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永遠的回憶


    總有些時光,要在過去後,才會發現它已深深刻在記憶中。


    多年後,某個燈下的晚上,驀然想起,會靜靜微笑。


    那些人,已在時光的河流中乘舟遠去,消失了蹤跡。


    心中,卻流淌著跨越了時光河的溫暖,永不消逝。


    小波的出事,讓我突然之間沉靜下來,以往的叛逆和桀驁全都消退,我變得異常乖,每天的生活兩點一線,學校和家。


    我開始把心思全部收攏到學習上,因為我知道這是小波最希望我做的事情,他每次看到我成績好,都會很高興。我現在幫不上他任何忙,這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情。


    從曉菲出事到張駿出事,我一直在混日子,不要說我討厭的英語,就是喜歡的數理化,我也落了不少課。


    我先利用幾天的時間,把數理化的課本從頭到尾翻了一遍,將所有知識點理了一遍,把書上的例題研究透徹,然後,開始翻關荷手頭的參考書,專揀關荷用紅筆勾勒出的難題看,越刁鑽的越喜歡,因為心思被刁難住的時候,就會一心全在題目上,從各個角度去考慮如何把題目做出來。


    關荷不動聲色地看著我把難題一道道解決,我每解決一道,就拋棄,絲毫不保留演算論證方法,她卻把我的草稿紙拿去保存。


    我每天都非常認真,不看小說,不走神,總是在做習題。關荷很是驚異,不明白我為什麽突然轉了性子。


    上課的時間做題,課間活動的時候,我就準備文藝會演,做小品的義務觀眾,看宋晨、李杉排練小品。小品的腳本是宋晨寫的,可台詞最後的成型卻是我們大家集體的智慧結晶。


    在排練過程中,大家一遍遍反複修改,有時候是忘詞了,演的人亂說一氣,反倒效果驚人,大家一致高叫:“保留、保留!”


    我和關荷左挑右選後,選定了鄧麗君的《又見炊煙》,既符合我沒有天賦的嗓音,也沒有什麽明顯的“情愛”字眼,觸動教導主任的忌諱。他們練完小品休息時,我和關荷就練歌。


    宋晨對我特不客氣,我唱歌的時候,他經常發出驚恐的大叫,表示被嚇到,幾次三番和關荷說:“我特有衝動把她關進廁所,誰支持我?”


    關荷笑著說:“我比較支持把你關進去。”


    在大家的笑聲中,我有很恍惚的感覺,我似乎和每一個這個年齡的女生沒有兩樣,讀書、學習、與同學和睦相處、玩玩鬧鬧。可笑聲過後,我知道我和他們不一樣,他們可以不知憂愁地追逐打鬧,而我卻會看著窗外想,小波現在在哪裏?什麽時候回來?


    到連我都把宋晨的小品台詞背誦下來時,文藝會演終於到了。


    一切都好像和我剛上初一時一樣,每個班的美女俊男們,借歌舞互比高低,林嵐依舊用兩支舞蹈領盡風騷,幾乎可以肯定(2)班能得獎。可是,一切又和我剛上初一時不一樣,童雲珠沒有參加,也沒有曉菲的身影,張駿應付警察已經應付得心力交瘁,更不可能玩這個。


    年年歲歲,文藝會演都相似;歲歲年年,人卻已不同。


    除了(2)班的節目,(1)班的節目也挺有看頭,不過,不受教導主任的喜歡,因為主題不夠“健康積極向上”,而我們班的節目則是最另類的。


    以前不是沒有班級表演小品,可我們班的小品,因為有宋晨這個詩人的策劃,以及一堆人編造台詞,所以極其搞怪。


    宋晨把我們班所有人的名字鑲嵌進台詞,編成故事展現出來,當然,這個惡搞,我們都貢獻了智慧。宋晨又非常有後現代的無厘頭和解構主義風格(即使當時,我們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後現代、無厘頭、解構主義),劇中的人物形象十分猥瑣,而且毫不搭邊,比如,有反戴雷鋒帽子的胡漢三、穿著紅棉襖的江青、頭發油亮得能跌死蒼蠅的劉德華、身著大紅蝙蝠衫的郭富城……


    表演的當晚,扮演胡漢三的魏老三再次不爭氣地病倒了,他們無奈下,目光對準我和關荷,因為我們倆日日做觀眾,不少變態的台詞就出自我們的貢獻,這個時候,不可能再找到更適合的演員,關荷本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精神立即說:“我不行,羅琦琦沒問題。”


    在我反對無效的情況下,宋晨將一頂軍綠色的雷鋒帽倒扣在我頭上,李杉把一件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中山裝套在我身上,其他人拽我換褲子的換褲子,穿鞋的穿鞋,原本要惡心魏老三的衣著打扮全到了我身上,老三雖然瘦弱,可個子很高,有一米八,我才一米六三,我把褲管卷了兩圈,才不至於拖到地上。


    大家看完我的裝扮,都笑得差點趴到地上去,宋晨把拐杖遞給我:“很好,就這麽上台吧!”


