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正遊移不定,考慮著是否要把侄子送往許都的孫權就在府裏迎來一個他極其熟悉的來客。這人很年輕,比他過世的長兄還要年輕。一襲本是孝衣的白色在他身上不顯絲毫黯淡,反添了弘雅神韻。身上書生的儒雅氣息之中帶著軍人的英氣硬朗,長相非常俊逸。


    這位來客在見到孫權時,因摯友去世而帶上了哀慟和疲憊的麵上掛上了和藹的笑容,看起來友好而親善。


    孫權見到此人愣了愣,隨即立刻起身,不待來人行禮就一手扶起人,滿眼期待地問:“公瑾前來可是為孤解憂的?”


    周瑜直起身,一雙如夜幕星光般璀璨的眸光投向孫權,口齒清晰,聲音低悅,話語中帶著絕對的堅定不移:“主公言重了。瑜來,隻是想請示主公:若送孫紹去許都,主公當真心安嗎?”


    孫權身子一僵,訥而不言。


    周瑜了然地笑了笑,垂臂在側,望向孫權的眼睛溫和而不失銳利。他挺直了脊背,直視孫權,緩緩開口:“主公,莫不是怕這江東數萬男兒保不住一個稚齡幼童?”


    孫權抿了抿嘴:“非是如此。公瑾當知……紹兒他……”孫權遲疑了片刻,換了一種比較委婉含蓄的說法:“……他是現在孫家唯一的血脈。”


    “那就更不能送去許都了。”周瑜及其平靜地接口陳述,


    “主公若隻是要穩定江東之心,必然該讓江東父老看到您的決心。送紹兒去許都,不是在昭告天下人:您自己對此都無完全把握,要為家族留一條後路?江東父老會怎麽想主公?看的清的,會說主公雖籌劃深遠,然魄力不足,不足以成事。看的淺的,恐怕就當真以為主公刻薄寡恩,兄長屍骨未寒,就把將來可能有奪嗣之爭的侄子送往許都,以絕後患了!”


    “我沒有!”孫權皺了皺眉,有些急促地打斷周瑜的話,情急之下竟連“孤”字都忘了稱。


    周瑜淡淡地微笑了下:“那麽主公對天下呢?主公可有雄視天下之心?”


    孫權沉默。


    周瑜抬手指了指牆上掛的地圖:“主公若有雄視天下之心,便更不能把紹兒送往許都了,曹孟德與袁本初即將開戰。如今形勢看來雖是冀州占優,但瑜以為,此戰勝者必然是許都。屆時曹孟德一統北方,虎視江南。孫家必然成為他的攔路虎,絆腳石。若紹兒那時在許都,隨便給他一個罪名,就能成為許都出兵江東的借口。到那時,別說主公的皇圖霸業,便是父兄之基業恐怕也未必能保全在曹孟德的鐵騎之下。”


    孫權身子一凜,豁然抬頭。看著周瑜久久沒有開口。


    周瑜倒是也耐心的很,他似乎篤定孫權必然會聽進他話,放棄送孫紹入許都。所以幹脆就這樣站在原地,等待孫權的答複。


    莫約過了有半刻鍾,這位十九歲初掌爭權的年輕主公忽然一握拳頭,帶著一絲魚死網破的決然說道:“紹兒是孫家的子孫。便是孫家當挺不過這次。他也該留在這裏與家族共存亡!”


    周瑜心裏輕輕似舒了口氣,麵上帶出一絲溫潤的笑,如水般恰靜平和斷言:“主公,瑜敢斷言:孫家,沒了伯符也仍舊是江東之主。”


    孫權愣怔了一下,轉身對著周瑜長揖到底:“權謝公瑾兄提點教誨。”


    周瑜側過身避開孫權這一禮,又緊接跟孫權說了些江東外防之事,然後才告退出去。


    孫權看著周瑜遠走的背影,心裏暗自沉思了下:蘅兒那丫頭跟公瑾一向熟識,說些閑話牢騷倒可能有的。但她平日舉止大大咧咧,鮮少在公瑾跟前提起公事。這次公瑾居然知道紹兒的事,是小妹無意為之,還是她受人指點呢?若是後者,指點他的那個又會是誰呢?


