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問“他”在這世上第三討厭什麽的話,“他”肯定會馬上回答是“人”。


    從很久以前開始,“他”就非常討厭人類。


    能發現那個孩子,純屬偶然。


    在孩子出身後的下一個瞬間,母親就嘟嘟囔囔抱怨不已,連給孩子喂奶都很不情願。


    父親和哥哥看到這個像早產兒一樣的嬰兒,也是一幅“根本就派不上用場的”厭惡表情。如果那一年的收成稍微少一點,嬰兒就會連一口水都喝不上,連翻身都還沒學會就會被直接勒死吧。


    但是,也許那樣子反而更幸福吧。


    因為他從出生起就不被任何人所需要,隻是被毆打,被責罵,像狗一樣隻能吃到殘羹剩飯,而且時不時還被人拖出來充當惡意的發泄對象。


    他能活過四年以上已經是個奇跡了。


    然後,簡直像繃斷了的弦一樣,一切又在那天晚上,唐突地結束了。代替孩子被誤殺的姐姐頸項被斬斷後洶湧噴出的鮮血,輕易地讓他擺脫了名為家族的束縛。


    父親瘋了似地狂笑著胡亂揮舞著柴刀,母親和他的兄弟們也都爭相效仿。他的姐妹們也在莫名其妙的情況下,被這些手持利刃的家夥們接二連三的殘殺。


    這是新月的微弱光芒,無論如何也無法進入的深不見底的深淵。


    就連看到的自己也忍不住想要從心底笑出來。


    沒有打算去救他們,是因為這種狀況絕對不是罕見的事情。


    不管在何時何地,人類這種生物——都隻能讓人嗤之以鼻。


    …在變的死一樣寂靜的家中,有什麽東西慢吞吞的爬了出來。


    成為這一切的起因的孩子,捂著被割傷的肚子哭泣著。那雙仰望著好像嘲笑般的新月雙眸,反射出了什麽東西呢——臨終的時刻,這個孩子想要去什麽地方呢?他覺得自己好像多少想要了解。


    此刻,他看到走在夜路上的某個人,因為發現有個孩子而跑了過來。


    “……怎、怎麽會這樣啊!”


    在短短的四年人生中,沒有抓到過任何東西的孩子的手,被這個男人抓住了。


    孩子在黎明來到前死去了。


    男人把孩子抱到附近廢棄的廟宇,拚命的幫他包紮治療,當孩子逝去的那一瞬間,男人緊抱孩子的屍體哭了出來。


    擁有血緣關係的親人想要殺掉他吃掉他,素不相識的過路人反而千方百計出手相救,並為了孩子的死亡而哀悼。


    這一切對“他”來說,隻不過是可笑的鬧劇。


    就算男人想救孩子,為了孩子的死亡而感歎,那也是因為男人是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的外人。對家人來說,事實上這個孩子確實讓他們想殺掉吃掉的負擔。他不能成為勞動力還要吃飯。在這樣繼續養著他,全家都得餓死。殺了他吃掉,不但可以減輕負擔,還可以保住性命——正因為沒有這樣的關係,所以那個男人才會不負責任的救人。


    如果那個男人和孩子家長位於同一立場,別說救那個孩子,恐怕還會給他致命的一擊吧。


    那就是“他”至今為止見到的,名為人類的生物。


    魂魄正在從斷氣的孩子身體中一個個的飛走。


    在眺望著飛向於天的四魂和潛入地底的七魂的期間,“他”忽然興起了一個奇妙的念頭。


    好久沒有過“身體”了,幹脆試試吧。


    從出生到死去的過程中已經沾染了一身人類腐臭的孩子,盡管很愚蠢,但是對他來說卻正好。


    人類究竟是多麽愚蠢多麽醜陋的生物,這孩子的存在就是證據。對這個諷刺的念頭哼了一聲後,他就潛入了空空如也的孩子的身體——


    劇烈的衝擊進入了他的腦海。(…怎、怎麽——回事?!)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一時之間他也不太明白。


