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娜,希望你跟我一起去英國!」


    十月午後,神先生坐立不安地坐在咖啡廳的位置上,突然認真看著我,開口說道。


    萬聖節快到了,因此店裏放著眼睛和嘴巴挖了個洞的南瓜,以及狼人、科學怪人和戴尖帽魔女的商品,客人們的聊天聲不絕於耳。


    坐在旁邊的高中女生集團在熱烈討論文化祭要跟誰一起玩、要邀誰一起逛等戀愛話題,麵向大馬路的玻璃窗反射午後溫暖的陽光,閃閃發亮。


    走在路上的人看起來也很開心、很幸福,坐在我對麵的神先生額頭冒汗,皺緊眉頭接著說:


    「我明年要到英國的分公司工作,得在那裏待五年。你也找到研究所念了,我很清楚我這個大你八歲,今年滿三十歲的大叔配不上你這麽優秀的女孩。可是!因為在那邊很多場合需要帶妻子同行,上司叫我去相親──我、我隻想跟你在一起!所以──請你嫁給我,跟我一起去英國吧!」


    神先生的頭低到眼鏡都快滑下來了。我沒有立刻回答。由於我沉默太久,神先生露出彷佛要迎接世界末日的表情,戰戰兢兢抬頭看著我。


    「不、不行嗎?蜜娜?我這個今年滿三十歲的大叔,果然配不上二十二歲前途無量的你──」


    「……不是的。」


    我小聲打斷神先生的話。


    「不是的……我喜歡神先生。」


    「蜜娜。」


    神先生臉上立刻浮現笑容。


    我很喜歡他率真的笑容。每當我感覺到這個人真的誠實又善良,是沒辦法隱藏內心想法的人的時候,心裏都會暖暖的。


    不過今天,我的心情卻跟胸口壓了塊大石一樣沉重。


    「……對不起。請你讓我考慮一下。」


    我垂下視線,輕聲說道。


    突然跟你求婚,你會不知所措也很正常,我本來想在更浪漫的情況下求婚,結果不小心太著急了。我突然請你跟我一起去英國,你嚇到了對吧?慢慢考慮沒關係。


    神先生貼心地這麽說。


    和神先生道別後,我走在彌漫海水味的沿海道路上回家,沉著臉陷入沉思。


    結婚?跟神先生?


    我們之所以會認識,是因為有個學姊安排跟社會人士的聯誼,在二十幾歲的輕浮男性們中,當時看起來就已經超過三十歲、感覺很容易親近的戴眼鏡的神先生,明顯跟其他人不太一樣,他自己也一副「我這種大叔也跑來參加,真不好意思」的愧疚態度,頻頻用濕紙巾擦汗。


    我反而對這樣子的神先生產生好感。


    我像跟親戚叔叔相處一樣,跟他維持半年左右的不可思議的交流後,神先生跟我告白,我便成了他的女朋友。


    我記得那個時候,神先生也是坐立不安的,視線遊移不定,然後彷佛做了什麽重要的覺悟,看著我說「蜜娜,我喜歡你,請你跟我交往」。我立刻笑著回答「好的」。


    可是這次……


    神先生非常疼我,我也很喜歡神先生。


    五歲以前我就都在英國生活,英文程度足以應付日常對話,對於海外生活也不會不安。比起念研究所,和神先生一起去英國更吸引人,想必會讓人雀躍不已。


    神先生肯定也相信我會答應。


    當時我給他的,卻是不同的回應。


    要是神先生聽見我卡在喉嚨沒能說出口的那句話,一定會連驚慌失措都忘了,瞪大鏡片底下的雙眼吧。


    我不能放爸爸一個人不管。


    因為爸爸不能沒有我。


    要是我神情凝重地這麽說,他一定會嚇到。


    因為我的父親──原田詩也在十七年前,我五歲的時候就去世了。


    ◇  ◇  ◇


    「我回來了。」


    我胸懷沉重的心情打開家門,一名身穿暗夜般的黑西裝和厚重黑色鬥篷的年輕男性,淘氣地遞出一個袋子。


    「trick or treat.(不給糖就搗蛋)」


    那人擁有一頭色彩明亮、柔軟蓬鬆的微翹短發,以及炯炯有神,像少年一樣淘氣,卻又深邃如曆經滄桑的哲學家的雙眼。麵對我們時總是掛著微笑、充滿男人味的嘴角,露出兩根利牙。


