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一輝決戰的當天早上。


    九點左右,絢瀨微帶困意地睜開眼。


    她在深夜與一輝決裂之後,便回到自己的房間稍作休息。


    除了與一輝之間的交涉,比賽的事前準備更是令她疲倦。


    她一爬出整理整齊的雙層床,便看到桌上有一張室友的留言。


    『你昨天說希望我別去看今天的比賽,所以我不會去。


    但是如果你有什麽煩惱,希望你能跟我談談。


    你最近的表情有點陰沉,我很擔心你。』


    「……我真是……無藥可救的女人呢。」


    不但背叛了恩人,還讓室友這麽擔心。


    『你將我們的尊嚴丟在地上踩,甚至連自己的自尊心都拋棄掉,就算你最後取回「那樣事物」,你真的能以此為榮嗎!?』


    「……」


    帶著悲痛的質問,至今仍然回蕩在絢瀨的耳邊。


    自己的狀況很糟。


    明明今天的比賽絕對不能輸。


    必須馬上調整回來。


    要趕快切換心情,繃緊神經。


    絢瀨思考了一下,便利用上午的時間,前往某個地方。


    ◆


    從破軍學園最近的車站搭上電車,約要十五分鍾。


    絢瀨抵達她的目的地——一處公共設施。


    在晴朗無雲的夏日之下,這棟潔白高聳的大樓顯得相當眩目。


    這裏是「宍戶綜合醫院」,是離破軍學園最近的大醫院。


    絢瀨的目的地,正是醫院的515號房。


    她走著熟悉的路線,順利抵達目的地,拉開拉門。


    房間中隻有一床病床。


    這裏是單人房。


    病床邊的折疊椅上,坐著一位穿著亮麗的中年女性。


    中年女性一見到絢瀨開門進到房內,便驚呼出聲。


    「哎呀,這不是絢瀨嘛!」


    「你好,涼香姑姑。」


    「你好啊~你怎麽會在這個時間來呢?不用上課?」


    「今天可以自由出席。要出賽代表選拔戰的學生,可以免除當天的課程。所以我就趁著這個時間來探病了。」


    「這樣啊。不管是選拔戰,還是室友的分配,新理事長可真是喜歡做些有趣的事呢。」


    絢瀨直接說明黑乃的教學方針,姑姑這才接受了。


    姑姑從折疊椅上起身,並且朝著病床的方向彎身——


    「哥哥,你可愛的女兒來看你囉——」


    她朝著病床上的男人悄聲說道。


    他的麵頰消瘦,皮膚有如幹涸大地般龜裂。手臂細瘦,仿佛是冬日的樹枝一般。


    這個骨瘦如柴宛如木乃伊的男人,正是絢瀨的父親·綾辻海鬥。


    「早安,爸爸。」


    繼姑姑之後,絢瀨也跟著出聲叫喚。


    但是海鬥毫無反應。


    他沒有回應任何隻字片語,就這樣持續沉睡。


    是的……自從他陷入沉睡,已經過了整整兩年。


    「我在這裏也會打擾到你們親子團聚,我先到外麵的咖啡廳休息。絢瀨,你會待到幾點呢?」


    「下午還有比賽,我應該中午就會離開了。」


    「ok,那我就到那時候再回來。先走囉——」


    姑姑揮手道別,接著走出病房。


    不論何時看到姑姑,她都這麽有朝氣。真希望她能分點活力給她的哥哥。


    (……不、不對,爸爸以前也是那麽的——)


    就在此時。


    「………………」


    躺在病床上的海鬥有了動靜。他那枯槁的嘴唇仿佛顫抖一般,微弱地動作著。


    「爸爸……」


    這是他常有的動作。


    他會這樣輕聲說著同一句話。


    旁人聽不見他的聲音。他的聲音細微到幾乎聽不見。


    但是絢瀨記得那嘴唇的動作。


    對不起。


    「……!」


    絢瀨忽然咬緊牙根。


    她死命地忍住那些即將大喊而出的悔恨及痛苦。


    海鬥從那天開始,就不停地向絢瀨道歉。


    他沒能保護她,沒能托付她那些事。他就這樣獨自一人,待在那永不停歇的梅雨之中……


    ※ ※ ※


    聽好了,絢瀨。你不論何時,都不能忘記自己的尊嚴。


    我們的劍能夠殺人,而你們的異能則是超越常人。


    正因為如此,你更不能忘記你的尊嚴。你若是沒有了尊嚴,你的力量就隻是單純的「暴力」。


    你必須要時時以禮待人,抑強扶弱。


    絕不能沉迷在力量之中。不管碰到什麽樣的對手,你都要堂堂正正地迎戰。


    你要成為一個不論是在別人或是自己麵前,都能抬得起頭的高尚騎士。


    絢瀨的父親——〈最後武士〉綾辻海鬥,總是如此再三叮嚀絢瀨。


    身懷力量之人的責任。


    海鬥充分體會到這一點。因此當絢瀨以伐刀者的身分誕生在這世界上之後,海鬥便教導她劍術,灌輸她學武之人的武德。


    為了讓她不要成為一個耽溺於力量、自命不凡的俗人。


    海鬥的教育方式,絕對說不上是溫柔。


    嚴苛,或許隻有這個詞能夠形容。


    即使如此……絢瀨還是相當喜歡聽海鬥侃侃而談,告訴她什麽是高尚的強大。


    絢瀨最喜歡父親揮舞刀劍,威風凜凜的背影。


    絢瀨也喜歡父親那雙又大又粗糙的手。每當自己有了些許成長,海鬥總是會使勁地撫亂她的頭發。


    小小的道場內,隻有十名左右的門生、父親以及自己。


    雖說生活並不富裕,但道場內的時光依舊令人感到暖意。


    那是一段幸福的日子。


    絢瀨打從心裏期望著,這樣的日子能夠持續下去。


    但是,這個願望卻被無情地擊碎了。


    就在兩年前的那個雨天……


    她的日常之中,出現了一個男人。


    ※ ※ ※


    那是絢瀨進入破軍學園後,約兩個月之後。


    季節剛進入梅雨時節。


    厚重的雨雲覆蓋住天空,吹起的風濕黏不已,是個相當悶熱的時期。


    絢瀨在下課後,不直接返回宿舍,反而是在雨天中撐著雨傘,邁向老家的道場。


    她的目的當然是為了學習劍術。畢竟學園中不太可能教授劍術。


    在絢瀨中學一年級左右,海鬥的身體檢查出心髒疾病,並且被醫生宣告現今的醫學無法治愈他。因此從那之後,海鬥幾乎不再揮劍了。海鬥最後一次舉起劍,是絢瀨決定進入破軍那時,為了將自己創造的「奧義」托付給絢瀨。說句實話,他現在的身體已經不能再拿劍了。


    但是道場裏還有門生們,海鬥曾經親自傳授「綾辻一刀流」給他們。


    即使數量不多,但他們都和絢瀨相同,是自幼待在〈最後武士〉門下學劍的菁英們。


    其中擔任塾頭(注7)的菅原,雖然實力還不及海鬥,卻遠遠強過絢瀨。(注7 塾頭為學生的班長兼代教。)


    因此絢瀨最近總是在下課後往返老家向他學劍,頻率約是每周三次。


    為了能早日將父親托付的「奧義」運用自如,她想變得更強。


    因此對絢瀨來說,沿著這條路走回家也算是每日的功課了。


    這一天,道場的大門依舊為了迎接徒弟們而敞開。但是當絢瀨穿過大門時……


    ——她的日常中不曾存在過的「異形」就這麽現


    身了。


    「咦?」


    迎麵而來的,是一名撐著黑傘的高大少年。


    他染著顯眼的發色,叼著香煙。目光有如餓狼般尖銳,身上衣衫不整,前襟大開的貪狼學園製服裏頭,隱約能窺見骷髏的刺青。這個少年的外貌,與道場、武術這樣充滿禮節的世界無緣,顯得相當凶惡、粗暴。


    絢瀨原本就不擅長應對異性,更何況對方的外觀充滿壓迫感,令她忍不住向後倒退三步。


    「……哈哈。」


    少年——倉敷藏人見狀,仿佛開玩笑似地輕笑:


    「再會啦。」


    接著他便消失在這個烏雲籠罩的灰色城鎮之中。


    (剛才的人,究竟是……)


    為什麽那個看起來不健全又不健康的人會從自己的家裏走出來?


    而且他還穿著貪狼學園的製服,這代表他也是伐刀者。


    總之他就是與劍術道場格格不入。難不成他是來問路的?


