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嫵好奇地睜了睜眼睛,說來蔡威已經很久沒用這樣跟她說過話了,她對蔡威這種茫然中帶著迷惑說話方式還真有些不適應。不過蔡嫵到底還是個好姐姐,拍拍坐床看著蔡威問道:“是什麽事?”


    蔡威遲疑了下,像是在思考怎麽開口。


    蔡嫵歪歪腦袋,也不催他,隻安靜地等著他發問。


    總算蔡威沒讓她等太久,咬了下嘴唇,說道:


    “二姊,你在知道自己許配給郭奉孝時……是什麽想法?”


    蔡嫵眨眨眼:“怎麽想到問這個了?”


    蔡威微垂著頭:“就是忽然很想知道。”


    蔡嫵瞧了蔡威一會兒,臉上泛起一絲曖昧的笑意:喲,她家弟弟真的長大了。


    “什麽想法?很難說,因為開始的時候我不知道娘說的‘許給郭家’其實是‘許給郭嘉’。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他什麽模樣,不知道他性情如何。心裏頭很忐忑,很無措,也很迷茫。”


    “所以你那時候大病一場?”


    “那場病其實也不光是因為這個,還有很多其他原因。”


    蔡威轉過頭,接口問道:“你是說管休哥的事?”


    蔡嫵愣愣,先點頭,又搖頭:“他隻是一部分。還有一些是對阿公和娘親的氣惱和自己的不甘。”


    蔡威眨眨眼:“那你後來呢?後來怎麽想的?逆來順受?”


    蔡嫵嗬笑一聲,反問道:“你看二姊像那樣的人嗎?初知道時萬分不願,想過逃婚;後來年歲漸長,見得多,聽得也多了,覺得逃婚終究不靠譜:我一介女流,就算逃婚出去,在這亂世裏也立不住腳,說不好會是剛脫狼窩又入虎口。再以後……再以後二姊就知道他是誰了。先時確實被嚇了一跳,是到後來才轉過彎來的。現在看,嫁他或許是阿公替我做的最對的決定。”


    蔡威垂眸苦笑了一下,聲音輕輕道:“可阿公不是聖賢,不一定每個選擇都是對的。”


    蔡嫵詫異扭頭,盯著弟弟看了好一會兒,想起了自家阿公對兒女婚事的行為方式,不由恍然。


    說來蔡斌也算精明。他們家對兒女婚事的操持很有一套:女兒都是很小時候就拴婚,連帶著準女婿也是自小就被大人教育灌輸說:你是有媳婦的人,你媳婦是xxx,將來把人家娶進門你得怎樣怎樣。對兒子的婚事則是很早物色,等到了十幾歲才開始正式提上議程:物色好的姑娘合適,就去提親;不合適,咱當啥也沒有過,再去相看別家姑娘,反正當初沒明確定下來過,不算悔婚。蔡平是如此,蔡威差不多到了年齡,估計也會如此。隻是不知這次蔡斌看好的是哪位姑娘來做蔡家兒婦預備役。


    “阿公給你物色的誰?”蔡嫵直接開口。


    蔡威一愣:“河東衛氏。衛成叔叔的幼女。”


    蔡嫵聽完眼帶疑惑:阿公不會是當年去己吾時就相看上人家姑娘了吧?他這到底什麽習慣,怎麽淨走親訪友的時候相看女婿兒媳?不過說來衛成叔叔去世沒兩年,那姑娘該在孝期吧?阿公不可能這時候向人家提親。


    蔡威見蔡嫵表情迷惑,憑著多年姐弟間默契解釋道:“阿公沒明說過。隻是有次無意提起,被我聽到。”


    “所以你就留心,暗裏派人查了這位姑娘?”


    蔡威點頭。


    “你覺得怎麽樣?”


