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menage 900 8th revolution 26th day


    沙藍德無政府王國首都艾爾甸第四區


    萊昂納多·“老爹”·迪斯帕雷特。


    光潤優雅的白須垂至胸口,長長的白發在後頸處結成一束,戴著銀製的頭飾。雖給人總是露出柔和笑容的善良爺爺的印象,但不僅沒有老年斑,連皺紋都基本看不出來,緊繃著的皮膚和小孩子沒有什麽區別。眼眶中像是填了黑色玻璃球。布滿七彩細線刺繡的長袍看上去既豪奢又有些滑稽,威嚴與詼諧感交錯起來,更是出色地襯托出這個男人的溫和。


    他理應毫無疑問是個老人,可實際年齡不詳。與其說是看不透,更應該說是深不可測。


    大宗師迪斯帕雷特是艾爾迪尼翁機術士匠聯合的門麵。在艾爾甸中如他這般重要的人物為數不多,令人驚訝的是,他卻缺乏與之相應的慎重。隻要遵循禮節邀請招待,不論是什麽儀式、聚會,他都會出席。簡直稱得上是以沒有原則為原則。不過,他的這些行動並非無緣無故。


    emu是一個中立組織。隻要有需求,並向其支付適當的報酬,任何人都可以與其簽訂合約,接受技術援助。至少,表麵上的方針如此。


    迪斯帕雷特親身體現著emu的態度與理念,就好像僅僅為此而存在一般。


    秩序守護者第四代總長優安·桑瑞斯在銀之城寨主塔五層的總長辦公室中備齊了招待客人的設備。


    初代大多在第八區的“泉裏”或是第五區的“佐伊”之類的高級飯店中會見客人,而第二代總長將對外交涉的工作基本都交給了副長。


    在第三代總長短暫的任期之後,第四代總長打算踏實穩固地鞏固組織體製。與emu、煉金士聯合、泛大陸醫術士會、第五區商業振興會等團體進一步加深合作也是其中的一環。


    第四代總長頻繁會見大大小小團體的代表與重要成員。每次會麵,是主動去見對方、還是挑一個中立地點見麵、還是叫對方過來,當然會依據具體情況有所調整,這方麵也能如實地表現出雙方的實力關係。所謂的人,就是免不了要顯擺自己的地位。


    真無聊,這種事有什麽意義,舍棄便好,隻留純粹的己身。


    然而,作為總長,必須得擔負起六百七十三名隊員的身家性命。為了保護、貫徹大義,也有不得不保存的體麵。


    全都是為了隊員,為了我們的組織,為了大義。即便是無聊雜事,即便如同猴戲,也不能疏忽。


    然而,emu的大宗師這般人物,為何全無預約,突然來訪銀之城寨?


    其隨從有三人,其中兩人早就認識。


    一人是大宗師的秘書、一名黑皮膚的中年男人,名叫加加諾·桑切斯。另一人是emu外交部副部長,精明做作的尤斯蒂亞諾·瓦萊蒂。


    剩下的一人還是初次見麵。


    是個女人。個子很高,容貌端正,視線冰冷。完全找不到破綻,是一名武者。也就是說——與執行部的特種部隊悲慘劇有關係吧。


    在坐在第四代總長正對麵沙發上的大宗師身後,那三人並排站著。


    秩序守護者這邊,總長身後立著琺琉副長,總長辦公室入口由二號親衛隊的李童晏隊長與一號總長直屬隊隊長候補康拉德·亞瑟把守。


    雙方都是四人,然而這場會談極為唐突。


    emu從事各類物資的製造,值得維持良好的關係。盡管如此,也決不會成為對方的附庸。因此不冒犯地讓他們等了十五分鍾。畢竟我們這邊早有別的安排,盡快結束手頭工作,騰出時間來見麵,也算是賣了一個人情。


    優安·桑瑞斯微微擰著嘴角說:“——那麽,迪斯帕雷特閣下不請自來,到底有何要事?”


    “首先,請容我感謝您不顧我們的冒犯,抽出時間會麵。”大宗師的笑容很親切,然而卻未曾低頭。從某些角度來看,這也算是表麵殷勤,不過在他身上表現出來,就完全沒有那種感覺。這也算是此人的特殊技能了吧。


    優安輕輕點頭。“我等的大門每時每刻都向迪斯帕雷特閣下敞開。”


    “深感榮幸。”迪斯帕雷特向身後伸出手,秘書桑切斯便從提包中取出一封信件,放在迪斯帕雷特掌中。


    優安看了看信件,又繼續注視著迪斯帕雷特的黑色眼瞳。


    “今日,”迪斯帕雷特以平然的表情遞出信件,“貿然前來,乃是有一個不情之請,還請您務必通融。”


    “這封信又是什麽意思?”


