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舉止得體,氣度過人的大公子此刻居然拋了架子,端著酒碗,跟郭嘉“啪”地碰了碗,然後脖子一仰,特豪邁的一飲而盡,把他身邊幾位食客看的楞乎乎傻了眼。


    他對麵郭嘉見他舉止,眼裏閃過一道光彩後端著酒盞笑道:“大公子此番模樣若是讓司空大人看到,嘉恐怕是脫不了一頓訓斥了。”


    曹昂拿袖子一抹嘴唇,很無辜地抬眼看著郭嘉輕笑:“不瞞先生:昂在司空府裏經常被母親耳提麵命,囑咐曹昂身為兄長,一言一行皆兄弟表率所以要萬分注意才行。隻是架子裝的太久,到底還是會累,跟先生一道反正是不用擔心這個了。”


    郭嘉聞言失笑,指著曹昂道:“哦,如此說來,嘉倒成了大公子的擋箭牌了。嘖,那大公子要怎麽謝嘉呢?要不這頓你請?”


    曹昂先是一怔,繼而哈哈大笑:“這頓本來就是昂請。誰不知道郭大祭酒出門十回有八回是忘了帶荷包的?秦東沒跟著,若是昂再不墊錢,恐怕先生今天就要被扣在這裏等人送酒錢了。”


    郭嘉笑盈盈地摸摸鼻子,偏頭挑挑眉沒有說話。說來他跟曹昂還真說不上是怎麽熟悉的。他第一次見曹昂時這青年給他的是個溫和知禮,可能跟荀彧有些相似的青年,可是後來在過年的宴會上,曹昂問的問題卻讓他有了那麽一絲興味:這位大公子有點兒一絲,瞧著問題,提的多刁鑽,他不問別的,竟然問他對長勺之戰的看法,對秦滅六國的看法,甚至問他最喜歡的是是哪位曆史大賢。


    郭嘉又不傻,他當然知道曹昂跟他接觸實際上是得了曹孟德允許的,他的回答多半也會轉個頭就到了曹孟德耳朵裏。所以對前兩個郭嘉倒是答的挺精巧,等第三個郭某人偷了個懶,直接問曹昂:那大公子可能告知嘉你最不喜歡的是哪個?曹昂眨著眼:“昂最不喜白起。”


    “卻是為何?”


    “長平一戰坑殺趙軍四十萬。明明趙軍已經降了,為何還要殺人呢?”曹昂回答這話時眼睛裏帶著一絲疑惑和悲憫,讓人看了就知道這孩子心底其實還是很柔軟很仁慈的。


    郭嘉當時微眯了眼睛:“大公子可曾聽說以殺止殺?長平戰中趙軍降了秦國自然還可以在他日戰場上降了其他國家。白起不會給自己留這個隱患,坑殺雖殘忍,卻讓東方六國至此後再無一國可單獨抗衡強秦。從這個方麵說,白起殺人,是為國而殺,既非私怨,何過之有?”


    曹昂傻了,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郭嘉好像跑題了,於是有些訥訥地問郭嘉:“那……奉孝先生,是最喜歡白起?”


    郭嘉搖頭否定:“嘉說這個不過是想告訴大公子,看人的角度有很多種。大公子看著是聖賢的人嘉看來說不定是庸才一個,而嘉看著平庸者到了別人眼中也可能是賢德人。所以喜歡那個曆史大賢之說實在不好確定,充其量是喜歡這位聖賢身上某種特質,這麽講其實是喜歡的一類人。大公子,古往今來,讓嘉欣賞的有特質人物很多,您要嘉一一列舉嗎?”


    曹昂被噎了一下子,然後悻悻地回座位了。那天宴會,他被郭嘉教育了一番,噎了一番,棒喝了一番,腦子裏紛紛雜雜理不清頭緒,去求教曹孟德,曹孟德聽完卻捋著胡須嗬嗬直笑,笑完吩咐兒子平日沒事繼續好好和奉孝交流,對他說的好好好琢磨,記得上心。然後曹昂就更加變本加厲了,對郭嘉簡直是以師友事之,喊他的時候幹脆把跑掉字號,直接叫先生。郭嘉開始還被他叫得愣了愣,等反應過來也隻是淡然一笑,然後就隨他去了。


    今天這小茶肆裏這一幕倒沒有多少出乎郭嘉意料,想也知道有曹孟德那樣一個青年時候幹過偷新娘子這種不靠譜事情的爹,曹昂就算知禮守禮,但和其他人比骨子裏還是有些灑拓隨性的。平時不明顯,跟郭嘉這樣的相處多了,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要是還端著他大公子架子,那最後被搞崩潰的肯定不是郭嘉。


    等到曹昂和郭嘉的酒下到第二壇的時候,段數略低的曹昂有些忍耐不住了,他瞧瞧對麵的郭嘉心說:這位爺平日雖然不算個話嘮,但像現在這麽安靜的時候也還是很少見的,別是有什麽心事吧?可瞧他表情又不像是有心事的樣子,這到底是怎麽了?