    絢瀨滿懷疑問,走向位在家中一角的道場。接著——


    「混蛋!我絕對饒不了那家夥!」


    與絢瀨從小一起長大的一名門生,塾頭菅原的怒吼從道場中傳出。


    到底發生什麽事?絢瀨趕緊拉開道場的拉門,走了進去。


    原本道場內總是朝氣十足,充滿著刀劍敲擊的聲響,但今天卻顯得特別安靜。


    包含菅原在內的七名門生站在一旁,全都一副咬牙切齒的表情。身為師傅的海鬥則是眉頭深鎖,閉緊雙眼跪坐在地。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嗎?」


    絢瀨開口詢問菅原。


    「剛才有個怪模怪樣的小混混突然闖了進來,嚷嚷著『拿道場當賭注,跟我一決勝負吧!』」


    「是踢館嗎?」


    「沒錯。可是師傅現在身體欠佳,更何況『綾辻一刀流』可是嚴禁這種有如賭博般的不正當比試。」


    絢瀨也明白這個規定。


    海鬥總是一再叮嚀:綾辻的劍術是為了「守護他人」而存在。


    它不是用來引起無謂的紛爭,也不是用來誇耀自己的力量。


    因此在這個理念之下,綾辻一刀流嚴格禁止比賽場合以外的私鬥。


    「所以師傅拒絕他的挑戰,結果……」


    「那個混蛋,居然大肆嘲笑師傅是膽小鬼、軟腳蝦,還罵師傅是個落魄劍士,甚至還朝著師傅的臉吐口水!」


    「不過是個小混混,仗著自己有異能竟敢這麽囂張……!」


    門生們接二連三開始怒罵。


    他們都是從小就待在這個道場裏,也相當仰慕海鬥。對他們來說,海鬥如同他們真正的父親。


    所以他們才會無法忍受海鬥被如此唾罵。


    而絢瀨也是同樣的想法。


    他朝著爸爸吐口水。絢瀨光是聽到這件事,體溫就仿佛升高了兩三度。


    「可惡!這裏還留著那家夥的鞋印。他居然敢穿著鞋子踏進神聖的道場裏……如果師傅依然健朗的話,就能好好教訓那種小鬼……!」


    「新田,你錯了。」


    一名門生喃喃自語著,而至今保持沉默的海鬥忽然開口,他的語調顯得相當犀利。


    「即使我的身體無大礙,我也不會接受他的挑戰。綾辻的劍術是為了『守護他人』而存在的,可不是用來進行無謂的鬥爭。即使這個時代已經不需要靠劍來守護他人,你也萬萬不能忘記這份信念。」


    「明、明白了!非常抱歉!我會好好反省的!」


    海鬥平淡地斥責新田,新田則是乖乖低頭道歉。


    「很好。其他人怎麽停下動作了!罰你們再空揮一千次!」


    海鬥對著新田解釋完綾辻的劍術理念,便用力拍了拍手,轉換整個場麵的氣氛。


    門生也大聲回了:「是!」道場也回複成原本活力十足的模樣。


    「好了,絢瀨,你快去換上劍道服。絢瀨可不能變成那種沉迷於力量的伐刀者,我今天也要好好鍛煉你!」


    「是!請多指教!」


    絢瀨見到道場恢複往常的朝氣,這才放下心,趕緊走向更衣室。


    但是在途中……一股道場從未有過的香味撩撥著她的鼻腔。


    那是藏人留下的煙草餘香。


    而這餘香始終糾纏著絢瀨心愛的日常,久久並未散去。


    宛如帶來不幸的巨蛇一般。


    ——而絢瀨的預感,則是命中了最糟糕的部分。


    ※ ※ ※


    隔日,今日的雨也同昨日一樣煩悶。絢瀨一如往常地邁向道場。


    「午安~…………奇怪?」


    絢瀨一邊打招呼,一邊打開道場的門,但是裏頭除了跪坐在坐墊上的海鬥之外,沒有半個人。


    「隻有爸爸在嗎?大家居然都比我還晚到,真難得。」


    「是啊。他們還是第一次全體遲到呢。」


    海鬥也一臉不可思議地疑惑著。


    雖然門生們至今不曾一起遲到,一個一個陸續晚到的情況倒是偶爾會發生。或許他們隻是剛好沒有一起遲到罷了。


    此時兩人都這麽認為,並沒有想太多。


    「他們應該再過不久就會到了吧。好啦,既然隻有我們兩個,就讓我親自陪你練劍吧。反正我也很久沒陪陪你了。」


    「雖然爸爸能親自陪我練劍,我也很高興……不過爸爸不能拿劍喔?你可是病人呢。」


    「絢瀨真是愛操心。沒關係,我隻是看看而已。畢竟最近一直下雨,我的身體狀況也不太好。」


    於是在等著其他門生的同時,絢瀨便試著使用當初進入破軍前,海鬥傳授給自己的「奧義」,讓他看看自己出招時的架勢。


    絢瀨將木刀舉到眼前,雙腳微微張開。


    腰部稍稍放下,肩膀放鬆。


    絢瀨模仿著自己記憶中,那一天海鬥的動作。


    一點一滴,仔細地描繪著。但是——


    「不對。」


    海鬥馬上就出聲指正。


    「放鬆肩膀的同時不能連手臂的力道都放鬆,手腕再收緊一點,但是也不能太過用力。你的身體必須再自然一點。」


    「這、這太難了啦。」


    「連這都辦不到,怎麽能將『奧義』使用自如?我再示範一次給你看。」


    海鬥說完,便作勢要伸手拿起立在牆邊的木刀,不過——


    「唔——」


    「…………」


    「唔唔——————————」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會揮劍,連碰都不會碰。這樣可以了吧?」


    絢瀨在海鬥身後,仿佛在責怪他似地死盯著他,海鬥隻能舉起雙手投降。


    「真是的,你這動作跟你去世的媽媽一模一樣啊。你媽媽每次要指責我什麽,總是一句話都不說,像你這樣一直瞪著我。」


    「這是當然囉,因為是媽媽教我這麽做的。她說如果爸爸要做傻事的時候,就要這樣阻止你。」


    「母女兩人都這樣管我管得死死的,真不是滋味。」


    海鬥歎了口氣,便繞到絢瀨身後。


    並且仿佛從背後抱住絢瀨一般,將自己的雙手疊上絢瀨握著木刀的兩手。


    「聽好了,手腕的角度是這個樣子。這個奧義最需要注意的,就是刀的攻勢不能鬆開。」


    這個奧義是海鬥給予即將入學破軍的女兒,最後的餞別禮。他一邊說明奧義的重點,一邊修正絢瀨的架勢。


    海鬥的手掌包覆住絢瀨的手,那觸感非常粗糙、堅硬。


    (爸爸的手……真的很大……)


    這觸感絕對


    算不上溫柔,但絢瀨卻非常喜歡。


    (話說回來……爸爸也很久沒有像這樣貼得緊緊地教我劍了。)


    「……嗬嗬。」


    絢瀨意識到這點,一股喜悅湧上心頭,便有如銀鈴般輕輕笑出聲。


    「怎麽突然笑出來了?」


    「沒事……隻是想到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讓爸爸握著我的手,一點一滴教導我劍術,覺得有點開心而已。」


    絢瀨靠上海鬥厚實的胸膛,像是撒嬌似地將臉頰貼了上去。


    噗通、噗通。絢瀨聆聽著最愛的父親體內,節奏平穩的跳動——


    「……真希望這樣溫柔的日子能持續下去。」


    她沒有特別對著誰,隻是喃喃自語著。


    「……」


    海鬥則是陷入沉默。


    因為海鬥知道,這個願望不可能實現。當然,絢瀨也很清楚。


    海鬥的生命,已經所剩不多。


    敲響在耳邊的心跳總有一天會停止,而那一天也確確實實地逼近了。


    正因為如此,明明絢瀨火候還不足以使用這項奧義,海鬥卻還是將奧義傳授給她。


    (爸爸還能活上幾年呢?)