    他高達一百八十五公分,所以對一百六十公分的我來說,那張笑容燦爛的臉在好幾公分高的地方。我們麵對麵的時候,我每次都得抬起頭來。


    今天我也把頭抬高,回以微笑。


    「爸爸,萬聖節是下禮拜。牙齒是你自己做的嗎?做得真好。」


    由於我一點都不驚訝,爸爸失望地垂下肩膀。


    「區內的萬聖節活動,我想穿這身衣服帶領孩子們,就借了舞台裝來。因為下個月開始又要上演《德古拉》了嘛。怎麽樣,蜜娜?看起來像吸血鬼嗎?」


    他「啪唰」一聲掀起黑色的鬥篷,將年輕的側臉對著我,擺好姿勢。表情也繃得緊緊的,營造出勇敢的感覺,不愧是現在仍然在第一線活躍的職業舞台劇演員,動作充滿力道及美感。


    一想到扮成吸血鬼的父親帶領扮成怪物的天真孩子在海邊遊行,就覺得很溫馨。


    父親是在八卦節目上會被拿來當話題的大名人,卻會積極參與鎮裏舉辦的活動。


    每年聖誕節,他都會喜孜孜地扮成聖誕老人。下禮拜的萬聖節也是,父親八成會玩得比孩子們還要開心。


    然而。


    「與其說『像吸血鬼』,爸爸就是真正的吸血鬼吧。」


    我一這麽說,父親符合吸血鬼風範的高傲表情就瞬間消失,露出像個十幾歲少年的笑容。


    「哈哈,說得也是。」


    這個人是實際年齡五十歲的,我的父親。


    世人都說他是突然過世的演員原田詩也高中時生的私生子,是我們同父異母的哥哥。藝名跟故人一樣是「utaha(注1:「詩也」的羅馬拚音),長相也如出一轍,所以有這些煞有其事的臆測也不意外。


    此外,據說「utaha」跟過世的原田詩也一樣不會老。


    過了三十歲仍然是個年輕的青年,看起來跟大學生差不多。


    事實上,父親的年齡一直停在十六歲。父親身材高大,外加五官端正,十六歲的時候就有點像成年人了。之後隨著年紀增加,父親的神情越來越穩重,看起來更像個大人,發型、化妝和行為舉止也讓他顯得更加成熟。


    盡管如此,父親的身體依舊維持在十六歲的狀態。


    如果他脫下西裝,放下瀏海,穿上高中的製服,應該就是個普通的高中生吧。


    這件事當然是隻屬於我們家,以及父親信賴的幾個人的秘密。


    父親是吸血鬼。


    他永遠停留在十六歲。


    十六歲的初夏,父親在自己並不希望的情況下變成吸血鬼。


    在此之前,父親是極其平凡的高一生,社團是籃球社。


    父親從小就是徹頭徹尾的籃球癡,一天到晚都想著籃球,最開心、最興奮的時候是跟比自己厲害的球員比賽,快要輸掉的時候。


    可是,成為吸血鬼的同時,父親的身體能力提升到超出常理的地步,多厲害的球員都比不過他。


    某天突然得到能在球場上以一敵十的力量。若是在漫畫或小說裏,或許挺痛快的。但對父親來說,這儼然是個詛咒。


    將努力過後得到的勝利視為最快樂的事的父親,變得不需要努力也能輕易取勝,因而絕望。


    能讓父親雀躍不已的「強者」已經不存在了。


    球場上的父親,苦於失落感與焦躁感。


    本來是他生活中的一切的籃球,再也無法讓他樂在其中,與此同時,還有


    吸血衝動折磨著他。


    聽說起初會焦躁得想要吸女性的嘴唇。不知為何,跟女孩子獨處時會燃起欲望,喉嚨乾渴,眼前染成一片紅色,回過神時已經不小心吻上眼前的人,直到對方昏倒前都會一直吸她的嘴唇。


