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幾天,郭嘉當真沒去參加廷議,他派人收拾東西,準備帶著蔡嫵和郭暘遠行了。


    蔡嫵靠著床榻,不聲不響地看著杜若在房間裏忙碌:其實她從醒來就跟平常一樣,沒什麽大礙了,也就是杜若和郭嘉緊張兮兮地勒令她一定要躺在榻上,安心休養,不許胡亂走動。她才被迫關在屋子裏不能外出。


    等到家裏都收拾好,準備妥帖,郭嘉是直接點了隨行人員,把妻女報上車駕後,眼看就要啟程出發了。郭府門前卻在這時忽然來了位熟客:程昱程仲德。


    仲德先生看著已經上馬,就要帶人東行的郭嘉,急火火撲過來,拉住郭嘉馬韁語速極快地說道:“奉孝,你先別忙著走。”他可是沒辦法了才來搬救兵呢,主公也不知道哪根神經抽住了,任誰勸都不好使,執意南下興兵。拿三個多月的新水師去跟人家常年縱橫江上的人打架,就算有人數優勢,也不帶這麽玩的吧?


    郭嘉動作一頓,趕緊翻身下馬看向程昱:“何事讓仲德如此心急?”


    程昱臉色難看,手點著丞相府的方向:“主公要在半月以後揮師南下,征討荊州!”


    “什麽?半月以後?”郭嘉眉頭一擰,“怎麽這麽急?難道沒人進言相勸?”


    “怎麽沒人勸?不光是我,連文和那小子都打許都寫信來勸了!可是沒勸住!。這不他們要我才請你來了嗎?你這是……要遠行?去哪裏?”


    郭嘉張張口,“是去東萊”。


    程老爺子袖子一揮,止住話頭:“甭管你打算去哪裏了,你先緩緩,先跟我一道去主公那裏,把人攔住再說。訓了幾個月的水師就這麽貿貿然跑去跟荊州水師對陣,這不是上趕著挨打嗎?”說著程老爺子就抓了郭嘉袖子,要把人往丞相府帶。


    郭嘉立住腳,遲疑地看看程昱,又扭頭看看蔡嫵,滿臉的為難。


    “你還愣著幹嘛?趕緊走呀?丞相府這會兒廷議都亂套了。”程昱不耐地揪著人,急聲催促。


    郭嘉沒吱聲,隻是回身定定地看著蔡嫵。


    蔡嫵輕聲笑了笑,把孩子轉遞給旁邊的奶娘,對郭嘉招了招手:“仲德先生都來了,你還是趕緊去丞相府吧。咱們這個……不著急。等你將來忙完了,再帶我們娘兒倆去不遲。”


    郭嘉腳下沒動,任由程昱在那裏跺腳著急。


    蔡嫵輕歎了口氣,走出車駕來到郭嘉身前,當著諸多人的麵給郭嘉理了理衣領袖口,笑意溫柔地說:“左右我們不會跑了。你這樣,倒讓人笑話了。趕緊去吧。別讓人等急了。”


    郭嘉伸出手,狠狠地抱了抱蔡嫵,在蔡嫵耳邊柔聲說了句:“等我回來。”


    蔡嫵臉色“騰”一下變紅,輕輕地推開郭嘉,沒好氣地斥:“別磨蹭了。趕緊去!”


    郭嘉這才不太情願地被程昱拉上,往丞相府趕去。


    郭嘉被扯到丞相府的時候,丞相府的廷議上已經是吵吵嚷嚷地亂了套。曹孟德這會兒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經沒有搭對地方,愣是不管不顧,一意孤行,鐵了心要馬上進取荊州。偏偏他手底下還有一群或奉迎拍馬或邀功請戰的人給他叫好鼓勁兒。可惜曹昂、司馬懿、荀攸等人甚至連帶許都的賈詡和荀彧都是進言勸阻,認為現在南下並非最好時機,他們還是安等些日子,帶一些成熟以後,再行興兵。兩撥人馬觀點鮮明,條理清晰,誰也不讓誰在廳裏爭來辯去。


    還有一群持觀望態度中間派本著就事論事的持正態度給曹孟德分析:南下會怎麽樣?不南下會怎麽樣?主公你可要仔細斟酌。而完全沒摻和事,一副旁聽生模樣的龐統倒是愜意非常,繼續晃悠著他的小木條,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鬼知道他到底在打什麽主意,從今兒開始議事,他就一直呈現這種不在狀態狀。


    曹孟德撐著額頭,眼望著底下正討論的熱鬧的人群,隻覺得腦袋一陣陣發懵。掃了眼表情嚴肅的曹昂等人不由哀歎一聲:怎麽自己看重的兒子,連帶自己的心腹謀士都這麽不理解自己呢?他曹某人當然知道對於己方軍馬來說現在時機不是最好的,可是他等不了了呀。他的身體他自己清楚。當年的頭風之疾一直沒有得到根治,這回從烏丸回來,表麵看是沒什麽,但也就他清楚自己,說不定什麽時候就……他得在這之前安排好一切,尤其給昂兒他們留下個承平天下。背負家國天下,被置於悠悠眾口之中,被推到風口浪尖之上,這情形他這輩子已經領略夠了,他不需要他的子孫後代再來繼續這種沉重。再說,對於南征,隻要籌謀得當,未必不能全畢其功。他們怎麽就……說不聽呢?