    就好像闖入了雷雲中一樣火花四射,仿佛被卷入了某些不應該存在的“意識”之中。


    [還想…活下去…還想…活…]


    這是純粹到不能再純粹的對於生的渴望。


    他其實也不是懼怕死亡。也許這個孩了並不理解為什麽想要活下去,隻是本能的,撕破靈魂般的叫喊。但正因為如此,那個願望才更加強烈,更加原始並且……更加無常。


    (……這個,孩子。)


    隻有四年的人生,生來就遭到厭惡,最後還是為了被吃掉才被殺。甚至連幸福的意義都還沒有了解過,隻是緊握著絕望而好像陷入黑暗一樣地死去。


    但是,在死的最後一瞬間,孩子惟一的願望,就是活下去。


    即使從出生到死亡都沒有過上像樣的人生,卻還是想要殘存在這個肉體的容器裏麵。


    ……這也激起了“他”第二次的一時興起。


    [你想活下去嗎?]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留下了即將離開身體的最後的魂魄。


    [你的名字是?]


    月,聽他仿佛低聲歎息般的輕聲訴說,“他”微微笑了出來。


    [……好吧,我讓你活下去。如果你不介意成為我的影子的話。],


    身體已經死亡,肉體不可能再有進一步的死亡。


    那之後,死對這個孩子來說,就是他的意識的消亡。


    那個時候何時會來到“他”也不清楚,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十年之後,畢竟他從來沒有經曆過如此奇妙的“同居”。他從前隻曾經麻利地除掉過殘存的魂魄,可從來沒有瘋狂到特意讓對方“活下去”。


    (……四魂已經全部飛走了,七魄還留有兩魄……最多不過二十年嗎?)


    如果按孩子的年齡來算最大的極限也就是二十四,五歲……


    但是,他不可能活到那個時候。光是跟自己共存就會不斷的消減他的生命。


    就讓我看看吧,他會怎樣度過明知道生命每天都在消逝的日子吧。


    (他是會發狂還是會大叫著殺了我呢——嗯,不過多半在那之前我的一時興起就會結束吧。)


    這條“命”,要留要殺都要看我高興。


    “從現在起到你死為止都是我的影子——你就是影月。我就自稱陽月好了。”


    諷刺的哧笑了一聲後,“陽月”好像要保護“影月”一樣將那個魂魄的碎片收納了進來。


    仿佛嘲笑般的新月下,影月的心髒再次跳動了起來。


    陽月馬上就因為這次微妙的一時興起而感到後悔了。早知道還要加上那個一年到頭腦子進水的男人當附加品的話,他絕對不會救那個孩子。


    不但眼看著死去的人複活,還滿不在乎的把人撿回來的那個名叫華真的庸醫,是甚至遠遠超乎了陽月想象的白癡家夥。“啊啊,你就是救了影月的那個‘陽月"啊。”


    正在用研缽研磨著藥草的堂主,即使眼看著突然刺出的小刀擦過他的鼻尖直插入牆壁內,也不過是稍微露出一點吃驚的表情而已。原本在自己身邊同樣正在磨藥的撿來的孩子的驟然突變,雖然讓他瞪圓了眼睛,不過他馬上就理解了似的露出了微笑起來。


    “——你這個人要白癡到什麽程度啊?你應該看到杜影月死過一次了吧?”