    我哀怨地盯著關荷,關荷卻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拿起眉筆,在我嘴唇上畫了兩撇八字胡。


    他們全都邊笑邊鼓掌,十分滿意關荷的飛來之筆。


    李杉笑著說:“這個樣子,關荷無論如何不肯幹的,羅琦琦你就從了吧!”


    我不從又能怎麽樣?


    我心裏開始默默複習台詞,為了這個小品,大家都花費了很多心血,既然做了,就不能因為我讓大家的心血浪費。


    不就是自我埋汰、自我惡心嗎?我從上初一起就沒形象了,沒問題!


    小品一開演,大禮堂裏就笑翻了天,我們的班長李杉大人,平常多陽光剛健的男生呀,如今變作娘娘腔的江青,穿著紅襖子,扭著水桶腰走蓮花步,這娛樂效果也不是蓋的!


    等我佝僂著腰,拄著拐杖,反戴著綠雷鋒帽,身穿著補丁中山裝,顫巍巍地走到台上,對著大家揮手說:“鄉親們!我胡漢三又回來了!”


    台下爆笑,評委台上的評委們也笑得前仰後合。


    等我和大家貧完,音樂一換,變成了郭富城的《對你愛不完》,在充滿動感的樂曲中,宋晨梳著油光水滑的郭富城小分頭,穿著蝙蝠衫、白褲子,猛地跳到舞台上,大張開雙手,先擺了一個極其誇張、極其深情、極其酷,也極其惡心的姿勢,台下已經有人笑到座位底下去了。


    然後他開始對著所有老師學生,又扭屁股又唱歌:“胸中藏著一把火,這種日子不好過……”


    調子是郭富城的《對你愛不完》,可歌詞已被我們篡改成了對題海作業的恨不完了。


    可憐的“四大天王”就這麽被他給惡心到家了,台下的人一邊被惡心著,一邊爆笑著。


    我們幾個也忍不住抿著嘴角笑。已經看過無數遍,可一直沒有服裝燈光的效果,而且我發現,宋晨他們都是人來瘋,到了台上的表演效果遠勝於台下。


    從古代人物,到現代明星,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物出現在同一個故事中,宋晨把無厘頭風格發揮到了極致,一個惡搞接一個惡搞,台下的笑聲一直沒停過。


    正當大家笑得最開心時,激昂的男中音突然響徹大禮堂。


    “現在開始做第七套廣播體操,原地踏步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停!伸展運動,預備起!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調子太熟悉了,每個人每天都要做,大家聽傻了,以為是禮堂音響出了故障,打擾了演出。


    卻看我們邊慌亂地跑,邊大聲嚷嚷:“教導主任來了,教導主任來了,趕快!趕快!”


    我們脫衣服的脫衣服,扔帽子的扔帽子,完全就是一群正在搗蛋的學生,要被教導主任逮到的反應,等我們歪七扭八地武裝好自己,裝模作樣地開始做廣播操時,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灰色鴨舌帽子,背微駝,卻喜歡躬著背,背著手一大步一大步走路的人走上舞台。正是整個初中部無人不識、無人不熟悉的教導主任的標誌性樣子。


    台下又開始哄笑,教導主任坐在評委席上,也一邊推眼鏡,一邊大笑,當時審查節目的時候,為了節約時間,隻看節目的三分之一,這最後一幕的惡搞,他可一點不知道。


    在廣播體操的聲音中,我們揮手和大家道別,依次走下台,“教導主任”走最後一個,走了幾步,卻又突然跳回去,對著下麵訓斥:“笑!笑啥子嘛?不要笑!嚴肅!嚴肅!”