    曹孟德很憂鬱,很糾結,很堵心:要是奉孝在這兒,肯定不會跟他們一樣的!那個不著調的浪子,到底出了什麽事,讓他告假一個月呀?又不是家裏媳婦兒生孩子,犯得著嗎?


    正腹誹著,門簾一掀,程昱拽著郭嘉進來了。廳裏人頓時停下話頭,幾十雙眼睛巴巴地看向郭嘉。曹昂他們是鬆口氣,心中暗道:老天爺,可算是來個能勸得住的了。主戰的那波人也是暗暗慶幸:終於來救兵了。可算有個能說會道的力挺他們了。


    曹孟德更是眼睛一亮,坐直身子看著郭嘉,不待郭嘉行禮,就心懷激動的站起身,走到郭嘉跟前明知故問道:“奉孝,你怎麽來了?”


    郭嘉沒立刻回話,在掃了一圈廳裏人後,目光收回,沉吟了片刻後說道:“聽聞主公要在半月後揮師荊州?”


    曹孟德點點頭:“奉孝昔日與孤共論時不也曾言:欲平南方,必先定荊嗎?”


    郭嘉聽罷抬起眼,直望向曹孟德。眸光燦若晨星,仿佛能看穿秋水。曹孟德被他盯的有些心虛,微微地偏過頭。郭嘉卻忽然出人意料地上前一步,架住曹孟德的胳膊,沉聲問道:“就當真不能再等上一等?”


    曹孟德蹙蹙眉後,斬釘截鐵道:“不能。”


    郭嘉放開人,似乎了然了一切般,垂下眸輕聲回答:“我知道了。”


    曹孟德一愣。正要問問他這是知道什麽了呢,就見郭嘉已經轉身,麵無表情,沉吟不語地走向了自己坐席。廳裏幾十個人繼續一頭霧水地盯著他:這……這算是……完了?他來……是幹嘛來了?不是讓他勸主公的嗎?怎麽就這麽兩句話就完了?而且……這兩句也不是勸人的話吧?


    一幹人各個發怔地瞧著郭嘉,可惜當事人卻全無所覺。他正目光專注地盯著地麵,好像那上頭忽然開出了朵美麗無比地向陽花一樣,誰也不知道他此刻腦子裏在想什麽。曹昂蹙起眉,看著沉默不言高深莫測狀的郭嘉,輕聲問身邊司馬懿:“仲達,你有沒有發現……先生今天好像跟平時……不太一樣?”


    司馬懿點了點頭,猶豫片刻補充道:“聽說……奉孝先生原本打算去東萊遠行的。”


    曹昂眉頭一跳:東萊?遠行?東萊那裏有什麽名勝古跡嗎?好像沒有吧?他去那裏幹什麽?曹昂琢磨來琢磨去,捉摸不透,決定還是等散席之後,親自問問郭嘉。


    經郭嘉這一打岔,接下來的廷議可以說是非常古怪。原來還人聲鼎沸,熱熱鬧鬧的議事廳,從郭嘉來說完那幾句沒頭沒腦的話後,就莫名其妙陷入了冷場狀態。一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知道接下來該講什麽好了。


    程昱老爺子吹胡子瞪眼,恨鐵不成鋼地瞪郭嘉。程老爺子現在腸子都要悔青了:你說我讓你幹嘛來了?我讓是勸人來的!你倒好,什麽勸阻的話也沒說,直接變相地激得主公更堅定這荒唐決定了!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不拉你來呢!


    程老爺子猶如實質的目光釘在郭嘉身上,卻完全沒有對郭某人產生應有的局促效果,在狠狠地瞪了他一會兒以後,程昱終於死心。歎著氣,袖手到一旁,凝神沉思接下來的隨軍之事了。


    這場詭異的廷議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就散了。郭嘉等人都走了以後最後一個站起身,望著曹孟德輕聲說道:“其實,嘉以為:主公若能對大公子明言,大公子也定然能理解主公一番用心良苦的。”


    曹孟德苦笑了一聲,一手撐著桌案一手抵著額頭,無力道:“倒是什麽都瞞不過你。昂兒他……哎,罷了……若當真天不假年,這次荊州事定後,孤便放權,由他主持大局。奉孝,孤手下謀臣之中,文和、仲德年事漸高,公達等人皆與孤年紀相仿。放眼諸公,唯你年少。倘若有一天……孤長逝西辭,奉孝可願受托孤之事?”


