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氏是第二天一早接到的蔡斌的拜帖,當家主母在看完帖子以後,瞬間就猜度起了親家公的意圖:這是想在姑娘及笄以前,給兩個孩子製造點見麵機會還是聽到了什麽風言風語,對這門親事不確定了?


    當娘的不敢怠慢,立馬就派人去找經常在外頭漂著的郭嘉。結果事有不巧,平時很存在感很強的人這次竟然不見了。不光常待的杜康酒肆沒有他,連經常光顧的其他酒家也沒有。劉氏著急,趕緊加派人手往他同窗好友那裏找。


    荀彧那裏?不在!戲誌才那裏?不在!郭圖那裏?不在!辛評那裏?還是不在!親家公眼看都到家門口了,正主還下落不明!劉氏著急的頭發都要白了,思來想去沒招使,隻好自己出門先迎候蔡斌。讓底下人繼續找。


    荀彧幾個聽說消息的也沒閑著,一道幫忙來緩解困局。可這事兒就偏邪性了,平日郭嘉常去的地方愣是沒有他影子。荀彧郭圖他們隻能咬牙往各處朋友那裏一家一戶打聽。總算是在快中午的時候,從一位同窗那裏得知:“你們找奉孝啊?他不是昨天被仲德先生帶去東阿下棋了嗎?怎麽你們不知道?”


    我們哪裏知道啊?


    荀彧郭圖幾個都無語凝噎了:程老爺子那棋癮上來可怕的要命,他們都是能躲多遠躲多遠,誰像奉孝似的,哪裏是刀刃往哪裏撞!


    有了結果荀彧立馬通知其他幾路人馬,順帶往郭府遞了消息:伯母,奉孝隨著仲德先生去東阿了。最快可能也要今天下午趕回來了。


    劉氏得信兒的時候正跟蔡斌在廳裏聊天拖延時間,這會兒聽到根底,兩位老人的臉色立刻就不好看了。尤其當娘的那位,尷尬地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也就蔡斌涵養不錯,隻片刻就恢複過來,清清嗓子問劉氏:“嘉兒平素也是如此?”


    劉氏臉一僵,笑得很不自然:“那倒不是。他平日還算聽話。我說的,他都照做。”


    蔡斌垂下眼睛,不置可否繼續問:“他這出行在外,不跟嫂夫人招呼一聲嗎?”


    “兒大不由娘啊。何況這孩子從小就是個有自己主意的人。”劉氏很是委婉地遮掩了一下實情,跟蔡斌笑言,“要這樣去闖闖也沒什麽。男孩子拘在家裏,總不合適。”


    蔡斌捋著胡子笑笑,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隻是接下來他都很巧妙地跳過了這個不愉快的話題,寒暄了其他事。等到半個時辰以後,能寒暄的都寒暄完了,蔡斌才禮貌的起身告辭,帶著薛哲回去杜康酒肆。


    到地兒以後薛家兄弟問他:“東家,你看的那位郭家公子性情如何?”


    蔡斌臉一繃:“人不在,沒見到。”


    “啊?沒見著?”


    蔡斌蹙著眉點點頭,一副不想多談的樣子。


    薛哲趕緊轉移話題:“東家,咱們今天還要啟程嗎?”


    蔡斌捋著胡子:“阿哲先帶人跟我去長社。其餘的隊伍,讓林中帶著,阿媚隨行。”


    薛哲茫然地眨眨眼,似乎完全沒弄明白自己東家的意思:怎麽好好的就要兵分兩路了?


    薛林看他要問出口來,一把將他拉住扯到門外,低聲點撥:“東家這是讓郭家親事亂得心裏窩火,正煩呢。想避開二姑娘一個人想點事情。哥,你可機靈點,別亂說話,觸了東家黴頭。”


    薛哲恍然大悟,回過神來就開始瞪自己弟弟:“還用你廢話?我能看不出來東家心思?”


    薛林倒不在意:“行行,你聰明,你看的出來,是我多話行了吧?我這就去樓上看看二姑娘出行事,你自便。”說完也不管薛哲跳腳與否,直接繞開他上了樓上客房,通知蔡嫵樓下用飯。


    蔡嫵在吃飯的時候才知道蔡斌要提前離開,不跟他們一處。


    “阿公,你昨天不是說要在陽翟呆一天嗎?怎麽現在又改主意了?”


