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喝它一家店!繼續喝!不不不!別說一家,就是這整條街,老子也能給它全幹嘍!嘎哈哈哈哈!老子可是最強的酒豪呀……!”


    “是是是。”


    “蠢蛋!皮皮皮皮普!別在那兒隻知道是是是!是是是的、就好像、那個……就像那啥!哄小孩兒嗎!和乖乖兒聽話一個意思是吧!你懂不懂啊,嗯!?懂不懂!”


    “我懂。我懂——”他用肩膀撐著已經七扭八歪的卡塔力,“但是,已經應該回去了。”


    “回個屁啊!回……回去、喂!回哪裏啊!混蛋,老子可是那啥,是候鳥啊,什麽回去……謔、謔、之類的……你讓老子回哪兒去啊,回去、老子還能……回哪兒去啊……呃咕……”


    稍微有些不知所措,為了表示安慰,他隻得在卡塔力的脖子根上輕輕拍了幾下。


    也許應該不要再管他比較好。


    卡塔力垂著頭開始號哭。“……成呀,老子我呀,其實根本、不在乎。朋友就朋友、不是挺好的嘛……好個屁啊!哪裏……哪裏好了啊、白癡!爛死了好嘛,爛透頂了好嘛!老子為什麽總是碰上這種結果啊……到底為毛啊……?到底是什麽鬼……”


    庫拉那得歡樂街的夜晚,濃重的色彩與氣味混合交雜,凝聚成這裏特有的風味。


    從昨晚八點開始已經喝遍了四家店,現在已經淩晨兩點了。


    他自己倒像是個無底洞,不管喝多少酒都不會醉。但卡塔力不同,雖然酒量並不差,但也不算特別強。而且,這家夥將各種各樣的酒混在一起依次喝了個遍,如同要將自己淹死在酒缸裏一樣,到了明天一定會非常難受。這話暫且不談,要是再讓他喝下去,說不定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先回家吧。”他對卡塔力說。


    他做好了哪怕被拒絕也要強行將卡塔力帶回住處的心理準備,不過卡塔力聞言隻是一邊哭著一邊點了點頭。


    “……是嘞。抱歉呐,皮普。這麽……麻煩你……陪老子……”


    腦中浮現出幾個單詞,卻不知該如何將它們流暢地組合起來。


    很想傳達心中的情緒,卻無法使其清晰成型。


    他一直無法習慣共通語,說到底,將思緒以語言傳達出來這件事,本就不符合他的習性。


    像野獸一樣才適合他。


    於是他隻能搖了搖頭。“——不用道歉。”


    將卡塔力送回公寓,走在回家的路上。


    突然不知為何,轉到了別的方向。


    雖然覺得奇怪,但作為殺人道具被製造出來的他,比起自問自答,更習慣於聽任身體自己行動。


    回到庫拉那得,在街邊酒攤點了一杯燒酒,一口氣喝幹。這種酒是由名叫龍舌蘭的植物葉子中榨取的汁液釀造而成,他對這種味道很是中意。


    真是不可思議,自己居然對食物飲料有了喜好。


    “同樣的種類。請再給我一杯。”


    有些迫不及待。


    杯子遞到手中,他又一次一飲而盡。剛將酒杯放下,還沒點第三杯,老板便已經遞了上來。這一次他隻喝了半杯。


    說到底,自己並非是什麽正經的人,就算想要如常人一般生活,也必定無法實現。光是偽裝就已經很難了。


    就算能夠靠近,也一定會停在某個界限無法更進一步。


    越是接觸到同伴們的喜怒哀樂,便越是察覺到。


    果然自己隻不過是希羅克涅的作品罷了。


    他將第三杯剩下的部分抿幹,對酒攤老板說:“結賬。”


    付過錢離開酒攤,感覺不到酒後的迷亂,他的本性不允許身體變成那樣。


    即便是此時回家,啾大概也會出來迎接,那會使他感到安心。


    但他無法抑製地覺得,就連這安心感也是虛假的。


    呆立著吞了一口唾沫。


    “……吉娜?”