    當時父親還不知道他是透過這個行為吸取對方的精氣代替吸血,因為自己在一時衝動下強吻對方而感到混亂,開始避免與他人交流。


    父親關在拉起窗簾的房間裏,用美工刀割腕。


    如果這樣能讓這場惡夢結束──


    可是不管他流了多少血,不管他哀號得多大聲,父親都死不了。


    皮膚再生,傷口立刻複原,令父親更加絕望。


    在混亂與苦惱中,父親為了在新環境重新開始,決定從籃球名校轉進本來是女校,連裏麵有沒有籃球社都不知道的海星學園。


    他打算忘記籃球,隱瞞自己是吸血鬼,做為隨處可見的高一生度過校園生活。


    幸好即使被陽光照到或看到十字架,父親的身體也不會產生異狀。


    吸血鬼的弱點純屬人類的想像,除了嗅覺變得太敏銳,不喜歡大蒜等氣味強烈的食物外,要扮演一般的高中生並無大礙。


    即使如此,「自己變成了就算自殘,傷口也會立刻痊愈的怪物」這個事實一直在父親的腦海揮之不去,折磨父親。


    生命沒有盡頭令父親絕望。


    那代表永恒的痛苦。


    當時父親就是受困於那樣的絕望,苦不堪言。


    渴望救贖的父親遇見母親,正好是在那個時期。


    ◇  ◇  ◇


    放學後,意誌消沉的父親走在學校中庭裏。


    諷刺的是,他剛轉進的海星學園是教會學校,中庭有棟外牆爬著藤蔓的教堂。


    父親抬頭仰望陽光底下的教堂,覺得太陽和從教堂裏麵傳來的聖歌雖然對自己無害,自己是吸血鬼的事實依然不會改變,皺著眉頭杵在原地。這時,一顆櫻花色的氣球自空中輕輕飄落。


    父親反射性用雙手接住它,這次換成油菜花色的氣球、紫羅蘭色的氣球、青草色的氣球不停掉下來,一名穿著學校製服的女生從三樓陽台看著父親。


    跟她對上視線的瞬間,我覺得心髒都快要停止跳動了──父親是這麽說的。


    「她的眼睛又黑又大,給人非常溫柔的感覺,胸部也很大,卻讓人覺得超級清純,跟教堂裏聖母憐子像的聖母瑪莉亞一模一樣。可是她不知道為什麽在哭,透明的淚水從她白皙的臉頰滑下來,我看到都忘記呼吸了。」


    少女急忙拿著半透明的塑膠袋跑到中庭,把氣球撿起來,父親也有幫忙。


    她說自己在想事情的時候,氣球從窗戶飛走了,頻頻跟父親道歉,害羞得不敢直視父親的臉,父親也因為至今以來腦中都隻有籃球,沒機會跟女孩子接觸,緊張得心跳不已。


    接著,對方不知為何驚訝地看著父親,突然問他:


    「請、請問,你身高幾公分?」


    「一百八十五……」


    聽見父親的回答,那人仔仔細細把父親從頭到腳打量一番。


    「對、對不起!因為……你實在太合乎理想,所以我下意識……」


    少女雪白的臉頰浮現紅潮,再度講出讓父親一頭霧水的話。


    「請你跟我一起來。」


    「那個時候我嚇了一跳,我們才剛見麵,話都沒講過幾句耶。」


    父親笑著說。


    「再說,當時我剛變成吸血鬼,心情超級低落,根本沒心情交女朋友。可是綾音姊看起來真的好開心。我被她牽著手,不小心跟她一起跑起來,到了地下練習場。門上掛著『軒轅十四』的門牌。我想都沒想到是戲劇社。」


    海星學園的戲劇社很大,一個社團就有四個獨立隊伍。


    主演是男裝麗人,以寶塚風的華麗舞台為賣點的河鼓二隊。


    以古典文藝為題材,追求藝術性的天津四隊。


    以偶像團體演出的熱鬧表演為主的織女一隊。


    第四個隊伍軒轅十四是男女合校後成立的最新隊伍,主打戲劇性的男女戀愛劇。


    每隊都有叫做「主演」的學生,以主演為主角決定劇目,用每一季的公演比賽觀眾數量及評價。


    「綾音姊是比爸爸我大一歲的二年級生,剛當上軒轅十四的主演,被大家叫做『治愈聖女』。這個別名有夠適合走清純路線的綾音姊,可是大概是因為綾音姊身材好,動作跟表情又莫名性感,私底下也有人叫她『魔性聖女』,綾音姊拚命反駁『我才沒有什麽魔性』,這樣子的她也超可愛的──」


    我記憶中的母親是個可愛的人。到了幾歲都跟少女一樣,總是麵帶笑容,看著父親的眼中充滿青澀的愛意。


    在影片和照片裏看到的母親也是如此,烏溜溜的清純大眼、柔順的黑發、水嫩的嘴唇、雪白光滑的臉頰,從哪個角度看都純潔溫柔,卻又意誌堅強,是個跟「大和撫子」一詞再適合不過的人,現在我看到她,胸口仍會陣陣抽痛。


    「不隻外表,綾音姊的人氣、演技做為隊上的主演都很完美。不過,那個時候綾音姊遇到一個大問題。」


    因為母親的身高以高中生來說太高,站在台上演戲時沒有身高跟她配得上的男生。她在找一個月後的七月公演能跟她一起上台的男生。


    「我在中庭遇見綾音姊時,她之所以在哭也是因為找不到搭檔,覺得身為主演的自己要負責,差點被責任感壓垮。她拜托我當她的搭檔跟她一起上台演出,就算隻當到公演結束也可以,我想說既然隻要演那一場戲,就答應了。」