    昨天說呆上一天那是想讓你見見你未來夫婿啊。可現在看……三人成虎啊,阿公現在都不知道到底該不該把你許配給郭家了。


    蔡斌有苦難言,望著女兒說:“不必了。我們今天去長社。你先在這裏給你林叔做個幫襯,下午時候跟著他趕去長社跟我們匯合。”當阿公的到底還是沒有把心裏的擔憂說出來,這種事長輩擔著就好,沒必要把孩子拉下水跟著他一起忐忑不安。


    蔡嫵可不知道自己父親的諸般糾結,在聽到蔡斌吩咐後,想了想,沒發現什麽不妥,也就很乖巧地答應了。


    飯後蔡斌帶著人離開。蔡嫵在收拾好一切以後,也跟著林中出了城門,踏入陽翟官道。


    幾乎是前後腳的功夫,從東阿來的郭嘉也從官道的另一頭策馬往陽翟趕:他是兩天一夜沒回家,被仲德老爺子拽走的時候,招呼都沒來得及給家裏打,不曉得他母親該著急成什麽樣了。


    他身後的柏舟更是在嘀嘀咕咕地小聲抱怨:“先生,這次回去肯定又要被夫人罵了。你眼下還有黑影呢,肯定是一宿沒睡。仲德先生也真是的。不就是下個棋嗎?用得著這麽認真啊?”


    郭嘉瞟了眼柏舟:“知足吧你。好歹我是一晚上就從他手底下逃出來。文若當初被他抓著下棋可是兩天兩夜沒合眼。這老爺子可怕得緊:你輸了,他說你不陪他好好下;你贏了,他非要再跟你來一盤。”


    “那先生是輸了還是贏了?”


    “我?”郭嘉壞笑了一聲,眨眨眼睛,“十盤和棋,他就饒了我了。”


    柏舟愣怔了:能跟程仲德下十局和棋的人,腦子肯定不是一般人能看明白的吧?


    郭嘉朝柏舟揮揮手:“別發呆了,趕緊走,趕緊走。先生我累了一天,又趕了夜路,現在飯還沒吃呢。”


    柏舟瞬間回神,“哦”了一聲打馬跟上,往陽翟奔馳。


    陽翟官道,一方是幾十人的商隊轔轔而行,一方是兩騎快馬揚鞭疾馳。兩隊錯蹬時,一直在官道上沒怎麽見過商隊以外行人的蔡嫵好奇地掃了馬上人一眼,頓時整個人就僵住:好一雙熟悉的眉眼!


    清澈明透,像泉水一樣,倒映人心。似星灑蒼穹,如夜空一樣,盛滿了點點爍爍的光。


    蔡嫵覺得心跳瞬息就加快不少,呼吸也有些滯澀。她立刻捂住胸口,掩飾性地扭過頭不再去關注一眼:看了能怎樣?這雙眼,這個人注定是讓她心悸心動,卻隻能遠觀遠望的存在。


    可郭嘉是多敏銳的一個人?本來官道上就沒別人,這一支商隊過去,郭嘉自然會暗中留意,這會兒偏又從商隊裏投射來一道別樣目光,他絕對有所察覺。


    隻是利害不知,郭嘉沒馬上回頭,等到錯蹬擦肩後,才悠然轉向,正好就見最前那位少年郎遮掩已過,露出一張秀婉姣美,明豔嫵媚的臉:麵相隱約熟悉,絕非男兒應有!


    郭嘉一下就勒了馬韁,駐足蹙眉,沉吟思索。


    “先生?先生?”柏舟一頭霧水看郭嘉停下,揚手對著他揮了揮,“您看什麽呢?”


    郭嘉眯了眯眼睛,用下巴示意下蔡嫵的方向,輕聲道:“柏舟,你看剛才那人如何?”


    柏舟回過頭,望著商隊裏蔡嫵的背影困惑非常:“什麽如何?”


    “做你主母如何?”


    柏舟眨眨眼,看看郭嘉,又扭頭看看蔡嫵那男裝的背影,冷汗“唰”地一下就下來了:“先……先生。您可別胡來!您可是訂了親的人,主母還在潁陽等著您去迎娶呢。您……您……”


    柏舟被這條“先生看中一個男的做主母”的消息刺激得腦袋打結,說話磕磕也巴巴,前不搭後。沒一會兒就急出了一身汗。


    郭嘉無語地看了眼柏舟,哭笑不得:“你想什麽呢?那是個女的!你將來的主母!”