    “此事難以口頭傳達,優安閣下。”


    “原來如此。”


    優安接過信封將其撕開。琺琉應該在注視前方以示避嫌。哼,雖然不過是場鬧劇,也隻能陪著玩到底了。


    秩序守護者總長優安·桑瑞斯閣下:


    以伊安·戴德姆德之名,請求貴團於即日八月二十六日至明日八月二十七日間遠離第十二區。


    emu主席 伊安·戴德姆德


    “……哦?”優安將信紙收進信封,放回桌子上。


    完全沒有預料到。


    “我了解了。”


    迪斯帕雷特這次則深深地躬身低頭。“真的非常感謝。”


    這個老狐狸。


    越是怒火中燒,便越是覺得擺出假笑也不痛不癢。義父當年也是在大方的笑容背後隱藏著絞痛一般的憋屈嗎。也許吧。在優安幼小的時候,義父也血氣旺盛。至少,絕不會比現在的優安·桑瑞斯更加冷靜沉著。也就是說,義父就是那般的熱血而又俠膽義腸。我還是比不上義父,沒有那般的氣量。不過,以我的做法,也同樣可以揮舞義之大旗。


    隨後,與迪斯帕雷特互相寒暄了十七分鍾左右。


    這個老人連各個組織的內部瑣事和街巷間的流言蜚語都知曉到了讓人惡心的程度。而且,真的會滑稽可笑地說出來。羅叉在還身為總長時,曾與這老人交談過後便厭惡地說:“那個老家夥,就算在貴人們的晚餐桌上說起狗屎,估計也不會有人皺一下眉頭。”


    這個比喻雖然很沒品,但恐怕的確如此。這個老人擁有著不管談起什麽話題,都不會惹人不快的交談技巧。太過巧舌如簧,以至於讓人懷疑他除此之外是否還有其他伎倆。


    迪斯帕雷特與其隨從被李童晏帶走之後,康拉德也貌似故意地以假裝一本正經的表情離開了房間。基本上能想象得出他們誤會的內容,卻也懶得去糾正。就事論事,與一手操辦著諜報部門的副長之間的談話理所當然應該保密。


    琺琉在身邊坐下拿起信封。“我可以看看麽?”


    “嗯。”


    “這可沒有前例。”琺琉掃了一眼信件,稍微歎了口氣,“……十二區啊。”


    “你能想到什麽嗎。”


    “隻能想到一個人。”


    “我也是。”


    “但是,為什麽?”


    “剛才不是有個女人在嗎。”


    “之前還從來沒見過。”


    “你也沒見過?”


    “是啊。不過,從站姿來看,肯定不是易於之輩。”


    “恐怕,是悲慘劇。”


    “既然與emu有關,也隻可能是這樣了。”


    “是與悲慘劇有關的案件?”


    “伊安·戴德姆德。”琺琉眯起眼睛遠望著信件,“是主席的親筆呢。”


    優安哼笑了一聲。無論如何也無法將視線從琺琉的側臉上挪開,因此這笑一半是在自嘲。“這可是個連是否實際存在都不清楚的人物呢。”


    “是啊……”琺琉將信紙收進信封,轉了過來。


    四目相對。


    琺琉立即將臉偏開。“……


    怎、怎麽?”


    “不……”優安從胸口的口袋裏取出眼鏡戴上,“抱歉。不戴眼鏡看不太清楚。”


    “還是不見好轉?”


    “聽你的勸,我去找莫莉·利普斯診斷過了。據說視力一旦跌倒這個程度,就很難再恢複了。沒辦法啊。”


    “都是因為你太勉強自己了。”


    “我可不想被你說這種話。”


    “你背負的重量,我怎麽能比得上。”


    “這不是我一個人背負起來的,是大家在支持我,其中也有你。”


    “這種話……”琺琉低下頭,臉頰微微泛紅,“不要突然說這種話呀。”


    “是哦。”優安用右手中指推了推眼鏡。


    我到底是怎麽了。


    “——不過,悲慘劇啊。到底是怎麽扯上關係的?那個人老是接連不斷地惹上麻煩……”


    “還不一定呢。”