    “嗯,所以他能複活我真得很開心。”他嗬嗬地傻笑著。


    ——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


    “哈!就是現在,我還在一步步的吞噬他的性命呢。而且我隨時都可以讓他消失。”


    這是契約。因為某個路過的庸醫沒能把他救活。


    原本傷到那麽深的話,就算再厲害的名醫也不見得能保住他的性命,可是華真卻悄然低垂下腦袋。


    “……是啊,你說的一點沒錯……所以,我才特別開心。”


    華真用沉穩的雙眸正視著陽月,清晰地出現在他眼中的並非影月,而是陽月。


    “如果不是你,我就不會遇到影月了。謝謝你——陽月。”


    謝謝?陽月懷疑自己的耳朵。這個天真無知的醫生究竟要大大咧咧和弱智到什麽程度啊。


    “……簡直是無法交流的笨蛋。”


    但是,他總覺得似乎在哪裏也聽過同樣的話。


    原本堂主就夠呆的了,沒想到村裏的老爺爺奶奶們也都是一樣的。


    看到陽月的村裏的女長老居然爽朗地笑著說“正好可以跟陽月互補一下”。


    老爺爺奶奶們半點也不介意陽月的存在,一樣地整天纏著他,一會兒又說什麽他個子矮要多喝牛奶,一會兒說為了變聰明要多吃大蔥。甚至到了最後還要有人來找他幫忙說:“銅板掉在櫃子底下了,我彎不下腰,你幫我撿一下”。而此時由於對方過於頻繁的“溝通”,他連拒絕的力氣都沒有了。


    堂主沒有追問陽月任何事。


    那個男人不是傻瓜。盡管他從陽月說話的細節上,已經聽出了某些真實。


    他看著陽月的溫柔眼神,跟看著影月時完全一樣。盡管他知道陽月出來得越多,影月的生命就會越短,但即使如此他還是沒有疏遠過陽月一次,哪怕僅僅在態度上。


    季節慢慢的流淌著。


    ……有時“他”會突然冒奇妙的念頭。


    影月注定會比堂主先死,影月和堂主都注意到了這一點。


    明明知道自己會被丟下,堂主還是毫不吝惜的疼愛著影月,寵溺著影月,為他指引出了更多的“幸福”。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同情,而隻是麵帶微笑的站在他身旁。


    盡管雙方都知道彼此之間沒有永遠,可是兩個人還是握緊了雙手,共同珍惜著剩下的時間。


    殘存下來的,和被拋棄的,那一邊更痛苦呢?


    焦躁。


    [你要白癡到什麽地步?我出來多了的話你可愛的影月可是會被害死的哦。]


    [你胡說什麽啊。我可不會偏愛與你們兄弟中的哪一個,因為你和影月都是我可愛的孩子嘛。]


    陽月張大了嘴合不攏。……孩子?


    [你!你說誰是你的孩子啊!渾蛋!你知不知道我比你大了多少倍啊!!]


    [啊,這個嘛,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就好像是就算哥哥娶了年輕妻子,因為年紀比你小,所以你也不甘心叫“嫂子”吧。]


    [這是兩回事。]


    堂主嗬嗬笑著,可是在他的衣衫下還清楚地殘留著若幹青紫的痕跡。


    是死去的患者親屬近乎半瘋狂地襲擊了他。原本就是因為那位母親相信自稱仙人的妖術師開的藥,把孩子給耽誤了,那個女人卻無視自己的失誤,反而拿了利刃襲擊他。如果不是陽月在千鈞一發時出來把女人踢飛出去,他肯定被那個女人害死了。


    不管說多少次讓他把沒救了的患者攆回去他也不聽,而且還會不長記性的為這些事哭泣。


    這個笨男人常常被欺騙、被背叛,以及遭遇到數不勝數的不講道理的事情。


    ……這個男人知道,總是被陽月冷冷嘲笑為無可救藥的人類,是多麽的愚蠢和醜惡。即使如此,不管收多少次傷,他也到現在都還是堅持“喜歡”著“人”。


    [……呐,陽月,雖然影月還小,但是他也很清楚自己的選擇哦。他知道自己的“時間”在減少,也明白你們之間的契約。之所以還能每天都如此精力十足,是因為他僅僅把生存下去視為單純的“手段”。那孩子會向你祈求生存,隻是希望得到幸福而已。]