    絢瀨已經作好覺悟,去麵對與父親的生離死別。


    所以,絢瀨衷心期盼著。


    希望離別的那一天,也能如同這個瞬間一樣溫和、平穩。


    ——而命運卻殘酷無比地背叛這個心願。


    下一秒,道場的拉門無預警地打開。


    絢瀨與海鬥以為門生們終於來了,便一同看向門口。


    站在門口的確實是其中一名門生,塾頭菅原。不過——


    「菅、菅原先生——!?」


    絢瀨刷地臉色發青。


    菅原的臉以及身體四處包著繃帶、紗布,看起來非常觸目驚心。


    「怎麽一回事!?你為什麽會滿身傷!?」


    海鬥也臉色大變,奔向菅原身旁。


    菅原見到師傅直奔而來,一瞬間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師傅…………真的非常抱歉!!」


    他直接跪倒在道場的地板上,叩首道歉。


    海鬥看不見他的臉,卻隱約聽見他的啜泣聲。


    海鬥立刻發現事態並不單純。


    「抬起頭來。你這身傷……看起來不像摔倒摔出來的。是誰幹的!?」


    「是、是被、昨天來踢館的那個男人攻擊……」


    「什麽……!?」


    「昨晚我們七人離開道場之後,那家夥居然埋伏在路上……還突然拿著棍棒襲擊我們!那家夥瘋了!他居然毫不猶豫地攻擊別人的頭部,根本是個神經病……!我們實在沒辦法,隻好全體一起應戰,但是……」


    菅原忽然再次哽咽痛哭:


    「我們根本不堪一擊!那個男人不要說是能力,根本連護身用的魔力也沒用上。可是我們七個人聯手,卻傷不了他一根寒毛!!」


    「……!」


    這些話令絢瀨大受打擊,不禁倒抽一口氣。


    不隻是菅原,其他門生也和絢瀨一樣,從小就在綾辻門下習劍。居然連他們也全軍覆沒……


    (那家夥居然這麽強……)


    「師傅教導我們劍術已過數年……我們卻連區區一名流氓都不如,讓他肆意妄為!真的太對不起師傅了!!」


    「你不需要道歉!其他人沒事嗎?」


    「……新田家裏還有點財力,可以用再生囊(capsule)治療。剩下的人都住院了。」


    七人除去菅原與新田,剩下五人都還躺在醫院裏。


    傷勢最為嚴重的人,甚至被醫生宣告手臂再也無法恢複原狀。


    菅原向兩人坦白其他人的傷勢,最後他抬起頭:


    「師傅……我們想像師傅這樣,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了漢。我們是因為仰慕師傅,才能學劍學到現在。我真的很不想這麽說……可是……我們所花費的這些歲月,究竟算什麽啊……!?」


    他淚流滿麵地問著海鬥。


    「……」


    絢瀨見到師兄如此淒慘的樣貌,不禁語塞。


    菅原總是以塾頭的身分指點絢瀨劍術。


    但這樣的他,已經消失了。


    他的眼瞳中,隻剩下深沉的絕望與恐懼。


    他的心誌已經被藏人徹底摧毀,再也無法複原。


    不、不隻是菅原——


    「師傅,對不起。我們已經再也無法舉劍了。」


    菅原哽咽著,並從懷中取出七人份的退學申請。


    沒錯,就連不在場的六人,他們的心誌也已經徹底粉碎。


    (太過分了…………)


    他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他為什麽做得出這種事?


    大家從小就拚了命地朝著劍士之路奮力前進。他為什麽能像是玩耍似的,將這些人的心靈摧毀殆盡?


    絢瀨完全無法理解。


    而做出無法離解之事的男人則是——


    「哈哈,這下可有趣了。」


    「「!?」」


    他就像是算準時機似地出現在道場外。


    「沒想到他們居然全都閃人了。看來是不小心欺負過頭啦。」


    「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菅原見到那道身影的瞬間,便發出有如女人的尖叫聲,連滾帶爬地躲進道場深處。


    「喂喂、用不著逃走吧。真傷人啊。」


    藏人發出低級的笑聲,穿著鞋子踏進道場。


    「不、不要、不要過來、咿、咿咿!」


    「不、不要再過來了!他很怕你啊!」


    絢瀨不忍心繼續看到曾同行於劍士之路上的同伴,繼續露出如此慘不忍睹的模樣,便向前踏出一步,護在菅原身前。


    但是堅韌的手掌抓住了她的肩膀。


    是海鬥。


    他緩緩將絢瀨的肩膀拉了回來,仿佛為了代替她似地站了出來,瞪視著眼前的不速之客。


    「你有什麽事?」


    「我的要求跟昨天一樣。」


    「我已經拒絕你了。」


    「我還以為你今天會給出不同的答案呢。哈哈!」


    「原來如此,你是為了引我出來,才對我的徒弟做這種事嗎?」


    「沒錯,不過昨天來不及連那邊的女人一起做掉。」


    「…………為什麽?」


    「啊?」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你是伐刀者吧。你還有伐刀者的學園或是七星劍武祭,根本不缺對手,也不缺鬧事的場所。何必執著於我?」


    「大叔,你老問些廢話呢。你是隱居太久,連心中的那把刀都鏽掉了吧?」


    「……!」


    海鬥聽見這句話,雙眼微微瞪大。


    「哈哈……也沒差。理由很簡單,我隻是想炫耀而已。炫耀我的強大、炫耀我的力量!管他是伐刀者還是普通人,隻要是我盯上的家夥,我都要在他麵前炫耀一番!」


    藏人咧嘴敘述著自己的動機。絢瀨聽著這些話語,心中燃起炙熱的怒火。


    「你隻為了這麽無聊的理由……就能做出這麽殘忍的行為嗎…………!」


    「無聊……哈!這哪裏無聊了。想跟強大的家夥打一場,然後徹底擊潰他。這種想法不是理所當然嗎?」


    「別開玩笑了!」


    怎麽能讓這家夥恣意妄為!


    「不管你來幾次都一樣!像你這種俗人,怎麽能讓你輕易踐踏這個地方!綾辻的劍術才不是用來誇耀自己的力量!爸爸,我們馬上叫警察吧!!」


    但是海鬥


    卻——


    「不,這麽做也沒用的。」


    他淡淡地開口:


    「綾辻一刀流道場接受你的挑戰。規則是先做出兩次有效打擊者勝利,隻能使用木刀,不能使用魔力。這樣可以吧?」


    海鬥破天荒地接受了藏人的踢館。


    「怎、爸、爸爸!」


    「師、師傅!」


    海鬥一表示接受藏人的挑戰,兩名徒弟馬上臉色發青地阻止海鬥。


    「師傅,不可以!您不能跟這種家夥決鬥!!而且師傅的心髒……!」


    「沒錯,爸爸!你這樣的身體怎麽能打鬥!如果非得接受挑戰不可的話,就讓我來吧!」


    不隻是海鬥的女兒絢瀨出聲阻止,菅原方才明明被藏人嚇得動彈不得,他現在也強壓下自己的恐懼,拚了命要說服海鬥。


    但海鬥卻隻是露出淡淡的微笑:


    「謝謝你們兩個,我知道你們是為我的身體著想。你們的善良,是我的驕傲。但正因為如此——」


    菅原方才的話語,至今還深深刻印在海鬥腦內。


    『我們所花費的這些歲月,究竟算什麽啊……!?』


    「我絕對不能原諒他!!他竟然敢傷害你們!!」


    不能交給他人。隻有這個男人,自己一定要親手打倒他。


    海鬥有如惡鬼般地瞪視著藏人。他的雙瞳中,寄宿著堅定的覺悟與決心。


    絢瀨見到海鬥如此表情,啞口無言。


    因為她明白一件事。不論自己再怎麽費盡唇舌,都無法阻止他了。


    「……我懂了。既然爸爸都說到這個地步,我就不再阻止你了。讓我來做裁判,我會見證這場決鬥到最後。」


    「好,麻煩你了。」


    「爸爸……你一定要贏喔。」


    絢瀨有如祈禱似地拜托海鬥。而一旁傳來不識趣的發言:


    「喂、既然你們談好了,就快點開始吧。我等到要睡著啦。」


    「……知道了。」


    藏人一麵不耐煩地跺腳一麵出聲催促。絢瀨一點都不想聽見他的聲音,便皺著臉將木刀扔向藏人。


    「哈哈,你這女人真粗魯。」


    「規則就按照爸爸剛才說的,先做出兩次有效打擊者取勝。武器為木刀,禁止使用魔力。明白了嗎?」


    「你不需要這樣強調啦。如果不跟對手站在對等的位置上,就沒必要決鬥了。」


    藏人那副猙獰的笑容深處,犬齒微微泛著光芒。


    他的雙眸專注在一點上,凝視著海鬥。


    而海鬥則是右手握著木刀,雙目緊閉,靜靜地佇立在原地,似乎是在集中精神。


    雙方已經做好準備,於是絢瀨以裁判的身分——


    「那麽,雙方對視……開始!」


    點燃兩人的戰火。


    ※ ※ ※


    「哈哈!我要上了!」


    當開戰的宣言落下的瞬間,藏人便迅速朝著海鬥奔馳而去!