    蔡威歎了口氣,有些沮喪:“名門閨秀,弱不勝衣。”


    蔡嫵張口失笑:“這算什麽評價?名門閨秀不好嗎?河東衛氏可是大族。就算衛成叔叔這樣的旁支,也一樣是許多人要高攀的。”


    蔡威搖搖頭:“齊大非偶。再說那姑娘長在深閨,一副不諳世事模樣。而且還身嬌多病,如弱柳扶風。這樣的瓷娃娃我可不敢娶。”


    蔡嫵嗤笑一聲,斷下結論:“借口。你其實就是沒看中人家。”


    蔡威抿抿嘴:“就算是吧。我將來的夫人,不求能和我弓刀石馬步箭,也不求能和我論兵法探時策,但好歹要知事獨立有主見,不能像這菟絲花一樣。”說完頓了頓,扭頭看著蔡嫵問道:“二姊,你覺得阿公這樣做好嗎?嫂子就算離家,姓的依舊是長社陳氏。我這個雖是旁支,卻也是正統的河東衛氏。世家閨秀就真的這麽好嗎?一個耀眼灼目的姓氏真的那麽重要嗎?”


    蔡嫵垂眸思考了一會,斟酌著說道:“你現在可能還感受不到。但再下一代就可以了。你看清兒,他將來自報家門說母親是長社陳氏,就意味著他身體裏流一半世族的血。這可是多少人想都想不來的。”


    蔡威眯眼冷笑一聲:“世族的血?很高貴嗎?也不見得吧?那位燒了東西宮的袁術大人可是四世三公的汝南望族,他聰明到哪兒去了?而且真要世家,為什麽非得聯姻,而不能開創潁陽蔡氏?”


    蔡嫵豁然抬頭:她倒從來不知道一樁婚事能讓蔡威想到這麽多,而且心思也這麽大。看來這個弟弟的成長比她想的要快的多。


    蔡威回望著自家姐姐,手按著脖子:因為剛才說了一長串的話,嗓子又不舒服。隻好壓低聲音:“想到這一點也不奇怪。二姊,明天你出門看看咱家粥棚境況就知道了。”


    蔡嫵不明所以,卻很從善如流的點點頭。


    蔡威在跟二姊絮絮叨叨一通,心情舒坦後,告別蔡嫵回房睡覺。


    第二天蔡嫵醒來,洗漱完畢,想起昨晚蔡威的話,徑自出門去了自家粥棚。到時卻見郭嘉也在那裏,單手負後,靜立門旁。想著粥棚目色深沉,一言不發。


    蔡嫵瞧瞧粥棚,也跟著神色黯然。垂首走到郭嘉身邊,緩緩開口:“我出嫁那年,這裏的隊伍還能排到那邊牆根;如今卻已經不用排隊,隻餘零散了。”


    這就是當年施粥時她憂心過的事:有人施粥,無人領食。亂世流離中,蔡家的舉措杯水車薪:即便施粥依舊,可討粥的人卻還止不住的凋零消散,衰亡病歿。幾個月後,有位梟雄以一首流傳千古的《蒿裏行》來地描述這番境況: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蔡嫵知道會有離亂是一回事,真正身臨其境卻仍心頭犯堵:昨夜蔡威的滿腔不平恐怕亦是對此的憤恨悲怨。


    她身邊郭嘉語帶歎息:“時局不易,民生多艱。”


    感慨完後才像發現蔡嫵一般,扭頭道:“昨晚歇的可好?”


    蔡嫵微低著頭,聲音發悶:“房裏的東西還都是我走前的模樣,沒一絲變動。”


    郭嘉了然。靜了會兒才提醒:“回去吧。等會兒開飯找不著人,嶽母大人該著急了。”


    蔡嫵抬頭看著郭嘉,咬了咬唇,終於還是開口:“飯後咱們就回陽翟好不好?”


    郭嘉一愣,眼睛閃了閃,一句“你不用顧慮我”原已到嘴邊,可在看到蔡嫵表情後又被他咽了回去。輕輕的點了點頭,語氣柔和說了個:“好。”


    兩人回去後,吃飯時,蔡嫵把回陽翟的消息說了。蔡斌聽完,在女兒女婿之間掃了一眼,點頭同意。王氏則麵露不舍:她姑娘和她近三年沒見,在家呆了一晚就要走,這當娘的心裏怎麽可能好受?隻是她到底還是明白人,知道出嫁的女兒到底算是郭家的人,不能再像當年膝下撒嬌的小丫頭一樣隻顧慮自己,很多事情考慮時,她得連帶著想到自己夫君。女婿進了嶽家府門,終究是客的身份。再說這番和樂團圓,看在剛除服的女婿眼裏恐怕也會勾起一番別樣滋味。


