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轉眼已經是三年後了,河圖已經開始會跑來跑去了,見過的人都說這孩子長得靈氣,可就是有一點,三歲了,他還沒有張嘴說過話。高興的時候,這孩子會咧著嘴笑,不樂意的時候就隻會悶著頭,從來不哭。


    家裏也帶著孩子去瞧過很多地方,醫生都說這孩子是好的,沒什麽毛病。那些年,坤卜已經開始注意減少給人瞧什麽了,他認為這一切都是上天給他的懲罰。


    河圖四歲那一年,坤卜唯一的兒子得了白血病,這種病在那個年代幾乎就意味著是死亡。在與病魔苦苦鬥爭了一年之後,兒子也撒手人寰了,剩下爺孫倆相依為命。


    這些年的這些事,已經讓這個不幸了很多年的家債台高築,不得已,賣了屋子,也賣了田地,但凡是家裏值點錢的東西全都給賣了。


    在搬離剛剛建起沒幾年的大瓦房之前一個夜晚,童坤卜在祖師夜的畫像前斷了那柄桃木劍,也就是第二天,河圖第一次開口說話,喊了他一聲清脆的“爺爺”。稚嫩的聲音,讓坤卜抱著孫兒痛苦,帶著他給逝去的親人們上完香後,爺孫倆搬到了現在的地方。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童坤卜開始一病不起,他始終是一位脆弱的老人,已經經受不起接二連三的打擊。


    過往的那幾年,都是狗爺抽空給送點吃的,他倆既是童年的玩伴,又都是苦命人,再者狗爺始終覺得欠坤卜一份情。


    聽狗爺說完這些往事,查文斌不禁聯想到了自己,似乎兩人之間有著一樣的命運,難道這就是一個向天問道的道士的宿命嗎?


    有天機,就會有人去破解它。有的人用破解的天機來賺錢,有的人卻用來救人。如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被安排好的命理,從出生的時候便是注定了的,那人豈不都是成了老天的玩偶?


    查文斌堅信一點,道士不是隻簡單的整天麵對經書,感悟自我便會成道的。如果道是一個用來渡自己的,而不是用來渡世人,那麽他寧可自己不做這道士也罷。


    查文斌默默的為晚上的事情準備一些東西,這些程序他不陌生,很熟悉。狗爺見狀,也拿了點紙放在腿上疊起了元寶,查文斌見到他老眼裏頭都是閃著的淚珠,問道:“這疊元寶也是坤卜大爺教您的吧?”


    狗爺沒有回答,隻是含著淚說道:“是我把爹媽給活活氣死的,我總想給他們一些好的,現在也想給他一點好的。”


    這頓年夜飯,索然無味。


    狗爺的意思原本是吃過飯便過去,可是查文斌卻建議到點了再走,人在彌留之際,要想的要回味的東西太多,去了人反而會打擾到,就讓他靜靜的走吧。


    十二點差五分,查文斌和狗爺已經守在了那小破屋的院子外,不遠處村莊裏的煙花開始迎著風雪燦爛的射向天空,霎時把這個安靜的村莊一下就給拉進了濃濃的節日裏。


    河圖的哭聲很小,小到被這些爆竹煙花聲完全掩蓋了,查文斌推門而入,床頭的那個白發老人已經閉上了眼,安靜而慈祥,或許到這一刻,這位道士才真正放下了心頭的結。


    為人超度了一輩子的老道士,今天將會被一個晚輩超度,道家一代傳著一代,香火卻似乎燒的越來越弱,肯這般憑著良心做事的人已經太少太少了。


    過去按照規矩,大年三十過世的人得秘而不發,用一床被子捂著,一直捂到過了正月初三才開始白喪的事宜。這是因為,春節是一個喜慶的節日,沒有人會希望在新年的第一天就得去參加葬禮,那樣顯得太晦氣。


    可是童家在這個村子裏是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似乎他的死去對於大家來說都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消息,自從他病倒開始,除了狗爺這個老光棍會來之外,查文斌是這個家五年來的第一個客人。