    那個時候,母親的身高在軒轅十四官網上是一百七十二公分。其實還要再高一些。應該是想讓她看起來矮一點,故意謊報數字吧。


    父親一天到晚帶著溫柔的目光說「綾音姊既溫柔又漂亮,文武雙全還會做家事,是個沒有稱得上缺點的缺點的人」。


    「不過我跟她結婚生了你們後,綾音姊還是會對身高感到自卑,說『要是蜜娜跟我一樣不停長高怎麽辦』,每次你長高,綾音姊都會擔心地說『看到蜜娜的成長我很開心,可是萬一她長太高,我會傷腦筋的』。」


    影片中的母親美麗到父親一直炫耀也不奇怪,難以相信如此漂亮可愛的女性會對自己的外表自卑,我不禁覺得有些諷刺。


    我不像母親一樣是能治愈別人的治愈係美女,從小就覺得很不甘心。高大的父親和高大的母親生下來的我,身高是日本女性的平均值,太過平凡反而讓人覺得沒特色,還有人說過我表情僵硬、態度冷淡。


    我的二弟以男生來說身高偏矮,三弟反而長得比父親還高,明顯遺傳自父親與母親。


    總而言之,父親及母親的關係,從做為在舞台上演出愛情故事的搭檔開始。


    「一開始就遇到一堆問題。」


    提及這段往事時,父親總是會眯起眼睛,一副覺得很好笑的樣子。肯定是因為現在的父親有那個心力去緬懷、回味過去了吧。


    然而,當時可沒那麽輕鬆。


    「畢竟爸爸跟綾音姊的第一場公演是《德古拉》,爸爸要演吸血鬼啊。叫真正的吸血鬼演吸血鬼真的太扯了,爸爸眼前一片黑暗。因為那時我連自己是吸血鬼都不想去想。而且看了劇本,我要演的還是超級自大,會說自己是無所不知的夜之王的吸血鬼。」


    父親笑得越來越開心。


    在把伯蘭?史杜克寫的原作改編成愛情故事的劇本中,父親演的德古拉伯爵現身於倫敦社交界,用他俊美的容貌吸引眾女性熱情的目光。


    將自己譬喻成夜之王的他,將人類視為螻蟻。


    雖然現在父親


    可以笑著講這些事,當時的他拚命想當一個普通的人類髙中生,對他來說,這個角色彷佛在逼他麵對身為怪物的自己,光是念出一句台詞,全身都會痛到像被針刺一樣。


    因為變成吸血鬼害他失去了許多事物。


    「要我跟把人類當成仆人,瘋狂虐殺他們的德古拉伯爵有同感太困難了,我隻覺得他很討厭……念台詞也無法投入感情,剛開始排練時我語氣一點起伏都沒有,常常結巴,被導演市子女士喊卡。最後更是嚴重到想念台詞表情就會僵住,嘴巴動不了……」


    陪在受挫的父親身旁的,就是母親。


    父親和母親在校舍三樓角落被用來當倉庫的教室反覆練習。


    「演戲時怎麽發聲、四肢怎麽動作、角色怎麽揣摩、跟其他演員怎麽對戲、台詞怎麽念出來──綾音姊把演戲的基本知識從頭到尾教了一遍。她真的溫柔又有耐心。是綾音姊安慰、鼓勵了被自己的煩惱束縛住而無法掙脫的我,牽起我的手試圖拉我站起來……」


    盡管如此,爸爸變成吸血鬼的殘酷現實仍然不會改變。


    還是不行。


    真想讓這一切統統結束。


    可是結束不了。


    結束不了!


    父親朝絕望的深淵直線墜落,在底下蜷成一團,除了哭泣什麽都做不到,就在這時──


    「綾音姊陪我一起哭了。」


    父親聲音哽咽,眼泛淚光。


    「她不知道我的秘密,還是想幫助我。那個時候的綾音姊,明明隻是柔弱的女髙中生。她哭著對我說『如果你害怕看不見盡頭,我會成為蜜娜殺死你,讓你看到盡頭』。『身為蜜娜的我會在舞台上殺死身為吸血鬼的你,結束你永恒的生命』。」


    父親籲出一口氣,神情陶醉。


    「跟暴風雨一樣。」


    蜜娜是母親演的角色。是一名憎恨吸血鬼,在與他對峙的過程中不知不覺被他吸引的堅強高潔女性。我的名字「蜜娜」就是取自這個時候母親演的「蜜娜」。


    父親演的德古拉伯爵活了好幾百年,第一次愛上的人「蜜娜」。


    以及救了變成吸血鬼的父親的「蜜娜」──


    父親知道母親溫暖如春陽的笑容底下,潛藏著有如春季暴風雨的激情。


    那股激情拍打在父親的臉頰、胸口上,將他從絕望中拉了出來。


    ──跟我一起站上舞台吧!在我讓你咽下最後一口氣前,都當我的搭檔吧!


