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年關的時候,王氏為蔡斌又添了一個兒子。這倒是打破了蔡家幾代單傳的怪圈。作為幾輩子以來唯一的一位二公子,小家夥從一開始就注定了自己會備受關注的命運。


    這不,剛能離了產床,小家夥兒就被一家樂嗬過頭的人圍在了當中:當阿公的那位抱著小兒子合不攏嘴,當兄長的更絕,直接扒著弟弟的繈褓,用直楞愣呆呼呼地語氣滿是殷切:“快,快叫哥哥……叫哥哥……”。大姊稍微好點兒,她還知道點克製,隻是手扯小褥子,拿食指小心翼翼地請撫著弟弟前額,然後跟旁邊有些發呆的幺妹說:“阿媚,你看二弟長的,跟你小時候簡直一模一樣。”


    蔡嫵似乎沒聽到這個問題,仍舊趴在包裹小團子的褥子邊,笑咧著換牙的嘴口靜靜地看。她的身側,張姨娘正拿溫熱的帕子給她母親細細地擦手。她的麵前,阿公、兄姊在犯傻地逗弄著粉嫩的新生兒。蔡嫵抽了抽鼻子,悄悄地靠到阿公身邊,一邊一個抓起兄姊的手,偏頭狀似無意地眨眨眼:哎,今天的陽光真刺眼,照的人眼睛犯疼。鼻子泛酸。


    蔡家新生二公子出滿月的時候,大年初六,蔡府正沉溺在過年和得子的喜悅中時,一個噩耗當空而來。蔡嫵的二姨母,那個瘦銷要強,失明病中仍風華不減的美人兒,在年初五的夜裏合上了那雙漂亮的杏眼,兒女繞膝下,與世長辭。


    蔡嫵聽到消息後,呆了幾秒眼淚一下奪眶而出。她旁邊的阿婧一把摟過妹妹邊安慰著:“不哭不哭,阿媚不哭”,可偏過頭,她自己的淚滴倒已經落在蔡嫵發間。而生產剛剛足月的王氏,更是被此信兒打擊的眼前一黑,昏倒過去。


    一場盛宴,轉瞬淩亂。


    吊唁場裏,蔡嫵呆呆地看著眼前熟悉的葬禮程序和不熟悉的賓客親朋,忽然生出一股生疏和無力感:這是她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二次失去親人。所謂富貴在天,生死有命。多人聽得懂,卻少人看得破。蔡嫵她就是一個俗人,眼睜睜看著她們病倒,看她們衰弱,看她們一個個離去,她心裏難過得要死,對這束手無策的感覺也討厭的要死。蔡嫵沉默地低下頭,盯著自己的手,良久無言。頭一次,她想為生老病死這事改變點兒什麽。


    於是自那天回府以後,蔡家人發現,他們家二姑娘就跟變了一個人的,一堆亂七八糟的閑書統統被放到了榻下,有事沒事就愛坐在她自製的小馬紮上,攤開絲帛,托著腮幫一愣一個下午。不時還會往絲帛上寫寫畫畫。但她寫的東西都是些啥意思,沒幾個人瞧得明白。


    所以,幾天之後,當邋遢老神棍又冒到蔡嫵房間的時候。老頭兒見到的就是一個跟平日不太一樣的小丫頭。他躡手躡腳繞到蔡嫵身後,瞅了眼帛上內容就不耐地拿拂塵敲了敲蔡嫵腦袋:


    “我說丫頭,你這是寫的都什麽?流感?那是什麽東西?過敏?什麽意思?又是你心血來潮冒出來的新詞?”


    蔡嫵像沒聽到一樣,繼續絞盡腦汁回憶自己前世知道的醫學常識並記錄在案。


    老神棍鬱悶了,那拂塵的線掃掃蔡嫵的額頭:“老道兒跟你說話呢。”


    蔡嫵這才愣愣轉頭,撥開拂塵盯著老道兒好一陣子才悶悶地說:“我二姨母沒了。”


    哪知老道聽完卻不帶絲毫驚訝。仿佛早就看穿生死似地拍拍蔡嫵腦袋:“沒事沒事,看開點兒。道法自然,有生有滅。這很正常的無需憂心。再說,你不是還有老道兒我陪你玩嗎?老苦著臉幹嘛?”


