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銀之城寨是個充滿緊張氣息,大家都過著正常規律的生活,並且毫不鬆懈地鍛煉自己的地方,也是每個人都作好心理準備,隨時可以為了“義”拚命的場所。


    當然也有喜歡偷懶的人,也有人違反團體當中的戒律。但是隻要冷血副長把人叫到麵前斥責一頓,幾乎都會有所改進。如果仍然沒有悔改之意,就會受到嚴厲的處置。


    尤安˙桑瑞斯很喜歡這個銀之城寨,特別是那種緊張感,就像是一根繃緊的弦。


    然而現在的銀之城寨卻非如此。──這裏簡直像是喪神街歐雷斯托洛。


    毫無生氣、沒有霸氣。雖然收容所的警衛與銀之城寨的守備還在進行中,但是其他的任務都以中止,所以他們最近都很閑。看一下第三支塔的訓練場,有些傻瓜不但沒有練劍,還拿出酒來開懷暢飲。雖然加以斥責之後就會道歉逃跑,不過也有人對著尤安的背影發出不滿的嘖舌聲。有的笨蛋甚至還在中庭躺成大字呼呼大睡。也有人坐在中庭的慰靈碑前麵,更有不少團員湧入第四支塔地下的納骨堂,為那件悲劇濠泣。


    在那些人當中,無名隊的成員依然埋頭進行smc相關的諜報活動,以及團內的情報搜集。


    他們隻是埋首在自己的勤務,就像忘了什麽──尤安認為這才是正常。


    一直沉浸在悲傷裏,一直活在痛苦與悵然所失之中又有什麽用?又能怎麽樣?


    再怎麽惋惜、再怎麽後悔,就算是割開胸膛把心髒挖出來獻上,失去的東西也不會回來。


    所以他們隻能看著前方,繼續活下去。那不是什麽簡單的事,為什麽那些人就是不懂?


    “一群笨蛋。”


    從那一點起,尤安每天都會巡視銀之城寨。大概是已經巡視完畢,他走道主塔五樓的總長室前。跟總長還在的時候一樣,有兩個人負責這裏的警備。根據他問二號親衛隊馬修˙修奈特的答案,一直有人自願負責總長室的警備工作──現在還站在無人的總長室前警備,到底有什麽樂趣?尤安雖然有過這樣的念頭,其實他心知肚明──這就是感傷吧?


    真無聊。


    當尤安把手放在門把上,一名負責警備工作的人馬上以生硬的聲音說道:


    “那個……琺琉副長在裏麵。”


    “什麽這個那個?”


    尤安瞪了負責警備的人一眼,偏著頭說:


    “琺琉副長?她有說什麽事嗎?”


    “很、很抱歉,沒有?”


    “是嗎……”


    尤安禿開門,進入總長室。琺琉穿著便服站在辦公桌前,應該已經發現尤安進門,不過並沒有轉頭。她的右手指在辦公桌上劃著什麽,眼睛注視放在桌上的刀劍架。


    總長健在之時,他的辦公桌對麵有一個台座,上頭擺有能夠放置兩把刀劍的刀劍架。


    下麵是大刀“日輪”,上麵是妖刀“月明”。


    橫死與一號區會戰的隔天,太陽鬼的遺體就被曝屍在鐵鎖休息區裏,可以說是被汙辱得相當徹底。至於這兩把刀就是丹尼斯˙桑瑞斯的遺物。


    尤安也是為了這兩把刀才會來到總長室。


    “你在做什麽?”


    尤安走近幾步,開口問到。琺琉這才終於回頭。


    琺琉刻意在尤安眼前撥弄頭發,不過尤安還是看見她的眼角隱約有些濕潤。


    她在哭嗎?


    “沒……沒什麽事。”


    “沒事還來這裏,你很閑嗎?”


    “既然如此,尤安,你來這裏又有何貴幹?”


    “當然,現在我們團的表現非常懈怠。如果大家不能跟我一樣認真工作,我們的義就會在這裏告終。”


    “尤安,大家不是懈怠,而是悲傷。”


    “如果悲傷就能帶來什麽好事,那我也會悲傷。”


    “這不是用好事、壞事來判斷的問題吧?你要知道我們永遠失去一百五十六位同伴,甚至還有──總長。”


    “所以更應該要像是平常一樣規律團結,度過這次的難關。”


    “人不是隻靠理智就行了。”


    “這麽說來,難道要隨著情感悲歎度日,坐以待斃才是正道?”