    當然同樣的問題,周瑜也問過了孫蘅。孫蘅回答很幹脆,但也很精確概括:“是一個高挺纖瘦,相貌清秀得像女孩子的男人。”


    周瑜那會兒愣了愣,一邊打算好去吳侯府,一邊立刻就派人查證孫蘅所說之人。等他從吳侯府上辦完事情回來,去查證的下人已經把蔡威的資料遞交到了他手裏。不止遞交了資料,這位有些自作聰明的下人還把蔡威本人給請到了大都督府。


    周瑜看著客廳裏身形筆直,目光淡然的蔡威,心裏劃過一絲警惕:此人身上若隱若現的散發著種很危險的氣質,卻含而不露,應當是個非常棘手的角色。


    蔡威同樣審視著周瑜,心頭卻泛起了滿滿的驚訝:眼前這個人,眼神像夜幕般幽遠而深邃,目光中透露著深遠的機智。隻是身上的斯文之氣卻讓人他更象個洞察世事人情的哲人或者懷才不遇的樂師。而不是統領江東六萬水師的大都督,更不是絕豔天縱的“江東雙璧”周公瑾!


    在互相審視完以後,蔡威首先出聲,向周瑜見禮。周瑜倒也客氣地還了禮。但是下一句,周大都督就出口問道:“不知蔡將軍從何得知,蘅兒請我過府必然會促成心願的?”


    蔡威一怔,臉上綻出一絲不加掩飾地狡猾笑容,似真似假地說:“威猜的。”


    周瑜也跟著笑了笑,沒打算揭穿或者披露蔡威這話的真實性。隻是衝下人招了招手,在給人吩咐了句什麽以後,轉而回頭跟蔡威說道:“蔡將軍可有興致與瑜手談一局?”


    蔡威眨了眨眼,某種閃過一道光彩:“何樂不為?”


    等到棋盤棋子被端上來,兩人各執一色,沉默開局,在棋盤之上開始一番無聲較量時,周瑜府上又來了一位拜訪之客。這客不是別人,正是魯肅魯子敬。


    魯肅來周瑜府上,原本是要告訴周瑜他擔心孫權新掌江東,信心不足,會辦出一些不怎麽深思熟慮的事情的。結果進了門才發現周瑜府上有客,而且還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一位客。仔細一瞧:謔,這是哪個人物,這長相可當真是紮眼的很。而等到問過旁邊服侍的下人後,魯肅才得知:得,這位長相紮眼的沒見過的客人敢情是來參加前吳侯的喪禮的。人家來這兒還真算是被莫名其妙請來的。


    魯肅表情精彩地轉了轉眼睛,待緩步上前後,看到兩人的棋局,不禁也禁了聲。立在周瑜身側,目光灼灼地盯著棋盤:棋局中的形式很詭異,周瑜所持的白子,以尖、長為勢,看著已經是優勢占盡,可是蔡威所執黑子像是沒意識到這一點一樣,依舊以衝、爬為勢,像是毫不在乎輸贏結局,隻求廝殺痛快一般。


    這基本就是一場沒有輸贏懸念的棋局,周瑜絕對是穩贏的一方,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對著橫衝直撞毫無章法的黑子,白子的落子速度卻越來越慢,執子人的臉色也越來越凝重。


    這局棋下到後來,是以蔡威投子認輸告終的。隻是贏他的那個人卻瞧著滿局的亂子,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蔡威。


    蔡威被周瑜那一眼盯的呼吸一滯,瞳孔微微縮小,後背卻立刻顯出繃直的警惕狀,隻是口中依舊說道:“大都督棋藝,蔡威自愧不如。”


    周瑜在這一眼過後,卻很輕鬆地笑了笑,站起身跟蔡威拱拱手,安之若素道:“蔡將軍,承讓了。”


    蔡威眼睛一眯,柳眉輕挑:“敗於都督手下,威心服口服。”


    “哦?蔡將軍心服口服?”一直沉默的魯肅忽然出聲,意味深長地反問了句。


    蔡威聳了下肩,配合地聚齊雙手:“如若不然呢?難道威要說若都督有閑,威改日會繼續討教?”