    柏舟傻眼了:“女……女的?主母?真的假的?先生你又在騙柏舟吧?主母不是該在潁陽呆著嗎?怎麽會來陽翟官道?”


    郭嘉挑眉聳肩:“我也不知道,回去一打聽不就清楚了?”


    柏舟點點頭:說的也是。回去就什麽都清楚了。犯不著費心思猜。


    於是主仆倆快馬加鞭趕進陽翟城,一路到了府門前。剛下馬,就見一個老大夫從郭府裏出來。郭嘉心裏“咯噔”一聲。跳前幾步,把韁繩一扔,大步流星就往廳裏趕。


    廳中劉氏正正襟危坐地等他呢,見他急火火進門,“啪”的一下就拍了桌案。郭嘉被嚇了一跳,抬頭望向劉氏,發現她除了臉色微白,表情氣惱外並無不妥後,才微微舒口氣:“娘,我……”


    “別叫我娘!”劉氏瞪著兒子,語帶火意,“你能耐啊。如今出門都不跟我這當娘的說了。有本事你在外頭呆著,一輩子別回來!”


    郭嘉趕緊垂下手,態度端正誠懇:“娘,兒子知錯了。”


    “你知錯?你哪回不是知錯?也沒見你哪回真的改了。”劉氏似想起前事,臉色瞬間變得難看,瞪著郭嘉氣咻咻道,“你知不知道為了你驚動了多少人?文若、公則那幾個孩子差點兒把陽翟城翻過來找你!你……你倒好,跑去東阿下棋?下棋你不會往家裏招呼一聲嗎?啊?”


    當娘的越說越火,“嘭”的一下又拍了桌子,聽得郭嘉一個哆嗦。還沒等辯白幾句,劉氏自己已經岔氣咳嗽了。


    郭嘉趕緊上前拍撫劉氏後背:“兒子知錯了。真的知錯了。娘,兒子下次絕對不會再招呼不打就往東阿走。您消消氣,消消氣。”


    劉氏緩了一會兒,抬起頭看著又恢複孝順聽話狀的兒子,無奈地長歎了口氣,拉起郭嘉的手,開始語重心長:“嘉兒,你也不小了。你就不能讓為娘少操點心?你知不知道你這次去東阿錯過了什麽?”


    “錯過什麽?”郭嘉順著問了一句,實際上心裏已經隱隱有了答案。


    劉氏搖搖頭,從袖袋拿出一張拜帖:“你蔡伯父來了。等了幾個時辰都沒見你回來。我也剛聽說,他這次好像是帶著女兒一起的。嘉兒,人家女方做到這份上,已經夠仁義了。你呢?你對這親事到底是怎麽想的?還想不想要這門親了?啊?”


    郭嘉似乎沒聽進去她說的,正盯著拜帖走神。劉氏一個揚聲:“我問你話呢!”


    郭嘉“唰”得把拜帖一合:“程老頭兒險些壞我大事!母親稍坐,兒子去去就來。”


    “你去幹嘛?”


    郭嘉一隻腳已經出門,聽到這話沒頭沒腦回了句:“想辦法彌補下這事的損失。”


    彌補?彌補有什麽用啊?劉氏盯著門口,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對身後侍女吩咐:“冬梅,去讓郭海請官媒過府。夫人有事托付她。”


    侍女應聲退下,留劉氏一個人在屋裏長籲短歎:哎,她是不指望那混小子能開竅想起這事了。要真靠他把人家姑娘娶回家?她墳頭草都兩尺高了。還是她當娘的給他打算著吧。


    郭嘉真像她想的那麽不靠譜?絕對不是。他那話說的可是一點也沒玩笑,話出口,他就立刻跑荀彧那裏去了。


    荀彧一大早被折騰起來找人,這會兒正迷糊補覺呢。郭嘉一來,人也給吵吵醒了。


    “明天陪我去潁陽。”


    荀彧正洗臉醒神呢,聽到這個都愣了:“你們嶽婿是要幹什麽?先是你嶽丈來陽翟你不在。再是你要去潁陽他不在。奉孝,你想什麽呢?”


    郭嘉眸光銳利,言辭簡潔:“當然是想趁著蔡家主心骨不在的時候把親事拿下來。”


    荀彧蹙眉,“怎麽?有變故了?”