    蔡嫵正在傷心,反應自不比以往,聽他說話隻下意識呆呆接口:“那萬一哪天你也沒了怎麽辦?”


    “啊,呸呸呸。怎麽說話呢?什麽叫老道兒我也沒了?老道我可是號稱不在三界,跳出五行的人。沒個百八十年我沒不了!”


    蔡嫵可有可無地瞥了他一眼,頭一轉,又繼續回憶後世醫學了。


    老道兒傻眼:咦?她今天怎麽不跟我吵了?看來真是被她二姨母的事給激到,竟然一點精氣神都沒有了。


    “媚丫頭,你也不用太難過。老道兒跟你說實話,你二姨母這病啊,積年頑疾。壓根兒就治不好。要不是她幾年前遇見了華老頭兒,她墳頭草早就能長兩三年了!”老頭兒邊說邊彎下腰,掃了一眼蔡嫵的字,立刻怪叫地嘀咕:“嘖,你這寫的什麽呀?字那麽醜。內容還亂七八糟。消炎?這是什麽意思?風邪入體?還有清熱解毒,那不是該用三七嗎?活血化瘀?難道還有比針灸起效更快的法子?”


    蔡嫵開始沒理會他,後來聽老頭兒說的好像有點行內人的味道,才轉臉過去,兩眼放光地上上下下打量著老頭兒。


    老爺子被她盯得發毛,住了嘴警惕地問:“你想幹嘛?”


    蔡嫵滿眼晶晶亮的期待:“你懂醫理?”


    老頭一甩頭,揚著脖子得意萬分:“這還用說?老道兒我可是一身的本事。不過區區醫理,能難得到我嗎?老道兒精通精通丹鼎之法、岐黃之妙。房中之術、養身之道,通氣之理,上到……”


    “停!”蔡嫵不待老道爺吹噓完就很經驗地做了暫停的手指:天知道他這麽絮叨下去會絮叨到什麽時候。


    “我想學治病救人!”


    老道捋捋胡子不以為然:“哦,你說燒符水煉丸藥啊?成,這個我也可以教你。”然後小聲嘀咕了一句:“雖然沒於老頭兒教得好,但夠你學的了。”


    後一句聲音太小,蔡嫵隱約聽了大概也沒去計較這於老頭兒又會是哪個神棍處的人。隻好硬著頭皮糾正:“不是符水丹藥!是治病救人!正經醫道!醫道!懂嗎?望聞問切的那個!”


    老頭兒撇嘴不滿:“醫道醫道?說的好像老道兒教的是邪門歪道一樣。針灸術老道兒也懂的。雖然沒有華老頭兒一樣出神入化,起死回生。可好歹也是靠它混過飯,教你完全沒問題。”


    蔡嫵懷疑地看了看他,發現他確實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才猶豫一下試探說:“那你以後就教我醫術?”


    話出口,她才遲鈍地反應過來老道兒剛才好像說了一個叫華老頭的人。這不是蔡嫵第一次聽他嘴裏蹦出這個名字,但每次都被老神棍不著調的形容搞得摸不清這人到底是誰?


    因為這位道爺嘴裏的華先生一會兒是說話死難聽死難聽的混蛋。一會兒又是態度和藹言笑晏然的老人家。一會兒是舉止暴力抬手抽人的瘋子。一會又是救人性命慈悲濟世的活菩薩。蔡嫵想要是真有這麽個人,那這人肯定是精神分裂。不過蔡嫵回憶醫學回憶的有些新啟發:這位“精神分裂”不會是神醫華佗吧?


    這想法剛冒頭,蔡嫵自己就打了抖:不可能!華神醫,醫道醫德彪炳千古,幾千年後的醫院還掛他畫像呢。他怎麽可能跟老神棍說的一樣。再說老神棍嘴裏一向沒譜。他要是認識神醫,早宣揚的天下皆知了。


    不過出於謹慎,蔡嫵還是多問了一句:“你說的那個華先生,他……是什麽人?”


    老頭兒眼下正哀怨自己好好的,為什麽忽然失言對剛收的小徒弟承認自己針灸術不及華老頭兒呢。此時聽蔡嫵問起,立馬沒好氣地嗆回來:“什麽什麽人呢?那就是瘋老頭兒!長的慘不忍睹!說話難聽衝耳!舉止古怪囂張!噢,對了,他還潔癖!潔癖!”