    華真好像在教育小孩一樣衝著陽月伸出手。


    [生命的長短並不重要,他隻是希望在到達生命盡頭之前,要一直幸福。……你明白嗎?陽月。這一切是你帶來的,不管是現在的我的幸福,還是影月的幸福。]


    比言語更加鮮明的是愛憐的微笑,讓他一下子失去了冷靜。有什麽東西在心中翻滾著。


    他很想去蹂躪一切。這些都是漂亮話,看看影月的“生前”就會明白。


    他那樣生存下去,哪裏幸福了?看到他的那些兄弟,你還能說喜歡人類嗎?


    “……不用再說了!……”


    但是,能說出口的隻有這些,他已經不想再繼續看著堂主的臉了。


    這個男人試圖消除自己心中凝固的那個堅硬冰冷的東西。


    ——他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那麽,就讓我看看好了。”


    陽月用寒冷徹骨的眼神怒視著華真,揮開他的手。


    “影月在生命結束之前,會怎樣使用這條生命?”


    如果隻是在走運的時候的話,自然隻會說漂亮話。


    “我會把時間給他。從現在開始,隻有影月喝酒的時候,和我高興的時候我才會出來。”


    生命依舊在一點點消亡,最後期限依舊掌握在我的手裏。在這基礎上他將如何生存,就讓我好好看看吧。


    有了緩刑時間,就會體驗到恐怖;增加了思考的時間,即使他明知道沒有也會夢想未來。


    通過偶爾消失的記憶和周圍的反應,他會讓影月知道不管他情願與否,陽月都不會消失。


    各種各樣的欲望都會出現。變得理所當然的幸福,會讓他忘記它的價值。


    ——他會思考自己的不幸,“如果陽月不在就好了”,他肯定會有這樣說走嘴的時候。


    對陽月來說,。在他支配下的影月的想法他輕而易舉就能明白。


    (隻要他一瞬冒出那個念頭,我就會在瞬間殺了他。)


    陽月不知道在那個瞬間,那個笨蛋堂主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因為他不想看到,所以背過臉去,陷入了意識的深層。


    雪,無聲無息地落下。


    ……這個孩子好像注定要失掉一切。就好像是上天早已經安排好了的一樣。


    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穩定的日子,能接受他們的村子。還有笑臉、愛和希望


    隻是一個冬天的工夫就全部化為沙塵,從影月的手掌中好像幻影般的消失了。


    陽月看到了所有的幸福轉化為絕望的那一瞬間。人,如此簡單就會死去。


    曾經對陽月說教讓他喝牛奶的源爺爺死了,女長老也死了。


    然後那個笨蛋男人也是一樣……


    (……沒想到,他竟然比影月,還先走一步……)


    影月不可能死。他隻是憑借陽月的力量而“生存”著,看起來沒有障礙的過著日常生活。已經“死去”的身體,不可能再被病痛所糾纏。


    ——獨自被拋下的人,是影月。


    影月哭了。每天每天,他都臉頰紅腫地一邊哭泣一邊做藥。


    陽月知道,感情好像暴風雨一樣跌宕起伏,因為哭泣而燃燒的身體是如此的熾熱,但是相反的,內心深處卻出現了冰冷的洞穴。


    “……喂,不要哭。”


    男人再無形中越來越瘦弱,隻有腹部脹了起來,即使如此他也還是微笑著。


    影月筆直的凝視那和藹的雙眸……而陽月卻避開了視線。


    沒有改變過的男人。在季節轉換的期間,這個男人是怎樣和影月一起度過了一個個的日子呢?不管陽月是否願意,握緊的手都同樣把溫度傳給了他。


    他知道,那個眼神,也一直在注視著影月體內的陽月。


    而陽月已決定徹底地無視。即使偶爾“外出”,也很幹脆地避開他。


    這個男人,很快就要死了。


    ……他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某種沉重的東西占據了他的腹部深處。


    那不是影月,


    很明顯的,是屬於陽月的東西。


    一點點的變大,好像會凍結起來的不快感覺,但是他不知道消除的方法——


    暴風雪,在那時來訪了。


    他知道這個男人會死,這是,這個男人的最後期限。


    一刹那,他不知道跑出寺廟的人,是自己還是影月。


    一片空白的是視野呢,還是腦海?這種仿佛要燒毀一切的是什麽?