    郭嘉眯眯眼睛:“之前沒有,現在難說。”


    “好。明天我陪你去潁陽。”


    “夠意思!”郭嘉一下拍在荀彧肩膀上,差點兒把人給按臉盆裏。目的達成的郭某人看著濕漉漉的荀文若先生嗬笑著表示了下歉意,然後揚著手,離開了荀府。留被濺了一身洗臉水的荀彧看他背影苦笑搖頭。


    被自己心念少年記掛上的蔡嫵對自己未來命運的事兒卻渾然不知。在再見郭嘉後,刻意被她遺忘的訂親事又浮上了心頭,讓她不禁有些鬱鬱。加上從陽翟到長社一路所見越來越淒淡,蔡嫵的心情也越來越沉重。


    從長社到陽翟的官道附近,延綿十幾裏被燒成了焦土,寸草不生。那是幾年前皇埔嵩將軍的官軍打敗波才的黃巾軍留下的痕跡。彼時無數百姓欣喜於官軍大勝,尤其潁川人,更是餘慶不已。可是如今再看,蔡嫵覺得不管這場仗誰勝誰敗,為之付出最大代價的都是那場大戰裏陣亡的將士和大戰後田地荒蕪的百姓。


    看著不時從商隊遊蕩過去的襤褸路人,蔡嫵覺得整顆心都揪在了一起。有麵黃肌瘦,形容憔悴的孩子伏跪在道旁似乞討又似賣身,見到蔡家商隊經過,眼睛一亮,緊緊盯著人馬,似要靠近哀求。可是人還沒起身,就被林中手下的弓箭隊給嚇了回去。林中,這個在蔡嫵印象裏謙和沉默的男人,在踏入官道後就對手下下令:凡靠近車隊十步以內者,以搶劫論,可拉弓射殺。


    勢亂人心穢。若非迫不得已,林中又何必如此以防萬一?


    車到長社城的時候,有群流民出來城郭。蔡嫵幾乎下意識去看林中,卻見林中隻揮手示意,帶著隊伍後撤了幾十步,讓開了道路。


    流民群中一個衣衫襤褸消瘦單薄的女子,眼睛突出,塵麵霜鬢,在看商隊讓開道路後,並沒立刻離開,而是回望著長社城,幽幽唱出一首淒涼調:“野萍蒿草起,離我故裏閭。廣路人煙稀,行者衣襤褸。道旁羅白骨,城下野雞啼。出行西郭門,墳塋鬆柏密。白楊悲蕭蕭,前途杳渺渺……”


    蔡嫵聽著那斷斷續續的曲子,眼中忽然一酸:物傷其類,從來沒有哪一刻讓她像現在這樣哀慟。也從來沒有哪一刻讓她像現在這樣慶幸。她覺得自己好幸運:生在蔡家,衣食不愁。上有父母庇佑、下有兄姊相護。她隻需當個乖巧孩子,時不時裝裝糊塗,賣賣嬌,討討巧就足夠。


    即使施粥,她也更多以局外人,善心者的身份看待受施者。她同情他們,可憐他們,卻也同樣是仗著蔡家提供的堅實後盾,站著優越者的高度俯視他們。她對那些人,從來沒有感同身受。


    可是如今這趟出行,蔡嫵卻覺得自己心裏似乎漸漸明朗了,她開始理解管休當年的決定。看九州兵燹,父老飄零。肉食者碌碌無為,下位者殘喘苟活。廣闊天地間黑幕沉沉,哪個有誌男兒不想奮起作為,扶廈挽瀾,解民倒懸?


    這種沉痛壓抑的心情一路持續到蔡嫵跟蔡斌回合。蔡斌似乎已經習慣了第一次出門的孩子會被所見所聞打擊刺激的情況,在沉默地看了女兒半晌後開口:“明天不要騎馬了,坐車吧。”


    坐車可以用車簾遮擋些東西,看不到,自然也就不心煩牽掛。


    蔡嫵垂著頭,聳眉搭眼,無精打采“嗯”了一聲。第二天出行,就真的自動自發爬進車裏,放下簾子,隔絕外象。


    自欺也比自虐好。蔡嫵不傻,也不呆。她不覺得自己能改變現狀,就隻能把自己隔離在現狀以外,眼不見為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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