    他倚靠雙腳衝刺縮短兩人的間距,抓著木刀當頭劈下。


    來勢洶洶的這一刀,看不出任何的技巧。


    從腳底引導力道、收緊兩脅來活用背肌等,他一項也沒做到。


    他隻憑借手腕的力氣,狂野揮出一刀。


    乍看之下明明是我流劍術,但是——


    (好快!)


    海鬥身為劍術專家,以他的眼力來看,這一刀實在異常靈敏。


    他直接判斷這擊不能接下,太過危險。


    海鬥以折足(注8)迅速避開斬擊的軌道。(注8 折足為劍道步法的一種,腳要像滑行一般的走路,不可抬起。)


    下一秒,藏人的木刀掠過海鬥的鼻尖,直接將道場的地板——砸個粉碎。


    「這是什麽怪力……」


    絢瀨身為裁判,也不免驚呼出聲。


    也不能怪她,這足以擊碎地板的一擊,可是以毫厘之差擦過父親的臉龐,要她不緊張都難。


    但海鬥不同。


    他是故意回避得如此驚險。


    以折足細微地調整間距,這是劍士的基本技術。


    故意以些微的距離避過攻擊,是為了看準反擊的時機,並且將反擊時的間距壓製到最小。


    對手做出足以擊破地板的全力一擊,要回到防禦姿態的速度也會相對變慢。


    在高手之間的比賽中,這一瞬間的空隙可是決定性的機會!


    而「以後為先」的反擊,則是「綾辻一刀流」的拿手好戲。


    藏人的劍尖翻起地板的同時,海鬥的步伐向前滑去,縮短了半步距離。


    這裏就是海鬥的攻擊範圍——


    「——!」


    海鬥輕輕吐息,輪到他回擊了。


    與藏人相同的劈擊。


    但是海鬥的這一刀,與藏人野蠻的刀法相比,顯得無與倫比的美麗,而且迅速!


    他的速度快如迅雷!即使他的劍術現在因病痛而衰退,但他曾經是人稱〈最後武士〉的稀世天才。


    區區我流劍術要想與他相比,可說是愚昧至極。


    藏人的第一刀就大大揮空,他怎麽可能躲得過海鬥的這一刀。


    ——本應如此。


    「哈哈——!」


    海鬥的手掌傳來麻痹般的觸感。


    這道觸感,並不是他痛擊藏人的腦袋而產生的。藏人的木刀向上彈開海鬥的劈擊,這道衝擊之重深如刺骨。


    「大叔,你的表情挺意外的嘛。你以為剛才那擊就能解決我嗎?」


    「……沒錯,我的確是沒料到你有辦法反擊。」


    海鬥的確是相當吃驚,完全是出乎意料之外。


    但是海鬥可不是修練不到家的劍士,他不會將動搖一一表現出來。


    (他的直覺真不錯。)


    看來他察覺到自己刻意瞄準時機反擊。


    若不是如此,他不可能馬上就反應過來。這速度不是普通人類能辦到的。


    但是,就算被擋下一擊,對海鬥來說影響也不大。


    海鬥的殺招還多得是。


    「嘿呀!這是回禮!!」


    藏人再次以相同的軌跡、相同的速度,胡亂揮下堅如鋼鐵的一刀。


    原來如此,這刀的威力確實相當驚人。


    如果正麵迎擊的話,恐怕連木刀都會應聲粉碎。


    海鬥卻是——刻意以木刀接下這擊!


    他避不開嗎?不,這是海鬥的計策。


    如果剛才是因為回避才被他預測到攻擊,那麽也不需要回避了。


    海鬥在木刀與木刀接觸的刹那間,在自己的木刀被擊碎之前,巧妙地利用手腕調整木刀刀身的角度,由外側避開這一記衝擊。


    而海鬥在避開衝擊的同時,也將藏人的木刀刀刃滑向外側,使他的架勢大大亂了調。


    抵擋、回避隻能算是最原始的防禦技巧。


    武術中還存在上層的領域,由此創造出更加創新的防禦技巧。


    這就是「受流」。


    看似直接接下對手的攻擊,卻不是完全接下,而是順著對方的力道卸除攻擊。


    這樣一來,就能使對手的身體失去支撐,崩解他的架勢,並且產生致命的空隙。


    而這一次,海鬥絕不會放過這絕佳的機會!


    「哈啊!!」


    兩人擦身而過的這一刻,海鬥的木刀重重砍進藏人的身體。


    海鬥以他最擅長的受流,擊出無可挑剔的有效攻擊。他的反擊如同最完美的劍術範本。


    「擊中身體!一分!」


    「哈啊……哈啊……」


    絢瀨


    以裁判的身分,宣判有效,就在同時——


    (這個、觸感……)


    明明是有效打擊,但是由手掌傳來的觸感,卻莫名撩撥著海鬥的心思。


    (……這感覺究竟是……)


    「真不愧是師傅!這動作一點都不像病人啊!」


    「爸爸,好厲害……爸爸果然很厲害啊!」


    海鬥見到徒弟們因為自己領先得點而欣喜歡呼,他為了不讓他們發現心中那抹異狀,朝他們淡淡一笑,接著再次注視著眼前的敵人。


    而此時,藏人也按著側腹站起身。


    「哈哈……不愧是〈最後武士〉。我還是第一次吃下這麽銳利的一擊,不過……你的全力隻有這樣——那你可是死定了,大叔。」


    即使被對方領先,藏人臉上的鬥誌卻絲毫未減。


    他的眼瞳依舊閃爍著饑渴的光芒,不偏不倚地刺向海鬥。


    「這怎麽可能是全力,好戲還在後頭,小鬼。」


    「很好……那這次就換我認真上啦!」


    藏人再次露出殘暴的獰笑,憑著腳力衝了過來。


    這次的劈擊,依舊與方才兩次相同。


    (學不會教訓……!資質不錯,但果然是個大外行!)


    他能看穿海鬥的反擊,撐過第一回合,的確是相當了不起。


    但是他的攻擊,不過是靠著衝動與肌肉,隨便亂揮一通罷了。


    他的劍術隻有卓越的攻擊力,對於技術高超的劍士根本稱不上是威脅。


    (就以這擊了結吧……!!)


    海鬥再次擺出受流的架勢。


    隻要將這記劈擊導向外側,一切就結束了。


    不隻是海鬥,就連一旁觀看的絢瀨、菅原,也都這麽堅信著。但是——


    藏人揮下的木刀,忽然如同幻影一般,轉眼間消失無蹤。


    (什麽!?)


    下一秒,道場內傳出海鬥肋骨斷裂的聲響。


    ※ ※ ※


    藏人的木刀狠狠擊中海鬥的身體,海鬥不支倒地。


    這一擊既粗暴又雜亂無章,卻是無庸置疑的一記有效打擊。


    但是絢瀨根本無法冷靜地下裁決了。


    因為海鬥倒地後緊壓著側腹,不停的咳血。


    咳出的血量不是普通的多。


    很明顯的,他的內髒已經破裂了。


    絢瀨見到這場麵,臉色發青地奔向海鬥。


    「爸爸!你沒事吧!?」


    「別過來……!」


    海鬥嘴角淌著鮮血,卻大聲地喝斥絢瀨。


    「比試、還沒結束……!如果你沒辦法下達公正的裁決,就退到一邊去!」


    「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


    「絢瀨——!!」


    絢瀨無視海鬥的斥責,仍然打算走上前。海鬥不停咳出血霧,卻再次怒吼著。


    父親的怒吼,絢瀨至今聽過好數次,但是這一吼卻有明顯的異狀。


    那是猛獸般的咆哮,直接衝擊她的心髒,甚至令她感到無比恐懼。


    「這是我的決鬥!不要妨礙我!!」


    「啊、唔…………爸、爸爸!?」


    絢瀨從未聽過海鬥如此猛烈的怒吼,一時之間嚇得腰間無力。


    「沒問題……我、會贏的…………!」


    海鬥嘴角不斷滴著鮮血,緩緩站起身。


    他充血的雙眸聚焦在一點,也就是眼前的藏人身上。他眼中隻有藏人一人。


    他炙熱無比的鬥誌徹底沸騰。


    「接招吧!小鬼——————————!!!!」


    海鬥直奔而去!


    「哈哈!再來幾遍都一樣啦!」


    藏人正麵迎擊!