    什麽。


    剛才,我、


    看見了什麽。


    那到底是怎麽回事。


    隻有一瞬間,是個女人。兜帽前沿遮至雙眼,朝著自己走來。抬起頭,瞄了自己一眼,又向左拐去。


    夜燈昏暗,他並無法確定自己是否看清。但是,兜帽下露出的頭發看上去的確是土黃色。還有那副容貌。說來可笑,隻有一次——明明無數、無數次地肌膚相親過,他卻僅僅見過一次她的臉,因為她總是戴著遮蓋容貌兼口枷的器具。他已經記不清了,記不清又怎樣。


    他衝了上去,步伐有些不穩,難道是喝醉了嗎。胸口如同被撕碎,但他仍進入了她最終隱沒的陰暗小巷。


    不在。


    她不在,也沒有任何人在。


    能看到數個霓虹廣告牌,也許她進入了其中某一家店。


    又也許,全都是他的錯覺。


    他突然想到——


    不、是恢複了理智。


    她已經不在了。


    叮囑他活下去,隨後便死了。


    他突然察覺到,一雙鮮豔的橙色眼瞳正盯著自己。


    “……怎麽?”


    “呀,其實沒怎麽——”


    瑪利亞羅斯坐在茶幾上,幾乎與他膝蓋頂膝蓋。


    現在坐在沙發上的他,之前到底做了什麽,竟都忘記了。


    瑪利亞羅斯歪著頭撓著頭頂。“……沒事吧?總覺得,你好像丟了魂一樣。”


    “丟了、魂……”他笑著拍了拍胸口,“沒有丟。我還活著,就在這裏。”


    “這句話可不是那個意思哦?”


    “那麽,是什麽意思?”


    “嗯……”瑪利亞羅斯站了起來,又在他旁邊坐下,“你大概是幾點回來的?”


    “時間……”他環視客廳。


    啾擦著餐桌桌布,看樣子像是早餐之後,正在收拾打掃。


    自己是什麽時候坐在這裏的?在這期間,瑪利亞羅斯他們應該已經吃過了早餐,也許還向他搭過話。


    但他不清楚。


    完全沒有印象。


    他低下頭。“……時間、記不清了。”


    “你去和卡塔力一起喝酒了對吧。”瑪利亞羅斯將手放在他的腿上,“啊,我先說清楚,這可不是在責怪你。像我這種人也沒有資格擔心皮巴涅魯,所以隻是問問而已。”


    “是。”他將臉轉開,抿緊了嘴,“——是的。我和卡塔力·去喝酒。應該是……喝到兩點左右。然後,送他回去。”


    “嗯?然後呢?直接回來了……?”


    “沒有。”


    “哼……”瑪利亞羅斯蹺起二郎腿,食指在他的大腿上輕輕敲擊,“那個,抱歉哦?這話可能有些冒犯……那個、你有沒有誰……比起‘誰’、應該說是‘哪裏’,自己一人的落腳之處、之類的。”


    “你說——落腳之處?”


    “哎呀……”瑪利亞羅斯稍微鼓起一邊臉頰,又用手撓了撓,“該怎麽說,你看——幹脆明說好了……有沒有女朋友?”


    “女朋友。”


    立即理解了這個詞的意義。現在說起來有些不合時宜——卡塔力總是‘好想要個女朋友哇好想要個女朋友’地說個不停。


    胸中有些發癢。


    像是沙子的觸感。


    他緩緩搖頭。“沒有。”


    “是麽……”瑪利亞羅斯輕咬著嘴唇將手從他腿上挪開,收回的手又開始隔著衣服摸自己的鎖骨,“——呀,我覺得,其實有也沒什麽奇怪的……吧?有那種感覺、好像是有——這麽說可能有些失禮,感覺你的樣子有些奇怪呐。像是和誰,發生了什麽似的……”


    “沒有。”他的嘴巴擅自動了起來,“什麽都沒有


    。”


    “既然你這麽說——”瑪利亞羅斯雖在微笑,眉頭卻並不舒展,“那就好。”


    我到底在幹什麽啊。


    為什麽會做出這種事。


    在家吃過晚飯,本應該回到房間睡覺。


    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身處庫拉那得。


    不,其實並非是沒有意識。離開家的時候,還刻意細心地隱藏動靜,連啾都沒有察覺到。


    問題是,自己到底為何要這麽做。


    他不明白自己的動機,總之身體這麽行動了,於是他便遵從。不過,又是什麽催動了身體呢。


    還是回家吧。不行。


    根本挪不動腳。


    在酒攤上又點了三杯龍舌蘭燒酒,站著依次喝幹。全身包括臉上都布滿刺青的酒攤老板前來搭話:“你昨天也來過吧。”


    他盯著老板的臉看了一段時間,直到老板挪開視線重新開始工作,他才點了點頭。“是的。”


    老板沒有再看他。“——你是不是有什麽煩心事?”