    “你還能想到別的可能性嗎?恐怕就是他又闖進了某些奇怪的事情裏去了——應該說他總是和闖進奇怪事情裏的人有關係,然後自己也被卷入進去。肯定是這樣沒錯。”


    “畢竟他天性愛管閑事。”


    “多虧了這天性才得救了的我們可是沒有資格指摘的。”


    “不然就像是恩將仇報呐。”


    “然而我們不可以與emu決裂。不。根本就不可能。”


    “是啊。我們的裝備大多數都是在emu的機術工廠製造的呢。”


    “不管怎麽想都不可能,不,根本就不需要想。”


    “仿佛被人掐著脖子呢。”


    “revice的產品也是emu製造的嗎……?”


    “哎?”琺琉措手不及地眨了眨眼,隨後立即在眼瞳中漾起了思索的波紋。


    “我也是突然想到。”優安搖了搖頭,“——先暫且不管這個。更重要的是這件事:拉夫雷西亞攻陷了歐克立德首都天都。今後,大量的難民恐怕會蜂擁至艾爾甸來……剛好在這個時間點、真是……”


    “這兩件事之間應該沒有關係吧。”琺琉試圖將手掌蓋在優安的手指上。


    卻突然停在了半空中。


    “嗯。”優安抓住琺琉的手,食指和中指夾住她的中指,“完全是兩碼事。看來我還是太焦躁了。”


    “那個人對你很重要對吧。”


    “就算重要,也是對先代而言。”


    “僅此而已?”


    “他是初代的朋友。”


    “emu也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才會特地提出約定的。”


    “說實話,我根本不擔心他。”


    “你很信任他吧。然而,卻還是坐不住。”


    “有什麽辦法嗎。”


    “有啊。”


    “拜托了,琺琉副長,通知他們一下就可以了。”


    “交給我吧,總長。”琺琉甩開優安的手指站起身來。


    優安拿起信封,以指尖擺弄起來。


    正要走出房門的琺琉突然停下腳步。“……啊。”


    “怎麽了?”


    “不……”琺琉轉過身來,捋了捋黑發,“倒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所以這才反應過來。”


    “什麽事,說來聽聽。”


    “真的是挺無聊的事哦?”


    “無所謂。”


    琺琉將視線投在優安的手邊。“就是筆跡啦。”


    “筆跡?”優安看著信封,“這封信的筆跡?”


    “是啊。不過,肯定是我的錯覺。”


    “你曾經見過?”


    “是本小說。”琺琉聳了聳肩,“琳迪隊長借給我的簽售書,在扉頁上,有作者親筆寫的短文。那筆跡相當有特色呢。”


    “很像嗎?”


    “當然應該隻是偶然,畢竟那隻是個稀鬆平常的作家罷了。”


    “誰啊。”


    “路易·卡塔爾西斯。”


    就這樣沿著環狀路向北前進的話,就會與瑪貝拉斯·古德·大街相交。路途並不遠,馬上就到了,但對於披著略顯髒汙的外套、拖著一條腿走路的這個男人而言,實在不是簡單的旅程。


    夜還未深,行人眾多,大大小小的馬車奔馳交錯,誰也未曾看上男人一眼。


    男人偶爾會停下腳步,如同很痛苦一樣氣喘籲籲。這一定是因為他很老、很弱。這種馬上就要死在街邊的男人,想必身上也沒有多少錢財。男人現在毫無價值。死了之後要麽是成為蟲子的飼料,要麽就是被垃圾穀的雇員們搬走。


    如同想要加速死亡的進程,男人趔趄著一步步前進。


    終於,終於抵達了十字路口。


    男人揉著腰喘了兩口氣,又小心提防著馬車,向著十字路口的正中央走去。


    他步履蹣跚,而直行的馬車速度很快,即使是正在轉彎的馬車,隻要碰一下就足以將男人撞碎。男人的行為可謂是無謀,假如有人正注視著男人的話,也許會覺得危險而去阻止他、或是想象著他被碾死的場景差點嘔吐、又或是一旁看著暗自偷笑,不過實際上根本沒有人注意到男人。因此自然也不會有人驚訝。