    四川口音的普通話,把教導主任的口頭禪“嚴肅”二字學了個十足像,大家徹底笑翻,他立即追上我們,跑進了幕後。


    講堂裏仍在笑,我們在幕後也笑,扮演教導主任的四川籍同學吳宇嘻嘻笑著說:“不知道教導主任會怎麽收拾我們。”


    大家都笑,還有一個多月就畢業了,我們都有些不在乎的張狂。


    李杉對我和關荷說:“再有三個節目就是你們的節目了,你們趕緊去準備,好好表演。”


    關荷和我立即去換衣服,關荷邊換衣服,邊笑著對我說:“這是我經曆過的最有意思的一次文藝會演。”


    我微笑著沒說話。排練的時候,覺得無所謂,可當站在台上,和大家一起讓所有人時而歡笑、時而哭泣的時候,很多感覺完全不一樣了。李杉、宋晨、魏老三、王豪……他們都不再隻是一個個沒有溫度的名字。


    我很感激關荷把我帶入她的圈子,讓我第一次有了一種叫做集體榮譽感的感覺。


    我和關荷穿好裙子,班主任吳老師找來的化妝師替我們化好淡妝,關荷打量著我,微笑著說:“很好看,同學們一定會大吃一驚。”


    我並不相信她的恭維,禮貌地笑了笑,可剔透的她完全猜到我的想法,認真地說:“我不是哄你,琦琦,你的五官不是最出眾的,可至少在平均水平之上,而且你的氣質很特別,真的很特別,你應該對自己有自信。”


    我仍然不相信,不過,我努力地做出相信了的樣子。


    我們手牽著手走上舞台,對著舞台下鞠躬微笑,主持人介紹完我們,關荷對我笑了笑,從我手中拿過話筒,對台下說:“從初一到現在,我已經記不清我在這個大禮堂拉奏過多少次二胡,每一次都很特別,但,這一次肯定是最特別的,因為我即將畢業,也因為身邊站著我的好朋友羅琦琦。我們費了很多心思才選定這首《又見炊煙》,教導主任還差點沒讓過,我一再和主任說‘你’是女生,不是男生,主任才勉強讓通過。”


    大家都笑,關荷也笑著說:“所以待會兒,你們隻許鼓正掌,不許鼓倒掌,請為我們,也請為你們留下一段美麗的回憶。”


    同學們熱烈地鼓掌,非常給關荷麵子。


    關荷把話筒遞回給我,坐到了預先放好的椅子上,開始拉奏,李杉站在關荷身後敲三角鐵。


    看著底下黑壓壓的人影,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想到張駿也坐在下麵,我竟然有些緊張,作為參加過多次演講辯論比賽的人,我以為自己早已克服緊張這種情緒了。


    “又見炊煙……”我的音破了,真是怕什麽來什麽,不禁苦笑著吐了下舌頭。


    文藝會演的時候,初一、初二的學生都比較老實,初三的學生卻仗著資格老,又馬上要畢業,學校管不了我們,常常台上一出狀況,就開始吹口哨、鼓倒掌,這一次,因為有關荷事先的請求,大部分人都很給麵子,可魔王匯集的(7)班卻哄笑起來。


    想到張駿,我的心竟然不爭氣地開始亂跳,他是不是也在嘲笑我?


    關荷緊張地看著我,示意我若準備好了,可以給她暗示,她重新開始拉曲子,可我越來越緊張,緊張得就像初一時上台代表新生講話,聲音啞在嗓子裏,完全唱不出來。


    (7)班鼓倒掌、打口哨的聲音越來越大,帶動了不少人也開始鬧


    騰,我雖然心裏翻江倒海的,可臉皮很厚,表麵上十分鎮靜,關荷卻從來沒經曆過這麽丟人的事情,臉漲得通紅,羞窘得好像馬上就要扔下二胡,逃下台去。


    突然,(7)班的座位中,張駿站了起來,大吼了一嗓子:“吵什麽吵?不願意聽就滾出去!”


    (7)班的魔王們猛地一下就停止了吵鬧聲,他們連教導主任都不怕,卻很怕張駿。


    禮堂裏變得十分安靜,我說不清楚心裏是什麽滋味,剛才糾結於張駿看著我出醜,這會兒卻又糾結於他幫了我。


    我深吸了一口氣,平複了一下心情,朝關荷點頭,示意她開始拉二胡,關荷剛開始拉錯了幾個音,慢慢地就正常起來,我也重新唱,聲音不大,咬字還是很清晰:


    又見炊煙升起


    暮色罩大地


    想問陣陣炊煙


    你要去哪裏


    夕陽有詩情


    黃昏有畫意


    詩情畫意雖然美麗


    我心中隻有你


    這歌中的“你”是女孩子嗎?教導主任又不是沒聽過鄧麗君,他肯定不會相信,但在這首經典老歌前,他也曾年輕過,所以,他願意含蓄地放我們一馬。


    一曲完畢,在大家的鼓掌聲中,我和關荷相視而笑,輸贏無所謂,重要的是我們一起度過的時光凝聚在這一刻,凝聚在這一首歌,將來,無論何時何地,當我們聽到這首歌時,都會想起對方,想起我們曾年少的歲月。