    蔡嫵他們離開潁陽時,蔡家人出門相送。蔡嫵眼淚汪汪上了馬車,邊揮手跟家人告別,邊拿帕子堵住嘴不讓自己哭出來。車子啟動前,小侄子蔡清終於不再怕生,主動叫了蔡嫵一聲姑母,到底招出了蔡嫵的眼淚。蔡嫵掩飾地放下簾子,掩著帕子低聲嗚咽。


    車外郭嘉小意地勸慰幾句後,毅然擲下馬鞭,棄馬上車。把蔡嫵攏在懷裏,輕緩地撫著蔡嫵的發,任自己前襟盡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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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陽翟,蔡嫵低落了兩天,開始日子照過。


    郭嘉則在到陽翟的第三天一早,帶著抱著一摞東西的柏舟去了書院。


    蔡嫵送走郭嘉,眨眨眼,轉了個身,領著杜若去了前廳。


    這會兒不是月末,不是年關,賬房那裏不忙,家事上也有郭海。她隻要露個麵,點個卯在有人請示時吩咐幾句就沒什麽其他可忙的了。


    閑下來的蔡嫵開始滿是糾結,拿著絲絛給郭嘉的玉佩打條新絡子。


    打絡子這種事,蔡嫵一向不太擅長,卻也沒說讓杜若幫忙,而是自己獨立完成。也幸虧郭嘉是個不喜歡往身上掛零碎的。成婚之前,不止環佩、香囊不帶,他連荷包都不掛。蔡嫵先時還很納悶,他這樣要是出去喝酒買東西,誰給他付賬?總不會是打白條吧?後來蔡嫵才明白,郭嘉出門,十回裏有八回得是柏舟跟著,隨在他身後掏錢。剩下的兩回,倒黴的不是荀彧就是戲誌才。


    而且郭嘉穿衣服還很隨便。孝期的時候還好,郭嘉一身素服,端的是整潔板正,一絲不苟。但是出來孝期,這人穿衣就開始無拘無束了。他不止不帶束袖,人家連外袍腰帶都懶得係,漢服本就是寬袍廣袖,加上郭嘉人又清瘦,這麽打扮自帶出一股疏狂不羈。隻是這會兒還不是魏晉那個超脫、張揚的時代,這超前的穿法在家裏晃蕩晃蕩無所謂,但問題是他有時候出門也這樣。好幾次,都是郭嘉前腳走,後腳蔡嫵就得派人專門跑出去追著送腰帶。開始蔡嫵都快窘死了,可是看家裏下人那副見慣不怪的模樣,估計這事以前沒少發生過,她婆母肯定也跟她現在一樣過。


    難怪她當年聽說郭嘉名聲不好,就這麽不修邊幅,他名聲能好了才怪。這會兒你衣帶上開一個扣都有夫子能跳出來說你不尊禮教,何況郭嘉這種“非主流”,絕對是挑戰人家眼球的。蔡嫵開始還會說說,後來見郭嘉自己樂意也就不再管了。以至於郭嘉這毛病到許都時也沒改正,並且還變本加厲了:這爺基本不著官服,經常一身便裝跑去司空府議事。結果被管風紀的陳群參了一回又一回,參到後來人自己都煩了,他這邊還我行我素,照舊如初呢。


    中午的時候,蔡嫵的一個絡子還是沒打出形狀來,一旁杜若終於看不下去,自己拿出針線簸籮,邊補衣服,邊陪著蔡嫵耗時間。


    蔡嫵兩眼發花的抬頭,晃晃腦袋,才清醒一下。看著窗邊的杜若,不由想起一個問題:因為府中守孝,耽誤了杜若。杜若過年就二十歲,至今還沒訂親。就算她說過一輩子不嫁,但她也不可能真就那麽讓她一輩子孤著。杜若於她,可不止普通丫環那麽簡單,十幾年相處,她早當她是姐妹朋友般的存在。隻是杜若聰明本分,嚴守著主仆界限,不曾逾越過一分。


    “杜若,你可有心上人?”蔡嫵放下絡子,細瞧著杜若的臉色。


    杜若穿針的手一抖,線就擦過針扣,跑到一邊去了。抬頭看著蔡嫵,杜若笑了笑說道:“姑娘怎麽想起來問這個了?”


