禰衡來後還算比較正常,他居然有跟黃祖告罪說自己來晚了。黃祖雖然心有不悅,但也沒多說什麽,直接揮手指了個座位讓禰衡就座。禰衡扭頭一看,是陳就侄子陳碩的旁邊,立刻有些不高興了。他怎麽說也是個文人,怎麽給安排個武夫旁邊?真隻是安排個武夫旁邊也就罷了,可陳碩這小子有時候仗著自己叔叔是江夏二把手的地位,在軍中行為很囂張!基本上除了蔡威的手下那五百親兵他不敢惹,其他的,他都敢耍橫。加上陳碩長相一般,又常年風日吹打,膚色略黑,所以被他欺負的將士私底下都叫他“杠黑”。


    禰衡想著自己剛給黃祖告罪,又要發作人有些抹不開麵子,就勉為其難坐了過去。原本這事眾人就當過去了,結果酒過三巡後,陳碩自己往禰衡槍口上撞了。這小子前陣子聽說眼前這人罵了自己叔叔,心裏老大不樂意了。想修理他,但被叔叔攔住了,說他是個賢才,又是從主公那裏送來的,不要輕易得罪。陳碩當時雖然壓下那股怒氣,但是畢竟年輕人,血氣方剛,容易衝動,再加上酒意上頭,想起前事不由怒火中燒。看旁邊禰衡看自己也是頗不順眼,幹脆也不再偽裝,拿著酒樽故作關心陰陽怪氣地禰衡:“正平先生今番是因為在家裏犯了狂病?卻不知現在可好妥了?碩聽說狂病是被狗咬過才有的吧?正平先生難不成還曾養狗不慎,反而被咬?”


    這話原本是諷刺禰衡的,可惜並不高明。再說禰衡腦子轉多快呀,罵人都不留麵子,他幾乎是立刻接口,“是。禰某人確實養狗不慎,這不,方才還聽他吠了幾聲。瞧樣子是想撲過來再咬幾口的。”


    陳碩聞言臉色漲紅,“啪”的一下放下杯子,手指著禰衡:“禰正平,你……”


    禰衡頭不轉眼不抬,拿筷子頭撥開陳碩手指,挑著眉道:“正平?嗬?禰某記得自己跟狗並不熟。”


    陳碩攥緊了拳頭,眼看著就要揮拳而上,衣袖就被身邊叔叔拉住了。


    陳就到底比侄子沉得住氣,也老道許多,他居然能忍著怒火跟禰衡謙笑著說:“碩兒自幼失怙,家嫂縱容,性情難免放縱,正平先生勿怪。”


    禰衡卻不領他這個情,在他眼裏世人分兩種:可罵和不可罵。可罵又分兩種:樂意罵和不樂意罵。不巧陳碩剛剛因為行為恰被他歸為了可罵中中樂意罵的那一撥,所以連帶為侄子求情的陳就也跟著倒了黴,就聽禰衡不依不饒地說:“既是知道性情放縱,那陳大人為人長輩又何必把侄子放出來?難不成陳家家教都是如此?”


    禰衡這話說得有些重,把人家一家子都卷進去,饒是陳就也有些耐不住。有那眼尖機靈的同僚已經湊過來開始準備勸人消火,也有好奇的愛瞧熱鬧的端著酒杯伸長脖子往這瞅。上首坐著的黃祖本來正和蔡威說話呢,聽到這邊動靜轉過頭來,見到鬧事中心又是禰衡,不由萬分不耐起來:主公到底在想什麽?這麽一個嘴該長瘡,舌該流膿的酸文人擱我這兒,也不知是讓他惡心我,還是讓我惡心他?


    蔡威瞧著黃祖臉色,眼睛一眯,扯扯黃祖衣袖:“將軍在想什麽?”


    黃祖邊看陳就跟禰衡吵架邊咬牙切齒:“老子在想能不能剁了這小子!”


    蔡威眼亮了亮,嘴角浮現一絲笑意湊過頭跟黃祖說:“現在您一氣之下剁了他,等哪天您回過味兒來說不定又要後悔了。等他死了以後你給他厚葬什麽的,還不如放他一馬呢?”


