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名叫薔薇公主,長得就如一朵薔薇般美麗的公主。她擁有無論什麽傷口或疾病都能夠治愈的不可思議能力,所以很多人都向她提親。


    某一天,有一位欲望很強的宗主,因為看上她那不可思議能力,於是抓走了薔薇公主,使她墜落人間。很長一段時間裏,利用薔薇公主的能力,讓這一家族繁榮昌盛了起來。


    但是謠言的散布是難以阻擋的。


    曾幾何時關於薔薇公主的傳說,就像她那不可言喻的花容月貌般,漸漸地人盡皆知。


    聽說了她那不可思議的力量已經連月光都為之失色的美貌,而因此前來求婚的人,更是絡繹不絕了。


    然而那位宗主因為畏懼失去薔薇公主,便將她藏匿在一處無人知曉的地方監禁起來。


    為了尋找被藏匿而消失的薔薇公主,更多人投入搜尋她的旅程,卻都在全國各地凋零散失。


    另一方麵,被禁閉的薔薇公主,始終孤單地被枷鎖禁錮著。


    隻要她想要的,宗主都會贈送給她,除了自由這份禮物之外。


    隻要是她希望的都會實現——取而代之的是要用她的異能來交換。


    不知從何時起,薔薇公主連逃跑的念頭都忘了,隻是隨波逐流。


    經過一段歲月……某日,有一個男人,出現在薔薇公主的麵前。


    男人越過好幾道囚禁著她的牆,隻為了尋找她。薔薇公主對這前來與自己相見的男人一見鍾情、而男人也解開了枷鎖帶走了她。


    兩人就這麽開始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薔薇公主》——作者不詳


    一邊乘著風伯喚來的雲飛翔於天空之上,她冷眼看著下麵的凡界。


    荒廢的田畝、嫋立的黑煙、燒焦四散的人類屍塊附近,聚集了成群的鳥獸,還有妖魔鬼怪。


    (人類還真是對戰爭毫不厭倦哪!)


    對她而言,眼前的光景雖是從遙遠的過去以來便司空見慣了的,然而這次的爭戰卻比過去要拉長了些。


    不管發生旱災還是洪水來襲,或是田園遭遇蝗災,疫病流行,戰爭似乎都沒有歇止之意。令她皺起眉頭。人類之間的爭鬥並非如今才開始,她過去也隻覺得愚蠢而沒有其他特殊感想。但這次,卻讓她有些不愉快。這漫長的戰爭,讓她回憶起久遠之前的某場爭戰。


    當她從雲堆上發現了自己要找的人之後,便隨著一陣雷鳴降落。


    “——黃啊,我來打擾你了。”


    正結束患者看診的黃葉,一邊在盆裏洗著手一邊不耐煩的轉過頭。以人類的歲數來看他外表大約是三十歲,看來這次黃仙是找了具年輕的身體借用了。


    “……紅啊,我說呢,你降落的時候能不能安靜點,這樣對患者的身體很不好耶。”


    “哼,我才不管這麽多。運氣好的話,死人的心髒都會開始跳也說不定呢。別說了,給點酒喝吧,快把酒端上來啊。不喝點酒真是幹不下去。”


    “……你啊,真以為你是誰?”


    一邊嘮叨著,黃葉一邊還是端出兩人份的酒瓶與酒杯。咕嘟咕嘟地將酒注入杯中,甘醇的酒香便在周圍芳香四溢。這麽一來她那美麗的側臉總算不再露出嫌惡的表情。


    不過一看到一旁昏睡著的“患者”,她還是一臉無趣的發出批評:


    “你還是沒變,一直保持這個奇特的興趣啊。”


    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某天黃葉突然開口說要當“人類的醫生”,而開始奔走於全國上下。其餘七仙本以為他一定很快就會生膩的,畢竟他可是八仙之中數一數二的沒耐性。沒想到,經過一段以仙人來說都不算短的歲月,黃葉依然毫不厭倦地繼續著他“人類醫生”的工作。雖然不知道原因為何,不過似乎是與人類有所相關。


    “你救這些人類又能如何?救也救不完啊。”


    “你不知道,這真的很麻煩的耶?特別是當今這種時世,我救一個人的短短時間裏,就有一百多人紛紛死掉。連我都快抓狂啦!”


    “抓什麽……那是什麽意思啊?”