    兩人開始了第三次的交戰。


    但是,戰況卻是一麵倒。


    海鬥已經受了致命傷。


    他已經數年未曾握劍,他的體能也因此衰退,同時也一一反映在一次次的攻防之中。


    海鬥被壓製住了。


    那殘酷無比的暴力,看似胡亂揮舞,不帶任何技巧及美感的暴力,一再壓迫著海鬥。


    他光是用木刀防禦那毫無章法的攻擊,就已經耗盡全力,完全無法出擊。


    藏人為了給滿身瘡痍的海鬥最後一擊,他再一次揮出與方才相同的一擊,也就是稍早擊中海鬥的「招式」。


    他打算從側麵下方瞄準海鬥的身體。


    海鬥迅速做出防禦姿態來抵擋。


    他立起木刀,打算直接擋下此擊。藏人手中的木刀即將與海鬥的木刀碰撞那一刻,木刀卻瞬間消失,並且再次擊中海鬥的身軀。


    這次是朝著頭蓋骨劈下。


    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為什麽朝著身體揮上來的木刀,卻會從頭上劈下?


    這樣的舉動已經超越人類的境界。


    這是某種障眼法?其中的奧秘究竟是如何?誰也無法看穿這點。


    總而言之,劈下的木刀確確實實地存在於海鬥的頭頂,殘忍地擊碎他的頭蓋骨。


    本來應該是如此。


    「什麽!?」


    藏人的口中傳出驚呼。


    他原本確信這一刀就能定勝負,但是木刀卻沒有打碎頭蓋骨,反而是往海鬥的頸側落下,鎖骨應聲斷裂。


    海鬥在千鈞一發之際做出回避,使得這擊轉為無效。


    「唔、這可算不上有效攻擊啊……小鬼!」


    「…………哈哈、你這老不死的!!掙紮個屁啊!」


    藏人使勁踹向海鬥的腹部,拉開間距,接著再次揮舞木刀,蠻橫不已地襲向海鬥。


    劈斷鎖骨的這擊即使無效,仍舊削去海鬥的體力。


    海鬥的動作已經不再像一開始那樣靈活,他的動作變得非常遲緩,身上已經中了不計其數的攻擊。


    木刀鋒利的每一擊,擊碎骨頭,割裂皮膚,四處飛濺的血液染紅了道場。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藏人仍然沒有給予海鬥最後的有效攻擊。


    海鬥全身血淋淋,卻仍然挺直雙腳,持續奮戰。


    (……為什麽!)


    絢瀨無法理解海鬥的舉動。


    勝負已經很明顯了。


    但是,他為什麽不放棄決鬥?為什麽他始終不願屈服?


    「住手……不要……快住手啊……」


    肌肉被敲爛的聲音,一次又一次地響起。


    而藏人手上的木刀已經染成鮮紅色,隨著每一次攻擊,血沫也跟著四處飛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藏人渾身浴血,高聲大笑。


    海鬥隻能像個沙包似地挨打。


    這已經稱不上公平勝負,稱不上是比試了。


    淚水模糊了絢瀨的視線,她已經看不見海鬥的表情,甚至連他有沒有意識都無法確認。


    一定要阻止他。


    一定要阻止他。


    一定要阻止他——不然爸爸會被他殺死的!


    絢瀨了解這點,但是她卻無法動彈。


    海鬥的鮮血染紅了絢瀨的衣服,海鬥碎掉的牙齒黏在絢瀨的臉頰上,即使如此——她還是無法動彈。


    海鬥方才的咆哮嚇得絢瀨腰間脫力,到現在都還沒複原。


    「住手、不要再打了!道場隨你處置!不要再打爸爸了!!」


    絢瀨隻能呐喊,什麽也做不到。


    但是死戰中的兩人……卻怎麽也聽不到絢瀨的呐喊。


    海鬥依舊不願屈膝,藏人也依舊刀刀致命,不見停止的跡象。


    「————!」


    全身血肉淋漓的海鬥忽然做出最後的攻勢。


    他將木刀舉到眼前,朝著藏人直線奔去!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


    藏人表情閃過一絲緊繃。眼前瀕死的獵物明明隻能防禦有效攻擊,藏人卻從他身上察覺了一絲異狀。


    但是藏人沒有退卻,憑著蠻力揮下手上的木刀。


    他瞄準了直奔而來的海鬥頭部。


    木刀撕裂空氣逼近海鬥,但是他卻沒有停下腳步。


    不、他不隻是沒有停下,就連舉到眼前的木刀也沒有絲毫的動搖。對於眼前快如迅雷的下劈一擊,他沒有做出任何的防禦。


    這隻是純粹的突擊嗎?但是這乍看之下相當魯莽的舉止——


    (那個、架勢是————!!)


    絢瀨知道海鬥的打算。


    那是〈最後武士〉綾辻海鬥耗費一生終於到達的頂點,綾辻劍術的奧義。


    這一招隱藏著足以突破現狀的唯一一個可能性。


    但是……因病衰弱、傷痕累累的海鬥,不可能有辦法使用這招——!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無情的一刀,將海鬥的頭蓋骨,連同他的意識一起擊碎。


    「啊…………」


    第二次的有效攻擊。


    定勝負的同時,海鬥的身體也應聲倒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絢瀨半是瘋狂地衝向倒地的海鬥跟前。


    她一次又一次呼喊海鬥,他卻沒有任何回應。


    海鬥的口中,隻有不斷湧出的鮮血。


    「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


    「……哼、真沒勁。比我想像的還弱嘛。」


    藏人將手中的木刀扔到絢瀨眼前,發出喀啷一聲。


    木刀被海鬥回濺的鮮血染得漆黑,刀刃或許是與骨頭多次碰撞,處處都是裂痕。


    絢瀨見到木刀的慘狀,突如其來的殺意染紅了她的眼眶。


    藏人用這麽堅硬的木刀痛打了父親,甚至連刀身都變成這個樣子。


    「你這個、魔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絢瀨的理性一瞬間斷了線,她顯現出〈緋爪〉朝著藏人砍去。


    但是〈緋爪〉即將揮下之際,藏人忽然一把抓住絢瀨的手腕,輕鬆地連同她的身體一起提了起來。


    「別這麽激動,我對雜碎沒什麽興趣。」


    「放開我!快放開我啊啊啊啊!」


    「而且你現在還有那個閑時間找我麻煩嗎?」


    藏人說完,便將絢瀨扔到海鬥身上。


    「呃!」


    而絢瀨經由這個衝擊,才想起現在最該做的事情。


    「菅原先生!救護車!快叫救護車!快點!」


    「啊、我知道了!」


    菅原此時還傻傻待在道場的一角。絢瀨對他發出指令,並且拚了命想喚醒海鬥的意識。


    藏人則是百般無聊,冷冷地瞥了兩人一眼,便轉身離開。


    「你們明天就給我帶著行李滾出去。這個地方已經不屬於你們了。」


    他臨走之前,拋下這句殘酷的事實。


    悔恨令絢瀨不甘心地咬緊牙根。


    就在此時,她胸前的海鬥發出了宛如呻吟一般的隻字片語。


    「對……不……起…………」


    「爸爸!」


    絢瀨低下頭看著海鬥,他並沒有醒過來。


    他隻是隨著虛弱無比的呼吸,吐出謝罪的話語。


    ◆


    兩年前的那一天,絢瀨失去了一切。


    道場的招牌、土地都被藏人奪去……而從那之後,絢瀨再也沒見過那群門生。


    就連海鬥……也因為傷勢過重,陷入昏迷。


    至今不曾清醒。


    現在的海鬥仍然身處那惡夢般的一天,並且……不斷地道歉。


    他不停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他無法守護徒弟們的心靈。


    甚至連本該托付給絢瀨的「綾辻一刀流」,也全都遭人奪去。


    (……爸爸或許撐不過今年的冬天了。)


    醫生已經宣告海鬥所剩下的時間。


    在海鬥被檢查出患病那時……絢瀨就已經做好與父親死別的心理準備。她早已接受這項事實。


    但是這樣下去,父親會永遠停留在惡夢之中。絢瀨不能忍受這種事情發生。


    隻有這個,她絕不允許。


    因此,藏人成為道場的新主人之後兩年內,絢瀨數次上門挑戰藏人。


    為了取回父親賭上性命守護的這個道場。


    但是,就連海鬥都成了藏人的手下敗將,絢瀨怎麽可能贏得了他?


