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日奔忙隻為饑,才得有食又思衣。


    置下綾羅身上穿,抬頭又嫌房屋低。


    蓋下高樓並大廈,窗前卻少美貌妻。


    嬌妻美妾都娶下,又慮出門沒馬騎。


    ……”


    飛馳在群山溝壑中間的車輛上,老白扯著破鑼嗓子聲嘶力竭的嚎唱著朱載育的散曲《十不全》,好端端一首諷刺人性貪婪的曲兒,硬生生的被他唱出了殺豬的味道,蓬頭垢麵,身上散發著陣陣難聞的惡臭,神情悲愴的就像個少吃二斤肥膘子的胖子。


    張歆雅笑著說,這是被那老娘們一痰盂子扣得魔怔了。


    當時她離得近,看的真切,那痰盂子裏有貨,叩在老白腦門兒上的時候場麵慘不忍睹……


    撇開老白,被村民們打的最慘的莫過於鷂子哥了,嘿嘿怪笑著跟我們說,其實他心裏挺舒坦的,當年住在那些人家裏,實際上卻是去盜墓的,有點騙吃騙喝騙感情的嫌疑,如今好心做了驢肝肺,救了那些人的性命,挨了頓打,算是抹平了以前的恩怨,這大概是他挨打的最舒服的打。


    車廂裏的味道並不好聞,可每個人的都很輕鬆。


    車身上坑坑窪窪的到處都是村民砸出來的凹坑,擋風玻璃上也都是劃痕,更有兩塊玻璃直接被砸了個稀巴爛,再加上混不吝的在笑鬧的眾人,這樣的車輛在飛馳中簡直就是風雨飄搖。


    我懶散的靠在車座上,微微眯著眼睛看著這一切,隻覺得心頭寧靜,愜意無比。


    或者說,每一次死裏逃生後,隻要看著身邊的人沒有少,那就是我最幸福的時候。


    “也不知師父怎麽樣了?出來也有一段時間了,他出關了沒有?衣食上有沒有虧待了自己?”


    我心裏暗自盤算著。


    鷂子哥傷的挺重的,早就換了張歆雅開車,大概她也存了和我一般無二的惦記,車子開的飛快,日薄西山時,便已到了真武祠。


    秋衣漸濃,樹木泛黃,幾片枯葉在山風的席卷下,兜著山門打著轉兒浮沉。


    蕭索,又安寧。


    這就是真武祠一年四季的狀態,撇開了那些磨難,其實也是我們這些人生活的常態。


    我們出行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可院子裏灑掃的很幹淨,就連中間那處涼亭的石桌上都纖塵不染。


    按照規矩,老白他們隻能算是客居在這裏,就跟以前那些寄居在道觀裏出世修行一陣子的散人一樣,我則是關門弟子,外出歸來,自然是要先去拜祭祖師的。


    淨手後,先入了正殿給三清道尊們上了香,又去偏殿裏祭拜了曆代祖師的牌位。


    做完這一切,我才匆匆忙忙去了我師父的屋子裏,可是裏麵空空如也,哪裏還有我師父的蹤影?


    我看炕上的被褥都疊的整整齊齊,便存了個心思去後山的菜園子裏去尋,烏拉拉的一幫子人,就跟土匪似得,結果卻在半道上遇見了扛著鋤頭的董健。


    “衛小哥兒,你們可算是回來啦!”


    董健眼神好,隔著大老遠就看見了我們,興匆匆的迎了上來。


    我看他身上竟然穿著一條灰撲撲的長褂子,菜籃子裏卻是青翠欲滴、明顯是剛剛摘下來的青菜,心裏有些疑惑,就忍不住問道:“你這是……”


    董健笑了起來,有些病態的臉上露出如此燦爛的笑容,多少有些刺眼的感覺,笑著笑著,忽然又沉默了下去,垂頭道:“日子過不下去了,我倆隻能輪流來這兒,總能尋求個活下去的由頭,張先生也是點了頭的。”


    我輕聲一歎,不禁生出了生容易,活容易,生活卻難的感受。


    現在大概是華夏這個國度幾千年來最好的時候了,隻要肯出把子力氣,那就餓不死人。


    董健和引娣兩口子都是勤快的,怎麽會過不下去呢?


    說到底還不是那拐賣荼毒孩子的牙儈給害的?


    上麵的老人走了,下麵的孩子沒了,就剩下夾在中間的兩口子,每天回了家空蕩蕩的屋子裏就剩下兩口子麵麵相覷,相對無言,仔細感受著人生的蒼白……


    那種情境我能想象,時間久了,怕是會生出生又何歡的心思?隻剩下自我毀滅這一條路可走。


    這等時候,或許也唯有看著三清道尊那麵無表情的雕塑,才能讓自己稍稍舒服一些吧。


    他不是個需要安慰的人,任何的安慰也沒有用。


    所以,我隻是點了點頭,轉而問道:“我師父呢?”


    “張先生走了。”


    董健話剛出口,覺著不妥,就又補充道:“他出關了,看你們幾個不在,就自己收拾了一個包袱離開了,哦,對,他這裏還給你留下了一封書信!”


    說著,他從懷裏掏出了一張疊好的宣紙,邊角地方有些毛了,可見他是一直帶在身上的。


    師父不在,我也有些意興闌珊,昂了昂下巴,示意一起回去吧,這才翻開了裁剪的四四方方的宣紙,入眼的都是飄逸灑脫的行楷,師父那一手字是我最羨慕的,稱得上是大家。


    “吾徒驚蟄,見字如麵:


    為師閉關日久,靜極思動,出門訪友,三月之內可歸。


    此刻,你與歆雅等人正在危機中掙紮吧,為師不能與你等並肩攜行,愧之。


    待你見此書時,為師或以在千裏之外,吾徒切切不可放鬆片刻,猛士髀肉複生,最讓人心痛。


    我不在時,一日三餐飲食不可荒廢,少飲酒……


    ……”


    一字一句,裏麵蘊藏的都是切切關心。


    我狠狠揉了揉發酸的鼻子,不知怎的,愈發的思念那個冰冷傲然、寡言少語的男人了。


    老白湊上來看了一眼,見信中沒有提他,酸溜溜的撇了撇嘴就別過了頭。


    鷂子哥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扭頭問道:“我叔出關的時候,有沒有什麽異樣?”


    “異樣?”


    董健沉吟了一下,旋即說道:“好像是有些不太一樣了,身上總有一股子淡淡的香氣,卻不是脂粉氣,說不上來,就是讓人聞著覺得很舒服,仿佛那才是神仙中人的氣度……”


    “遍體生香……”


    鷂子哥一拍大腿,大喜道:“果然是這樣,之前我叔就已經是半步天師了,不踏出那一步,怎麽會出關呢?”


    見我還有些不解,無雙在旁邊解釋道:“驚蟄哥,張先生這是……真正問鼎天師了呀!!”


    天師!


    這兩個字,在行當裏就是泰山北鬥!!


    “喝酒喝酒!”


    老白叫嚷道:“張先生成了天師,那咱們以後還怕誰?走,喝酒喝酒!!”


    這一夜,自然是徹夜未眠。


    淩晨時,酒醉的我剛剛倒在炕上,一場猝不及防的高燒忽然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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