    “先生在想什麽?”曹昂終究還是關切地問了一句。


    郭嘉倒也沒有避諱:“嘉在想:回許都以後,該怎麽應對媳婦兒和孩子。”


    曹昂驚詫地張嘴:“啊?”


    郭嘉眉一挑,笑嗬嗬地說:“大公子還未成家,跟你說了你也不明白。不過這次回許都,大公子憑軍功晉升,應該也會開府獨立。司空大人恐怕也該給自己找一兒婦了。”


    曹昂聞言眨眨眼,然後像所有未婚男青年一樣靦腆地低下頭:“父親那裏倒是曾說過此事不急,隻是母親倒是旁敲側擊過許多次了。曹昂也覺得父親說的有道理:大丈夫當以天下為重,對這些事昂暫時還不想考慮。”


    郭嘉端著酒碗地手微微頓了頓,飲盡後放在桌子上才狀似無意地問曹昂:“那大公子可曾想過將來夫人應是何等樣人?”


    曹昂微偏著,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想是想過的,但終究還是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郭嘉淡笑這敲敲桌子,在見到喚回曹昂抬頭後才字字清晰跟他說道:“大公子,有些事情嘉不說你也明白。尤其明公這個位置,權近極時為孤寒。大公子身為明公長子,身上擔子不小,所以身後夫人所係亦是幹係重大。大公子心裏要有個底才好。”


    曹昂神色黯然了一下,任誰聽到這樣的話其實心裏都不會好過的,郭嘉其實就是在跟他打預防針:小子,你將來的媳婦兒可能不會是你夢想的那樣。她身上會牽扯到很多利益,不是你想娶這個就能娶這個,這種婚事由不得自己,甚至由不得你父親。你還是有個心理準備。


    不過很快曹昂又恢複過來,目光堅定地看著郭嘉:“享受了家族的榮耀,就得承擔家族的責任。先生近日之言,曹昂受教。”說著曹昂竟然要起身給郭嘉行禮,郭嘉趕緊給按住,正要開口調侃曹昂幾句,眼睛掃到曹昂身後,動作竟一時頓住。


    曹昂順著他視線望過去:沒什麽稀奇,不過一個娃娃臉的青年此刻正指著比比劃劃跟幾個莊稼人說著什麽,但看幾個農夫一頭霧水,滿臉茫然的模樣,顯然是沒聽明白他到底什麽意思。


    曹昂回過身細聲問郭嘉:“先生認識此人?”


    郭嘉卻已經撐著桌子站起身,揚聲喊道:“德衡?”


    馬鈞聞聲回頭,在看到叫他的人以後,臉上先是閃過無限喜悅,隨後又是一陣擔憂,在跟幾個農夫匆匆告辭後,提起田壟頭上一個小木匣子抱著跑了過來。邊跑邊磕磕巴巴問郭嘉:“奉……奉孝兄,你……你怎麽……怎麽來壽春了?”


    郭嘉嗬笑著幾步上前接過馬鈞木匣子:“我還想問你呢?你是什麽來壽春的?不知道眼下江淮在打仗嗎?”說著郭嘉把他引到了曹昂麵前,簡單的給兩人做了介紹,曹昂倒是馬鈞究竟何方神聖竟然能得奉孝先生青眼,但馬鈞顯然對曹昂一點兒也沒感冒,他好像沒反應過來“司空府大公子曹昂”到底是幹嘛的。還在低著頭回答郭嘉剛才的問題:“一年前……就……就到壽春了,隻是……沒……沒找到人。袁公路也……也看不上這……這些。所以……沒……沒辦法把圖紙化成利民之用。”


    郭嘉眼睛眯起:“那你為何還在壽春呆著?怎麽不去他處?”


    馬鈞抬頭認真地看著郭嘉:“不……不能的……今年雨水來得早,走得也……也早。會幹旱的。架水車的話……能緩一緩。我……我想著既然來了,找找農夫,幾……幾個村子一起建……也是可以的。隻是……成本太貴……他們出不起。”馬鈞說完又沮喪難過的低下頭,顯然受的打擊和困難不小。


    一邊的曹昂聽著一頭霧水,很是困惑地看看郭嘉又轉臉看看馬鈞:“這位兄台,什麽叫今年雨水來的早就會大旱呢?前一個月不是還有連陰天嗎?怎麽就會幹旱呢?”


