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我們返回真武祠休憩。


    張道玄說,我今夜傷了魂魄,雖說他給我服用了他采納的丹藥滋補,但終究還是需要時間休養,否則即便解了鬼化妝,仍舊會留下一些後遺症。


    不僅如此,夜裏他還專程又來給我送了一趟藥物,仍舊是那種紅彤彤的丹藥,叮囑我若是魂魄不穩就得服用,但絕不可當成糖豆兒吃,我現在這種狀態很特殊,一個不慎就會留下禍根。


    有了他對我的照顧,入睡前我基本已經恢複如初,至少感覺不到什麽異樣了。


    一夜無話,第二日天光破曉時,我終於再次恢複了人身,一大清早就與張道玄他們結伴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老家在晉西北的一個小縣城裏,就在管涔山腳下,距離太原不過三四個小時的車程而已,接近晌午時我們便已趕到。


    小院還是那個小院,一套北方山區很常見的農家居所,稀稀拉拉的幾座老屋,一圈籬笆將之圈起,隔著大老遠我就已經看見我父親正在院子裏處理一大扇豬肉,明媚的陽光下,他花白的頭發泛著絲絲銀光。


    這一切對我來說實在是太熟悉了,可是此刻看到,我竟有種熱淚盈眶感,這兩日一直都在生死線上掙紮,當中苦楚一言難盡,又見親人,恍如隔世。


    “爸!”


    我跳下車,快步奔向院子裏的那個男人。


    我爸終於抬起了頭,起初的時候臉上還有些遲疑,不過很快,笑容就占據了整張臉,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手,一邊快步迎了上來,因為太過匆忙,連手裏的刀都沒來得及放下。


    這麽熱情?


    我都以為自己看岔了,笑的如此和藹可親,這還是我那個一言不合就把我按在地上瘋狂摩擦的狂暴老爹嗎?


    不過,人在遭逢大難之後,再見親人總是倍覺親切,我也沒想太多,連忙迎了上去。


    啪!


    一隻油膩膩的大手毫無征兆的蓋在我臉上,抹了我滿臉豬油不說,還猛地一推,直接把我扒拉到一側。


    我爸就這麽無視了我,快步朝張道玄走去,原本落下毛病行動不便的雙腿在這一刻神奇的痊愈了,幾乎是在一溜煙的小跑,活脫脫就一狗腿子樣,一張大嘴咧開,笑的十分燦爛,原本就有些贅肉的臉上卷起了成片的褶子,猶如一朵朝陽綻放的大菊花,拉著張道玄的手就開始噓寒問暖,那股子熱絡勁兒讓我都有些不寒而栗,更遑論是張道玄,眼角都在不停的跳,抽手也不是,不抽也不是。


    憋了好半響,張道玄才頗尷尬的問道:“這位大哥,我們認識?”


    “不認識!”


    我爸很耿直的搖了搖頭,又拿大油手在張道玄手背上拍了拍,那聲音特脆,這位出塵道長的手在太陽下都泛起油光了,隨後我爸才話鋒一轉,滿臉堆笑:“不過,現在這不就認識了嗎?我看老弟你格外投緣,一看就是那種能當好朋友的人!”


    說此一頓,我爸忽然扭頭對我咆哮起來:“二狗子,你給我滾過來!!”


    我本就被我爸這一頓看不懂的騷操作雷的外焦裏嫩,這與平日裏不苟言笑的他實在是大相徑庭,如今又忽然聽到這個讓我諱莫如深的小名,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差點原地爆炸,不過看到我爸跟吃人一樣的眼神後,我又慫了,很識相走到了我爸麵前。


    “跪下!”


    我爸麵無表情的對我說道:“先給這位道長磕三個!”


    原本張道玄也被我爸弄的滿頭霧水,不過此時眼神卻忽然變得深邃了起來,抬手正待要說什麽。


    我爸一手按下了張道玄的手,另一隻手裏的殺豬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架到了我脖子上,冷冷說道:“跪下,磕頭!”


    我兩腿一哆嗦,真就跪下了,沒辦法,習慣了,從小有陰影……


    然而,我爸就跟擔心我不會磕頭似得,捏著我的脖子,壓著我的腦袋就朝地上撞了去,“咚”的一聲,我腦袋嗡嗡作響,眼淚都出來了。


    這不是磕頭,這是謀殺。


    抬頭瞬間,我看見張歆雅瞧瞧對我豎了三根手指頭,意思我懂——心疼我三秒鍾。


    眼瞅著我爸壓著我的腦袋又要往地上撞,張道玄終於甩開我爸的手,歎息道:“你這又是何苦?”


    我爸昂頭笑道:“怎麽?您看不上這小崽子?”


    張道玄抿著薄薄的嘴唇,憋了好久才說道:“雖說骨子裏的血性還沒滅,但……平日裏太怯懦。”


    “那就是看不上唄!”


