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嫵到司馬府上的時候,張春華已經被嬤嬤們請進了產房了。產房外頭排了一溜表情焦躁關切的如夫人。隻是那眸光裏卻閃著各種各樣的光,有幸災樂禍的,有麻木無謂,也有恐懼害怕的,看在蔡嫵眼裏隻覺得空前堵心,實在是礙眼的可以。


    “裏頭人怎麽樣了?”蔡嫵忽視掉一幫見她來了,問候招呼,好不熱情的如夫人們,直接對張春華一個貼身的心腹丫環發問。


    小丫頭估計也是頭一回見這陣仗,臉色嚇得慘白,但好在人還不糊塗,見到蔡嫵來,還知道拉著身子不便的蔡嫵,不讓她進血房。


    “眼下情形還好。接生的產婆是早就請好,被接入府裏的。就是剛才葉媽說這頭胎加早產,姑娘可能要遭罪了。”


    蔡嫵看了她一眼,發現這姑娘在說話時,眼珠四處亂動,手也緊緊地攥在一起。乍暖還寒的初春天,她腦門上隻這一會兒工夫就掛了細密的汗珠。蔡嫵偏頭想了想,了然其中委婉:姓葉的姆媽跟這姑娘講肯定是往重了講的。女人生孩子嘛,本來就是鬼門關前走一遭,運氣不好,會不會被閻王給收了去也不是不可能。張春華的情況既是頭胎又是動了胎氣發作,本就比常人凶險幾分,產婆們怕擔責任,當然要把事情最壞的情況告訴他們。蔡嫵想她僵的遭罪恐怕都是好聽的,搞不好葉媽的原話是讓她們做好“萬一”的準備呢!


    去她的“萬一”的準備!司馬懿不在,這院子裏哪個人敢拿主意做這準備?蔡嫵想著就一邊腹誹,一邊撥拉開眼前姑娘,直接抬腳進了產房。她身後杜蘅一見她要進去,急得呀呀直叫。在門口跺著腳叫她:“夫人,你不能去,那裏頭有血光,不吉利!夫人,你還懷著身子呢,趕緊出來!”


    蔡嫵腳步頓了頓,抽抽鼻子,發現自己對產房這種氣氛並不感到反感和惡心,於是幹脆忽略掉杜蘅的話,掀簾子進了內室。


    內室裏,張春華臥在榻上,正在生產前,趁著還能忍住疼痛,有一口沒一口的吃著東西。見到蔡嫵進來,伺候張春華的一個丫頭險些把手裏小勺扔到地上:“蔡……蔡夫人,您怎麽……”


    蔡嫵看了眼小丫頭,又看看榻上待產的張春華,幾步上前,伸手給她把了脈,然後輕輕地撫上她的肚子,安慰道:“別擔心,孩子情況很好。我學過些醫術,現在就在這裏陪著你,你不要害怕。”


    張春華先是一愣,隨即看著蔡嫵眼神閃過一道光彩。


    蔡嫵扭頭看了看室內,然後丟給張春華一個眼神後找了個不礙事的地方靠坐去了。這一靠坐就耗掉了兩三個時辰。兩個半時辰後,張春華真正發作,被疼得小聲呻、吟的時候,蔡嫵又撐著桌案站起身,挨著張春華床榻微彎下腰,握著她手,沉默不語。


    張春華被腹中的抽疼搞的腦袋發懵,正要下意識地抓緊身下被單,就發現自己手被攥在了一雙及其溫暖的手中間。那雙手的主人在拿一種關切而信任的目光望著她,一個極其熟悉的聲音在一陣緊似一陣的疼痛感裏飄飄忽忽地傳進她的耳朵:“春華……接下來聽著我的話,讓你使力的時候再使力。若是覺得精神不濟,就給我個眼神。”


    張春華哪裏還聽得透,隻能迷迷糊糊照著做,等挨了一個時辰以後,她覺得身邊蔡嫵動了動,然後下一刻她嘴巴裏就被塞了一枚參片。而剛才還算和悅的聲音這時也湊到她耳朵旁,語帶焦躁,但口氣卻沉穩非常:“……我不能給你針灸止痛。但是你自己得撐住。你是個要做母親的人,你的屋子外頭,可有一群等著看戲的女人呢。你甘心讓她們得逞嗎?”


    張春華眸光一利,抓緊蔡嫵的手,開始集中精神在旁邊人的指點下,呼吸、用力。蔡嫵也不敢亂動,就這麽撐著架勢在張春華旁邊又過了半個時辰,直到她聽到那聲讓人都鬆了口氣的嬰兒啼哭!