    藏人一次次擊退了絢瀨,簡直像是獅子在馴服胡鬧的小貓。


    藏人一開始見到這個女人拚了命挑戰自己,還和同伴們一起津津有味地欣賞她悲慘的模樣。但是到最後,他似乎是看膩了,幹脆讓絢瀨吃閉門羹,完全不理會她的挑戰。


    絢瀨要想再次與藏人一戰,隻剩下七星劍武祭。絢瀨隻能在這場比賽中與他一決勝負。


    絢瀨與藏人今年都升上三年級,在海鬥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之時,下一場七星劍武祭就是最後的機會。


    假如錯失了這次機會,父親的魂魄將會被囚禁在那深沉的絕望當中。絢瀨絕不能坐視不管。


    既然如此,絢瀨一定要勝過藏人。隻要達成這個心願,要她做什麽都可以。


    不管要用什麽手段,最重要的是取得結果。


    她不認為這樣是正確的,但也不一定是錯誤的。


    弱者一定要勝過強者的話,就必須不擇手段,這就是現實。


    「就算黑鐵同學再也不會原諒我,我也一定要取回道場。」


    ……然後對著深陷絕望穀底的父親,親口告訴他:你已經不需要道歉了。


    絢瀨再一次回首自己的原點,下定決心。


    她不再動搖。


    她不再躊躇不決。


    即使這麽做得不到任何人的讚揚。


    她也必定會取得勝利,奪回道場。這就是綾辻絢瀨的一切。


    ◆


    『好了——時間差不多了,讓各位久等了!今天的第六訓練場·第一場比賽即將開始啦——!!本次比賽將由本人——播報社三年級生·磯貝擔任實況,解說則請到了一年一班的級任導師·折木有裏老師!折木老師,您今天氣色不錯啊!』


    『畢竟現在是第一場比賽嘛~第三場之後就會回複成平常大家最愛的小有裏喔~?不過沒關係,我已經準備好輸血用的血液了,是以公升為單位的喔~』


    『原來如此!看來今天的實況席也會降下血雨呢!那麽,就進行大家迫不及待的選手入場!』


    就在播報社女學生的播報聲中,今天第一組選手開始入場。


    『首先從藍色區塊現身的,正是保持十戰十勝的全勝戰績,現在廣受注目的f級騎士!一年級·黑鐵一輝選手!』


    當一輝一現身在會場,磨缽狀觀眾席上立刻揚起尖銳高亢的歡呼聲。


    那些女學生,正是前來幫〈落第騎士〉加油的女粉絲們。


    『在黑鐵選手現身的同時,歡呼聲沸騰了整個會場!他的人氣真旺啊!』


    『黑鐵的女性粉絲很多呢~』


    『明明這麽強卻是f級,會有種他得不到回報的錯覺,令人更想幫他加油呢!』


    『老師也很有同感喔~』


    『〈落第騎士〉


    不久前還隻是一名乏人問津的無名留級生,經過破軍的體製改革,以原有的高超實戰能力為武器而嶄露頭角,現在已經是七星劍武祭代表的有力候補之一!今天他究竟會帶來什麽樣的戰鬥呢?而現在,他今天的對手也從紅色區塊現身了!同樣是累積十戰十勝的優秀戰績,即將麵臨第十一場戰鬥的d級騎士,三年級·綾辻絢瀨選手!』


    黑發飄揚的絢瀨緊接著一輝之後登場。


    『恰巧的是,她和黑鐵選手相同,是現今少有的〈劍術家〉,至今所有的比賽都是靠著劍術致勝。而且,協助本次大會實況的「破軍學園壁報社」成員,日下部加加美同學所提供的情報指出,她居然是黑鐵選手的徒弟,曾經接受黑鐵選手的劍術指導!也就是說,今天這場比賽可說是師徒對決!身為徒弟的她究竟能不能超越強悍的師傅呢?』


    『咳咳,這次的戰鬥對綾辻來說,她也是麵臨了緊要關頭呢。』


    『沒錯,綾辻選手與黑鐵選手不同。黑鐵選手屢次擊退了諸多有力選手,例如〈獵人〉、〈速度中毒〉等等。但是綾辻選手目前為止抽中的對手,都是等級不高的e級騎士。她能獲得十連勝,可說是簽運非常好呢。』


    『她究竟是什麽樣的伐刀者呢~?』


    『我們目前幾乎得不到任何有關於綾辻選手的資料呢。她到去年為止都沒有出場任何官方比賽,因此沒有留下紀錄。而今年就如同前述,她單靠自身的劍術一路取得勝利,所以我們還不清楚她究竟隱藏著什麽樣的能力!綾辻選手的秘密殺手鐧,將會大大影響這場戰爭的優劣吧!緊接著,兩名選手已經在起始線上各就各位了!』


    兩人站在直徑約百米的戰圈中央,保持相隔二十公尺的間距,並且互相對視。


    就如同實況的敘述,兩人在不久前還是一同切磋劍術的夥伴,一起度過那些時日。


    但是現在的兩人之間,已經不再存有那樣和煦的氣息了。


    (……他的表情真可怕呢。)


    絢瀨看著一輝的臉孔,心底起了這樣的感想。


    一輝注視著自己的表情非常僵硬、凶險。絢瀨從未見過他露出這樣的表情。


    他很憤怒。


    他的憤怒,是因為自己沾上身為武術家最引以為恥的行為,也就是作弊。


    絢瀨不覺得內疚。


    因為自己已經決定往這條路前進了。


    (這對我來說……也是個好機會。)


    一輝中了自己事前設下的陷阱,魔力尚未恢複。


    他應該沒辦法使用〈一刀修羅〉。


    而且絢瀨用肉眼就能看得出來,現在一輝的架勢顯得非常僵硬,不如以往自然。


    憤怒會令他失去冷靜,失去冷靜則會導致他無法正常發揮潛力。


    這可說是意外的禮物。畢竟自己與一輝之間的實力差距太過巨大,如果能削減他的戰力,有多少是多少。


    再者……絢瀨還有做為「殺手鐧」的陷阱。


    她在黎明前,也就是與一輝見麵之前,就已經設下埋伏了。


    (他現在浮躁成這個樣子,很可能會直接跳進陷阱裏……)


    『那麽各位也一起呼喊吧——let"s go ahead(開始對戰)!!!!』


    ◆


    代表比賽開始的蜂鳴器大肆作響,就在同時——


    「————!」


    手持漆黑刀刃的劍士以猶如短跑選手(sprinter)的反應速度,朝著絢瀨直奔而去。


    壓低身軀,不單靠腳力,而是活用全身的肌腱奔馳,其速度宛如疾風。


    這是完美的開場奇襲!


    絢瀨的右手握著通體緋紅的日本刀〈緋爪〉,還來不及擺出架勢,根本應付不了這次奇襲。


    但是——這隻限於普通劍士之間的對峙!


    場上的兩人,都是「伐刀者」!


    「你上當了!!」


    絢瀨高聲呼喊的同時,靈裝〈緋爪〉的刀身忽然應聲釋放出赤紅如血的光芒,下一秒——


    ——一輝全身噴出血霧。


    「咕啊、啊啊啊!!」


    一輝發出慘叫,速度跟著慢了下來。


    仔細一看,一輝的身上突然多出幾道刀傷。


    『剛、剛剛剛剛才是怎麽一回事啊啊啊!!!!黑、黑鐵選手的身體忽然被砍中好幾刀!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啦啦啦啦啦!?!?』


    『一、一輝同學!?』


    『什麽!?發生什麽事了!?〈落第騎士〉身上怎麽突然噴血…………』


    突如其來的事態使得觀眾嘩然失色。


    在場的每個人都不明白,那個瞬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一瞬間將身在遠處的人切成碎片。這種特技……唯有伐刀絕技才辦得到。


    沒錯,這就是綾辻絢瀨的固有靈裝〈緋爪〉所擁有的能力。


    (我的能力正是——「擴大〈緋爪〉刀身劃開的刀傷」。)


    她能自由自在地使對手身上的刀傷綻開,不管多麽小的傷口,都能使它「轉為重傷」。


    不過這是使用在人類身上的狀況。


    她的能力——也能使用在空間上。


    利用〈緋爪〉輕輕劃開空氣,在特定時機綻開留在空氣上的傷痕,便能在刹那之間產生真空刀刃——也就是所謂的鐮鼬現象(注9)。這就是伐刀絕技〈烈風爪痕〉。(注9 鐮鼬現象意指過強的旋風在皮膚上留下割傷。)


    黎明時分,絢瀨在與一輝會麵之前,先繞到做為比賽舞台的第六訓練場上,利用〈緋爪〉在戰圈範圍各處布下爪痕,設置好做為地雷的斬擊。


    (我在戰圈的各處布下了上百道爪痕,不論黑鐵的眼力有多好,他也防禦不住這些看不見的斬擊!事實上,黑鐵同學剛剛很輕易就上了我的當了。)


    這樣子做當然也是作弊。


    如果爪痕是在比賽中刻上的,當然沒什麽問題。但是她在比賽開始前就在台上設置陷阱,明顯是觸犯規定。


    鐮鼬現象是肉眼看不見的,因此這種手法很難察覺出來。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負責監督的折木,她身為正式魔法騎士,或許會發現這個圈套。但是到現在為止,折木都沒有發出犯規的警告。既然如此——


    (這樣絕對可行!)