    魯肅微微怔了怔,緊接著接口說道:“大都督雖忙於公務,然肅確實多有閑暇的。若蔡將軍不嫌,改日可來肅府上手談一局,肅必將掃階以待。”


    蔡威睡了下眸,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隻是起立轉身望了望天色,跟周瑜告辭:“大都督府上待客讓蔡威耳目一新。蔡威雖有心繼續,然天色已晚,威還是不打擾大都督跟子敬先生議事了。蔡威就此別過。”


    周瑜似乎對蔡威反應早有預料,在蔡威說完以後隻是靜靜地看了眼魯肅,示意他暫時不要說話,然後就招手叫過一個家丁,把蔡威送出了府門。


    等到家丁和蔡威的身影都遠走了,魯肅才看著周瑜略有焦躁的開口:“公瑾可知此人若返回荊州,於江東而言有多危險?”


    周瑜挑挑眉淡笑著:“子敬可是想讓我派人把他留在江東,或者……殺了他?”


    魯肅毫不遲疑地點頭:“此人之心機決計不會像如棋局那般表現的如此魯莽,相反,肅以為他在棋局之上,是故意為之。這人若回荊州,必然會建議劉表趁此機會,興師江東。”


    周瑜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恐怕他已然建議了。”


    魯肅一愣,有些難以置信地轉向周瑜:“既然公瑾明知道此人回荊州是個隱患,剛才為何還要放走他?”


    “子敬,”周瑜轉過身,動作悠然地把棋子撿回棋簍,言語帶笑地問道:“你剛才有沒有看過他的眼睛?”


    魯肅怔了怔,回想了一下,發現自己腦子裏出現的隻是一雙對男人來說過於明媚的杏核眼,醒目刺眼的很,他壓根兒沒有多看。


    “在那雙眼睛裏,我看到的除了有桀驁難馴和重情重義,還有——野心勃勃。”周瑜語速很慢,聲音很輕:“這個人不適合荊州。但是他活著,並且回到荊州,對我們更有利。因為在劉景升麾下,他絕對不會得到重用。可是總有一天,他對這種不被重用反擊,會有讓我們想不到的驚喜出現。”


    魯肅聞言,沉默地佇立了良久,最終還是喃喃自語地出口道:“之後的事,但願一切能如公瑾所預料。”


    周瑜微笑了下,手中繼續撿拾著棋子:“若天意讓瑜對此人預料出錯,那也隻能說是……天佑荊州……”


    魯肅對此微微垂眸,不再說話。那時的他顯然沒有想到後來的事情當真如周瑜所料一般:


    這位貌似溫婉的男人在幾年後竟然真的幹出了一件震驚天下的事:在荊州被逼兵諫,誅殺水師副督張允,火燒襄陽各處府衙官邸及荊州糧倉,率帶近萬嫡係與荊州泰半水師嘩變,奪船出海,遠走海上。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現在的蔡威還是要在江東吊喪並且順帶勾搭孫姑娘的那位溫溫和和,長相女氣的小白臉一個。不時莫名其妙地打聽下江東紅白事習俗,或者跟華歆互相絮叨絮叨,打打誰也聽不懂的機鋒。要麽就幹脆去安靜地方躲著,想想怎麽搞定媳婦兒的事。