    世界在震動,他似乎聽到了某處薄冰碎裂的聲音。是在內心深處的——那個。


    那是屬於誰的東西?


    “陽月,陽月,陽月——!”


    被人叫到名字,他才回過神來。狂風大作,到處都是白色的冰的世界。


    他原本以為影月會說,殺了我。畢竟他失去了一切,就連最後的希望都崩潰了。


    看著自己所愛的村人相繼死去,最終隻有自己被留下來,想死都做不到。


    他沒有懷疑過。


    可是……


    讓他活下去!用我殘存的生命也可以。不管以什麽形式都好,一定把他拉回來——


    我愛你。


    正因為是如同硬幣的反正麵一樣的存在,所以感情會如同奔流一樣的融合到一起。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請不要死去。請不要消失。請不要丟下我。——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陽月,了解到盤踞在自己內心深處的真正感情是什麽。


    回到寺廟的陽月,輕輕碰觸了一下似乎因為等待什麽而停留不動的華真的魂魄。


    “……這是影月的拜托。不是我自己的意誌,不要誤解了。”


    他低聲地嘀咕著解釋道。而魂魄一閃一滅的光芒,就好像在微笑一樣。


    “……影月的時間也不多了。你拿出毅力來照顧他到死亡為止吧。”


    陽月也不是無所不能的。要想讓兩個屍體“活下去”的話,隻能如同影月大叫的那樣,將明顯受到陽月影響的影月的魂魄分開,當然壽命也會一下子減半。如果考慮到至今為止消耗掉的部分的話,兩人也就不過都是五年——不……


    ……即使如此,陽月還是實現了影月的願望。沒錯——生命的長短並不重要。


    他對所有村人都見死不救,他所選擇的隻有一個人。他背負上這個罪名。


    隻為了他們自己。


    “你原先說了那麽多漂亮話,現在可不要說影月都能做到的事情你卻做不到哦。我不允許你拒絕。——即使隻有幾年也無所謂,你要活給我看。……這也是為了,影月。”


    最後的謊言,帶著輕微的沙啞,很缺乏底氣地震動著消失在地麵中。


    仿佛在對著讓人頭痛的孩子們歎氣似的,魂魄突然閃爍出一道溫柔的光芒。


    序章


    馬一匹接一匹向茶州出發了。


    全商聯和秀麗所采取的去虎林郡最快的救援手段,就是把準備好的東西依次送去茶州。藥品、物資和器具在秀麗說服全商聯的那天就開始運輸了。因為以速度為優先,所有馬和馬車都盡量調整到不會造成負擔的重量。當集中起來物資到達某個程度後立刻送往茶州,秀麗和醫生們也動身了。而另一邊……


    茶克洵簡單地說明了回鄉的意思後,便從容不迫的改變了兩手交叉的方向,跪了下來。


    “作為茶家宗主,我由衷地向陛下表示萬分謝意。茶州是茶一族的故鄉。為了遭受病痛的同胞們,您以最快的速度給出了對策,並派遣了為此作出不斷努力的州牧們,對此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感謝。”


    他能感覺到不止一處心虛的目光。年輕的茶家宗主平靜的話語裏,很曖昧的不知是否包含著諷刺。他和秀麗還有悠舜一起四處奔波,在各部門以茶家宗主身份跟人交涉。因為他持有宗主印章,在交涉中發揮出巨大力量,所以朝廷裏已經不再有任何人覺得他“平凡”。


    克洵想起了總是很努力的伸出援助之手的兩個年幼於自己的友人。


    為了他們,也為了讓自己可以和他們相遇的眼前的君王。


    “——我以我的名字與血統,以及家徽‘孔雀繚繞"在這裏起誓,從今以後,我們茶一族,將對劉輝陛下奉獻上忠誠。我們將手持忠節之劍和忠諫之盾,追隨賢明的陛下的身後。——茶家,對你宣誓效忠!”


