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渺渺,很普通的唱腔,卻含著一股子說不出的味道,很難形容那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許是閱盡繁華後的一許蒼涼,又似曆經沉浮後的些許安寧……


    獨處的環境裏很容易催生出孤獨感,歌聲像是一劑催化藥,將人心頭的心思無限放大,忍不住的去回顧自己一地雞毛的人生路,側耳細聽間,不知不覺間眼角已經有了幾分濕潤。


    歌入人心,往往是初聞不知曲中意,再聞已是曲中人的下場。


    這等幽怨的情緒很容易讓人沉迷其中,進而不可自拔,直至自己把自己逼進死角裏,再無轉圜餘地。


    我卻不喜歡這樣的感受,相較之下,與其自怨自艾,我覺得更應該憑著手裏的刀去爭取,所以,心神短暫的失守後,很快就清醒了過來。


    “好厲害的手段,不知不覺就讓人沉淪了進去。”


    我掙紮著坐起來,有些忌憚的盯著江麵。


    這卻不是魑魅魍魎們喜歡的鬼蜮伎倆,全憑著一股情緒去感染他人,直至把他人心中不可見人的角落裏那些醃臢全都挖出來,逼著他人自己不放過自己,是為諸般操弄人心的手段裏的上上乘。


    清河靜謐,夜間生出些許薄霧在河麵上飄蕩,在月下有種說不出的神秘美感,倒是讓我想起了一句詩——煙籠寒水月籠沙……


    一點紅光在水麵上若隱若現,直至徐徐從薄霧中殺出後,我才看清那是一艘樓船。


    兩盞大紅燈籠掛在船頭,搖曳潑灑出柔和的紅光,好似上麵正在操辦什麽喜慶事兒,隨處可見紅布紮的大紅花兒……


    隻是,這是彝家人的地盤,我隻見過阿依他們操弄竹筏子,哪裏來的樓船?


    這種東西像是老古董一般,擱現在,恐怕也就隻有南邊一些景區裏還有了,讓遊客們淺嚐輒止的感受一下古人的調調。


    歌聲正是從那花船上傳來的,可因為光線和距離的原因,看不見唱歌的人。


    我沒有跑,也知道這時候跑就是落了下乘,除了露出膽怯讓對方得寸進尺外,沒有絲毫溢出。


    索性站起身來,無聲無息的喚醒了天官刃,靜靜的候著對方。


    花船的速度不滿,眨眼間駛到近處。


    船頭上冒出一個精壯的漢子,渾身上下隻穿著一條短褲,忙碌著讓船漸漸停泊在水邊。


    漢子未曾和我打過招呼,隻是扭頭衝我笑了笑。


    “這是個人。”


    我心裏有譜了。


    這個月份的黑竹溝裏雖不似北方一樣荒涼,可夜間的氣溫終究不美麗,我穿著一身單衣都有些瑟瑟之感,這漢子卻好似不懼冷一樣,口鼻間呼出一溜溜的白氣……


    船定,漢子衝我點了點頭離去,歌聲也戛然而止。


    不多時,一道搖曳的身姿出現在船頭。


    這是個嫵媚的女子。


    這種嫵媚的和茳姚的嫵媚截然不同,茳姚的那種嫵媚,像是罌粟花,美麗又致命,隻可遠觀,卻不敢靠近,身體裏好似有什麽東西在提醒自己,靠近了會死,而眼前的女子卻是我見猶憐的那種。


    一襲象牙色的旗袍將身材勾勒的凹凸有致,紅唇鮮豔,眼波婉轉間,露出淺淺的笑容,貝齒潔白,臉上浮現著兩個小小的酒窩……


    風過,裙角微微揚起,露出一抹雪白。


    不知怎的,我忽然覺得有點冷。


    “又是一個薄命人。”


    女子忽然開口,輕聲道:“彝人的山水都是帶著溫柔味道的,弟弟麵有傷痕,在此拄刀而立,殺伐之氣淩厲,卻是有些煞風景了,溫柔鄉最禁不得殺伐氣的摧殘,何須如此呢?壞了這份柔軟,讓全世界都隻剩下了冷冰冰的人吃人,那未免也過於殘酷了……”


    這話與其是對我說的,倒不如說像是她的自怨自艾。


    我可能終究是稚嫩了一些,聽不出她這番話裏含著怎樣的意圖,如她所言,興許我當真隻是個煞風景的武夫,心裏沒得那麽多的彎彎繞,索性昂頭直接問道:“姐姐又是什麽人?”


    女子微微一笑:“如你一般,落了這江湖間的薄命人。”


    我皺了皺眉,又問:“到這裏來做什麽?”


    “這世間哪裏來的那麽多目的?隨性而來,看些景兒,待心滿意足了,便順水去了別的地方,浮萍一般的人兒,自然要認命,過著浮萍一般的日子。”


    女子臉上的笑容更甚,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既都是那命比紙薄的人兒,便不用彼此提防著了,弟弟,不如上船來喝杯薄酒吧!”