    我爸笑的更加燦爛了:“沒關係,我知道你們道門收徒講一個緣字,我也不強求您,您有您的主張,我有我的做法,反正,今兒個您進了這個門,就得看完這一出戲,您可以拒絕,我也可以把這混小子撞死在您麵前,然後橫刀抹了脖子……”


    收徒!?


    我此時總算明白我爸到底要幹什麽了,原來是讓我拜張道玄為師!


    “你這就是逼我了。”


    張道玄輕輕別過了臉:“何至於如此?”


    “當然至於,我們就是一群孤魂野鬼,早就絕了手藝淪為下九流了,還一定要開那麽個小破店,不就是不甘心嗎?”


    我爸仍舊在笑,可眼裏卻有淚光閃爍:“好不容易逮到您這麽個人物,一看就是不忍心看我們死的,怎麽能放過呢?來,孩子,磕頭!”


    他大笑一聲,捏著我的脖子又照著地上“咚咚”撞了兩下,一時間,我額頭開了角,血流滿麵。


    “好了!”


    張道玄看不下去了,忙抬手扶助了我,看著我爸澀聲說道:“你應該知道,我是個道士,教不了禮官!”


    “沒關係!”


    我爸搖了搖頭,道:“至少,他能活命,不是嗎?隻要活著,就有機會!”


    “哪有那麽容易,牽連太大,我也未必能保他,這條路太凶險!”


    張道玄負手而立,長歎道:“時也命也,罷了罷了,既然讓我遇上了,興許這就是命吧,這孩子雖說怯懦魯鈍了一些,但血性未滅,也知善惡感恩,倒是頗合我胃口,不過,我隻能盡力而為,是死是活,還要看他的造化!”


    我爸大喜,連忙在我後腦勺上扇了一巴掌,喝道:“還不快叫師父?!”


    我下意識的看了張道玄一眼,他亦在俯視我,長發垂落,那張不似人間所有的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當真是如謫仙人一樣人物,且,他在對我笑,極溫和。


    我心頭一暖,“師父”二字幾乎是脫口而出。


    願意麽?


    我在心裏也如此問自己,答案是肯定的,幾日相處下來,我對張道玄有了一種近乎於孺慕之情一般的感情,在他身邊總是能感到無盡的安全感,拜這樣一個人為師,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而且我也神往張道玄這種逍遙自在的生活,打心眼裏厭煩了守著個小破店荒度人生的日子。


    隻是,我終究覺得有些別扭,這樣的拜師方式……實在是有些另類。


    我想,在張道玄的心裏,我約莫是屬於便宜徒弟一類的人了吧!


    不過,這件事終究是皆大歡喜,尤其是我爸,又哭又笑,甚至要拉著張道玄去喝酒,不過被張道玄拒絕了。


    “我們這次來,確實是有極要緊的事,事關驚蟄的性命!”


    張道玄拉著我爸在院子裏坐下,大致將我最近的遭遇簡單的說了一遍,隨後,他給了使了一個眼色,我立即將背後用粗布裹住的天師刃取了出來。


    我爸一看見這個東西,情緒徹底失控了,比見到張道玄時更甚,一時間垂頭淚流滿麵,哭聲就跟夜梟之鳴一般。


    良久,他才終於平複一些,將天師刃放在手中摩挲著,眼神比看我媽都要溫柔的多,對張道玄輕聲說道:“老弟,你還說我們沒有機會嗎?沒了天官刃的禮官是江湖騙子,可是,有了天師刃的禮官呢?而且,這孩子雖說危在旦夕,可他又取了一樣至關重要的東西,你應該很清楚這兩樣東西在一起意味著什麽!這就是命!”


    說到“這就是命”四個字的時候,我爸的語氣前所未有的堅定,他一輩子低頭縮腦的過活,被人當做神棍嘲笑,文革時更是被鬥的兩腿都不靈便了,除了在家時能稍稍抬頭挺胸,在外麵放屁都不敢敞開了放,怕出聲兒,而這一刻,我感覺他仿佛把一輩子的窩囊都全吐出去了一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衣錦還鄉了一般。


    張道玄眼神閃爍,沒有回應,也不知到底在想什麽。


    “走吧,這些事兒,我們或許應該換個地方說。”


    我爸將天師刃塞進我懷裏,拉著我徑自朝正方左側的廂房走去。


    一時間,我臉上露出了異色,因為左廂房是我們家的禁區,我爸以前說,那是我們供奉祖宗靈位的地方,然而哪怕是我成年了他也從不帶我進去,堅定不移的認為我不夠資格。


    不僅是我,我媽也沒去過!


    倒是他,隔三差五的會去,以前我還在家裏住著的時候,時常會在夜深人靜時聽到左廂房裏傳來我爸低沉壓抑的嗚咽聲,如一頭受傷的狼……


    此時,他終於要帶我去祖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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