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夫人說著就從身邊的呃桌案上抽出一張藥方遞給蔡嫵,蔡嫵帶著笑,邊接東西邊心裏暗道:吉平耶?那可是禦醫!他開的方子,她能挑出錯來了?丁夫人先前說什麽:我也不指望他了,隻盼著昂兒能好就行。你看你看,這關心表現,像是不指望的樣子嗎?


    蔡嫵結果後,意思意思地低下頭,先還想著妝模作樣看看就罷了,但是越看,蔡嫵越覺得哪裏不太對勁。等到她腦子裏忽然搜出當年左慈亂七八糟給她灌輸的藥理知識後,蔡嫵驚地一下從坐席上站起來,臉色慘變,一把扣住丁夫人腕子,聲音急火:“司空大人現在人在哪裏?吉平現在人在哪裏?廚房的藥可曾給司空大人送去?”


    丁夫人被蔡嫵一下子抓的愣了神,倒是環夫人反應很快,指著前院偏廳方向:“老爺和吉平大夫都在偏廳暖閣。想必文若先生……”


    蔡嫵不等她把話說完,揪著方子,提起裙裾,小跑著衝出了門。


    從花廳到暖閣,幾百米的距離,蔡嫵卻覺得分外心焦。整條路上,她都在祈禱:千萬別出事!千萬別出事!


    可是等她跑到花廳的時候,還是看到了讓她心驚膽寒的一幕,曹孟德正邊跟郭嘉說話,邊端起托盤裏藥碗呢,他身邊的吉平站在當口,一言不發,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曹孟德動作。


    蔡嫵“嘩”的一下扯了簾子,衝口而出一句:“藥有問題!不能喝!”


    曹孟德眼睛一眯,愣住動作,抬頭看著蔡嫵,以目詢問。


    蔡嫵喘了口氣,正要具體指出問題所在。卻見曹孟德身側吉平一步跨前,揪了曹孟德衣襟,奪過藥碗,看架勢是要直接往曹孟德嘴裏硬灌。


    郭嘉、荀彧豁然變色,頃刻起身。一個劈手揮落藥碗!一個動作幹練地止住吉平,揚聲叫人。


    蔡嫵被驟然衝進的衛兵帶了個趔趄,她在最緊急地事情過後,有些傻愣地呆在原地。


    抬頭看著眯起眼睛,寒光瑟瑟掃著吉平的曹孟德和吉平那欲生撕曹孟德而後快的眼神,心裏忽然就泛起一陣濃烈的寒意和後怕。


    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讓蔡嫵意識到政治鬥爭地殘酷性和複雜性:成則尊榮加身,耀祖光宗,敗則累及九族,屍骨無存。


    她呆呆地站在廳門旁,仿佛剛才的擔憂焦躁和急智都已經離自己遠去。眼前的景象就像慢鏡頭,被蔡嫵在腦海中無限地放慢拉長:她頭一次清楚地認識到權力和風險的關係。也頭一次認識到:原來和那些夫人們在東城裏的小打小鬧相比。天下間朝堂裏的鬥爭才是最見血,最殘忍的。


    沒有哪裏是在真正的太平:袁本初處有長子和幼子之間的爭鬥,公孫瓚那裏有隱隱然然的黨爭。荊州裏劉景升的兩個孩子也在為自己老爹座位上的那把交椅明槍暗箭。江東有孫策在鎮壓世家時激起的種種矛盾,西北有馬騰和韓遂的貌合神離。便是她以為還算安穩的許都,靜水之下也有暗波洶湧:曹孟德和劉協的矛盾,世家和寒門的矛盾,保皇一派和司空府裏軍壯一派的矛盾,調不開,化不了,終於以秋獵時的事情為引子,來了個集體爆發。而眼前的吉平無意就是此次爆發中的先行官。


    蔡嫵發愣地看著被幾個人壓住的吉平,這個好看的瓜子臉老頭兒此刻形容不變,卻衣衫狼狽,滿臉怒容。仿佛曹孟德這樣的國賊,以及他所有與之沆瀣一氣的下屬,都該是下地獄的賊子,他如此行事不過替天行道,雖事有不濟,但問心無愧。


    蔡嫵看著這樣的吉平,心裏沒來由就泛出一股洶湧的怒意,她豁然抬頭,幾步跨到吉平跟前,曹孟德他們正納悶她過來要幹什麽呢,就見蔡嫵毫無預兆地揚起手,“啪”地一聲抽在了吉平臉上。


    曹孟德幾個幾乎立刻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給弄懵了,連吉平臉上都閃過一絲呆滯和迷惘。


    蔡嫵咬著唇,字字清晰,一句一頓:“這一巴掌是替天下所有醫者抽的!蔡嫵曾經敬你是位大夫,醫術卓絕。可是今天蔡嫵發現:你不配!醫者這個名字冠到你身上是對它的一種褻瀆!你那雙手就算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回天之力,你不配再執筆開方,手掌岐黃!”


    說完這些話,蔡嫵像是完成了一件儀式一樣,麵無表情地站了會兒,然後轉過身對著曹孟德告罪:“適才蔡嫵言辭冒失,望曹公贖罪。”


    曹孟德帶著讚賞和驚喜看了眼蔡嫵,然後大大方方地擺擺手:“蔡夫人何罪之有?救人急智與醫者大義,哪個是冒失之舉?”