    “我可沒有這樣說。”


    “琺琉──”尤安先是叫了她的名字,隨即訂正過來:


    “琺琉副長──”


    羅叉、琺琉與死去的焰、釋拿,是認識很久的朋友。


    他們都是凰州的難民,在曆經千辛萬苦之後來到艾爾甸,隨機受到秩序守護者的保護。那時還沒有收容所,所以他們都被收容在銀之城寨裏,也在這裏成長。尤安的年紀跟他們差不多,與他們相處的時間也很長。但尤安從小就是怕生的孩子,所以他們的關係與一般的“朋友”不太一樣。不過對於他們,尤安並非完全沒有感情。他對每個人都有過複雜的情感……不,現在也是一樣。要說沒有,那就是在說謊。


    然而對於這些相同出身、一起經曆嚴酷的逃亡生活、一起麵對生存競爭存活下來的人而言,彼此之間的羈絆不僅特別,更是比血緣關係還要來得深厚。尤安毫無介入的餘地,也不可能加入他們。


    “我沒有硬是叫人不要悲傷的意思。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硬來也沒用。可是我們現在有非做不可的事。要是看不清楚該做的事,我們就會自取滅亡──我不想失去這個團。”


    “這番話確實很有你的風格……”


    琺琉的眼神帶個些許責怪的意味,但是臉上依然帶著微笑。


    夠了。


    不要用那種表情看我,琺琉。


    “我也隻能以‘我’的身份活下去。誰都是這樣吧?”


    “你一點都不坦白,而且老是說謊。”


    “我從來不說謊,而且我自認活的很誠實。”


    “照這樣說,其實大家是誤會你囉?”


    “應該是認知上的差異,我不覺得我被誤會。大家對我的認識與判斷沒有錯,所以討厭我、厭惡我也是理所當然。”


    “你還是老樣子,一個人擔下這種吃虧的工作。”


    “比起不必要的惡,我隻是做些必要之惡罷了。”


    “你的義父應該不希望你這樣做。”


    “你以為拿出義父我就會動搖嗎?”


    尤安表麵擺出一臉嘲諷神情,其實他很想馬上揪住琺琉,把人掀翻在地。


    琺琉自己也知道吧。


    “……抱歉。”


    “就算我們不是同為副長,也是一起長大的夥伴。要說什麽蠢話、怎麽發泄我都奉陪。也是啦……我明白你的心情。畢竟你的妹妹過世,她的丈夫、你的意中人也死──”


    “尤安!”


    琺琉眯起細長的雙眼,咬著嘴唇努力壓抑有如烈火的憤怒──這樣的琺琉更是美到不可方物,甚至連五髒六腑都為之震動。尤安不禁懷疑自己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要想看到毫無矯飾、情感流露的琺琉。即使這樣隻會惹得她生氣──不過他所能看見的,也隻有琺琉生氣的模樣。


    琺琉從小就喜歡焰,釋拿則是對羅叉抱有愛慕之情。


    尤安不知道事情怎麽發展、怎麽會變成這樣。不過羅叉終究是個仗劍而生的武人,應該是受到他堅決不和特定女人交往的作風影響吧。


    最後的結果就是釋拿與焰在一起,琺琉壓抑自己的情感。


    然而這件事沒有在他們之間造成任何齟齬。從以前開始,焰心中就隻有釋拿,琺琉也從來沒有對焰說出自己的想法。尤安之所以會察覺到琺琉的思慕之情,是因為他對琺琉的仔細觀察。


    所以這是不能說的話。即使是焰與釋拿雙雙逝去的現在,他也不該多嘴說些什麽。


    可是她提起義父──那也是他的禁忌。


    “我剛剛說過,我是有事才過來這裏,沒有與你長談的打算。”


    尤安把視線從琺琉的身上移開,往刀劍架的方向伸手──連著鞘握住日輪。


    好重。


    si把日輪與月明插在丹尼斯˙桑瑞斯的遺體上曝屍。隻要閉起眼睛,腦海就會浮現那個令人不忍卒睹的慘狀。那個光景已經在尤安夢中出現幾千、幾萬次了吧。隨著丹尼斯˙桑瑞斯的名聲一敗塗地,日輪與月明的威名也跟著掃地。不過隻要它們還在,計有洗刷汙名的一天。


    “要怎麽處理日輪?”