    不用彼此提防這是屁話。


    頂多就是……身不由己而已!


    身不由己的是我,卻不是她。


    我左右看了一眼,搖搖頭無奈一歎,順著船頭放下來的梯子攀了上去。


    一張矮桌已經放在船頭,女子坐在一頭,我在另一頭坐下,定定的望著她。


    吱呀!


    門開了,先前那操船的漢子端著盤子出來,盤子裏是一壇子看起來像是酒的東西,另一側擱著兩個陶碗。


    盤子放在麵前,漢子拍開壇子,裏麵果然是酒,飄出陣陣醉人的香氣。


    “好漢子不喝沒骨氣的酒,那等拿著精致物什喝法想來小兄弟是不喜歡的,便鬥膽做個主,用了這陶碗給您。”


    漢子給我倒滿酒,在此期間,他拿著壇子的手在不停的顫抖著……


    那是一雙手心手背全是繭子的手,腫脹的就像是饅頭一樣……


    一雙……近乎於廢掉的手。


    見此,我心頭更是暗歎一聲——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跟無雙待得時間久了,我倒是也有了一些見識,這漢子的這雙手成了這樣,這便是典型的橫練了,一邊拿藥汁浸泡雙手,一邊不要命的用這種法子虐待這雙手,直至再也感覺不到雙手的存在,甚至拿不起碗筷,吃飯都得別人喂,如此就算是成了,這雙廢掉的手也成了殺人的凶器,開金裂石不在話下。


    這樣的狠人,哪怕是我的狀態最佳時,一旦被近了身也難有活路,遑論是現在?說句不好聽的,這倆人如果起了歹心,我今天下不了船!


    性命沒了保障,我也沒那麽多忌諱了,端起陶碗一口灌個底朝天。


    酒不烈,卻有一股子異樣的香氣,進了肚子裏反倒是灼燒起來,直把身上的陰冷氣兒驅散的幹幹淨淨。


    “好,小兄弟不是扭捏的人!”


    漢子叫了聲好,又給我滿上,這才轉身離開。


    那女子始終都在看著我,見我特光棍的連百辟刀都放到了桌子上,便笑著說道:“百辟刀,魏武所製,取名百辟,以辟不祥,懾奸宄,此物出,妖魔鬼怪見之退避,傳聞共有五枚,龍、虎、熊、鳥、雀,虎刀當為霸者所持,如虎如彪,百獸之王,將帥之統也,熊刀則為悍勇之士所有,至於鳥雀之流,不值一提,弟弟手持龍刀,莫不是有九五衝天之意?”


    “姐姐,但凡有點花生米,你也不至於醉成這樣。”


    我搖頭笑了起來,既然都放下了生死,所謂的忌憚什麽的也就不存在了,揶揄道:“都什麽年代了,還九五衝天,袁大頭那等人都隻能做八十三天的春秋大夢,然後就灰溜溜的滾下來了,遺臭萬年。我算哪根蔥?飛什麽飛,鄉鎮派出所來三二警察就給我摁那兒了……”


    女子一點都不在乎,很認真的說道:“三百六十行,行行有真龍,龍之所以為龍,那是因為種性如此,伏在地上,百獸也得噤聲。”


    我笑容漸漸收斂了,深深看著這女子,暗自揣度著她這話裏透出的意思。


    女子卻再不多說了,直接轉移了話題:“臉上的傷怕是疼的厲害吧?姐姐這裏倒是有些傷藥,興許管用呢?”


    說著,她從放在一側的小包裏取出一個棕色的小瓶子,起身靠了過來。


    陣陣幽香撲鼻而來,我有些不自在,下意識的要躲開,卻被她扶住了肩膀,而後微涼的手指沾了藥水在我臉上輕輕摩挲擦拭著。


    這傷口無論沾什麽都疼,偏偏,沾了女子的藥水後沒那種火辣辣的感覺,反倒是說不出的輕鬆舒服。


    女子距離我太近了,我愈發的不自在,便微微低下了頭,目光落在了她的腳上。


    她的腳踝很精致,瘦削、又不是骨骼分明的那種,弧線好似鵝頸。


    大抵男人們都對所謂的玉足有種莫名的情懷,當然,這種審美認知肯定和古代那幫變態的讀書人對於三寸金蓮的追求不同。


    在老白那種人渣的眼裏,玉足配高跟鞋是那才是王道,其他都是異端。


    我覺得這純粹是島國片子看多了以後形成的惡趣味審美,相比之下,我覺得華夏傳統的繡花鞋才是最佳的搭配,那才是帶著五千年曆史積澱的厚重美感,是有文化的美,而不是島國那種簡單粗暴的皮肉生意專用。


    顯然,女子在這方麵的認知和我差不多。


    月白色的繡花鞋,上麵簡簡單單繡著些花鳥,卻不是粗糙的機器所製,針法平齊光順勻,花鳥綽約親昵傳神。


    這是典型的蘇繡特點。


    於是,我心頭一動,輕聲道:“姐姐,秦淮河上的風物好似更加溫柔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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