    黃祖瞪他一眼沒說話,眼又看向陳就方向。顯然武人出身的陳就跟罵人順溜的禰衡在口才上沒法比。即便在眾多同僚幫助下,也還是落了下乘。而且禰衡頗有人來瘋潛質,人越多,他罵得越開心,並且有連帶罵人的愛好,好幾個隻是出於道義前來勸和的也被他一竿子掃到,受了池魚之殃。


    黃祖越看心裏頭越冒火。太囂張了!太可恨了!在他的地盤上,當著他的麵罵他的人腦子蠢笨如豬?罵他打算結親的陳家家教不好?罵他手下將士武藝稀鬆,治軍不嚴?這這……這手下都被說的如此不堪,那他這個當領導的想來肯定好不到哪去!


    黃祖聽了一會兒,臉色寂靜變幻,手一揚,猛的一拍桌案,一室俱靜。


    黃祖冷著臉指著禰衡:“正平先生倒是慧眼識人啊!卻不知我江夏可還有人入得了你的法眼?”


    禰衡也不驚訝,抬著頭似笑非笑:“黃將軍倒是賢比堯舜,武蓋湯周。”


    黃祖臉色剛一緩,隨後反應過來他是在諷刺自個兒。先不說堯舜禹湯文武這是古代賢王,他如今身份有沒有資格與之類比,但就他剛才把他手下說的廢材一堆,全無用處也能琢磨出禰衡話裏辱沒成分更多:堯舜周武的部將會是一群不堪的廢物嗎?


    黃祖臉色驟然一陰,怒氣上頭,眼看著就要下令讓衛兵把這位“慧眼識人”的正平先生拉下去送上路,讓他跟真正的堯舜禹湯文武見麵會唔去。就被身側一直注意他臉色的蔡威拉住,附在他耳邊嘀嘀咕咕了好久,黃祖才緩下臉色,隻是那句話依舊還是拍著桌案說出口:“正平先生還是勿要誇大,等你真正見到幾位賢君再來跟黃某說黃某到底如不如他們吧。”


    說完就衝帳外大喊:“來人,送正平先生上路!”


    門外立刻湧入幾名士兵,看到黃祖眼色後一邊一個架住禰衡,不由分說把人拖了出去。禰衡隻是愣了愣,居然不掙不紮,不嚷不罵地被帶下去了。


    席中諸人正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搞得不知所措,蔡威卻忽然站起身,笑眯眯地衝各位同僚一抱拳:“蔡威另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辭了。”


    幾位同僚反應過來,拱著手給蔡威回禮,然後示意蔡威自便。有幾個聰明地在看到剛才蔡威舉止後已經開始猜測蔡威出去是不是跟外頭的禰衡有關了。


    蔡威倒是也不隱瞞,直接跟老幾位說:“諸位有好奇蔡威要幹什麽的可以跟蔡某一道出來,蔡某保證會讓你們看一場非常精彩的大戲。”


    說完蔡威又對人笑笑後屋子抬腳快步離開了。身後諸人想跟卻又礙於黃祖還在,不得已隻好重新坐下,派了心腹跟上蔡威,替他們看看他到底要幹什麽。


    蔡威出門以後快步追向被拖走的禰衡,卻見禰衡已經被綁了押送往街口,蔡威出大門的時候隨手操起門口侍衛的腰刀,快步趕至禰衡那裏,眼看著衛兵就要舉刀行刑,蔡威卻依舊不發話,隻在一旁抱著刀袖手瞧熱鬧。等到衛兵的刀鋒快劃到禰衡脖子,蔡威才閃電般出手,一下格開行刑的鋼刀,在衛兵了然的目光中,蔡威彎下腰,看著從閉目待死動作中緩過來的禰衡挑眉輕笑道:“我還當正平先生不怕死?原來也是怕的,不然怎麽會在刀口來臨時閉了眼睛?”