    三枚報信爆竹依次升空,可憐那點響聲瞬間被淹沒在漫天飛舞的煙花中,誰都不會注意到曾經幫他們算過命看過風水的童家老人已經在這個冰冷的夜晚離開了人世。


    狗爺幫著查文斌把那扇搖搖欲墜的門板給拆了下來,想找兩條板凳給搭一個台子卻發現這個家真的是一無所有。


    為了讓他走的體麵一點,兩人又把那家裏唯一的家具:床給拆掉了,為的是能弄些架子。在入棺之前,一般都是放在門板上,等棺材來了,也得停兩天。這是因為不入棺材之前給親人的感覺都是他隻是睡過去了,一般人們認為隻有入了棺材的才算是真正的過世。


    大年三十,所有的人都休息,就連棺材鋪他們也去找過了,已經關門。村裏的木匠說,即使是有木料,今兒個給再多的錢,他也不接這活,晦氣。


    狗爺家裏倒還有一口棺材,他上無老,下無小,連送終都得是自己給自己準備。所以年輕的時候,袋裏還有點閑錢,就給自己弄了一口棺材,之前已經跟查文斌一塊兒用雙輪手推車給運到童家了。


    河圖隻是哭,抱著他爺爺已經開始變冷的身體哭個不停,哭到連查文斌的心都碎了。看著這位老哥,他就在想,自己幾十年後會不會也是這般場景。


    抱起那孩子,查文斌哄他說爺爺隻是睡著了,等外麵的大雪化了,田埂上的花兒開了,爺爺就會醒過來了。


    狗爺說是要去通知一下村裏的人,可是查文斌卻阻止了他,大年三十的,還是讓別人過個開心的年吧,去了,別人還得背地裏罵你觸黴頭,真有心的,明兒訃告一發,該來的還是會來的。


    白色本就是這個季節的主打色,都說瑞雪造豐年,可這般漫天洋溢的雪花在查文斌看來更像是一串串從天而降的紙銅錢。院子裏查文斌伸出手接了一片大雪花,沒多久,便融化在了他的手心。


    這就是一個道士最終的歸宿,家徒四壁,孤家寡人一個。查文斌摸出一把白紙錢來揚天一撒,眼含淚花的喊道:“坤卜前輩一路走好!”紛紛落落的紙錢和雪花一起落下,飛到了院子裏的每一個角落。要說這種死人場麵,查文斌是司空見慣了,他為什麽會落淚,隻是因為老人和他一樣是道士。


    門口一對查文斌親手寫的白紙黑字對聯已經貼起,上聯:桃木分封劍氣當年橫天下;下聯則是:黃粱入夢君星一夜隕故裏!


    沒有吹拉彈唱的嗩呐鑼鼓,沒有嚎啕震天的哭靈大隊,也沒有花圈連綿排成隊,童坤卜死的時候,家裏連身壽衣都沒有。查文斌不想這位前輩走的太寒酸,翻遍了家裏的每一個角落,穿在他身上這件補丁貼著補丁,棉花都已經空了的襖子已經算是比較像樣了。


    對於一個真有本事的道士而言,他想賺錢,其實比什麽都簡單。


    最後,查文斌翻出了自己那件從家裏帶出來的道袍,也是他師傅身前穿的那一件讓狗爺給老哥換上。


    狗爺哭的那叫一個厲害,他說,給坤卜擦身的時候,發現他瘦的全身也隻剩下一把骨頭了,那是餓的。


    用白布給小河圖做了一件孝衣,這孩子懂事,硬要給查文斌和狗爺磕頭,這種場麵任憑已經看透了生死的查文斌也不忍再繼續。


    狗爺抱著那孩子哭,查文斌則站在了門口望著天哭,他不禁想大喊:我們做道士的,究竟是得罪了誰?


    就在他傷心的時候,小河圖哭著跑過來拉著查文斌的褲腳,查文斌低頭一看,這孩子伸出一雙髒兮兮的手,手掌心裏有一個紅包,是剛才狗爺給他的壓歲錢。


    河圖哽咽著用稚嫩的聲音說道:“伯伯,我這裏有錢,你可不可以幫爺爺買雙鞋。”


    查文斌轉頭一看,木板上的那具屍體雙腳還是光著的,因為冷,整個腳掌幾乎都已經凍裂開。


    慢慢蹲下身子,查文斌抱著這孩子的腦袋輕輕貼在懷裏說道:“以後,伯伯每年都會帶你給爺爺買新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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