    男人的腳步看上去醉醺醺的,如同在空中浮著一樣。然而,就憑著這樣的腳步,別說是撞到馬車了,他甚至都沒有惹得車夫大吼大叫,就走到了十字路口的正中央。


    在那裏有一處牢獄。


    小小的牢獄。


    囚犯隻有一人。當然了,這處監牢一開始就是按照一人用的規模、僅為了一個人而建造的,而那人也自己希望一個人在這牢獄中存活下去。


    男人抓住柵欄,喘了一分鍾左右的粗氣。


    這處牢獄曾經被看客們圍得水泄不通,而現在卻隻是個單純的障礙物。再過不久,就會出現“這種東西立在十字路口正中央太礙事,希望將其移除”的聲音了吧。


    男人從懷中取出水壺,咕嘟咕嘟地大喝了一口。隨後背靠著柵欄,坐在地上,吸了吸鼻子。


    “……你有空嗎。”從牢獄中傳出了低沉的聲音。


    男人不作回答,隻是又端起了水壺。


    牢獄中的囚犯發出低沉的笑聲。“無聊的問題。一看就知道肯定沒有空。”


    男人注視著馬車的洪流,囁喏一般輕聲說:“你呢?”


    “日程表排滿了呀。被無所事事的時間。”


    “今後也會同樣如此。”


    “是啊。”


    “我來是想問你一個問題。”


    “光是能讓我不無所事事,就已是美妙至極。有什麽問題就問吧,我會盡數回答。”


    “你後悔嗎?”


    “這就是你想問的?”


    “不是。”


    “我不後悔。我從未因這個決定而後悔過。”


    “我想問的是,revice和emu簽過契約嗎?”


    “……為什麽要問這個?”


    “你不是說什麽問題都會回答嗎。”


    “和emu——並沒有直接簽訂契約。”


    “間接的嗎?”


    “各種渠道。借了機術工廠的一條生產線。”


    “工廠中有你的協助者?”


    “應該說是讚同者。畢竟emu是個監視社會,很過分的監視社會呐。因此有很多自己逃不出籠子,卻還是想要跳出來的人。”


    “社會?”


    “一旦進入就再也無法離開,隻能在其中永遠活下去。”


    “他們幫你的?”


    “我們原本就不是一個戰線上的,我有我想做的事,他們有他們的主張。”


    “既然利害一致,就能聯手。”


    “很遺憾,恐怕是不可能的。


    我這邊倒是想呐,隻是他們非常的膽小。那個社會就像是個獨占欲極其旺盛的女人,說是男人也行——二十四小時都被監視著、不自由、氣都不敢喘。做飯、吃飯、脫衣服洗澡、選擇衣物、甚至連穿衣服都要替你做。每時每刻都不停地多管閑事,當然前提是你不想著逃跑。”


    “然而你的計劃失敗了。”


    “是的。我是打算最終去襲擊emu的,不過沒能成功呐。他們應該已經忘了我了。至少,肯定得試圖忘了我。在籠子中雖然飛不出來,但總能唱唱歌討主人歡心。”


    “emu到底是什麽?”


    “是一種構造。”


    “……構造?”


    “這裏也一樣。”


    “你是說艾爾甸?”


    “也是個構造。”


    “能不能用我聽得懂的話來說明。”


    “你還是不要聽懂為好。”


    “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啊。”


    “你不是說了什麽都會回答的嗎?”


    “抱歉,沒想到話題會涉及到這些,容我撤回前言。”


    “我會讓你開口的。”


    “你做不到的。我決定了不說,就一定不會說,不管發生什麽也不會說。你應該清楚的吧?”


    “……你到底知道什麽。”


    “誰知道呢。話說回來,能不能讓我也問個問題,你不回答也無所謂。”


    “說。”


    “你恨我嗎?憤怒呢?厭惡呢?”


    “這你還不知道嗎?”


    “呀……多少還是知道的。”


    “那麽為什麽還要問。”


    “有的人可是覺得,那些憎恨、厭惡、令人愛憐的情感,全都是沒有意義的呀。”


    “你指的是誰?”


    “就是那些推動這個世界的——正試圖推動這個世界的人們呀。”


    “這和emu有什麽關係嗎?”


    “優安·桑瑞斯。”


    “怎麽?”


    “我也許是個無聊至極的渣滓,但我並不覺得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


    “你的思想與我何幹?”


    “ha·ha……”


    “你要是不說,我就會自己去查清楚。”


    “那就去吧。就算發現了答案,想必你也不會絕望。”


    “說得一副很懂的樣子。”


    “很高興見到你。”


    男人沒有回應,趔趄著站起來,拖著腿走了。


    囚犯獨自微笑。“就沒人……能叫一聲我的名字嗎。沒事……沒事。我會撐下去的。就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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