    “煩心事……”他開始品第四杯,“為什麽這麽問?”


    “你頂著一副煩躁的臉呀。”


    “臉(譯注:這裏用的是ツラ,與後文的假發(ヅラ)發音相似。)……”他歪著腦袋撓了撓頭頂。


    老板看了一眼這邊,露出猙獰中帶著一絲親切的笑容。“你聽成了假發了吧。怎麽,你是戴假發的?”


    “天然的。”


    “也是呐,看上去就不像。順便一提我啊——”老板掀起頭發,“我是假發。這玩意兒,還蠻貴的呢,看上去挺像回事兒的吧?”


    順勢喝了第五杯、離開酒攤之後,身體又一次擅自行動起來。


    走在夜晚的庫拉那得街道上,周圍熱鬧如同白晝。


    大聲招呼男性行人、動不動就挽上胳膊的女人們,卻從不碰他。


    他雖站在這裏,卻與不存在無異。


    時而停下腳步環視四周。


    他終於發現,自己是在尋找著什麽。


    也察覺到了自己的願望。


    吉娜。


    我想見你。


    這願望無法實現,他當然是明白的。可是,他並沒有理解其中真正的含義。


    “——皮巴涅魯?”


    “呼哎咦?”


    被瑪利亞羅斯呼喚名字,才清醒過來。


    有什麽味道。金屬的味道。嘴巴裏含著硬物,是勺子。坐在椅子上,麵前的餐桌上擺著盤子,其中還剩著三分之二的咖喱飯。


    瑪利亞羅斯已經吃完了,盤子吃得幹幹淨淨,現在正喝著橙汁。啾和露西在廚房。多瑪德君則橫躺在沙發上,一邊撓著肚子一邊大打哈欠。


    “沒事吧?”瑪利亞羅斯眼神中透著擔憂。


    他點了點頭將勺子從口中取出,吃了一口咖喱飯。已經放涼了,而且很鹹。


    “……今天的咖喱是失敗作。”瑪利亞羅斯瞥了一眼多瑪德君聳了聳肩,“話說,本來就隻會做咖喱,居然還做失敗了……真是讓人不知該說什麽好。”


    負責今天夥食的是多瑪德君。最近多瑪德君看上去很疲累,不論早晚都光是在睡覺。雖然瑪利亞羅斯說了可以由他來代班,但多瑪德君拒絕了。結果端出來的卻是這種東西,瑪利亞羅斯顯得很鬱悶,內心裏一定非常介意。


    不僅是這件事,最近,瑪利亞羅斯似乎心事重重。雖然沒有聽他本人抱怨過什麽,但能夠感覺得到。


    不想給喜歡操心的瑪利亞羅斯再添加多餘的麻煩。


    他吃光咖喱飯,將盤勺端至廚房,餐具由露西和啾清洗。


    本打算回自己的房間,卻又重新坐在了椅子上。


    “我說皮巴涅魯啊。”瑪利亞羅斯用杯底不斷敲著桌麵,“……是不是、那個啥、是不是很難和我交流啊……”


    “沒這回事。”


    “別。”瑪利亞羅斯稍微嘟起嘴巴,“不用對我客套。”


    他垂下頭。“……我沒那個意思。”


    “抱歉,抱歉。”瑪利亞羅斯流露出一絲笑容,“我不是說想讓你全都告訴我哦?每個人恐怕都有不想告訴別人的事。該怎麽說……呀,反正,這隻是因為我很任性,與其說想讓你告訴我,其實隻是我想站在聽人訴苦的立場上罷了。”


    “任性——”他立即搖頭,“不。不對。我覺得·這不是任性。”


    “是嗎——”


    “是的。”


    “既然這樣,你能全都告訴我嗎?”


