落裏。


    大概看了太多成年人寫的書,我漸漸發現自己成了一個和時代脫節的人,我喜歡留戀一切正在流逝的東西。“四大天王”他們的歌,我也會聽,可並不真的喜歡。我先是喜歡上了鄧麗君,從鄧麗君又認識了周璿,又從周璿聽回韓寶儀,從而沉浸在靡靡之音裏不能自拔。


    爸爸的單位裏淘汰了老式的針式唱機和一堆像黑色飛碟的老唱片,有鄧麗君的歌,還有好多革命歌曲,那個時候,人人都忙著實現“現代化”,沒有人喜歡這些老土的東西,我就撿了回來,放在小波的辦公室裏,一邊看小說,一邊聽,或者一邊做作業,一邊聽。


    “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小妹妹唱歌郎伴奏,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或者“一送(裏格)紅軍,(介支個)下了山,秋雨(裏格)綿綿,(介支個)秋風寒,樹樹


    (裏格)梧桐,葉落盡,愁緒(裏格)萬千,壓在心間……”


    有一次李哥推門而進,聽到歌頌紅軍的歌聲,立即就關了門,過了一瞬,又打開門,摸著頭說:“我沒走錯地方呀!”


    烏賊和妖嬈捂著肚子狂笑,小波和我也笑。


    李哥走過去,把小波麵前的課本合上,笑著說:“都別看書了,今兒晚上一塊兒吃飯。”


    妖嬈笑著說:“李哥的生意肯定又有好消息了。”


    他們先走了,小波則送我回家,我跟我媽撒了個謊,才又去。


    五個人邊吃邊聊,果然是李哥的生意又擴張了,李哥躊躇滿誌中不停歎氣,感慨沒有靠得住的得力人,大家都明白他指的是小波,可小波想上大學,肯定無法再幫李哥。不過李哥也就是歎歎氣,並不是真要小波放棄學業幫他,他對小波和烏賊真像對弟弟一樣愛護,小波能上大學,他也很開心。


    李哥聊著聊著突然問烏賊:“你和妖嬈打算什麽時候把事情定下來?”


    妖嬈低下了頭,神色卻是在留意傾聽,她比烏賊大了三歲,自然更上心,烏賊卻笑著說:“你都沒定,我著急什麽?我可不想結婚,談戀愛多好玩,是吧,妖嬈?”


    妖嬈隻能點頭,笑容卻透著勉強,可烏賊這渾人一點看不出來,還一副和妖嬈達成共識的樣子。


    李哥笑看著妖嬈說:“那也成,再過兩年,等我生意穩定了,給你們辦一場豪華婚禮。”


    小波也笑著說:“我的這一聲‘嫂子’肯定非妖嬈姐莫屬。”


    小波和李哥都表態了,我也趕緊表態:“你放心吧,烏賊很笨的,隻有你甩他的份,沒有他甩你的份。”李哥和小波都是一巴掌拍到我肩上,我立即改口,“我是說,你很漂亮,烏賊到哪裏再去找這麽漂亮的人。”


    妖嬈笑起來,烏賊的父母不太喜歡她,李哥和小波的認可,對她很重要,讓她心安。烏賊仍是渾渾噩噩,用筷子點著菜說:“這個好吃,你們別光忙著說話呀!”


    我對小波低聲說:“傻人有傻福,真不知道妖嬈姐看上他什麽!”


    妖嬈聽到了,看著烏賊一笑,眼中盡是溫柔。李哥點了一根煙,笑看著我們,眼中也有很溫柔的東西。


    吃完飯,李哥忙公事去了,妖嬈想跳舞,於是四人一塊兒去“在水一方”。剛進舞廳,就發覺異樣,往常擠滿人頭的舞池竟然是空的,大家全都站在舞池周圍。


    小波和烏賊以為出事了,忙要趕著上前,忽然音樂響起,台灣金曲獎得主陳小雲的代表作《愛情恰恰》,因為是閩南語,在學生中並不流行,卻是我喜歡的靡靡之音,也是舞廳高手喜歡的曲子,用來跳恰恰最好。


    繁華的夜都市燈光閃閃熾


    迷人的音樂又響起引阮想著你


    愛情的恰恰抹凍放抹起


    心愛的治叨位


    想要呷你想要呷你


    來跳恰恰恰


    不知你是不知你是


    走去叨位覓


    一個身段火辣的女子,穿著一襲紅裙,隨著音樂縱舞,她的舞姿很有專業水準,難怪大家都停了下來,隻看著她跳。


    烏賊笑著說:“張駿的新馬子比舊馬子有味道,看來找跳舞的女人做馬子很有道理。”


    妖嬈掐著他胳膊問:“你什麽意思?要不要我幫你介紹一個?”


    烏賊看看四周沒兄弟留意,不會損及他的麵子,才低聲求饒。


    張駿的女朋友既然在這裏,張駿呢?


    我在人群中搜索著他,看到他站在人群前麵,笑看著女朋友。他的女朋友跳到他身邊,突然伸手把張駿拽進了舞池,大家都笑起來,有人吹口哨,烏賊也打了一聲響亮的口哨,妖嬈氣得又掐了他一下。


    恰恰是唯一由女性主導的交誼舞,對女性舞者的技藝要求很高,整場舞蹈都由女方主導支配,但畢竟是兩個人的舞蹈,如果男子配合得不好,也不會好看。


    張駿靜靜站了一瞬,笑了笑,也開始跳了起來,他們在迷離燈光的映照下,時進時退,時分時合,男子英俊不羈,女子明豔嬌美,說不出的動人。


    我胸口劇痛,一瞬間明白過來,如果這是一個言情故事,他們才是男主角和女主角,我連女配角都算不上,隻是一個路人甲,卻一直奢望搶奪女主角的戲份。


    烏賊拉著妖嬈也走進了舞池,兩人都是吃喝玩樂的高手,又因為烏賊剛才的話,妖嬈心裏憋著一股勁,抬臂伸腳,扭腰甩臀,真是要多妖嬈有多妖嬈。看到他們的水平,別人更不敢下去跳了。偌大的舞池,隻看到他們兩對在飆舞。


    小波知道我不會跳舞,找了個角落,陪著我坐了下來。


    我的視線暗暗追隨著張駿,眼睛十分幹澀,心裏卻大雨滂沱。我多麽希望他還是小時候那個長著刺蝟頭的男孩,沒有女生留意,沒有女生喜歡,隻有我看到他的好,感受到了他的溫柔,可他偏偏變成了這樣,如一顆星星般,升得越來越高,光芒越來越明亮,卻離我越來越遙遠,去了一個我怎麽伸手都夠不到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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