    這是第一次,有彩七家的宗主在公開場合對現任國主行了跪拜之禮。


    雖然說是末席,但畢竟是與其他家族存在著巨大差距的七家之一。他的效忠也就意味著……


    被各種複雜思考所纏繞的官吏們,一致把視線轉向了王座。


    “朕接受了,茶家宗主。”


    稍微有些低沉的優美聲音,既沒有吃驚也沒有歡喜,而是冷靜地回蕩在殿中。


    “你來試試超過茶鴛洵吧,就如同你的名字一樣。”


    克洵瞠目結舌。……他沒想到對方會在這裏提起自己名字的意義。


    那是被稱為國之真心,一直輔佐著先王的偉大的大伯父啊。居然如此輕鬆的表示讓自己超越那個人。


    “你應該會成為不愧於先代的‘菊之君"的宗主。我期待著這一天的來臨。”


    ……我會努力之類的話,在這種場合就算撕裂了嘴巴也不能說的。


    你在茶州統帥茶家,好好的為國家分憂解難——這就是王命。


    (啊……不愧是皇帝……連條退路都不給……)


    剛才也許裝帥過了頭,不過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克洵深深呼了口氣。……戴上這個證明宗主身份的指環時,他就已經起誓了。


    賭上春姬、英姬和逝去的家族,以及鴛洵所給他的這個名字的意義。


    “——遵旨。我將繼承‘菊之君"之名。”


    在他視線的前方,君王露出了微笑。


    “王上。”


    絳攸在跟以前一樣即將工作的劉輝桌前放了一杯茶。


    “派遣禁軍的事,您是明知道秀麗會拒絕的前提下說出的吧?”


    劉輝吃驚得抬起頭看著絳攸,對劉輝的心理看得如此透徹。


    “……有一半是認真的。如果秀麗接受了,朕就派兵。”


    “不過,你已經知道答案了吧。”


    劉輝呷了口茶,靜靜的低語。


    “……如果秀麗不能出人頭地的話,朕也是很頭疼的。”


    “而且必須通過秀麗她自己獨特的做法。”


    作為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代的,獨一無二的存在。


    絳攸小聲笑著點頭。


    “……這次不是死亡失敗,就是活著成功吧?隻能二選一。當初大發牢騷的大半官吏,也覺得隻要秀麗回了茶州的話就會死掉,再不用他們費什麽周張,所以決定在最後采取觀望態度。好像是什麽地方流出了這樣的情報哦。”


    “特定的對象是?”


    “現在還沒有這個必要。”


    “說的也是。”


    劉輝好像點頭似的喝了口茶。白色的熱氣讓他眯起了眼睛。……他們約定過了。


    “……秀麗會活著回來。”


    “是。”


    疾病,民心的安定,“邪仙教”的鎮壓——誰都認為不派遣軍隊是不可能平定的。可是,如果能將犧牲一直到最小程度的話……


    秀麗這個名字的意義就會變得更加巨大。


    這一次,不僅僅是鄭悠舜和浪燕青的力量,而是她自己取得的他人不得不承認的功績。


    劉輝的工作,就是要信任他,等待她。不加懷疑地讓秀麗為首的大臣們放手去做。


    (她會回來。)


    劉輝深吸了一口氣,在他麵前突然


    放下了一個小碟子,那裏麵放著兩個蜜柑。


    “怎麽回事?你這是怎麽了?居然這麽溫柔。”


    “因為就算是為了將來,你這次也算是……很有毅力了。”