    禰衡一愣,睜眼看著蔡威滿是譏諷之色:“禰衡一介書生,論起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確實不如蔡將軍來得輕快。”


    蔡威“嘖嘖”兩聲,揮揮食指皺著眉對身後一眾跟過來看熱鬧的同僚隨侍說:“蔡某說話的時候不喜歡聽別人插嘴。你們誰那裏有手帕之類的東西?”


    他話說完就侍從們就愣了:一群征戰沙場的大老爺們又不是養在深閨嬌滴滴的小娘子,隨身帶手帕幹嘛?


    索性一個侍從相當上道,明白了蔡威要幹嗎以後帶著不懷好意的笑蹲身解開自己裹腿,拿著有三尺長,不知道多少天沒洗的黑布條遞給蔡威,討好地說:“將軍您看這個成不?”


    蔡威樂嗬嗬地點頭,一抬下巴:“堵上。”


    侍從聞言趕緊萬分樂意地照辦,為了怕掉出來,堵嘴完還不放心地往裏塞了塞。禰衡也不知道是被氣的還是被噎的,瞪著蔡威目光如炬,眼刀子不要錢一樣嗖嗖嗖地往蔡威身上招呼。


    蔡威蹲著身子笑得和煦自然:“正平先生,我一直很困惑,你這麽聰明一個人,為什麽淨辦一些找死的事呢?你不會真的以為要殺你的隻有我家府君吧?”


    禰衡從鼻孔裏出氣冷哼一聲,扭過頭不去理蔡威:他就算知道曹孟德和劉景升在這裏有貓膩他也懶得回答蔡威的問話。


    蔡威見他這般又嘖嘖兩聲:“蔡某看過你的賦詞,當真是文采斐然。尤其是鸚鵡賦,更是首屈一指的名家作品。所以蔡威就更好奇了,一個懷才不遇,又心懷抱負的人怎麽會三番兩次往得罪權貴的路上走呢?”


    禰衡繼續冷哼不理他。


    蔡威挑著眉:“我猜猜看啊。有人心懷天下要以文興邦,有人是以武報國,可惜這個世道綱常不振,正平先生這樣愛和孔文舉之類結交的人,怕是注定要失望了。然後呢?就看著世人不順眼,尤其是位高權重的世人?罵罵他們出出心裏的鬱氣,同時也幻想一下自己能不能把這群所謂“亂臣賊子”罵醒,還世間一個海晏河清?”


    禰衡終於沒再冷哼,卻也沒給他什麽反應,隻是扭著頭不去看他。


    蔡威冷笑兩聲,“謔”地站起身,指著禰衡頭頂:“幼稚!天真!迂腐!還大德賢才?虧你自己說得出口!慧眼識人?虧你自己敢這麽自誇!禰正平,別把自己看的太了不起,一個沒上過戰場,不知道人命幾何的人有什麽資格對著一眾浴血之人指手畫腳?不過是一個爛漫又不現實的酸腐文人罷了,你真覺得那些視你為大才的人不敢殺你。實話告訴你,想殺你的不止我家府君一個,許都有,襄陽也有,你今兒綁在這兒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你這張人見人煩的嘴!”


    “哦,我忘了,我說這些你可能聽不懂。您老人家見識是我們這種凡夫俗子無法追及的。您老人家交友也是我們這種傭人俗人所不能理解的。您老幾個至交?我聽說是兩個。一個被你叫‘大兒子’是孔融孔文舉,另一個是您叫‘小兒子’的弘農楊家的幼子楊修吧?嘖嘖,瞧您交的都是什麽?一個腐儒,一個話嘮,沒一個正常的。哎?我又忘了,其實您跟他們差不多,一丘之貉嘛。不跟他們交好,跟誰交好呢?”


    蔡威說完“唰”的一下拔出腰刀,刀光鋥亮,閃的禰衡微微閉了閉眼。


    蔡威卻視而不見,打量著刀鋒聲音輕柔地問禰衡:“正平先生你說是你的脖子硬還是我的刀快?”