    蔡嫵扶額無語,撐著眼皮瞄了下眼前人的衣著打扮,心裏默默補充:其實……是個人跟你比都是潔癖的吧?


    可是這麽一對照。老道兒也不像胡扯,或者,那這說的應該不是神醫。蔡嫵遲疑裏一下,模糊的前世記憶裏,華佗這時按照記載最多四十多歲。還算不上老頭兒。可能老道嘴裏說的隻是一個同姓華的大夫?


    就在她走神時,一邊老道士開始不滿了。


    “嗨嗨嗨,想什麽呢?拜了老道兒就不要再惦記別人了!你前幾天還跟我花心遭雷劈呢!姓於姓華那兩個老小子誰也沒我好!從明天開始我就教你針灸,你好好準備。我先出去吃點點心。”話音一落,蔡嫵還沒反應呢,他就又刮到屏風後頭“呼”的一下沒影了。留下蔡嫵一個人支著毛筆對著“流感、腸炎、胃出血”的現代醫學術語的布帛發傻。


    第二天的時候老道帶著兩幅畫的滿是人體奇經八脈周身穴道的羊羔皮來了,在遞給蔡嫵一張以後,開始拿毛筆指著另一張圖解說:


    “我們今天來認識穴位。先認穴位名。這是百會穴,手足三陽經交匯之處,屬督脈,歸陽……”


    蔡嫵開始看圖聚精會神地聽,不時還提問幾句。可聽著聽著她就發現老道兒講的有些不對勁:“等等,等等。我問一下:奇經八脈和天體星象有什麽關係?”


    “這個說來話長:道法有雲,道法有雲,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所謂世間萬物,同根同源,始於虛無……”


    看著言辭間眉飛色舞的老道士,蔡嫵忽然有種“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的錯覺:上當了!上當了!你說我當初到底是怎麽樣的腦袋抽風才會信了他呢?


    水深火熱的日子持續了有半個月,蔡嫵終於受不住地開始低燒抗議了。老道兒先時還給嚇了一跳,待神在在把了脈,老臉一鬆:“啥事沒有。該換牙了。”


    蔡嫵愣了:換牙會發低燒?她以前都不知道。呃……也有可能是上輩子換牙離得太久遠,她忘差不多了。


    王氏對自己女兒換牙這事,還是相當上心的,特地給廚房囑咐了一堆需要忌口的東西,然後又告誡了蔡嫵一堆注意事項,比如吃東西該怎麽吃,換下的舊牙應該怎麽處理之類。生怕一個疏忽,讓小女兒生一口參差牙。


    針對她那條:“要把上牙丟房頂,把下牙丟水溝,人才能長口齊整的貝齒”的理論,蔡嫵是相當不以為然的。可是杜若不知道啊。杜若小姑娘對蔡嫵那是忠心耿耿的很,凡是可能對蔡嫵有好處的事,不管真假,一律矢誌不渝地遵循。凡是可能對蔡嫵產生壞處的事,更是寧信其有,嚴防死守。


    所以,蔡嫵剛一換牙,杜若就開始緊張兮兮盯著蔡嫵瞧,琢磨她這次換的是上牙還是下牙,然後等著去按王氏所說處理掉。蔡嫵被她瞧得,渾身古古怪怪,好幾次都恨不得找地縫逃出去。


    結果真等到換下第一顆牙時,還是出了點小插曲。


    乳牙掉了,被杜若收了。小姑娘一大早就站到蔡嫵床頭,義正言辭低要自家姑娘起床,去把牙齒丟水溝去:夫人可說了,要姑娘親眼看著扔掉才算。所以,她必須把姑娘叫起來,賴床不好。


    蔡嫵打著哈欠迷糊糊被拉起來,,手裏被塞了什麽東西,她也沒注意。直接套上衣服被杜若牽著走了。快到目的地的時候,杜若頓住腳,看著蔡嫵:“姑娘,快到了。東西拿出來吧?”


    蔡嫵這才回神,眨眨眼瞧瞧杜若:“東西,什麽東西?”