    “唔……”


    “開個玩笑啦。”瑪利亞羅斯笑著說。


    聽起來像是發自內心的笑聲。


    也許有那麽一天,會把心裏話和他說清楚吧。


    但現在不行。


    連他自己都搞不懂自己,根本無從整理心緒。皮巴涅魯試著一個人思考,卻連自己到底出了什麽問題都不甚明了。不,他其實明白,隻是無法理解。


    吉娜留下讓他活下去的遺言死去了。


    被人殺害。


    他失去了吉娜。


    那麽,吉娜對於他而言究竟算什麽呢。


    每當從殺人的工作中歸來,她都等著他——不,是滿足他的渴求。他抱過她——不,是如同排泄一般將欲望發泄在她的身上。恐怕她也不是自願的,隻是情勢所迫,不得不做。這是她的工作,她隻是在完成自己的任務。


    不知是哪一次,她哭了出來。


    他不想讓她哭,告訴她希望你不要再哭了。


    她便抱住他,他聽見了她的聲音,她的話語。


    那個時候她究竟說了什麽,如今卻幾乎全都不記得了。


    記憶溶解在時間長河之中,已經無法分辨出原形。


    她到底為什麽,要讓他活下去。


    為什麽在生命的最後,一定要如此強調。


    他尋遍了庫拉那得,自然沒有發現她的身影。於是又不受控製地前往那家酒攤,點了龍舌蘭燒酒。滿身刺青的老板沒有多言。他將第一杯一口喝幹,將第二杯放在眼前。


    有人在靠近,他雖察覺到了氣息,卻完全不在乎。


    肩膀突然被人一拍,他吃了一驚。


    回過頭來,發現是卡塔力。“喲。”


    卡塔力大搖大擺地坐在他旁邊,向著老板伸出食指。“給我那個。就是那個、那個呀。”


    “到底是哪個?”老板緊逼著詢問。


    卡塔力“腐……”地一笑。“一不留神,就隻會說‘那個’了呀。雖然是第一次來這家店,卻覺得像是老熟客一樣啦。抱歉抱歉,原諒老子吧。”


    “那你到底想要什麽?”


    “黑加侖!蘇打!”


    “……居然是雞尾酒,還是軟飲。喂,你是女人麽。”


    “你這做生意的話還真多呐!老子從一開始就打算點黑加侖蘇打啦。最近,這就是my boom的玩意兒呀。老子愛點什麽就點什麽,成不成?”


    “隨便你嘍。”老板迅速地調出黑加侖蘇打,“拿去。”


    “對客人態度要好一點懂不懂……”卡塔力剛喝了一小口,便突然伸手摟住他的肩膀。


    雖然覺得這個動作很是不明所以,但他卻無法將卡塔力的胳膊撥開。


    為什麽做不到。


    明明隻是伸手之勞。


    “沒事兒。”卡塔力晃著他的肩,“就算你什麽都不說,也沒事兒。當然啦,如果你想說的話,說來聽聽也無妨,老子隨時奉陪。如果你不想說……如果說不出口的話,不說也沒事兒的。”


    他的目光落在玻璃杯上。“好。”


    “喝吧。老子會陪你的。”


    “好。”


    他將杯中剩下的酒喝光,又朝老板看去。


    “那麽,我也要一杯黑加侖蘇打。”


    “——啥、為毛啊!”


    “好嘞。”


    黑加侖蘇打對他來說太甜了。


    甜過了頭,變成了苦味。


    曾經的那一片沙漠。


    是他出生以來便映在眼中一望無際的風景,如同他碎裂的內心,如同他的整個世界。


    幹枯燥熱的沙海之中,也曾有一朵花悄然綻放。


    那是你,隻有你才能——


    你到頭來還是迅速凋零,灑落於沙海,從我的手中滑脫。


    然而我的胸中,至今仍留著一份濕潤。


    想要呼喚你的名字,即便無法傳達,也想要呼喚你。即便無法實現,也想要與你相見。


    這份情感無法命名。


    正因為明白了它的由來,理解了它的含義,才更加難以用一個詞來概括。


    你已經不在了。


    就算查明了這情感的真相,也無法再與你相見。


    可我同樣無法拋棄一切,就這樣沉沒於沙海。


    吉娜。


    我曾那麽愛你。


    這一定便是我還存在於此的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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