    蔡嫵在聽到響動後,狠狠地喘了口氣。扶著床柱站起身,看了眼皺巴巴紅彤彤哇哇啼哭的小娃娃後,回頭跟一頭汗水的張春華說:“是個男孩,很好看很健康的一個男孩。”


    張春華仰了頭,在強撐著身子看了眼自家兒子後,眼睛一合,對蔡嫵說了句:“謝謝。”然後還不等蔡嫵反應,就倒頭昏睡了過去。


    蔡嫵看看床上那個睡倒的大人,又看看軟軟嫩嫩的孩子,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她湊到新生兒跟前,拿手指輕輕地撫摸了下他的小臉:“可憐的小乖乖,你把你娘給累著了。你爹不在,你又太小,總不能把你丟給你那群居心叵測的姨娘吧?”


    旁邊曾經攔過蔡嫵的那位丫環聽到蔡嫵這話抽了抽眉角,看看蔡嫵滿是困乏的臉色又看看蔡嫵自己也有近七個月身孕的體形,不由心生感激。她低著頭到蔡嫵身前回道:“蔡夫人……甄夫人自剛才起就一直在外頭。這會兒想必已經聽到匯報,正趕過來。蔡夫人不必擔憂……著院子裏的事情。有奴婢們在,定然不會讓小公子被那群人接近的。”


    蔡嫵先是一愣,隨即釋然:甄宓會來倒是也在意料之中,就像當年她懷滎兒的時候,曹孟德不一樣囑咐丁夫人給好好看顧著。這會兒到了張春華身上,想必曹昂也是一早就交代過。隻是他和她們都沒想到中間會出了驚馬這種事,害她急匆匆趕來,跟著一道陪產了。


    蔡嫵想著苦笑著搖了搖頭,在抬眸看到小丫頭一臉鄭重的表情後,勉強對著她笑了笑,直起腰,微微打了個晃,視線也驟然有些模糊。在停頓片刻以後,才漸漸恢複。她身前的小丫頭一見她這樣,心裏立刻明白她這是累的狠了。該馬上休息了。也是,讓一個孕婦跟著產婦耗了五個多時辰,這孕婦就是鐵打的,也該受不了了。


    丫環很恭敬地讓人扶著蔡嫵出了門,杜蘅一見她出來,立刻就迎了上來。步子比甄宓她們的都快。


    蔡嫵看了看天色,發現這會兒都是晚上七八點的樣子了。郭照離開他家時才是巳時,現在都過了整整一天了。


    一旁的甄宓見蔡嫵出來,也是關切問了裏頭情形,然後在蔡嫵抬頭看天之際開口道:“現在都酉時了。這孩子也算是個孝順的,雖說是頭胎,倒是沒像旁人家一樣折騰個一天一宿。”


    蔡嫵聞言眯了眼睛,笑容帶著些飄渺:“確實如此。她養的孩子,這不還沒長大,看著就是比我們家那兩小子貼心的多了。”


    甄宓仔細地瞅了瞅蔡嫵表情,發現蔡嫵確實困乏的厲害,於是跟蔡嫵開口:“您身子也不方便,還是回去歇歇吧。這府上有我安排照應。”


    蔡嫵有些反應不過來,想了一會兒才點了點頭,沒做推辭就跟甄宓告別離開。臨走時候又回過頭說道:“春華昏睡過去的早,連往前線報喜的事都沒交代。你看……”


    甄宓聞言趕緊接話:“我這就著人寫信,等會兒春華醒了,跟她招呼後就派人連夜送出去。嗬……不知道仲達先生中年得子,會高興成什麽樣?”


    蔡嫵聽罷笑著挑了挑眉,什麽也沒說,隻是對甄宓輕輕點了點頭:其實她也挺好奇司馬懿會如何反應。畢竟像司馬懿這樣,晚婚晚育,撐到年近而立才得一子的情況實在是不多見的很。


    司馬懿是在半個多月以後得到自己喜得貴子的家書的。那會兒他正和曹昂郭奕龐統他們就匈奴這片土地到底要怎麽利用而研究對策呢。按照蔡威的意思,這塊土地要穩定不止要和中原一樣設郡立縣,還要在人上下功夫。最好的法子就是遷移融合,但是具體怎麽辦,他是一點提示也沒有,就這麽丟了個戰略上的大方向。然後就把難題扔給曹昂,自己帶著大隊人馬去北邊繼續禍禍呼廚泉了。


    他一走可輕鬆了,被他留下的龐統可算是倒了黴嘍。曹昂這孩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成了“貌似忠良,心存奸詐”的典型代表。打戰爭一進入尾聲起,士元先生就被曹昂揪了來,每天好吃好喝供著,別的不讓幹,就專門負責蔡威交代的這治民融合的事。這事之前可沒聽說哪個皇帝領導抽筋搗鼓過,一無先例可循,二沒經驗可鑒。士元先生每天被眼巴巴瞧著他的曹昂壓榨的昏頭漲腦,精疲力盡。最後被鬱悶到的龐統直接以甩袖子抗議,眯縫起小眼睛,晃悠著小木戒尺對曹昂說:行!你讓我負責這事,也行!你得給給我幾個幫手。別的不要,你就把蔡仲儼那外甥連帶你身邊那個叫司馬懿的一塊叫過來得了!