    “我記得之前跟你說過,劍要用才有價值。我要把日輪拿給該擁有的人。”


    尤安拿著日輪轉身。琺琉的聲音也在此時從後麵傳來:


    “那請你拿走月明吧,尤安˙桑瑞斯。”


    即使敲門、報上名字詢問能否進入,房裏依然絲毫沒有反應。不在嗎?不對、不可能。他剛剛抓了幾個羅叉隊的人問,大家都說羅叉在自己的房間裏。以前不用執勤的時候,羅叉有時候會跑得不見人影,但自從當上副長以後,羅叉就從來沒有讓人連絡不到他。隻要身為大型組織的高層,無論何時都不是單純的個人──這個常常讓人摸不著頭緒的男人還有這點自覺。


    再說羅叉又不可能忘卻丹尼斯˙桑瑞斯的救命之恩,為了報恩甚至可以毫不猶豫犧牲生命。


    而且羅叉真的很強──人稱“死神”可不是浪得虛名。


    在離開凰州到抵達艾爾甸的這段時間,羅叉因為那些惡徒的關係吃了不少苦,才會變的如此嫉惡如仇。


    綜合以上各點,尤安對於羅叉、對於這個秩序守護者副長有著極高評價,而且也很信任他。


    “羅叉副長,你在吧?”


    喊了幾次以後,尤安試著把手放在門把,輕而易舉地轉開──看起來門應該沒有鎖。


    “我進來囉。”


    於是尤安踏進羅叉的房間。舉目四觀,這個房間可以說是相當冷清,除了原本就有的床鋪與衣櫃,什麽東西已沒有。雖然尤安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副長的勤務室,可是房間裏的書架、文具用品等雜物也會維持在最低限度,但是這個房間隻能用空空如也來形容。


    就在這個荒涼房間的角落,羅叉背靠著牆壁坐在地上,抱著劍單膝跪地。


    羅叉的愛刀,是凰州傳說中的刀降,狂雲齋禍勒所打造的“雲切丸”。


    打造刀劍的鍛冶士,目前隻存在於摩德洛裏。狂雲齋禍勒已是數百年前的人物。他的刀劍具有大幅度彎曲的獨特風格,據說連水中的明月都能一刀兩斷。雖然雲切丸已經被歸類到古刀的範圍,不過羅叉的表現充分證明這把刀的鋒利與堅固。


    窗戶大開,一動也不動的羅叉看著窗外。


    尤安走到羅叉麵前,把日輪連鞘遞給他:


    “羅叉副長,請收下這個。”


    羅叉看了看尤安的臉,接著將視線移到日輪,歎了一口氣:


    “我配不上這把刀。”


    “難道要把日輪當作總長室的裝飾品嗎?”


    “那不是我該管的事。”


    “羅叉副長,我──”


    麵對這個男人,也隻能單刀直入而已。尤安沒有收回日輪,而是把刀遞到羅叉眼前:


    “──我希望你能夠繼承總長一職。根據團規,總長一職是由前總長與副長之間推派決定。我已經問過琺琉副長,還有修耐特等幾名隊長級的人物。如果你接受,手續上不會有問題。”


    “我沒辦法。”


    “不管你有沒有辦法,都一定得接下。”


    “尤安。”


    羅叉抬頭看著尤安,他的雙眼還是一如往常駭人、讓人背脊發寒:


    “尤安˙桑瑞斯,總長就由你來當吧。”


    “你應該也很清楚,我沒有擔當總長大任的才幹。”


    “至少比我適合。”


    “我不懂擬為什麽會這樣判斷。”


    “你可是丹尼斯˙桑瑞斯之子。”


    “可是沒有血緣關係。”


    “那又怎麽樣?血緣有那麽重要嗎?我就是遭到親生父母遺棄,為了生存才坐船離開凰州。我根本不認為那兩個家夥是我的父母。對我──”


    “對你而言,丹尼斯˙桑瑞斯就如同是你的父親嗎?丹尼斯˙桑瑞斯冶士一樣,他應該也是把你當作親生兒子一樣看待吧。照這麽說來,如果我有資格但是你沒有,這不是很奇怪嗎?”


    “我做不到。”


    羅叉用力抱著他的劍──這個男人真的是那個令人感到恐懼的死神嗎?看起來簡直是個任性的小鬼。不過堅持非得講道理到讓死神明白的自己,其實也很任性吧?