    關荷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我們手牽著手,朝台下鞠躬,起身時,兩人的目光都看向了(7)班的方向。以後,不管任何時刻,隻要我們想起彼此,想起我們的青春歲月,我們就會想起有個少年跳出來,救了我們。


    當文藝會演的結果揭曉時,所有人都既覺得吃驚,又覺得合理。


    我和關荷的歌沒有得獎,這大概是關荷第一次表演失手。我們班的小品奪得了二等獎,宋晨代表大家去領獎。別人領獎時,都是鞠個躬就下,他卻搶過主持人的話筒,嬉笑著對台下說:“要感謝我們嚴肅認真卻又不失愛心的教導主任,教導主任,我們初三(4)班的同學都愛你!”


    禮堂裏又笑成一團,因為教導主任最討厭流行音樂中的“你愛我”“我愛你”,很討厭我們說“愛”,常常訓斥我們,壓根兒什麽都不懂,卻天天嘴頭上“愛愛愛”,宋晨竟然哪壺不開提哪壺,估計教導主任開始後悔把獎給我們了。


    宋晨也怕他後悔,一說完,就抱著獎杯往台下跑,惹得整個大禮堂又是哄笑。


    那是我記憶中最充滿笑聲的一屆文藝會演,不管是老師,還是同學,包括嚴肅的教導主任都在笑。


    我們幾個也一直都在笑,等頒獎禮結束,已經晚上十點多,可大家都不想回家,嚷嚷著要宋晨請客。宋晨作為有稿費收入的人,在我們幾個中算是大款,大家常常壓榨他。


    宋晨大手一揮:“沒問題,我們去吃麻辣燙。”


    大家哄然叫好,一群人彼此簇擁著,隨著人流往外走,仍不忘互相埋汰,以貶低對方、抬高自己為要,大家笑的笑,罵的罵,打的打,鬧成一團。


    我們一群人成為人潮中最亮眼的風景。


    走到校門口,已經要左轉彎,我突然瞥到街道對麵,路燈的陰影處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即甩脫關荷的手,跑向馬路對麵。


    小波手插在褲兜裏,微笑地看著我。


    我根本沒有多想,隻有激動,一下就撲到他身前,抱住他問:“你怎麽不叫我?”


    校門口傳來口哨聲,我惱火地叫回去:“吹個鬼!”又趕著問,“你什麽時候回來的?事情擺平了嗎?”


    他微笑著說:“下午回來的。”


    我太高興了,嘰嘰嘎嘎地說:“是不是還來得及參加高考?不過,耽誤了好多時間,不如明年吧,多複習一年,考個更好的學校。”


    關荷、宋晨、李杉……他們一幫人都走了過來,遠遠地站在一邊,宋晨叫:“羅琦琦,你去不去吃麻辣燙?”


    小波說:“你和他們去玩吧,我改天再來找你。”


    我遲疑著,沒說話,關荷叫:“琦琦。”


    小波推我:“趕緊去吧,他們都在等你。”


    我隻得向關荷、宋晨他們走過去,一群人嘻嘻哈哈地笑著走向夜市,討論著哪家的麻辣燙比較好吃。


    我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到小波背轉了身子,手插在褲兜裏,低著頭走路。


    路燈下,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長。


    我突然停住了腳步,對關荷說:“實在對不起,我今天晚上不能和你們一起去吃麻辣燙了,我還有點事情。”


    宋晨他們都大叫:“太無恥了,出爾反爾。”


    李杉溫和地說:“大家一起吧,不然就缺你一個人,馬上就要中考了,聚一次少一次。”


    關荷也勸:“琦琦,你今天晚上可立了大功的,我們慶功,怎麽能沒有你?”


    我沒理會其他人,隻對關荷抱歉一笑,就轉身跑著去追小波,等快趕上他時,猛地一下跳到他身邊,手從他的臂彎裏穿過,挽住他的胳膊,說:“請我去吃羊肉串。”


    小波微笑地凝視著我:“你不去吃麻辣燙了嗎?”


    “我喜歡吃羊肉串。”


    後來,我一直想,也許就在那天晚上,小波發現了,雖然我們朝夕相處了快六年,我們以為我們是一家,可其實我和他並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看著我和同學們在一起,歡快地鬥嘴、打鬧,為自己微不足道的才華和成功而自以為是地驕傲、快樂,我們展現的是最正常的中學生的青春和朝氣,所以,他明明是來找我的,卻沒有叫我,任由我從他麵前經過,走向一個和他截然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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