    曹昂是誰呀?他是能在許都鄴城那群最會禍禍的人手底下摸爬滾打了一圈還全須全尾的人,他能因為龐統要他手底下最得力的倆人就打消了讓龐統不去幹活的念頭?不可能!所以曹大公子很大方,直接把司馬懿郭奕打包送來龐統軍帳。


    被壓迫的人一旦有了旁人讓自己壓迫,那行為絕對稱得上變本加厲。新得了倆幫手的龐統在見到被送來的倆人以後直接跟打了雞血一樣,倆眼睛發亮,直勾勾盯著司馬懿跟郭奕。


    司馬懿和郭奕被龐統這眼神盯得打了個哆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要問龐統找人幹什麽事呢,就見龐統“呼”地一聲蹦到人臉前頭,一手一個,拿下巴指指小山般的案牘,扭頭對兩個人不懷好意地笑道:“兩位,那就是咱們今天要幹的活兒,動手吧?”


    司馬懿微微愣了愣,到底也沒問出口“軍中主簿何在”這種話。


    郭奕倒是眨了眨眼睛,可憐兮兮看著龐統,正要跟龐統套套近乎,龐統就一下伸手打住,肅著臉無比認真地跟郭奕說:“這是你小舅父出的點子,你要是要抱怨,你找他去。”


    郭奕立刻識趣閉嘴:他又不是傻子,跟他小舅父抱怨?他活膩歪了吧?且不說他見不見得著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舅父,就是見到了,他連他脾氣秉性都摸不清,他敢說:舅父您出得那點子讓外甥我受累了?


    郭奕期期艾艾地咽下要出口的話,拖著腳步蹭到案牘邊,拿著卷竹簡,百無聊賴的看:對於遷徙之事,龐統雖然沒有拿出具體章程,但無論郭奕還是司馬懿他們都心裏肯定,這龐士元絕對是腦子裏有譜又不忿之前曹昂對他的壓榨,所以才揪了他倆來變相的出氣報複。


    可他報複他的,該幹的活,司馬懿和郭奕得幹,該看的東西該審閱的卷宗他們還得繼續審閱。審閱到後來,司馬懿跟郭奕都把眉頭擰成了疙瘩:他們算是知道龐統為啥嗷嗷叫著這事難辦了!遷徙才有融合,但融合你得有人!中原多年混戰,十室九空。壯年男子泰半在軍營,便是留下的也無非老弱病殘。讓這些人遠來塞北,背井離鄉。說好聽是遷徙,說難聽那就是逼死人命!


    這到道理郭奕明白,曹昂明白,龐統自然也明白,所以才造成現在這般,拿著竹簡名單左右為難,不知要從哪家哪戶下手!


    人口的事是最難辦的,還不像軍資馬匹,能籌的來。從一個奶娃娃長成半大少年,至少得要一二十年。一二十年的功夫,不是一晃而過,若是他們現在弄不好這個,一二十年,對於馬背上的北方諸族來說,是他們恢複元氣,卷土重來的。而一二十年,對於戰亂中的中原來說卻很可能剛剛平息戰事,正在休養生息。


    旁邊龐統拿小木條敲著小木幾,要笑不笑偏頭看著司馬懿和郭奕:“看出來難處在哪裏了吧?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就是咱們要麵對的。”說著龐統那木條在地上劃出一個大大的方格,然後在旁邊又畫了無數的小方格,從桌案盤子上抓了一把小豆撒在大方格,又往旁邊小格子裏撒了幾把黑豆。抬頭對著司馬懿跟郭奕說:“你說,大格子裏豆子數量都不夠,怎麽往別的地方在勻出來呢?”


    司馬懿蹙了眉,手撐著桌案道:“中原戰事北方既定。若從北方遷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隻是要遷移多少戶,遷來後是要躬耕還是放牧,新來者和原著人之間該如何相處,斷獄律法如何製定,是否要遷就外族人習俗,卻都是要好好揣摩。”


    龐統聽罷歎了口氣,扒拉下亂糟糟的頭發:“所以我說這不是人幹的嘛!”


    司馬懿郭奕一聽嘴角同時抽搐了下:不是人幹的?那他們三個這是算什麽?


    詭異的沉默在三人中彌漫了一陣,最後由忽然想到什麽眼睛一亮的郭奕打破寧靜:“我覺得……事情可以不反過來想!”


    “反過來想?怎麽講?”曹昂恰在此時掀開帳門進來,聽到這話,邊把手裏捏著後方的來信遞給司馬懿邊偏頭問說話的郭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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