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剛幫她換好了藥,突然聽到這話,手上的動作一停,像是沒聽清楚似的問了一句:“你剛剛說什麽?”


    巫幼晴抿了抿唇,努力地想要勾起嘴角,卻怎麽都笑不出來,“幫我預約流產手術吧,謝謝。”


    “你確定嗎?”護士站了起來,睜大眼睛盯著她,“你剛出了車禍,身體都還沒養好,就算你再不想要這個孩子也不是趕在這個時候。”


    巫幼晴搖了搖頭,絲毫沒有被說動,“我主要傷的是腿,不是其他地方。麻煩你了。”她說完,便拉著被子躺下了,閉上眼睛一副不欲多談的樣子。


    護士之所以和巫幼晴說這麽多,是因為認出來她是誰。巫幼晴的漫畫還是挺出名的,輕鬆搞笑,隻是最近不見她再出新刊。小護士沒想到某一天會遇見這個一直喜歡的漫畫家,但卻是在工作的地方,以這種形式——而對方正經曆著人生中最痛苦的階段。


    半晌,護士輕輕歎氣一聲,隨即收拾好東西出去了。


    巫幼晴的態度很堅決。因為受車禍影響的緣故,她的身體暫時不能接受流產手術。她沒辦法,隻能在醫院裏先養好身體。


    這天,喬淺初再一次來看望巫幼晴。她到時,小護士剛從她的病房裏走出來,兩人迎麵碰上。小護士心念一動,轉頭往巫幼晴的方向瞟了一眼,然後在喬淺初詫異的眼神中將門帶上,對她輕聲道:“請跟我來一下。”


    喬淺初知道她是有話要對她說,於是點點頭,跟在了她的後麵。


    兩人在走廊拐角處停了下來。小護士手上端著東西,正對著喬淺初,認出她就是這幾天常來照顧巫幼晴的人。她猶豫了一下,扯下口罩對喬淺初開口道:“病人想要做流產手術,你知道嗎?”


    喬淺初心裏一震,搖了搖頭--幼晴還沒有把最終的決定告訴她,應該是知道自己會勸她放棄吧。


    小護士歎了口氣,“你是她的朋友,麻煩你勸勸她。我能看出來她很期待那個孩子,既然喜歡,為什麽要流掉呢?生活中沒有過不去的坎,她還有那麽多喜歡她的畫迷呢。”說著,她微微翹起唇角,解釋道:“我就是她的漫畫迷,簽售會的時候見過,她剛來我就認出來了。”


    “謝謝你告訴我。”喬淺初點點頭,也替巫幼晴道了一聲謝,“我會把你的話都轉達給她的。”說罷,她轉身要走。


    小護士動作極快地扯住了她的手腕,臉蛋微紅,小聲道:“其他的你不用說,否則下次幫她換藥的時候,我估計就會緊張了。”


    喬淺初被這個女孩的直率感染,忍不住笑了一下。她做了保證後,小護士才放心地讓她離開。


    走進病房,巫幼晴不知是什麽時候醒過來的,正靠坐在床頭邊上,翻看著一本雜誌。


    喬淺初拉了一張凳子坐在病床邊,沉吟片刻後問道:“馬上就要出院了,你想好最後怎麽打算了嗎?”她和申季揚不可能一直這麽僵著,總得有一方站出來打破現在的局麵。


    巫幼晴緩緩放下了雜誌,沉默了一會兒。


    過了很久,她抬起眼睛看著喬淺初,“是不是我做什麽決定……你都支持我?”


    她的眼神裏夾雜了太多的情緒,觸到她黝黑的瞳仁時,喬淺初心裏一軟,但沒有應聲,隻是看著她。


    “你不想要這個孩子?”喬淺初輕聲道。


    巫幼晴不禁稍稍鬆了口氣。她開口說了一句,語氣平緩,“嗯,我不想要這個孩子。”她的語氣不像是在做決定,更像是在勸說自己。


    “是不想要,還是不能要?”喬淺初再一次出聲。


    巫幼晴一震,不答。


    “出於理智,我應該勸你把孩子拿掉。”喬淺初輕聲道:“但是我們如果光靠理智活著,就不會有這麽多故事了。”


    巫幼晴的手指顫了顫,低頭看著扁平的肚子。


    她看不見任何,卻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那個生命在跳動。


    喬淺初知道沒了這個孩子,也許巫幼晴可以斬斷她和申季揚的關係,但代價就是痛一輩子。何況他們局內人之間的拉鋸戰自己或許看不清楚,她站在局外,申季揚對巫幼晴的態度和表情還有細微的情感變化,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巫幼晴聽著,心裏稍微動搖了一下,但也隻是一瞬,眼神裏的倔強絲毫沒有減退--既然不能給予孩子家庭圓滿的幸福,那麽他何必出生,受這趟罪。


    喬淺初看了看她,心裏歎息,開口問道:“手術的時間被安排在哪天?”