    劉輝低垂下眼簾。被這樣溫柔的對待,好像會有很多東西會不小心溢出來一般。


    “……有兩個呢,我們一起吃吧。”


    盡管絳攸每天都要陪黎深自暴自棄式地大吃蜜柑,他還是毫無怨言的點點頭。


    “好啊。”


    劉輝很開心地笑著,心情雀躍地伸手去拿蜜柑。


    ……聽得到水的聲音。


    那甚至會讓人意識逐漸模糊的緩慢的聲音,讓影月完成了不知道是第幾次的清醒。


    在視野裏搖晃著的,是洞窟內點燃的蠟燭發出的光亮。


    雖然膝蓋跪在了地麵上,但是雙手被固定的關係,他無法躺下。水聲,是從哪裏發出的——看到被用木樁定在岩壁的手掌後,他才想起來那其實是自己不斷滴落的血液的聲音。


    即使早已經流出了可以導致失血死亡的血量,但是影月還依舊活著。


    眼前,是隱隱約約的一片朦朧。影月搖晃了一下好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的腦袋。


    ……雖然對於有些衝動過頭的行動不會感到後悔,但是,在接近死期的時候,人類好像真地會采取些怪異的行動呢。……不。


    (我…不管是幾次都會追上去…)


    看到了那個身影——那個微笑,我怎麽可能保持沉默。


    在知道已經不可能再次相遇的前提下分別的,我在這世上最愛的人。


    無論是陪著他走來的少女,還是病痛纏身的人,在那一瞬間,都從他的腦海中消失得幹幹淨淨。


    (我真是,修行還不夠……)


    雖然一直希望自己可以像堂主大人一樣生存著——可是兩個人的差距太大了。


    (啊啊……秀麗和燕青……到最後還是給你們添了,麻煩……)


    但即使如此,他也知道他們會原諒他。可以想著這些等待時間流逝的自己真得很幸福。


    人生,真的不是該輕易舍棄的東西啊。


    (陽月…)


    低垂著頭的影月的視野裏,忽然映出了描繪在地麵上,似乎把自己圈在中央的奇妙圓形圖樣。……從被囚禁在這裏時起,“陽月”的氣息就消失了。


    “邪仙教”究竟想要“誰”——影月已經明白了。他們一直以來的若幹矛盾行為,感覺上不可思議的迷題,到了這裏後,就全部得到了答案。


    (……為了陽月……更重要的是為了自己……我,現在,還不能死……)


    隻要動一動被木釘穿透的手,就會讓已經習慣了的惰性疼痛,變成讓人幾乎昏厥的劇痛。


    即使如此,影月還是咬緊牙關忍耐著劇痛,逐步地一點點地活動著一側的手掌。


    不管有怎樣的流言蜚語,秀麗都肯定會來的,影月絕對相信這一點。在打點好有關疾病的事情之後,為了迎接失蹤了的自己——為了拯救被囚禁的殘存下來的村人,她會來榮山的。


    (我…還活著…)


    作為大夫,作為州牧的“杜影月”,就在這裏。他必須把該做的事情堅持到最後。


    忽然,影月的雙眸在霎那間點燃了淒絕的憤怒火焰。


    出現在麵前的,正是將自己釘在牆上的男人——“千夜”。


    至今為止,像這樣讓他目眩的暴怒,在他之前的人生中隻發生過一次。


    ——隻有那個男人,他絕對不會原諒。


    眼睛裏正燃燒著憤怒火焰的影月,隻想到了這些。


    送到的書信全部被撕毀扔掉了。地板上桌子上,堆積著散亂的大量文書,甚至讓人找不到落腳的地方。站在這些東西中間的龍蓮將拳頭猛砸在牆壁上。


    “……影月……”


    他掙紮般的在喉嚨深處不斷呻吟著這個名字。


    他用雙手捂住臉,似乎為了忍耐將要溢出的東西,不停的短促喘息著。


    “影月…!”