    牽起母親伸出的手站起來的瞬間,父親憑自己的意誌成為母親的搭檔。


    軒轅十四跟一開始成立的三個隊伍不一樣,不是由一名主演拉起整隊的隊伍。


    軒轅十四的傳統是男女兩人的雙主演製度。


    獅子座的恒星軒轅十四是多星係統,兩顆星星成對環繞──這也是母親告訴父親的。他們要成為那兩顆星星。


    從這一天起,父親就開始專注在「演戲」上。父親本來就是容易沉迷於某件事的類型,絕不吝惜努力。雖然在球場上他變得無人能敵,在舞台上他還是個新手,一堆事辦不到。這讓父親感到喜悅。


    「籃球的傳球跟演戲的對台詞很類似。對方在比較遠的地方時要用長傳,比較近的地方就傳出又短又快的球。跟這一樣,把台詞的球溫柔地傳出去、銳利地扔出去,順利射籃得分,觀眾大聲歡呼的時候,真的超爽快的。」


    父親線條剛硬的嘴唇勾起幸福、溫柔的笑容,說「這也是媽媽告訴爸爸的重要的事之一」。


    失去最喜歡的籃球的父親,在新學校海星學園得到的事物。


    母親與舞台。


    「戲劇不是每一場都有結尾嗎?最後簾幕一定會垂下來,結束每一個世界、每一個故事。」


    他就是喜歡這點。


    在母親收集的舊雜誌裏的采訪中,父親也是帶著燦爛的笑容如此回答──


    最喜歡演戲了。


    就這樣,父親與母親的名字,在海星學園的戲劇史上留下痕跡。


    我跟兩位弟弟都是海星學園的畢業生。我們在學的期間,原田詩也和春科綾音這對組合,被當成軒轅十四傳說中的雙主演流傳著。有些人說「之後應該再也看不見那麽出色的主演了吧」,有些人說「真是一對奇跡般的組合」。


    父親遇見母親。母親把父親帶到戲劇的世界。


    這件事本身就是至高無上的奇跡。


    母親在《德古拉》公演時殺掉父親後,抱住他吻了他。


    父親從母親手中得到盡頭、得到救贖、得到未來。


    這個時候父親演的德古拉伯爵,受歡迎到父親當上職業演員後,每年仍會重新上演。


    像這樣──在簾幕落下,會場響起如雷的掌聲後,父親依然繼續跟母親一起演戲。


    在《窈窕淑女》裏飾演性格乖僻的怪人語言學家希金斯教授。


    在《真想讓你們交換》裏飾演花心的貴公子宰相中將。


    在《艾洛斯與賽姬》裏飾演愛上人類少女、喜歡惡作劇的愛神艾洛斯。


    經典的《羅密歐與茱麗葉》、在再次上演的《德古拉》裏和母親交換角色,飾演被女吸血鬼迷住的日本留學生密納、在《一千零一夜》裏飾演不相信女性的國王、在江戶川亂步的《屋頂裏的散步者》演出瘋狂的變態、在《綠野仙蹤》演出膽小的獅子、在《浮士德》裏飾演被惡魔梅菲斯特誘惑的浮士德博士──


    父親演了許多角色,在每出戲中與母親再三相戀,不知不覺跨越了阻擋在吸血鬼與人類少女之間的阻礙,成為戀人。


    對父親來說,母親就是救贖,就是光芒──思及此,我的胸口就會傳來一陣刺痛。


    我和弟弟還小的時候,就聽父親講了很多母親的事。


    在春風吹拂下於海邊散步的途中、暑假在家裏被光芒籠罩的日光室哄我們睡覺的時候、在萬裏無雲的秋空下、冬天在彌漫燉菜及烤火雞香味的客廳,全家一起慶祝聖誕節的時候,以及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片段。父親回憶起與母親的記憶,告訴我們「綾音姊是這樣的人」、「綾音姊那個時候講了這種話」、「綾音姊當時是這麽做的」、「那個時候我真的覺得綾音姊是個很棒的人」、「我最喜歡綾音姊了」。