    郭嘉身子一震。他這幾天對這種“長辭”或者“去世”的字眼兒相當敏感,這會兒不管是誰說,都不是他願意聽的。


    “將來之事尚不可知。主公切勿過憂。”


    曹孟德麵上浮現一絲苦澀,擺了擺手,無奈地歎道:“奉孝,孤戎馬半生,殺人如麻,孽債累累卻從不曾想過畏死。如今已過天命之年,感懷身世,才生惋惜。身前事太多,孤擔心自己來不及做完。”


    郭嘉眼睛垂下,像是想起其他什麽,臉色瞬間黯然下來,但很快被他掩飾過去。再抬頭已是眉目清明,聲音朗悅:“主公,人至暮年,壯誌依舊。這於那些跟您出生入死的人來說,是好事。”


    曹孟德先是一愣,隨即朗笑出聲:“奉孝啊,與孤相交者數以千計,卻唯奉孝知孤最深。”


    郭嘉淡淡地笑了笑,發覺曹孟德再沒有什麽事後,才跟他告辭離開。隻是他剛出來丞相府大門沒多久就被曹昂叫住了腳步:“先生……請留步。”


    郭嘉回過身,有些詫異地看向曹昂:“大公子?你不是已經回去了嗎?”


    曹昂搖搖頭,看向郭嘉略帶疑惑:“先生……曹昂有不解之處特來請教先生。”


    郭嘉上上下下仔細端詳了會兒曹昂,把曹昂看得局促地搓手時,才了然輕笑道:“是要問我……為何不攔著主公嗎?”


    曹昂很實在點點頭:“先生,您難道看不出我軍與南征之事上的劣處嗎?”


    “看出又如何?看不出又如何?大公子,主公掌兵多年,你以為主公會當真不知道此時南征,時機並非最佳嗎?”


    曹昂一愣。


    郭嘉輕歎了口氣,轉過身語氣幽幽地問道:“子修覺得,此次征戰,勝算幾何?”


    “不足四分。”


    “可嘉卻以為有六分,甚至更多。”


    “嗯?六分?甚至更多?”曹昂不解地看著郭嘉,滿腦門問號。


    郭嘉扯了扯嘴角一手遙指北方:“想想龐士元剛才的舉動。謀事莫若謀人,大公子,不要把眼光隻局限在鄴城之中。”


    曹昂眼睛一亮:“先生是說……”


    “嘉可什麽也沒說。一切都是大公子自己揣摩出來的。”郭嘉眨眨眼,目露狡猾。


    曹昂立時會意。看看四周後,壓著聲音關切地問郭嘉:“先生這月告假?可是家中有事?聽說先生將去東萊遠行?那……這隨軍之事……”


    “隨軍之事,自然有主公定奪。”郭嘉扭過頭,看著曹昂語重心長,“大公子,你要記得,你現在是大公子。隻是大公子。”


    曹昂心神一凜,立刻肅其麵容對郭嘉拱手:“先生教訓的是。昂受教矣。”


    郭嘉淡笑了笑,仰起頭,手捏上鼻梁,聲音帶了絲疲憊,跟曹昂揮揮手:“大公子,軍務繁忙,大公子身上擔子不輕,還是趕緊回去吧。”


    “平時若有空閑,多陪陪家人也不錯。”


    曹昂被他話先是搞得一頭霧水,不明白怎麽一向放浪形骸的郭嘉會忽然冒出這麽一句正經嚴肅規勸。這不像他風格,他不是該說:要是沒事,就請我去某某某家酒肆喝酒嗎?


    曹昂困惑地搓搓手,待看郭嘉表情不像玩笑後立刻受教點頭:反正父親早都說了,奉孝先生的話是要百分之百聽的。他既然都這麽說了,即便不是軍機政要,那我也還是記下吧。


    曹昂好學生狀地恭聽教誨,然後側過身目送郭嘉離開。等郭嘉背影走遠以後,曹昂才漸漸地回過味來:還是不對呀,好像先生他……好像到走了也沒告訴我他家裏到底出了什麽事,他又是因何告假的?扯了一通,他都是揀他想說的說。對他的問題,還是在避重就輕呢!


    曹昂很鬱悶,這位剛被說教了的“厚道人”麵對這樣被繞了的狀況隻能很不甘願的承認:即使鍛煉這麽幾年,可以妥妥地壓製住司馬懿、郭滎、龐統等人,可是麵對連他老爹都沒轍的郭嘉,他還是火候不到呀!


    郭嘉回府的時候,蔡嫵已經讓人把之前收拾好的東西又重新放回了原處。從程昱找上門來那一刻起,她就清醒地意識到這一趟,他們走不成了。她要看海上日出的願望,恐怕注定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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