    隻要絢瀨能唬過折木,這麽做確實能獲得一定的效果。


    〈烈風爪痕〉所造成的鐮鼬現象,是經由概念係魔法「擴大傷口」而得來的附加產物。


    實際上這一招的殺傷力並不高,欠缺致命性打擊。


    但若是使用〈緋爪〉進行直接斬殺的話,就另當別論了。


    絢瀨隻要善用能力,以〈緋爪〉的刀身直接攻擊,隻要造成任何一點擦傷,她的勝利便垂手可得。


    不管傷口有多麽小,隻要利用「擴大傷口」使傷口深入骨肉,就能將輕傷轉為重傷。


    換句話說,絢瀨的最終目的就是一邊利用〈烈風爪痕〉擾亂一輝,伺機以〈緋爪〉一擊必殺。


    (隻要能成功殺傷他,這場比賽就贏定了!)


    現在的問題是,該何時進行攻擊?


    絢瀨曾經接受一輝指導,她很清楚一輝並非尋常劍士。


    輕易出手可能會遭到反擊。


    剛才的奇襲雖然給一輝造成一定的傷害,但這隻能減緩他前進的速度,不可能阻止他。


    證據就是,現在即使一輝有傷在身,他的狀態仍然維持在進行最低限度的反擊。


    (……現在還太早,我現在還不能攻擊。而如果我現在不攻擊,黑鐵同學的行動隻有一個。)


    一輝的衝刺不但被中途截斷,反而還身負重


    傷。


    麵臨這個狀況,他想必會找機會整頓心思、重振態勢。那麽——


    『喔喔!黑鐵選手向後退去了!看來他在遭受充滿謎團的斬擊後,打算撤退之後卷土重來嗎!』


    (——我就是瞄準這點!!)


    「嘎啊!?」


    『啊啊啊!?這下糟了!這次是從黑鐵選手的身後進行斬擊!!戰圈之中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呢!!』


    絢瀨已經將戰圈內部化作重重交疊的斬擊煉獄。


    這之中不存在任何喘息的餘地。


    而一輝受到背部突如其來的斬擊,終於不支跪倒。


    這是決定性的空隙,同時對絢瀨來說則是——


    (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就以這擊決勝負!絢瀨朝著一輝進攻。


    『黑鐵選手跪倒的同時,綾辻選手進攻了!!這下糟糕啦!黑鐵選手這樣的姿態,可沒辦法展現他最自傲的劍術啊啊啊!!』


    絢瀨既然已經將一輝關進斬擊化搭建的監牢中,自然也能進行拖延戰術,徹底消耗一輝的體力。


    但是她卻依舊選擇一決勝負,因為她很害怕。


    (黑鐵同學曾經戰勝〈獵人〉。)


    而且他不隻是單純勝過〈獵人〉。


    〈獵人之森(area·invisible)〉號稱對人最強的伐刀絕技。他沒有破除〈獵人之森〉,而是在承受一切攻擊的情況下,打倒了〈獵人〉,這才是重點所在。


    那場比賽,一輝直到最後都看不見〈獵人〉的身影。


    但是,〈落第騎士〉仍舊捕捉到〈獵人〉,擊倒了他。


    他或許會靠著驚人的洞察力,察覺〈烈風爪痕〉的位置。絢瀨光是想到這點,就忍不住膽顫心驚。


    一般人不需要考慮這種可能性,但是一碰上黑鐵一輝,可能性卻不是零。


    即使以拖延戰術慢慢削減他的體力,他恐怕會仰賴強韌的精神力,再次卷土重來。


    〈落第騎士〉恐怖之處不在於超人般的體力,而是用以維持那驚人的洞察能力,強悍無比的精神力。


    (因此——隻能趁現在!就算是小擦傷也行!隻要一點擦傷,勝利就是我的了!)


    「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綾辻選手現在進行猛攻了!!一刀、一刀、又一刀!她不斷揮動緋紅的刀刃,朝著跪倒在地的黑鐵選手降下如雨般的斬擊!!黑鐵選手靠著不安定的姿勢,光是抵擋就已經盡了全力了嗎!?他會就這樣被綾辻選手千刀萬剮嗎!!……不對!?現、現在黑鐵選手是單膝跪地,乍看之下這樣的姿勢非常不穩定,對他來說相當不利,他卻絲毫不受影響,並且以〈陰鐵〉擋下赤紅刀雨!麵對迎頭降下的刀刃,他的防禦滴水不漏!』


    (……唔…………!)


    無法觸碰他。


    明明隻要些微擦過就能贏,但是這個些微卻遙不可及。


    他已經單膝著地,他明明已經陷入壓倒性的劣勢,卻隻靠著手臂(wrist)就封鎖住自己的連擊,絢瀨不禁咂舌。


    不愧是……足以被部分學生稱作〈無冕劍王(another one)〉的騎士。


    他不會輕易讓絢瀨得逞。


    而且一輝一麵抵禦宛如雨下的斬擊,一麵站起身——


    「哈!!」


    『黑鐵選手撐過對手的猛烈攻擊,終於重振態勢進行反擊啦!』


    一輝使勁揮出一記沉重無比的下劈。


    對於一輝來說,這似乎是單憑蠻力的奮力一擊,但這也是他的策略。


    ——這並不是實況所想像的「反擊」。


    即使一輝重振旗鼓,但是以如此劣勢承受對方的攻擊之後,要想找回自己的節奏可沒這麽容易。


    一輝是想稍作喘息,才做出如此猛烈的回擊。


    對手為了閃避,一定會拉開距離。即使對手硬接,一輝也能利用攻擊的反作用力彈開一段距離。


    不論哪邊都對一輝有利。他是經過思考才做出這次攻擊。但是——絢瀨早就預料到這點!


    (就是這裏!)


    絢瀨預測到一輝的動作,一瞬間掌握住勝算。


    絢瀨的流派「綾辻一刀流」,最擅長利用受流進行反擊。


    (原本光憑我的能力,是不可能卸去黑鐵同學的全力一斬來進行反擊。)


    一輝的劍招太過鋒利,輕易嚐試隻會自討苦吃。


    (但是這記下劈可就不同了!)


    這一刀,隻是為了拉開彼此過於接近的距離,所進行的威嚇。


    看似豪邁,卻不夠銳利。


    (若是這一刀,就算是我也能回避掉!)


    絢瀨在彈指之間做出判斷。她將〈緋爪〉微微傾斜,將有如鐵錘落下般的重擊輕巧地滑向外側。


    同時,重心腳的拇趾施力,將絢瀨的身體推向前方。


    接著就是反擊!


    絢瀨卸除一輝的攻擊力道,導致他的上半身失去支撐。而絢瀨正是瞄準他毫無防備的軀體,在擦身而過的瞬間揮動〈緋爪〉。


    (得手了!!)


    絢瀨非常肯定自己的判斷。


    但是——手掌感受到的觸感不像是斬裂血肉,反而類似於擊中某種硬物。


    (被擋住了!怎麽會?)


    絢瀨明明已經將刀刃滑向外側,為什麽他還來得及防禦?


    解答就在一輝的手掌處。


    他以〈陰鐵〉的刀柄尾端承受住絢瀨揮向身體的反擊。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我還以為黑鐵選手就這樣慘遭反擊,沒想到他竟然利用刀柄防禦!!這手法實在太高超了!』


    『黑鐵與史黛菈進行模擬戰的時候,也用過同樣的手法呢。無法以刀身防禦的攻擊就善用刀柄來抵禦,這就是刀與刀柄的雙重防禦。黑鐵的交叉距離還是宛如銅牆鐵壁呢。』


    (……唔!話說回來,黑鐵同學相當擅長這種特殊防禦……!)


    絢瀨聽見折木的解說,不免咂舌。一輝的集中力實在異於常人。


    為什麽他能維持如此卓越的集中力?


    他明明已經失去冷靜——


    「——!?」


    絢瀨疑惑地窺視一輝的表情,接著她大吃一驚。


    一輝稍早展露出的憤怒及焦急,現在已不見半分。


    一輝的眼瞳宛如風平浪靜的清泉,不帶一絲波紋。他就這樣平靜地俯視絢瀨。


    (難不成,我被他誘導了……!?)