    馬鈞這才像剛反應過來曹昂這人不是擺設一樣,很不好意思地衝曹昂笑笑,然後語氣嚴肅地解釋:“不是……說笑。有經驗的老……老人……都知道。若是雨水……來……來的太早,那走也早……之後便沒有雨了。”


    曹昂動作僵住,微偏著頭思考片刻:“那你可有何辦法?”


    郭嘉眼睛一亮:“德衡,把你之前那些圖紙給大公子看。”


    馬鈞很老實地拿出一堆圖紙遞給曹昂,曹昂當即傻了眼:這都什麽?怎麽一個也看不明白?不過馬鈞很體貼地開始拿著圖指著各處講解:“這個……是……是新設計的水車,可……可以在坡地搭建。這裏是它的水……水輪,用它墜……墜入河湖江流,然後……”


    顯然被激發起專業興趣的馬鈞沒有注意到曹昂越來越迷茫地表情,連一邊郭嘉都輕歎著閉目扶額:他算是知道德衡為什麽總是碰壁了。除開說話不利落,他講話的方式也有問題,這一堆機械原理不是專門搞這個的誰聽得懂啊?


    於是郭嘉很好心地適時打斷了他,然後臉轉向曹昂:“大公子聽明白了?”


    曹昂臉色微紅地搖搖頭:“昂愚鈍,未聽真詳。不過看著倒是挺實用的樣子。眼下江淮位全部平息,淮中袁術尚在與孫策交戰,所以德衡兄若是不介意,倒是可以屈尊來許都。昂可以向家父舉薦德衡兄,德衡兄之才,到許都一樣可以施展的。”


    馬鈞懷疑地看看曹昂,然後又轉看向郭嘉,許是被拒絕慣了,咋一聽此言像是不敢相信一樣,偏著頭傻乎乎地問了句:“你……你父親是……是誰?”


    曹昂僵住:敢情剛才奉孝先生介紹你沒聽耳朵裏去。嘖,這樣的性子到了許都,要的重用確實堪憂啊。隻是此人剛才言辭間卻當真透露幾分才華,放棄未免可惜。且他若有能耐,讓農耕器具改進於父親屯田一事上著實有用的。隻是要費心專門給他個他適合的職位了。實在不行,讓父親仿照軍師祭酒這樣例子再專設一個官職也成。


    所以曹昂在僵硬過後很好脾氣地回答馬鈞:“家父諱操。乃當今司空。”


    馬鈞聞言呐呐重複:“曹孟德?司空?”後呼地眼睛一亮,站起身抓著曹昂胳膊:“啊……那司……司空大人……這麽說……就是他可以看明白這些了?”


    曹昂聽言眉角抽了抽:他發現馬鈞這人似乎有點一根筋。他好像固執的認為隻有別人看懂他的設計才會重視他的才華。這種想法讓他覺得有些詫異,倒是郭嘉還算了解馬鈞,用蔡嫵曾經的話說:德衡就是個孩子脾氣,你隻要不跟他聊他鼓搗的那些東西,就得以對待孩子的心智對待他。不然你肯定不能理解他要表達什麽。


    所以郭嘉很適時地問曹昂解圍:“德衡,這個具體如何還是要等你到了許都再說。不過有大公子和愚兄做保,應該問題不大。隻是不知,你到底要不要去許都了?”


    馬鈞也冷靜下來,意識到自己剛才行為是及其失禮的,遂有些不好意思地鬆開曹昂袖子,看著外頭農田為難道:“那……要是去了,這裏……幹……幹旱了……怎麽辦?”


    郭嘉輕輕地歎口氣:“德衡,飯要一口一口吃,事得一件一件辦。這裏已經歸於許都,你跟著回去見過曹公,辦這些事很簡單。而且到時候不止你一個人,你還會有很多同僚做幫手。”


    馬鈞垂著頭,沉默地思索片刻,終於抬頭對二人說道:“好。我……去許都。不……不過眼下我東西……都還在……在郊外一鄉親家裏。我要去……去取來。”說完也沒等曹昂他們反映,自己拔腿先出了茶肆。


    曹昂在身後看的哭笑不得,隻好瞧著他背影感慨:“德衡兄倒是破有一顆赤子之心啊。”


    郭嘉笑著點點頭,然後又拿起一碗酒灌下:“大公子,今日你可替主公得了寶貝。德衡不止精於農器,他還精於軍械。明公若能重用德衡,許都軍隊相對其他諸侯之軍,必可悍勇強大五倍不止。”


    曹昂先是抽了口冷氣,隨即雙掌一合,似下定決心一樣:“真如先生之言,那昂無論如何要替父親把他留在許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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