    “羅叉副長,如果我可以,我就會去做。不過你應該很清楚,我雖然有能力,但是沒有人望。再加上我在一號區會戰指揮全軍撤退,團內對我的反感與憎恨已經到達最高點。如果我初任總長,整個團說不定會分裂,最後隻會自取滅亡──要避免這樣的發展,團裏非得團結不可。所以必須有一個中心,一個能夠凝聚向心力的中心。”


    “為什麽是我?如果你不行,琺琉不也可以?”


    “琺琉副長在團內的聲望很高,也是一個能力出眾的美女。但是無論如何,她都沒有你那麽強。接下來我們得要雪恥,重新建立我們的‘義’,因此推舉出來得人一定要夠強。從這一點來看,她並不適合。”


    “──你說雪恥?”


    “對,我們要複仇,隻是這樣關在銀之城寨裏,除了警備收容所之外什麽都不做,這樣不會有前景可言。不去討伐惡,我們還有存在的意義嗎?這不是可不可能的問題,而是我們非得去做才行。如果做不到,我們就隻有自取滅亡一途。那隻是遲早的問題。”


    “這種思考方式真不像你?”


    “先確認橋是否穩固再過的習慣還在,但是在火燒屁股又沒有橋的狀況之下,也隻能跳進濁流之中想辦法遊泳渡河了。”


    “但是,我還是沒辦法。”


    “羅叉……”


    “你的能說善道讓我改變想法──”


    羅叉動動嘴角,難得看見羅叉的臉上出現苦笑:


    “──我什麽都沒多想,因為總長死了、不在了。我恨si、我想殺了si。不管事出任務的時候、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心裏就隻有這個想法。我磨練自己、嫉惡如仇、是惡即斬。我一直是這樣,也隻能夠這樣。現在的我,或許可以成為你手中的那把日輪。”


    “成為日輪?”


    “也就是成為總長之劍。劍是殺人的工具吧?再怎麽說,我隻是一把劍。我能做的,隻有斬殺敵人而已。”


    從第一次見麵開始,這個男人就像一把出鞘的劍。他看著尤安的眼神就像是在打量尤安,判斷他識不是自己的獵物。


    那時的羅叉隻是十來歲的孩子。盡管待在銀之城寨裏受到大人的保護,但是他依然抱著劍睡覺。隻要有一點聲音,他揪會張開眼睛握住劍柄,往聲音的來源瞪去。當時的丹尼斯˙桑瑞斯覺得這個還呀可憐,有時還會連人帶劍抱著他一起睡。雖然羅叉沒有改掉他抱著劍睡覺的習慣,但是自從那次以後,羅叉就相當景仰丹尼斯˙桑瑞斯,也對他放鬆警戒。


    羅叉下定決心要成為丹尼斯˙桑瑞斯的劍。


    尤安則是下定決心,要成為丹尼斯˙桑瑞斯的影子。


    羅自希望丹尼斯˙桑瑞斯能夠成為他的父親。


    尤安雖然是丹尼斯˙桑瑞斯的養子,但他自認是個不肖子,沒有繼承事業的器量。


    “羅叉,你很討厭我吧?”


    “是啊


    ,我最討厭你。”


    羅叉馬上回答尤安的問題,然後把視線移向窗外。


    在此之前,從來沒有和羅叉如此推心置腹說過話。不對,尤安原本就不曾與誰建立類似的關係。就算是義父,他也不曾把自己心裏的種種思緒說得如此清楚。


    過去,尤安往往是自我中心地一意孤行。他不會要求誰去接受、也不會要求誰來理解。對於旁人,他隻有解釋與分析,他沒有與人產生共明的能力,也可以說是他不需要。


    這個想法直到現在都沒變。


    不過不知道為什麽,他很能理解羅叉說出“我最討厭你”的心情。


    “我會繼承月明。”


    尤安慢慢將日輪拿到羅叉的麵前。羅叉的眼睛沒有看著日輪,而是看著尤安。


    那雙眼裏沒有殺氣。


    “如果你是一把劍,就讓我告訴你該斬什麽。”


    尤安不知道羅叉有什麽感覺、有什麽想法、為什麽會下如此的決心,不過他也不想知道,那些事情他管不著。如果是這樣的發展,尤安還有許多非得詳加考慮的事。


    尤安很清楚自己如果沒有持續思考、持續動作,他的腳就會萎縮,停滯不前。


    現在還不是停下腳步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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