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奕眼睛閃了閃,毫不知恥地衝人家揮了揮手,笑道:“辛家妹妹,好久不見。”


    辛敏臉一板,眯著丹鳳眼,仔細掃了掃郭奕。郭奕正思考她會不會認出自己呢,就見辛敏已經衝門外幾個婆子招手吩咐:“把這登徒子給我打下去。”


    幾個婆子一看辛敏手指方向,臉色立刻一變:哎呦,我的老天爺。這青天白日,王化之下,竟然出了這等輕浮浪子,敢窺伺姑娘!絕對不能留情!


    於是一時間掃帚,木棍齊上,統統對著郭奕招呼而來。


    “哎哎哎,你怎麽拿棍棒招呼客人?”郭奕慌手慌腳,邊找地方躲閃,邊試圖跟辛敏抗辯。


    “客人?公子若是從大門而入,自有父兄代為招待。可公子如今作為?不過一個好色之徒罷了。對付好色之徒,辛家不必客氣!”


    “呀?你來真的呀?哎呦……”被著了一掃帚的郭奕先是一驚,隨即緩了臉色,沒等人第二下落了,自己識趣地跳下牆頭,不再露麵。正當眾人以為他就此離開時,郭奕卻忽然又從牆頭上冒出了腦袋,笑模笑樣地對辛敏煞有介事地說:“辛家妹子,有件事你說錯了。登徒子可不是好色之徒。人家那是糟糠之妻不下堂。真好色的,是宋玉那小子。明知美女在側卻不見出言明拒。害人姑娘枉賦癡情。這才叫不厚道呢,比之姓宋的,您這作為……實在是磊落多了。”


    這話說完,郭奕也不理會辛敏表情“噌”的一下縮回腦袋,跳到地上。看看跟旁邊跟著自己的幾個小廝,拍拍胸口靠牆喘氣:幸好幸好,辛毗伯父不在,不然他今兒這事肯定得被告的爹娘麵前了。


    郭奕也不知道為什麽,毫沒來由,毫沒道理,就直覺辛敏她會約束下人不讓他們把今天這事外泄出去。即使是對辛毗,她也不會講述。


    郭奕深呼吸著給自己做心裏建設,做到一半時,忽然察覺自己身邊有人。扭頭一看,差點兒沒把他驚叫出聲!


    他眼前這個人,二十八九歲年紀。一襲玄色繡紋長袍,腰係玉勾帶,腳踏登雲履。身形挺拔,皮膚白皙,柳眉杏目,樣貌秀婉。瞧長相,竟俊美嬌豔如女子一般。


    隻是他看郭奕的表情卻帶了分陰沉和不悅,目光也銳利如刀鋒出鞘。讓人一看,立馬就能打消那份因長相生起的“這男人像個娘們兒”的想法。


    郭嘉傻乎乎地盯著眼前人,越看那張臉,他越覺得心驚:這……這跟他娘長的實在是……太像了!遮住這人眉眼部分,剩下的鼻唇耳口和他自己在水影裏照出來的一模一樣。他要是還猜不出這人是誰,他就白活這麽十幾年了!


    郭奕吞了吞口水,不確定剛才的事情他看到了多少,也來不及思考。明明說是在北邊的小舅父怎麽忽然一眨眼功夫到了鄴城了?而且來也不跟他們家打聲招呼,讓他家裏有個準備。更沒有透信給主公或者曹子修他們,甚至士元先生都未必知道他今兒到鄴城了!這還不算,他來就來了,可他為啥來了以後不辦公事,好死不死走到這裏,撞見他爬牆了呢?


    郭奕覺得很鬱悶,向後轉身狠狠地瞪了幾個小廝一眼:暗惱他們怎麽來了人,也不提前通知他一聲。可這一瞪之後,郭奕發現他心裏,更想哭了:他帶的幾個小廝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被蔡威那幾個人悄無聲息地堵了嘴,按在了牆上,別說給他報信,連掙紮的“支吾”聲都發不出來。


    郭奕被這手搞的心裏有些發怵,他張張嘴,看著蔡威,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他真沒有嫌棄他舅父,厭煩他舅父的意思。他就是覺得甫一見麵,小舅父就來這麽一個猛烈的下馬威,他的小心髒有些受不大了。他得趨利避害,離危險體遠一點兒。


    哪知郭奕這動作剛做出來,蔡威就一步上前,封了他的退路。皺起眉伸手提著郭奕的後脖領子,臉色難看地冷“哼”了一聲。


    郭奕被他“哼”的渾身發毛,都做好被他當長輩訓斥一頓的準備了。卻聽蔡威忽然以冰冷諷刺聲音開口說道:“好一個爬牆窺閨的紈絝子?他郭奉孝就這點能耐?平日就是這麽教你的嗎?嗯?”