    最後一次在牆壁上砸了一拳之後,龍蓮轉身離開了房間。


    別說是平時的裝扮了,他甚至隻穿了一身連旅行裝都算不上的輕便裝束,就抖動韁鞭騎馬飛奔而去。


    ——前往茶州、榮山方向。


    一位年紀大概隻有七、八歲的少女,每天都在影月消失的道路上等著他。


    影月的突然失蹤,給石榮村的人們帶來了巨大的不安和衝擊。


    他總是一麵給他們進行著確切的治療,一麵帶著溫和的微笑,為了掃除村人的不安和恐懼而費盡心血。看到身心俱疲的大夫和家人們,他會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代替他們看護病人,建議他們前去休息,有時還會跟他們說說話。最重要的是,隻有影月還沒有絕望。


    他的笑容和“沒事的”這句話,不知不覺中已經成為了石榮村的人們的支柱。


    這樣子的他突然失蹤後,村子裏的暗影也隨之再度擴大。


    最後和影月見過一麵的少女,那一天也抽空離開村子去山裏找他。


    少女的眼裏突然落下了大滴的淚水。


    他不會再回來了——在她心底的某個角落已經領悟到了這一點。影月,不會再回來了。


    “…蘭。珠蘭…會凍死的。適可而止,你放棄吧。”


    在背後說話的,是和珠蘭年紀相仿的少年。但他黑曜石般的雙眸卻像大人一樣,雖然不是冷漠,但是也和孩子該有的表情豐富遠遠車不上關係。


    “……他,他都說了隻是去一下。影月哥哥他不會騙人的,一定是因為發生了什麽事情。”


    “也許隻是覺得絕望就逃跑了。你母親明明還活著呢。”


    “你不要說了,利英!影月哥哥才不會做那種事!”


    利英聳聳肩。雖然他也有些髒兮兮的樣子,但是他的一舉一動中卻蘊含著某種令人矚目的東西。


    “那麽,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剛才已經陸續有藥、食物還有大夫們到村子裏來了。”


    “——難不成是影月哥哥說過的,那個來幫我們的女人?”


    “應該是瘟神才對吧。不過先不說那女人了,據說能治好這病的醫生們正在趕往這邊,所以醫生讓我們再多堅持一下,說不定你母親也能來得及治了。


    珠蘭把眼睛瞪得老大,可是她沒有利英預想中的那樣,開心地跳起來。她看著地麵,似乎在思考什麽——接著又左右搖晃頭。


    “……不行,那樣不行。”


    “哈?”


    “不能一直這樣等下去了。既然他們往這裏來了,我們這邊也往那邊行動不好嗎?這樣就可以更快見到醫生了,對吧?”


    利英挑起眉。


    “……你是認真的?”


    “因為我們什麽都沒做啊?影月哥哥從村外來這裏救我們,可是我們卻隻有哭泣大喊,央求禱告,以及非難他人而已吧?現在正在痛苦的是我們的家人啊。沒錯,外麵的人都為了我們趕來了,為什麽最關鍵的我們,卻什麽都不做呢?自己為什麽不去設法幫助自己呢?”


    “……你是說在這樣的大冷天,咱們抬著所有的病人下山嗎?”


    想想影月,珠蘭就自己很沒用,隻是一直等待著別人來救自己。但是,影月教過她,教她絕對不要放棄……


    “應該可以做得到的。為了搬運榮山石,一家總有幾輛運貨馬車吧。不是來了很多醫生還有藥材食物嗎?讓那些團團亂轉不知道幹什麽好的公家差人幫忙拉車,盡可能收集毛毯——我們可以做到的。去告訴大家,我們一起做吧。呐,我們已經沒時間再等了,我就算一個人也要把母親背過


    去。”


    利英盤起胳膊,盯著珠蘭的淚眼。終於,他歎了一口氣。


    “……恩,說的也是,讓我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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