    絢瀨背脊閃過一絲惡寒,立刻做出反應。


    她往地麵使勁一蹬,全力逃開一輝的攻擊範圍。


    他會進行追擊嗎?絢瀨擺出架勢,但是一輝卻沒有追上去。


    他沒有趁勝追擊,隻是靜靜地佇立在原地。


    看來是自己想太多,做出多餘的警戒了。


    (不論如何,都要重新思考對策才行。)


    她還有不少陷阱。雖然不希望演變成持久戰,但也不必堅持速戰速決,這樣反而會得不償失。果然下一次要更加慎重——


    「……太好了。」


    眼前手持漆黑刀刃的武士忽然輕輕歎息著,感覺似乎是鬆了口氣。


    「咦?」


    太好了?什麽意思?


    是因為自己主動拉開距離?


    絢瀨運轉頭腦,想探究他這句話究竟有什麽涵義——


    「綾辻學姊,我果然沒有看錯人。」


    一輝開心的笑容,使絢瀨的思緒瞬間凍結。


    ◆


    場上的一名女性聽見了一輝的話語,露出溫和的微笑。


    那是折木有裏,一輝的級任導師,同時也身兼這場比賽的解說與監督。


    今天清晨,她以級任導師的身分,詢問一輝破壞校舍的理由——


    『老師,今天是您負責監督我的比賽沒錯吧。今天這場比賽,我的對手一定會犯規。』


    『噗————!!!!』


    一輝的這番話實在來得太過突然,嚇得折木把口中的咖啡連同鼻血一起噴了出來。


    『等、咦?等一下,我先止住鼻血,你能趁著這段時間說明情況嗎?』


    折木這才聽著一輝敘述他與絢瀨在深夜時分發生的所有經過。


    絢瀨將一輝約了出來。


    並且為了削減一輝的戰力而跳樓。


    一輝為了救絢瀨,才發動能力,破壞了校舍。


    『是、是這麽一回事啊…………』


    倘若一輝說的都是事實,這的確是重大的犯規行為。雖然她的行為還不至於退學,但卻免不了剔除她的比賽抽選資格。


    『不、不過為什麽你會知道她會在比賽中作弊呢?』


    『……柵欄被斬斷的時候,當時的她什麽也沒作,但我確實在那瞬間聽見刀劍的聲響。由此可以推斷綾辻學姊的能力應該是『設置斬擊,並且任意發動攻擊』。我還弄不清她的手法,可是她如果擁有這樣的能力,或許她已經在比賽會場,也就是第六訓練場的戰圈中布置好陷阱。畢竟她為了封鎖我的殺手鐧,甚至能做出有如自殺的行為,想必她在比賽中也會不擇手段吧。』


    『的確,她事前能做到這種程度,若是換成在最重要的比賽當中,她的手段確實不會漂亮到哪去……唔唔唔~可是把自殺未遂當作妨礙對手的手段……這如果是事實,問題真的很大啊。』


    『不過我的證言並不能當作證據吧。』


    『是啊。老師是很相信黑鐵,但是若是沒有確切的證據,我也很難有動作。不過老師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會特別注意她。如果她真的犯規,我會馬上終止比賽。黑鐵可以放心的——』


    『不、我希望老師別在這場比賽中宣判她犯規。』


    折木的鼻子再次噴血。


    貧血使得折木頭昏眼花,她把麵紙塞進鼻子,接著詢問一輝:


    『咦?什麽、為什麽?老師完全搞不懂你的意思了!?既然這樣,為什麽你要跟我說這些呢!?』


    『如果老師問起來,我就不得不說明破壞校舍的原因。而且,就算我沒有說出口,折木老師終究也會發覺綾辻學姊犯規,您在發現她犯規的當下,就會馬上終止比賽了吧。不過……我希望老師別這麽做。』


    『為什麽!?如果她真的犯規的話,就會取消她的比賽資格,改判黑鐵不戰而勝了。你應該也發現,這場代表選拔賽的每一場勝利都非常重要啊。』


    『是,若是我沒辦法維持不敗,應該就沒辦法入選代表了。』


    『沒錯。說實話,按照現在的賽程,必須全戰全勝才有辦法入選代表。你明明已經發現這點了,卻還是不希望我宣判犯規嗎?』


    『是的,拜托您,老師。』


    折木無法理解。


    一輝應該比誰都渴求著勝利。


    折木曾經負責一輝的入學考試,因此她從一輝還是考生的時候就認識他了。


    她沒看過有哪一位考生能像一輝這樣,擁有如此強烈的幹勁以及明確的目標。


    但是這樣的他卻因為大人們荒謬至極的理由,浪費了整整一年。折木為他感到無比心痛。


    而今年經過學校體製改革,他終於獲得平等的機會。他無論如何都想獲勝才是。


    但是——對方甚至觸犯了騎士最大的禁忌。他為什麽還要為了這樣的對手低頭?


    『……能告訴我原因嗎?』


    『因為我想相信她。』


    『……想相信她?』


    『是的……深夜與她碰麵之後,我一直在思考。隻要像朋友(艾莉絲)所說的,徹底斷絕與她之間的關係,這場比賽無庸置疑會是我不戰而勝。但是這樣真的好嗎?我絞盡腦汁,還是得不出答案……但是我明白了一件事。』


    『什麽事?』


    『我明白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我一點都不想與她斷絕關係……所以事到如今,我想相信她到最後一刻。綾辻學姊一定是被什麽逼到絕境,才會迷失自我。』


    一輝記憶中的絢瀨——


    光是她的劍術更接近父親一些,她便露出燦爛的笑容,像個孩子一樣興奮不已。


    她曾經說過,她喜歡一輝那雙滿是竹刀繭,傷痕累累的手掌。


    一輝實在不認為這些全都是騙人的。


    『所以我決定了。我要相信平時的她,而不是昨晚見到的她。』


    人在豁出一切的時候,會比自己所想的還要盲目。


    而且是盲目到無法看清自己的一切。一輝已經親身體驗過這種感覺了。


    而一輝也很清楚,此時必須有一位真心為她著想的第三者,才能幫助這樣的人。


    如果絢瀨就像那時的自己一樣,太過拚命,拚命到聽不見自己內心的悲鳴——


    『我想幫助她。所以,請老師給我最後一次機會,讓我確定她真正的想法。』


    (……真是的。他都這麽說了,怎麽會有騎士拒絕得了呢?)


    常存公正於心中,光明正大麵對敵人。


    這是每一位騎士心中最理想的樣貌,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成為這樣的騎士。


    折木也不例外,所以她才接受一輝的請求。


    絢瀨第一次使詐的時候,折木早就發現了,她卻特意不動聲色。


    她已經決定將這場比賽,以及一名少女的心靈托付給一輝。


    折木不打算輕舉妄動,隻是靜靜地守護一輝。


    (你要幫助她喔。要幫助你重要的朋友——)


    ◆


    也就是說,這場比賽從一開始就掌握在一輝手中。


    他知道絢瀨在戰圈中設置陷阱。


    他看穿她的作戰方針,知道她不願演變成持久戰。


    所以一輝才主動闖進絢瀨的斬擊範圍,刻意引誘她進攻。


    這一切……都是為了和絢瀨以劍交談。


    (一開始就應該這麽做才對。)


    一輝麵對自己的少根筋,隻能報以苦笑。


    本來就是這麽一回事。自己花了一個月,都還搞不懂身邊最親近的戀人在想什麽,怎麽可能隻靠著言語就能理解絢瀨。


    到最後,自己還是隻剩下劍(這個)。


    他隻有以劍來交談,才能真正看透人的本質。


    但就在剛才——一輝確實看穿了絢瀨的本質。


    「太好了……綾辻學姊,我果然沒有看錯人。」


    「……什麽意思?」


    「綾辻學姊並不是一個做了錯事,還能心平氣和的人。」


    「……我還以為你想說什麽。啊哈哈哈!你明明已經渾身是傷了,居然還說得出這種蠢話。你到底有多麽濫好人啊?」


    就像在深夜時分的屋頂上那樣,絢瀨露出冷笑,滿是嘲諷的眼神瞪著一輝。不過——


    「這才不是蠢話。」


    那張看似輕浮的表情已經騙不過一輝了。


    劍是不會說謊的。


    「不論是劍招、步伐、節奏、呼吸,你所有的動作全都亂成一團。先不說我教過你的部分,甚至連你原本能做到的事情也辦不到。最擅長的反擊動作一點也不流暢,所以我才能輕易擋下來。即使你想把自己偽裝成多麽惡劣的人,卻瞞不過自己的靈魂。劍術必須集心、技、體三者合一。一旦心中存有迷惘,劍就不會發揮出真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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