    禰衡又白了他一樣,繼而偏過頭去。


    “我猜你這會兒肯定是在心裏想:民不畏死何以死懼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不過呢,我現在忽然改主意了,我發現其實你被堵著嘴不說話的時候還是挺好相處的。除了拿眼睛白我或者冷哼一聲,沒什麽別的動作了。我決定,饒了你了。聽聞半個多月前,許都曹公有過割發代首,你也一樣吧。”


    話落,蔡威利落地一刀削去禰衡發冠,在禰衡披頭撒發之際又掬起禰衡一把頭發,刀光一閃,黑發委地。


    被無端削發的禰衡被縛的雙手攥的死緊,眼睛死死盯著蔡威,蔡威不為所動,伸手招過一個士兵:“把他帶到蕭圖那裏,就說我說的,讓他找不見天日的地方,把這位看押起來,看牢了,別讓人跑掉。要好吃好喝不許虧待了。但誰也不許跟他說話,不許和他交流,不許搭理他分毫。若是他要問時間,就在關他的地方弄個水漏,我倒要看看,這樣不怕死的硬骨頭熬上幾個月黑牢生活,能不能消磨掉這份讓人討厭的淩然傲氣。小爺我自己就夠傲的了,居然有人敢比我還傲?”


    被他吩咐的親兵托著被塞著嘴,聽他說話後就一直拳頭握的咯咯作響的禰衡退走走遠。看了一場大熱鬧,聽到蔡威訓禰衡的侍從們心裏十分解氣:敢情還可以堵了嘴可勁兒的罵禰衡呢!他們之前怎麽沒想起來呢?嗯,還是趕緊回去匯報,讓主子們也跟著樂嗬樂嗬。於是侍從們顛兒顛兒回去給各家主子匯報。


    蔡威自己站在街口收刀回鞘,眼睛眯起盯著親兵撤退的方向低聲說道:“海晏河清?天下承平?靠罵是罵不來的,還是刀劍解決更直接。禰正平,之所以不殺你,就是為了讓你看看到底是你的口舌有用,還是我的刀兵有用。”


    跟著他身後一道出來的文進站在不遠處觀摩了全程,在街心隻剩下一個蔡威後,文進心裏感慨:就算這麽多年過去,公子有些地方依舊一成未變呀!剛才他對付禰衡的那些讓他莫名想起多年前李蓮和周亮的一宗舊事。當時孝直的點子隻是讓兩人心有誤會,互相猜疑,尚有原宥餘地。可是他家主子補充的那點卻讓那一對從此天人永隔,再無相聚之日。


    今番對付禰正平,按照黃府君本來的想法便是一刀下去,一了百了了。可是他家公子不答應,一了百了多便宜他,生不如死,精神折磨才更利害。一個不見天日的地方,每天數著水漏,沒有人說話,沒有人交流,鋪天蓋地的寂寞和孤獨早晚會把人折磨瘋。


    文進實在不知道他家主子有時候的狠曆到底傳自何人?好像不知不覺間他就已經這樣了。不過所幸他對自己人一向義氣深重,倒不會生著法子的折磨人。有時候文進覺得他對這位從小一起長大的公子除了敬佩,崇拜和尊重外還有一絲隱隱的畏懼。雖然不多,卻足以讓他不敢背叛他。他想公子手下最嫡係的五百人也是如此,不過他們比他更多崇拜,更多敬畏罷了。這話讓他響起嫵姐姐曾經在講孝武陛下故事以後玩笑般地說過的一句話:孝武帝是個雄才大略的帝王。作為一個絕對的領導者,他學習了老虎和狐狸。既有威嚴又有狡詐,即能讓屬下愛戴又能讓屬下敬畏。你們什麽時候學會這一點,就算統禦萬軍,我也不用擔心你們哪天被部下背後捅刀,死的不明不白,姐連請人招魂都沒地方招去了。


    蔡威在荊州整人整得利落幹脆時,給他寫信的蔡嫵卻在許都被人纏的哭笑不得。曹洪的媳婦兒莊夫人以堪比搞推銷的熱情每日拜訪軍師祭酒府,一坐半天,不為別的,就為了拉蔡嫵入夥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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