    反正蔡威這次的公差出的是相當的閑適。除了在給孫策上香吊唁的時候,假模假樣的掉了幾滴“鱷魚的眼淚”外,蔡威在江東可以說是如度假放鬆般快活。


    當然那會同樣快活地還有許都的一圈子人。


    許都人在幹嗎呢?參加婚禮!江東那邊的喜事算是白事。許都這裏可就是地地道道紅喜事了。


    經曆過幾番周折的戲嫻,終於在蔡嫵這些嬸母以及一幹要放心不放心,要高興不高興的叔伯們的關切中和徐瑾成婚。


    婚禮是在徐瑾府邸舉行。郭嘉他們家隻是作為娘家,成為被戲嫻拜別的那個。當時戲嫻小兩口在拜完爹媽牌位以後,到廳裏跟郭嘉蔡嫵行禮,蔡嫵明顯就覺得身邊郭嘉身子有些僵硬,仔細聽,她覺得自己還能聽到郭嘉瞪著徐瑾磨牙的聲音。


    蔡嫵當時就覺得哪裏不太對頭,拚命給下首的徐瑾和戲嫻打眼色。可兩人全頭一遭進行這麽繁瑣的禮節,都忙活的腦袋發懵,雖然看到了蔡嫵的示意,可惜誰也理解她要表達啥意思。


    蔡嫵當時歎了口氣,心裏暗暗祈禱自家老公可別在以後給徐瑾出啥幺蛾子。不然,她饒不了他!


    郭嘉當然不會在以後給徐瑾出幺蛾子!憑他的性子,他要出幺蛾子也是在婚禮上出!不對,確切的說,是在婚宴上!本來人家婚宴上來的大部分都是徐瑾的部下和同僚的,結果婚宴進行了一個開頭,郭嘉忽然就到了徐瑾府上,徐瑾給嚇了一跳:這可是基本相當於嶽父的主了。可不能得罪。


    於是徐姑爺趕緊帶郭嘉入席,命人張羅增加桌案。誰知郭嘉這一桌子還沒上來,一向厚道的荀彧也跟著過來了。說話說的很冠冕堂皇,大意是:我來不是以嫻兒叔父的身份,隻是以你的上司的身份來的。來的目的也不是為了敲打你,而是主要是為了關心一下下屬的家庭,看看你這裏張羅的如何?可有需要人手幫忙的地方。


    徐瑾立刻識趣的表示:成,荀大人,您甭說了,您趕緊入座,要檢查要敲打都等過了這回成不?


    荀彧當時捋著胡子,笑得分外溫潤,他看著有些著急的徐瑾,相當善解人意地跟人家說:“聽說奉孝來了?那便不用特意為我加桌了。我和他一道便好,你自去忙吧。”


    徐瑾傻了傻眼,有些發怔地看著荀令君:眼前這人到底是怎麽傳出溫潤如玉,謙謙君子的名聲的呀?君子就這樣的嗎?他真想把孔夫子從棺材板裏挖起來,讓他親自鑒定鑒定。


    當然在之後不久,徐瑾就發現,自己剛才的腹誹真是:太輕了!許都這種不靠譜會傳出君子的言論一點也不可信!他剛把荀彧安頓後,據說挺自製的於禁竟然也跟著前後腳到了。然後就是被傳言稱不愛攬事的荀攸。再接著就是自稱隻是隨便逛逛,不自覺就逛到此間的樂進。再然後:曹仁、夏侯淵、程昱、夏侯惇、徐晃……等到曹孟德笑模笑樣到他家府門時,徐瑾已經被刺激的一臉麻木了,眼看著曹孟德,手往後一指那一長溜的加長桌案,哭喪著臉跟曹孟德說:“主公,實在沒多餘的桌案了,您看您要跟誰一處?”


    曹孟德眨眨眼,往裏探了探頭,很不講究地隨便指了個地方:“孤就坐那裏吧。那裏空隙大。”


    徐瑾回過頭,看了眼曹孟德所指地方跟著說道:“那屬下這就著人上酒。”


    曹孟德貌似正經地跟徐瑾客氣:“不許太忙活,隨意就好。”


    徐瑾心裏嘟囔:您老說的輕巧,要是您成婚的時候媳婦兒娘家忽然出現這些人,您敢隨意就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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