    巫幼晴知道自己瞞不過喬淺初,也不想刻意瞞她,便如實答道:“申季揚這兩天去鄰市出差,明天回來。我的身體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便讓他們把時間安排在了今天下午。”


    “這麽急?”這句話剛問出口,喬淺初瞬間便反應了過來。有了申季揚在,如果他想阻止這場手術的話,巫幼晴應該也進行不下去了吧。就是為了把他出現的幾率降到零,幼晴才會故意選了這麽個時間。


    她沉默了。


    午飯是喬淺初自己吃的,因為巫幼晴動手術前需要禁食。飯後,她回到醫院,陪著她聊天來打發難熬的時間。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身後突然響起了三下敲門聲。隨後病房門被推開,有一位年輕的女護士探頭進來,對病床上的巫幼晴說道:“手術的時間到了,你可以換衣服準備了。”


    喬淺初第一反應就是伸出手握住巫幼晴的手指,觸感一片冰涼,而且正在微微顫抖著。


    她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巫幼晴。


    巫幼晴深吸了一口氣,起身道:“我去換衣服了。你放心吧,這隻是個小手術,我很快就出來。”她說完,朝門口走去。


    手上一空,喬淺初怔然地盯著自己的手,發現自己的手已經夠涼,但巫幼晴的手指離開時,她竟然覺得手上一暖——幼晴太緊張,她在強迫自己繼續走下去。


    這個孩子沒了,一切都沒了。從單戀到失子之恨,幼晴以後該怎麽微笑?還能笑得出來嗎?


    這邊,巫幼晴換好了手術服踏進了手術室。


    躺在手術台上,她全身僵硬。旁邊有護士醫生在做著術前準備工作,她盯著上方明晃晃的無影燈,思緒一下子就飄了很遠。


    她想起了她剛剛懷這個孩子時的事情。


    她和申季揚的夫妻生活很少,就在她過生日的第二天晚上,他突然準時回家吃晚飯。當時她高興了好久,做了好多菜,和他一起喝了很多酒。後來的事,便是順其自然發生的了。她沒有去想,他在抱她時,究竟把她當成了誰。


    有了第一次反應的時候,是淺初剛懷孕不久,然後回來途遊上班。她看著淺初孕吐,自己也隱隱有些不舒服。看著別人吃酸梅,她本來不喜歡這些零嘴,當時卻沒有拒絕女同事的示好。這一吃就吃上了癮。


    再後來,她以為是經期不準,怎麽也沒把這事與孩子聯係到一塊兒。


    隻是當孕吐來了,而月經也一直沒來。即便遲鈍如她,也能猜到發生了什麽事了。


    她懷孕了——在她和申季揚的感情還沒明朗的時候,她有了。


    她不敢把這個消息告訴申季揚,怕從他的眼睛裏麵讀到不耐煩或是厭惡的情緒。怕他不喜歡這個孩子,不要他。


    她一個人瞞了這麽久,在申季揚的麵前表現正常,強迫自己吃沒有胃口咽下去的菜,隻因為她以前愛吃。她不能露出一絲異樣來。


    她一個人度過懷孕初期,一個人逛商場看母嬰用品,一個人去書店翻看孕嬰書籍……這些事,全都是她一個人熬過來的。


    她怎麽會說不期待這個孩子?她怎麽可能不珍惜,怎麽可能不愛,隻是……


    “是不想要,還是不能?”喬淺初的話不斷地敲擊著她的耳膜。


    是不想要嗎……還是不能。


    她要親手殺了她期待已久的無辜生命,她要在以後的日日夜夜都背負這樣的心情,她要……


    “準備麻醉。”醫生戴上了口罩,對旁邊的麻醉師說道。


    巫幼晴被醫生的話一刺,瞬間清醒過來。眼角的餘光已經看見麻醉師拿著針筒走過來,抬起了她的一隻手臂。


    渾身止不住地一顫,巫幼晴瞪大了眼睛,快要在麻醉師將針頭刺入她的皮膚時,迅速地坐起身來,拂開了他的手,叫道:“我不做手術了!取消手術!我要取消手術!”耳朵裏一陣嗡嗡地響,她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突然一陣更為清晰的恐懼。


    她下不了手。


    “你確定要取消手術嗎?這可不是兒戲,你要慎重決定。”醫生在手術台上見多了這樣臨時反悔的例子,他摘下口罩,平靜地問道。


    巫幼晴猶自處於驚嚇中,臉色蒼白地捂著自己的肚子,聽了醫生的問話,重重點頭,“我確定。”


    醫生得到肯定的答複,對手術護士叮囑了幾句,把現場交給他們後便離開了。


    喬淺初一直等在手術室外麵,見著燈亮了又熄,有醫生從裏麵走出來。她立刻站起,疑惑地迎上前去問:“醫生,手術這麽快就結束了嗎?”


    那醫生看了喬淺初一眼,回道:“病人不想進行手術,所以取消了。”


    喬淺初一愣之後,突然輕輕舒了一口氣,望向手術室的眼神漸漸染上了些許釋然。


    巫幼晴穿著手術服出來了,步子緩緩,臉色蒼白,右手緊緊揪著衣服下擺,顯然剛才也是經過一番激烈的掙紮,才意識到這個孩子對她有多重要。


    “淺初。”巫幼晴開口說了一句話,隨即咬牙。


    情緒千萬,想要表達的也是千萬。


    喬淺初對她微微一笑,抬腳走了過去。


    巫幼晴身子一晃,喬淺初及時扶住了她的手臂。兩人緩慢地朝病房走去,喬淺初扶著巫幼晴在床上坐了下來,能夠清晰地察覺到身邊人的緊張和茫然。


    “怎麽辦,我沒法真的去殺了他。”巫幼晴撫摸著肚子,聲音一陣哽咽,“我……剛才那一瞬間特別恐懼,我害怕失去他。”


    喬淺初伸出手來,攬過她一邊肩膀,手上稍稍用了力,“你沒有失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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