    母親喜歡的電影、喜歡的食物、喜歡的顏色、喜歡的花、喜歡的音樂──


    他眯起眼睛,嘴角上揚,露出動人心弦的溫柔神情,偶爾會輕輕垂下視線,用寂寞的語氣述說與母親的回憶,講了好幾個好幾個。這些回憶如同永不乾涸的泉水,從父親心中湧出。


    所以,父親跟母親的故事,我可以連他們當時的動作、表情甚至語氣都鮮明想像出來。


    中庭教堂上的藤蔓隨清爽微風晃動。淡色氣球輕飄飄地從空中掉下來。宛如聖母的母親追著氣球出現。互相凝視的兩人,臉頰都紅通通的。


    在被紙箱包圍的空教室,母親用清澈甜美的聲音朗讀用來當教材的詩句,父親用泛淚的雙眼看著她。


    哭著抱緊淚流不止的父親的母親。感覺到母親手心和臉頰的溫暖,哭得越來越厲害的父親。


    放學後,用學校視聽教室的投影機看母親喜歡的義大利電影。看到最後一幕幕放出來的吻戲片段,眼泛淚光的母親。在旁邊心跳不已的父親。


    在後台等待上台的時候,偷偷把小指勾在一起的父親及母親,臉上浮現靦腆的微笑──


    不管我的胸口多麽疼痛都無法否定。浮現腦海的所有畫麵,父親的注意力都放在母親身上,母親也對父親有好感。


    這個時候,父親就已經開始一段永恒的愛。


    吸血鬼的壽命沒有盡頭。


    擁有永恒生命的吸血鬼,將迎接


    永恒的倦怠。


    吸血鬼為了從永恒的倦怠逃離,要開始一段永恒的愛。假如這個世界真的存在永恒的愛,能證明它的隻有永遠不死的人。


    我曾經問過父親。


    「爸爸在跟媽媽談永恒的愛嗎?」


    當時我十六歲,是對情啊愛的抱持憧憬的年紀。


    在冬天清澈的陽光下,我跟父親去家裏附近的海邊散步,父親跟平常一樣開始述說與母親的回憶,聽了後我的心裏難受到不行,心跳越來越快,下意識問了這個問題。


    這時父親對外宣稱的年齡是二十七歲──但外表跟我一樣是十六歲,他露出非常成熟、柔和又溫暖的笑容回答。


    「這個問題的答案,不永遠活下去不會知道。可是現在這個瞬間,我也依然愛著綾音姊喔。」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父親露出的微笑,跟在影片裏看到的母親柔和的微笑有點像。


    把我的心填得滿滿的──讓人想哭。


    聽說父親跟母親求婚時說的話,是「我會用一輩子去愛綾音姊」。


    身為吸血鬼的父親的一輩子,與永遠同義。


    父親告訴母親,隻要他還活著,就會永遠愛著她。他用有點哀傷的溫柔聲音告訴我,至今他依然愛著母親。


    父親是如此深愛著母親。


    可是,母親已經不在父親身旁。


    得知父親的答案後,十六歲的我拚命故作平靜,走在路上,前一刻才聽見的父親的聲音、話語、微笑在腦中反覆重播,我心想,不在了還能被父親一直思念的母親真幸福。


    父親的手臂強壯有力,把臉頰貼上去會聞到他用的男用沐浴乳的淡淡香味。那清爽的香氣令我鼻頭一酸,眼淚有點冒出來,父親好像發現了。


    他用他的大手撫摸我的頭。


    十六歲的我站在原地,低著頭一直讓父親摸。


    聽著淒涼的海浪聲。


    ◇  ◇  ◇


    不曉得爸爸記不記得我當時說的話……


    「雖然萬聖節還沒到,我買了點心當土產,分一些給吸血鬼先生。是加了香草的年輪蛋糕唷。去客廳泡茶配著吃吧。」


    我帶著一如往常的表情,用一如往常的語氣對在門口掀起吸血鬼鬥篷,喃喃自語「最近的小孩會喜歡什麽樣的姿勢呢?」的父親說,然後緊盯著麵帶微笑的爸爸的雙眼,用更加開朗的語氣問:


    「還是爸爸想要的是其他點心?」


    提供血液給父親的母親的身影,浮現腦海。


    優雅地對著父親解開襯衫扣子,臉上浮現溫和微笑,露出雪白雙峰的母親。珍惜地把臉埋進胸口的父親。


    身為吸血鬼的父親,不吸血也活得下去。


    然而,瘋狂的吸血衝動會定期灼燒父親的喉嚨。


    父親從母親那裏,得到能解渴的鮮血。


    以前住在英國的時候,我看過好幾次父親吸母親血的畫麵。大部分都是在我們這幾個小孩上床睡覺後,或是我們在庭院玩的時候,父親會溫柔摟住母親,彷佛在對待全世界最重要的人,把臉湊近母親豐滿的胸部,將嘴唇貼上去。


    母親也會把父親的頭溫柔擁入懷中,用白皙的手撫摸父親有點自然卷的頭發。


    吸血的父親、給予血的母親,雙方看起來都無比滿足,無比幸福,令屏住呼吸從門縫偷看的我看得心跳加速。


    ──詩也,要吃飯嗎?