    蔡嫵低垂著眸:“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為和你家姑爺處的好,推己及人,就盼著你這未婚嫁的也能找到命中良人。”


    杜若頭一低:“姑娘今兒是糊塗了,淨說些什麽呢?”


    蔡嫵靜靜地看了杜若一會,緩緩開口:“杜若,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不曾隻把你當做我的丫頭。十三年光景,朝暮相處,其中情誼不是三言兩語就能道明。杜若,我希望你過得好,過得幸福,過得踏實。……有些人、有些事,我們藏在心裏,然後轉身,繼續自己的日子。”


    杜若微微一顫,放下手中針線,抬頭看著蔡嫵,聲音堅定:“姑娘,還記得杜若當年說過些什麽嗎?‘將來您出嫁治家用得著杜若,杜若就嫁了管事給姑娘做管家娘子;若是用不著,杜若就梳了頭做姑姑,幫著姑娘照看小姑娘小姑爺!’現在杜若還是那句話,要是姑娘想拉攏哪位管事,跟杜若說,杜若願意出嫁。”


    “杜若!你說什麽呢?”蔡嫵聽完不由情急,她倒是不知道她一句話能讓杜若誤會成這樣,“我怎麽可能把你隨隨便便就嫁出去?郭府的管事們是什麽樣姑且不說,光他們都有妻室這條在我這裏就通不過。我怎麽可能讓你嫁出去做小?就是繼室,我都嫌委屈了你。”


    看著有些氣呼呼的蔡嫵,杜若露出一個柔和的笑,眨眨有些濕潤的眼睛,聲音微顫,語帶感慨:“姑娘,有你這句話,杜若值了。”


    蔡嫵愣怔。


    杜若卻露出一種回憶的表情:“姑娘,還記得第一次見杜若時的情形嗎?”


    蔡嫵遲疑地點點頭,不明白杜若要說什麽。


    “姑娘沒挨過餓吧?不知道吃不飽是什麽滋味。杜若知道,那感覺很難受,人眼睛會發暈,手也會止不住抖。姑娘也沒挨過打,杜若挨過,在人牙子那裏,挨過很多。說來,那天如果你沒有選杜若,杜若接下來會去什麽地方您知道嗎?是楚館。”杜若說著蒼涼地笑笑,摸摸自己的臉:那是一張很出眾的長相,鵝蛋臉,丹鳳眼,鼻梁秀挺,眉梢上挑。


    “在蔡府之前,杜若被挑了好多次。可沒有人家願意挑這樣皮相的人做丫頭。他們說這是不安於室,是狐媚相。把我養大的人牙子見此情形後,決定試最後一次,如果在蔡家還不行,就隻有賣到青樓去給那些姑娘當丫鬟。”


    “可您那時候挑中我了。還給了我名字,給我飯吃,不會打我,還教我識字。杜若很幸運,很知足,真的。那時候我就想:杜若這條命算是姑娘給贖的,就算哪天為了姑娘去死,杜若也心甘情願。”


    “杜若……”蔡嫵張張口,走到杜若跟前,抱住她的肩膀,眼角濕潤,故作輕鬆地說:“真是個傻姑娘,有事沒事說什麽死啊死的?姑娘挑中你,就是為了讓你想東想西的嗎?”


    杜若趕緊低頭,擦掉自己眼角的淚,衝蔡嫵嗔笑了一下:“都是姑娘的錯,平白無故說這些幹什麽?瞧把杜若眼淚都招出來了。”


    蔡嫵低頭,沉默地看了杜若一會兒,最終在心裏長歎一聲:罷了,不管她怎麽想的,既然她不願意就隨她去吧。就算她要做第二個冬梅姑姑,這府裏也能養她一輩子。


    這麽想著,蔡嫵拍拍杜若的肩膀,扭過頭去,看向杜若的針線簸籮,有些生硬地轉移話題:“咦,這是誰的衣裳?怎麽是你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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