    “早上杜若給你的小錦囊啊。那裏是您今天要丟的東西。”


    蔡嫵這才反應過來,一把拍到自己額頭上,手伸進袖子,掏啊掏,掏了好久,什麽也沒淘到,不由悻悻:“杜若,好像……沒了。”


    杜若一愣,臉色立刻一下哭喪,卷起蔡嫵袖子在原地打轉著急:“沒了?怎麽會?杜若明明放進去了啊。”


    蔡嫵還沒見過她這麽焦躁的樣子呢,瞧著杜若要急紅眼的樣子,蔡嫵趕緊柔聲安慰:“別著急,別著急,不怪你。興許是我剛才走到急,掉路上了,咱們在地上找找,說不定就能找到呢。”


    說完蔡嫵就彎了腰,神情專注地掃視起來:她倒是不擔心牙齒丟了不會長出來的事,她就是看著杜若那樣子心疼罷了。杜若可是她要的人,今天這事不管是她的錯還是杜若的錯,鬧到王氏那裏都是杜若的錯!她要是連自己人都顧全不住,那就白給這一遭了。


    杜若聽到她話後,抽抽鼻子,也跟著低下頭,在地上仔細尋摸起來。


    “你們在找什麽?”一個清朗的男孩兒聲音插進來。


    蔡嫵頭也不抬,順口回答:“奶牙。”回答完以後才反應過來:咦?這不是哥哥聲音啊。哥哥正變聲期,那副公鴨嗓比唐老鴨還不如呢。哪裏會這麽清朗?


    蔡嫵有些機械地扭過頭:入目是一位十多歲的男孩,劍眉星目,英俊斯文。此時正站在不遠處好奇地望著她跟杜若。見她回頭對微笑了一下:“需要幫忙嗎?”


    蔡嫵眨了下眼,下意識地回了句:“你知道我奶牙長什麽樣?”


    話剛說完,蔡嫵就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這什麽問題?真是太二了!


    男孩兒聽後也是“撲哧”一下笑出聲來:這就是當年那個小姑娘——阿平的幺妹?這麽些年過去,她怎麽還是好玩?


    “或許,我知道。”男孩聲音溫溫和和,聽上去像是清風過耳。


    蔡嫵尷尬地想找地縫鑽進去。她壓根兒就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這個人,此時聽到這話更是惱羞成怒。抬頭梗起脖子,帶著大小姐特有的嬌縱對男孩兒說道:“不用你幫!你是誰呀?怎麽會在我家?”


    男孩兒倒是好脾氣,看著蔡嫵被氣得漲紅的小臉,垂了眸輕笑著答道:“在下管休。現是令兄蔡平的伴讀。”


    蔡嫵愣了。張牙舞爪的胳膊頓在半空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她是知道哥哥會在年後有伴讀的阿公都交代他們兄妹了,說伴讀是管家叔叔的兒子,之前一直在鄉間跟老拳師習武,年後來家。還專門囑咐他們把人看做自己人,千萬不要擺臉子給人家。


    結果,她倒好。這啥也沒幹,先吼了人家一通。這可是被老爹老娘看好的蔡家高管預備役第一人呐!他要是小心眼愛計較的,那她今天這丟人行為不得傳出家門口啊?


    蔡嫵臉色變幻不定,偷眼瞥著眼前那人,不知道下一步該幹嘛。道歉?好像不至於。解釋?似乎也犯不著。那該咋辦?


    正糾結呢,杜若姑娘來救場了:她在一個很合時宜的空當裏,撿到了那枚罪魁牙齒,又在很有眼力勁兒地站起來湊到了蔡嫵跟前,打斷了蔡嫵胡思亂想:“姑娘在,找到了。咱們拿去丟了吧?”


    蔡嫵暗舒了口氣,邊給杜若丟著讚許嘉獎的眼神,把杜若看得莫名其妙。邊回頭對著管休幹笑:“那個……管……”管什麽?管休?太沒禮貌。先生?他還算不上。管主事?他還不是呢。管公?這才多大就叫公?


    想來想去蔡嫵一咬牙,一跺腳,視死如歸地喊了句:“管……休……哥哥,蔡嫵還有事,先少陪了。”


    話音一落,蔡嫵也不敢看管休反應,直接抓了杜若胳膊逃難似的往一旁溜走。


    留下管休一個人在原地看著兩人的背影,肩膀抖動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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