    蔡嫵沒說話,隻是衝著曹孟德微微行了一禮,然後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廳門。


    曹孟德直接無視掉又開始怒氣上頭的吉平,轉臉對著郭嘉說道:“奉孝,尊夫人可確實有顆仁義之心呢。”


    郭嘉聞言隻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然後就轉向蔡嫵離開的方向微微皺起了眉:剛才的事情,至始至終,他家阿媚一個眼神兒都沒給他。這不正常!絕對不正常!到底她想到了什麽,讓她做出這種舉動呢?


    蔡嫵當然沒想別的,她在手揮出去的時候還隻是無盡的感慨世情。可是等她打完人給曹孟德告罪時,她才發現,曹孟德的表情平靜至極,仿佛對吉平的所作所為早有預料。再想想郭嘉忽然要親自約了荀彧來司空府告假的行為,蔡嫵頓時恍悟:自己無意間撞入了一個陰謀裏。這個陰謀不止在像表麵那樣誘計吉平,引出幕後,震懾劉協。它還有她從來不曾想過的一層:就是同樣是旁觀者的郭嘉,卻在以一種知情人的身份,狀似無意把眼前場景推給荀彧看。


    蔡嫵不知道自己明白過來這種事情的時候,自己心裏到底是什麽感受。她就覺得胸口那兒堵的慌,腦子也“嗡嗡”地一陣轟響。外頭壓著的黑雲分外壓抑,讓人都喘不過氣來。蔡嫵扶著額,有些恍惚地離開司空府。表情卻帶著倉惶淒然:你瞧,他們三個的關係當年有多好?可是怎麽就成了現在這樣了呢?誌才先生沒了,他和文若先生還在。就在前幾天,他還絮叨說要慫恿文若跟著一起去接嫻兒來許都呢,可是今天他怎麽就想到……算計他了呢?


    蔡嫵有些失神地回了自己家裏,家中的郭照和兩個弟弟正在廳裏邊說話邊等著她和郭嘉回來呢:他們中隻有郭奕見過戲嫻,其他兩個還一心想去接人時看看這位素未謀麵的嫻兒姐姐呢。可是等來等去沒等來一道回家的倆人,倒是等來了臉色微白的蔡嫵。


    蔡嫵對著孩子們露出一個僵硬的笑,然後強打起精神跟郭照三人說:“照兒,你去把弟弟們安置好吧。今天,咱們……恐怕走不了了。”


    郭奕臉一垮:“為什麽呀?”


    蔡嫵垂著眸,把臉頰邊一縷發絲攏在耳後,聲音幽幽地說:“因為……許都的城門……要關嚴實了。許都的天……要變紅了。”


    郭奕聞言垂下腦袋,也不知聽懂沒聽懂,反正是不再追問了。而郭照則眼睛閃了閃,踢了踢郭奕腳後跟,在他回身時抱起郭滎,姐弟兩誰都沒說話,帶著小郭滎離開了廳中。


    蔡嫵坐在廳裏,一手撐著額頭,一手扶著桌案,抬眸看著上方。良久才疲憊地合上眼睛,帶著無限悵然地歎了口氣。


    接下來的事情就像蔡嫵猜測的那樣,許都的城門,當真關緊了:許進不許出。許都的天也當真要紅了一樣:曹孟德仿佛什麽也不知道,隻打著司空府有人行刺的旗號,在許都重金張榜,捉拿幕後主使人。


    而對待吉平,曹孟德明顯就沒那麽裝糊塗了。對著吉平,曹孟德手下人,威逼利誘,嚴刑拷問。甚至拿他家人的性命相威脅,就為了逼吉平親口說出他身後的主謀。可這個被蔡嫵扇了一個耳光的囫圇郎中,卻是實實在在的一位硬骨頭,一把年紀,幾次熬刑,竟然愣是沒開口供出一個字。


    手下人冒著被啐口水的危險無數次的把供詞舉到吉平麵前,逼他畫押,吉平隻要有一絲力氣在,必然會撕毀供詞,破口大罵。訊問的人沒辦法,趁著吉平受刑昏迷的時候強按手印畫押。然後把供詞呈給曹孟德。曹孟德滿臉冷笑,扔了供詞,直接去找吉平,卻不料醒來以後的吉平仍舊是混不吝的滾刀肉,任你各個刑罰齊上,我就是死活不說。


    曹孟德那個氣呀,冷著臉,瞪著吉平:“人說十指連心。孤倒要看看,你的忠心到底有多少。來人,把這老匹夫的指頭給孤剁了!孤看他,說還是不說?”


    顯然曹孟德有時候是低估了一個人毅力和韌性,就算十指皆亡,吉平還是咬牙切齒地大罵他。而對於他真正想知道的,吉平統一回以:“做夢!”“癡心妄想!”諸如此類的詞匯。


    蔡嫵得知這事,自然是從郭嘉的轉述裏聽的。她在初聽時,還不甚注意,到聽到後來才心有動容,臉色淡淡地張口感慨:“有些人,你可以不喜歡他。但是他有些方麵卻不能不讓人佩服他。吉平估計就是這樣的人吧?”說完蔡嫵就直接站起身,拿起帕子袖著手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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