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節的海幫很忙,非常非常忙。


    我沒有細致的參與他們內部的事情,但福海這幾天的所有通訊我都在旁邊,知道這個時節海幫涉及到分紅、獎勵以及預算等等一係列的工作,而因為我的存在,這一係列工作全部耽擱了下來,幾天的時間裏,其實已經怨聲載道,我知道他們已經仁至義盡,也知道他們做了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於是主動說了福海說不出口的話,福海在寬慰了我幾句後,最終還是離開了。


    對於我最後提出的這個完全在情理之中的要求,他自然沒有拒絕,快艇返航後,他很快就給我安排了另外兩人,一個叫大權,是駕駛快艇的,一個叫小段,是三沙這邊的人,熟悉三沙周圍海域的所有情況。


    隨後,在這兩個海幫年輕人的陪同下,我一頭紮進了茫茫大海。


    我的情況自然被福海上報到了上麵。


    很多熟人來了,在我上岸補給的時候與我見麵。


    勇子來過幾次,白狼和他手底下那幾個在十一區跟我共事的漢子也來過一次,石老頭也來過,就連那個在十七區裏跟著我死裏逃生的傻子順子也來了一次,這些故人紛至遝來,不外乎都是勸我節哀、看開,就連那個癡癡傻傻的順子都陪我坐在甲板上做了兩個多鍾頭,他指著大海說了很多,語言邏輯還是有些混亂,很多時候詞不達意,但我還是聽懂了。


    他說起了他父親,那個寧死都要把兒子送出十七區的男人。


    他說,他的父親也迷失在了大海上,也遭遇了不測,最開始的時候他很孤獨,感覺像是被整個世界遺棄了一樣,但是他現在看開了,在確認他父親死亡後,他一下子看開了——生命從始至終就是個孤獨的個體,所謂的陪伴,不過都是騙人偏己的幻覺而已,隻有那些自認為會常伴自己一生的人離去後,這場美妙的夢境才會驚醒,繼而認識到生命孤獨的本質。


    這,就是成長。


    他比劃著說——猛虎不死,乳虎永遠無法嘯聚山林,父親不忘,幼子永遠不會長大,因為……直麵狂風暴雨,沒有任何庇護,才是一個男孩成為一個男人的標誌。


    猛虎不死,乳虎難成王嗎?


    石老頭和白狼這些聰明人說了很多大道理,我都沒有任何感覺,可偏偏就是這個癡癡傻傻的家夥,忽然冒出這麽一句話後,讓我心裏狠狠抽搐了一下。wap.


    讓我不好受的結果隻有一個——我一把抓著他的後脖領子,偌大的成年男子被我生生提溜了起來,然後照著他屁股上狠狠一腳……他整個人劃過一道拋物線,最後“噗嗤”一下插在了柔軟的沙灘上,兩條腿抽搐了兩下就沒了反應。


    “開船!!”


    然後,我狠狠一揮手。


    岸邊有很多人,那些看著我的人,他們的眼神裏都帶著憐憫,看我的時候,就像是在看一個帶著執念在人間盤桓不去的孤魂野鬼。


    我背對著他們,可以清晰的感覺到他們的目光,那目光刺的我無所適從。


    因為……他們是對的。


    “如果沒有我師父,我……就是個孤魂野鬼。”


    我低頭自語。


    手執真理的人,總會讓心虛的人不敢直視。


    所以,我不敢回頭看他們,更不敢大聲的反駁他們。


    鷂子哥那頭我也聯係過幾次,我從未跟他們說過海幫的悲觀,我隻說自己的樂觀,當我都沒有放棄希望的時候,我不會把絕望傳遞給他們。


    小稚的眼睛已經漸漸恢複視力,她嚐試著推算我師父的命運,可最終失敗了,說有莫名的力量阻擋了她的推算。


    於是,我隻能繼續在大海上碰運氣。


    這個原本計劃好團圓的春節,就這般無聲的流逝過去。


    我一次次的往返於大海與碼頭,每次短暫的補給後,又立刻出海。


    以那條海底裂縫為中心,我一圈圈的向外搜尋,永遠都盤坐在甲板上,精氣神發散,監測著任何不同尋常之處。


    十多日的光景,就這般流淌過去。


    快艇上根本沒辦法得到充足的休眠,發動機的轟鳴聲無處不在,長期的睡眠不足,讓我整個人都迅速枯萎下來,我的眼中漸漸沒了光澤,那些密布在眼中的血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我眼底的渾濁,這個季節的海風很凜冽,我一直盤坐在外麵,海風撕裂我的皮膚,最初的龜裂之後,我的皮膚浮現出一種黑青色,就像是很久很久沒有洗臉一樣,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焦慮和擔憂下,男人的胡須總是長得很快,不過十來天的工夫而已,我的胡須好像四五個月都沒有刮一樣,上一次龍化消耗了我太多太多的血肉精氣,使得我骨瘦如柴,海幫雖然在補給上從不虧待我,可風餐露宿下,我根本沒辦法攝入充足的營養,於是,我愈發的瘦削了,可以說是骨瘦如柴,脫掉上衣,胸骨和肋骨清晰可見。


    這一日,我們照舊在海上遊蕩著。


    一直陪伴著我,身上彌漫著惡臭的小段忽然走到了甲板上,他在我身邊坐下,非常嚴肅的對我說道:“衛哥兒,我們必須上岸修整了,最好能修整一周以上,你的狀態太差了,當然,除了修整身體,我覺得你更應該調整你的心態。


    悲傷、焦慮,當這些情緒達到極點,很容易就會打垮一個人。


    我見過一夜白頭的人,我也見過哭瞎雙眼的人,可我從沒見過您這樣的……


    您看看您現在的樣子,才十來天而已,已經沒有人形了,看起來就像是五六十歲一樣,再這樣下去,我甚至擔心您撐不到開春……”


    我目光呆滯的望著茫茫大海,腦袋裏一片空白,直到,小段有些情緒激動的一把抓住我的手大喝說我們必須修整的時候,我才陡然回過魂兒來,眼珠子在眼眶裏滾動了幾下,有些模糊的視野漸漸變得清晰。


    這時,遠方竟忽然了一個小小的黑點,看上去像是一個島嶼。


    我用力眨了眨眼睛,確認這不是幻覺,於是指著那座島嶼問道:“小段,那裏是什麽地方?”


    小段皺著眉頭朝我所指之處看了一眼,然後,他跑進駕駛艙拿了望遠鏡,又看了一陣子後,才笑著對我說:“那裏啊,那裏是燕子磯,這不是南京那個燕子磯,勉強能算是一座島嶼吧,但很小,隻有三四百平米大小,那是海下的一座山,在海麵上露了頭兒而已,退潮的時候會浮現出來,漲潮的時候又會被吞沒,因為露出地表的這部分從天上看,像燕子的尾巴,所以,我們又叫燕子磯。”


    說話時,他一直通過望遠鏡看著那裏,然後“嘶”的倒吸一口氣,疑道:“咦,我怎麽感覺這地方好像大了不少啊,高出海麵太多了,可是,最近也沒有大退潮啊,怎麽感覺這裏的海水忽然下降了很多呢……”


    我心下一動,當即就對駕駛艙喊道:“大權,把快艇往燕子磯開,我要去上麵看一看!!”


    ……


    (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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