    最後一個音節緩慢悠長,聽在郭奕耳朵裏像是被鐵板刮了沙地,特別刺耳。他寧願蔡威說他訓他,也比他這麽直接指責他父親強。因為這事,跟他爹關係不大,他父親是無辜的!


    可憐郭奕還不知道他小舅父跟他父親之間的恩恩怨怨呢。他哪裏明白,在他小舅父蔡威那偏心眼兒和護短的思路中,自己二姊是個絕頂的好女人,好妻子,好母親,好主母,好姐姐,好女兒。她不管是教育孩子還是其他,肯定是能做的最好。她的孩子也必然是最好的。若是不好,那肯定不是他家二姊的錯。一定是郭嘉的教育失敗!是他郭奉孝的錯!絕對的!


    郭奕是被蔡威提著後脖領子回到自己家門口的。期間郭奕數次掙紮,都被蔡威無情鎮壓。


    蔡小爺現在對自家這大外甥非常不滿。他來之前想的很好,二姊的孩子,必然是很可愛懂事的。長相嘛,聽二姊和家裏人說是像二姊多的,那也就是說,其實像他也不少。這就使得蔡威對郭奕天然生出一種親近。可惜,這種親近隻持續到了他見郭奕為止,尤其郭奕撞在他視線內的第一印象居然是……這麽不著調的事。蔡威心裏那好印象直接就碎成了粉渣渣——阿公和二姊他們到底是什麽眼神?這小子哪裏像二姊了?二姊多聰慧明理的一個人兒,怎麽會教出這麽不靠譜的孩子呢?肯定是郭奉孝那人的錯!他就知道他辦不了好事!看,連他外甥都被禍禍了!真是氣死他了!


    滿肚子火氣的蔡威激憤非常地拎著外甥往郭府走,期間郭奕幾次朝滿天神佛祈禱:甭管是幹嘛的,好歹讓他遇見個熟人把!他不怕這個樣兒被人看到他丟人,他怕沒人通風報信。他舅舅這氣勢洶洶,分明來者不善!就這麽著去他家,他娘那裏尚且沒什麽,他爹那裏就……看小舅父對提起他爹時連姐夫都不稀罕叫的樣子,再聯想一些小舅父剛才收拾他時一點沒手軟的身手,郭奕覺得:自己父親好像真的……要倒黴了。


    本著“好兒子要為父分憂”的態度,郭奕低了頭肅整臉色,打算跟他小舅父好好辯解一下“爬牆窺閨”的事。可他這邊還沒開口呢,蔡威那裏就扭頭瞥了他一眼,然後似笑非笑冷“哼”一聲:“你想說什麽?”


    郭奕眉頭一跳,知道在舅父這種語氣下給他爹說情是行不通了,隻能任由蔡威提著,聳拉下腦袋,滿臉悔恨:“舅父,郭奕知錯了。”


    “嗬,知錯?”蔡威輕笑一聲,不以為然,“這種‘有錯就改,改了再犯’的毛病是不是也是你爹教你的?你倒是精通家學淵源。”


    郭奕不敢接茬,把頭低地更狠。看著完全是乖寶寶懺悔模樣。可是他心裏卻在暗暗驚訝:咦?這小舅父果然跟娘親是一奶同胞,連對他們說的話都用的及其相似。


    蔡威拽著人,腳下不停。快到郭府門口的時候,才毫無預兆把郭奕鬆開。郭奕沒個提防,差點兒被甩的栽了跟頭。


    “別裝了。”蔡威拍著手,掃了一眼後頭,給押著郭奕隨從的蕭圖等人拋了個眼神兒,蕭圖立刻會意,鬆手放人。


    “知道你今天錯在哪裏嗎?”


    郭奕心道:我今兒錯哪裏?當然是在爬牆前沒給老天爺上香磕頭,他讓我撞上了您這位黴神了。


    可是瞧瞧蔡威那張冷麵,又想想剛才掐他脖子的力道,郭奕縮縮腦袋,特識時務地說:“郭奕不該罔顧禮法,辦出這等逾矩之事。”


    “錯!”蔡威斬釘截鐵打斷郭奕的話。


    “罔顧禮法?禮法是什麽東西?”蔡威蹙起眉,滿臉不悅地看著郭奕,“郭奕,你今天最大的錯誤是你不該在幹壞事讓我看見!看不見的手段叫高明。看得見的?那隻能叫愚蠢。枉你活了這麽大,居然不懂得謹慎遮掩?你把你娘的多年教誨放在哪裏了?還是說……你壓根兒就隨你那爹隨的厲害,怎麽教都教不過來?”


    又是他爹的錯了!


    郭奕愕然地抬頭,這會兒已經意識到他小舅父跟他爹之間到底有多深的梁子了:不管他身上出現時啥讓他小舅父看不順眼的東西,那肯定都是他爹遺傳的。他身上出現啥頑劣性格,那也必然是他爹沒教好他!跟他娘沒有一文錢關係!