    ──我開動了,綾音姊。


    時至今日,我彷佛還是能聽見他們倆甜蜜的對話。


    其實,我希望自己能跟那時讓父親吸血的母親一樣,露出溫柔的微笑,可是盡管我在鏡子前麵練習了無數次,笑容還是比母親僵硬,也沒有女人味。因此我努力露出像在誘惑他──像在撒嬌的笑容。


    嘴巴裏露出兩根假牙齒的父親,用深邃的眼神回望我,揉了我的頭一把。是我最喜歡的,父親又大又溫暖的手。


    我哀傷地等待父親回應,父親慈祥地說:


    「沒關係,我上個月才吸過,還不需要。」


    深沉的聲音輕輕傳入耳中,融進我的體內。非常悅耳的聲音。


    「……是嗎?」


    我的語氣聽起來有點寂寞。


    一邊希望跟父親兩人獨處時頻頻感覺到的這股寂寞,可以被父親理解,同時又害怕被父親發現。


    所以──


    「那我去泡茶。」


    我馬上露出可靠女兒的笑容,走向廚房。


    我幫加入香草的年輪蛋糕配上鮮奶油後,拿到客廳和父親並肩坐在沙發上一起享用。年輪蛋糕口感紮實,相當美味。


    「啊,這個好好吃。下次換爸爸去買。」


    父親也揚起嘴角,似乎頗喜歡的。


    「蜜娜今天是去跟泉之約會吧?」


    父親用名字稱呼神先生。我跟神先生都交往兩年了,仍然用姓氏叫他,之前父親還笑我「你們結婚後你的姓也會變成『神』喔」。


    當時,我的胸口抽痛了一下。


    「我還以為晚餐你會跟泉之一起吃。」


    「……因為神先生好像很忙。晚餐我拿家裏有的食材做點什麽吧。爸爸有想吃的東西嗎?」


    我光明正大地說出謊言。


    神先生跟我求婚,以及神先生邀我跟他一起去英國,都不能跟父親說。因為父親一定會祝福我,為我高興。


    父親看著我的側臉說:


    「簡單的東西就好。」


    「最簡單的就是我的血。真的還不用嗎?我明天沒有安排行程,吸多一點也沒關係。」


    我的聲音依然輕快。


    母親再也無法提供鮮血給父親後,這就成了我的職責。


    用針刺破指尖,紅色的血就會從傷口冒出來。父親會小心翼翼抬起我的手,輕輕含住指尖。


    在他閉起眼睛吸我血的期間,我會緊盯著父親,用全身上下的神經感覺他的舌頭纏在我的手指上,他的牙齒輕咬著我的指尖。


    無論我長得多大,父親都不會跟吸母親的血時一樣,從我的喉嚨或胸部吸血,就算我跟他說不會有問題,他也絕不會這麽做。連從手指吸血,一個月兩次就是極限。


    聽到我這麽說,父親露出苦笑後,神情嚴肅地說:


    「怎麽能隨隨便便就吸你的血。本來就決定一個月最多兩次,我還在想之後要盡量不吸你的血呢。」


    「咦?」


    我慌了。


    這是什麽意思?


    父親喜孜孜地說:


    「你總有一天會跟泉之結婚,離開這個家,我得趁現在習慣才行。」


    這句話刺穿了我的心。


    胸口中心隱隱作痛、陣陣發熱,父親的笑容模糊了一瞬間。之後這陣悸動依然沒有平息。父親很喜歡神先生。如果我跟他報告我要跟神先生結婚,他應該會開心地祝福我吧。


    可是!我的家明明還在這裏,我明明還在跟父親一起生活──


    父親帶著燦爛笑容說出的這句話,也比我想像中還要傷人,深深刺進胸口,喉嚨好像有什麽東西卡在那邊,腦袋也嗡嗡作響。


    「……我……有點不舒服,晚餐你自己想辦法吧。我不吃了。」


    「要不要我煮粥給你吃?」


    「沒關係,不用了。」


    我準備收拾茶杯時,父親說「我來收就好,你趕快去休息」,我便低著頭走回二樓的房間。


    我焦躁地從抽屜拿出氣球,妝也沒卸,衣服也沒換,燈也沒開,直接席地而坐靠在床上,拚命吹氣,把氣球吹得鼓鼓的。


    吹好桃色氣球後換成黃色氣球,然後是水藍色的氣球。


    從快


    要脹破的臉頰一口氣把氣吹進去,彷佛要把哀傷的心情、煩悶的心情、不安的心情統統吐出來。


    吹完第五顆薄荷綠氣球時,父親在外麵敲響房門,走進我的房間。


    看到冰冷的地板上,粉紅色和水藍色的淡色氣球在月光照耀下跟水母一樣飄來飄去,十六歲的年輕麵容上浮現微笑。


    「你果然在吹氣球。」


    父親溫柔地說。


    父親總是能看穿我要做什麽,因此我雖然覺得非常難為情,卻一點都不驚慌,坐在地上低下頭。


    「綾音姊傷心、沮喪時也會一個人偷吹氣球。蜜娜果然是綾音姊的女兒。」


    深沉的聲音中帶著一絲笑意,父親避開氣球,走到我旁邊坐下來。


    「我們在軒轅十四的時候,會用氣球一邊傳球一邊對台詞,傳球的人要扮演自己演的角色問問題,接球的人也要扮演自己演的角色回答問題。還會麵對麵把氣球夾在兩人之間跳舞。其中一方要以光憑動作和視線就能跟對方溝通為前提,引導另一個人,避免讓氣球掉下來。」


    我之前就聽父親說過,他和母親會夾著氣球慢慢跳舞。


    無須言語,隻要透過手指細微的動作和視線就能知道對方要做什麽,例如向右走、步調加快等等。


    在兩人跳舞的期間,父親會拚命將意圖傳達給母親,母親也會用全身上下感覺父親傳達出的小暗示。


    他們就是像這樣深情凝望──從交握的手中感覺對方的溫度,墜入愛河的吧。


    「你跟泉之怎麽了嗎?」


    父親坐在我旁邊溫柔詢問。


    他的身體還是十六歲的少年,語氣卻是擔心女兒的父親,父親的聲音從耳朵傳達到內心深處,我咽下卡在喉嚨的東西,輕輕眨了下眼。


    「神先生說他……明年要調到英國。」


    「之前我遇到泉之的時候,他就跟我提過可能會調職。所以,泉之是跟你求婚,希望你跟他一起去英國囉。」


    令人驚訝的是,父親猜中神先生跟我求婚了。神先生好像之前就跟父親說過或許會調到英國。一定是那個時候問了父親可不可以把我帶過去。


    表麵上,父親是我們同父異母的哥哥。


    就神先生看來,父親是我最重要的監護人,他也知道我們關係很好,所以才會先知會父親吧。


    這麽做實在很符合他的個性,我並不會因此感到不快,但我隨便想就知道父親八成會回答「我當然會為你加油」,胸口揪得越來越緊。


    「蜜娜答應了嗎?」


    我搖搖頭。


    「為什麽?」


    父親的語氣依舊溫柔。


    「英國是你另一個故鄉,泉之人也很好啊。」


    「問題不在神先生身上。是我……」


    我講不出話來。


    父親在等我繼續說。


    父親說的「泉之人也很好啊」和「你總有一天會結婚離開這個家,我得趁現在習慣才行」,母親用溫柔的聲音問父親「要吃飯嗎?」父親也用平靜的聲音回答「我開動了」──這些景象接連湧上心頭。


    父親和母親開始了一段永恒的愛。


    不過,母親已不在父親身邊。


    如今,父親身邊的人是我。就算他隻會從我的手指吸血,給予父親血液的人也不是母親,是我。


    但要是我跟神先生結婚,去了英國,就必須離開父親身邊,英國和日本隻能坐飛機移動,所以我們見麵的機會也會大幅減少。


    這樣就不能幫父親做飯,也不能讓他吸我的血了。


    總是用來讓父親吸血的左手食指,傳來一陣刺痛。


    十六歲的那一天,在萬裏無雲的冬季天空下,和父親一起在淒涼的海邊散步時,我對父親說過。


    ──我哪裏都不會去。我會一直跟爸爸在一起。


    我低下頭咬住嘴唇,父親用他的大手撫摸我的頭,露出清爽的笑容。


    ──謝謝你,蜜娜。


    父親大概早就忘記這件事了。


    可是,我還記得!我的心情跟十六歲時一樣,沒有改變!


    我放棄將湧上喉嚨的話語吞回去,說:


    「我不會去英國。也不會結婚。我會一直跟爸爸在一起。」


    父親帶著有點困擾的表情,聽我用斷斷續續的話語表達決心。


    我一方麵因為把想法說出口了而感到放心,另一方麵擔心是不是不該講出來,陷入後悔之中,不敢直視父親的臉,把頭埋進腿間。


    母親沒辦法永遠陪在父親身旁。


    所以,我要代替母親陪伴父親。


    要一直讓父親吸我的血。


    那就是我不去英國的理由。


    二十二歲的現在的我,跟十六歲的過去的我一樣愛著父親,不想輸給丟下父親獨自離開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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