    人得護短到什麽程度才能生出這麽一副偏心眼兒呀?


    郭奕心裏腹誹,麵上卻是一點也不敢表露:誰知道這個壞脾氣的小舅父會不會又忽然抽風,跟來時那樣拎著他後脖子進他家。雖然他不介意被長輩這麽拎著,但是……好歹他也不算小了,在下人跟前,他總得給他留點兒麵子吧?


    郭奕這一走神,立刻就被蔡威察覺了:“郭奕,‘貌似溫順,實則奸猾’這伎倆已經被我玩剩下了。”蔡威挑起杏眼,往郭奕腳後跟一踢:“收起你的小聰明。前頭帶路,去你家。”


    郭奕訥訥不說話,老實巴交帶著蔡威往自己家裏走。


    這一路上,蔡威很沉默,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郭奕幾次偷偷看他,居然都沒被察覺。平心而論,郭奕察言觀色的本事絕對是同齡人中首屈一指的。就憑蔡威越靠近他家越沉緩的腳步,郭奕就可以斷定:他這個舅父似乎……並不像他外界傳言的那樣“桀驁難馴,心狠手辣,慣會笑麵殺人,刀不刃血”。


    他在他臉上捕捉到了一絲柔和。那種柔和很複雜,郭奕一時也看不明白,隱約覺得那裏好像:有牽掛,有思念,有懷戀,有膽怯,還有……擔憂?


    ‘肯定是我花眼了才覺得眼前小舅父會有擔憂這種表情!’郭奕晃了晃腦袋,認命地當起領路人。等到了他家府門口的時候,好巧不巧,正趕上杜若出門。


    近二十年不見人影,忽然間蔡威就到了眼前。杜若直接就傻了眼。她兩眼發怔地盯著蔡威看了好一會兒,才抬起手,聲音發抖地試探道:“你是……二……二……”


    杜若話沒說話,就見蔡威已經對她微微欠了欠身子,緩緩地張開嘴,聲音溫和至極,如輕言歎息一般:“杜若姐姐……好久不見……”


    杜若渾身僵直地盯著蔡威傻了一會兒,然後像被踩了尾巴地貓一樣驚呼一聲,提了裙裾扭頭就跑。把識慣杜若四平八穩,雷打不動模樣的下人丫環都給弄了一頭霧水,兩眼迷茫。


    當然,門房也不是傻子,在看到杜若這反應以後,很明顯的意識到他家大公子帶來的這人應該跟他家夫人關係匪淺,別的不說,就光看這長相,也應該屬於三服以內的親戚。


    於是門房很識時務,連意思意思地通報都沒有,直接給人放行過去了。


    蔡威近廳時,已經接到消息的蔡嫵早就從溜達著的後花園趕到前堂了。


    ,蔡嫵扶著門框,遠遠看到那道頎長模糊的身影,心裏一下泛出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這個距離對目前她的視力來說其實已經算是吃力。她看蔡威麵容時就像蒙上一層紗,顯得朦朧隱約。可是憑借著多年姐弟默契,蔡嫵無需深思,就能知道來的確實是離別多年的親弟弟。


    他長相還和少年時一樣,如閨秀俊俏,與她七分相似。隻是身形挺拔,龍行虎步。舉止間不帶一絲脂粉氣。


    蔡嫵覺得自己就像是在做夢,夢見自己弟弟離她越來越近,夢見他在她視野裏越來越清晰,夢見他眼睛泛紅,腳下卻異常堅定地,聲音醇悅地對著她喊:“二姊”。


    夢裏場景被蔡嫵無限地延展,所有的畫麵都定格一處。耳畔風靜聲止。蔡嫵定定地站在門旁,對著如夢如幻的人試探性地喊:“威兒?”


    蔡威身子一僵,緊接著揮開他身前的郭奕,幾個大步跨到蔡嫵麵前,聲音低啞,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麽一樣回應道:“是我。二姊,我回來了。來看你了。”


    蔡嫵愣了愣,又喊了一聲威兒,在得到蔡威答應後,蔡嫵像是終於意識到這不是個夢。三十載血親,十八年離別,朝暮惦念,如今人竟實在在到了眼前。


    他還活著。


    曆經戰場上的刀光火影,曆經政壇中的暗箭明槍,他仍活著,活的平安康健。沒有什麽比這個還重要。什麽叛親離家?什麽破門而出?什麽杳無音訊?什麽割據一方?那都不重要,她隻知道,眼前這人是她自小疼惜愛護著長大的弟弟,是她在這世上頭一個無需時間培養,天然就認作了親人的人,是受她教養最多,關係最近的手足。是她……十幾年內疚自責,生生不安的胞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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