    “就是說快要受不了的意思啦!年輕人流行這樣講。”


    哼,是喔。這麽說著,她裝作毫無興趣的樣子,但其實心裏想著哪天也要試著說說看。“抓狂”這個詞。


    事實上,在這個帳篷之外,到處都是屍體,散發出腐敗的臭味。生存者之中,能接受黃葉親手醫治的“患者”隻有一個人。紅她們似乎羨慕自己閑得沒事做,但其實為了不要讓啄食屍體的鳥獸將傳染病蔓延開來,還得將那些屍體全燒掉才行呢。黃葉自己嘀嘀咕咕著。


    “想幫助他們的話,何不使用‘力量’呢?若隻是百人程度,就尚不至於違背‘誓約’嘛。”


    重複著這早已向黃葉說了一百遍的話,但他的反應一樣仍隻是聳聳肩。


    黃葉最奇怪的地方就在於,他不願使用“力量”。還說什麽“就因為是人類的醫生所以才不用”這莫名其妙的話。事實上他做的隻是一點一滴開發小刀啊藥品啊這些東西,或是鑽研醫術而已。他說他要“腳踏實地慢慢來”。腳踏實地慢慢來?什麽跟什麽。要做的話幹嘛不一口氣一次解決啊。


    “你也真是急性子啊公主。紫的愛諷刺和你的急性子,都是一點沒變。”


    黃葉咯咯大笑著這麽說,之後忽然又嚴肅起來:


    “……不過說真的,最初我單純隻是逞強才不使用‘力量’,沒想到這是正確答案。”


    “正確答案?什麽的啊?如果你這麽想幫助人類,不是應該幫個徹底嗎?你說要慢慢來。結果就是眼前這樣,隻救得了一個人喔。外麵那些暴屍荒郊的人都被見死不救了,真可憐。”


    黃葉並不以為意。事實上他的確是從外頭的十數人中,隻選了這個人做患者。因為他說本來就是決定了要“腳踏實地”隻救一個人,也不知道他怎麽想的,其他人完全見死不救。也不覺得他們可憐。黃葉之所以會想成為“人類的醫生”,隻是為了找尋某個女子丟下的問題的答案,並不是為了人類本身。是的,這隻是他的“興趣”罷了。


    然而就在持續著這麽做當中,他也開始思考一些奇妙的事。


    “我們啊,就算心想‘真愚蠢啊——’但也隻有心血來潮的時候才會介入人間。所以一直以來都沒有察覺,如果像你說的,真用我們的‘不可思議力量’從頭開始拯救他們——那麽一來說不定人類現在早已滅亡了。我最近常這麽想。”


    她越聽越傻眼了。為什麽都已經大大拯救人類了,還會滅亡呢?


    “什麽啊?你說什麽,不懂你的意思。”


    黃葉找尋著適當的遣詞用句,皺著眉頭搔搔自己的臉頰。


    “我也說不清楚,不過,我們所擁有的‘奇跡’,對人類來說就像是有效過了頭的藥,或是從天而降的大筆財富,是類似的東西噢。我想,這些最後是無法成就出好下場的。這種不勞而獲的幸運,怎麽說呢,就應該讓它維持隻是幸運……”


    因為人類是貪得無厭的。所以他們會無止盡的索求幸運,知道幸運轉變成厄運為止。所以“幸運”越大,轉化成的不幸也就相對越大。


    “我就算當醫生,如果不腳踏實地地救一棄百,也是不行的。因為獲得的幸運,之後會加倍要人償還,無論用什麽樣的形式,因為這樣,前後因果才會交待得通。蒼周知道這一點。所以臨死之際,才不指望恢複……這個,我現在終於明白了。”


    “……如果前因後果必須有交待……”


    突然,她壓低了聲音冷冷的說。


    “我們幾個的因果,又是由誰來照看?”


    “你難道看不出來,記載一切作為的帳冊,


    到最後必得清算?就算我們什麽都不做,人類也會自取滅亡不是嗎?看看如今這場漫長的戰爭吧,早已陷入泥淖。種什麽因,得什麽果,報應一定會應驗的。不論要花上幾百幾千年,一定會。這就是因果定律。”


    好事也好,壞事也罷。總有一天會得到果報。就算有生之年看不到,還是一樣會有。


    “我們不是也親眼見證了,蒼玄是如何為他過去種的因,付出了什麽樣的果嗎。所以事情要長遠的看。”


    “砰”地,一個空瓶飛了出去。她麵無表情的放下杯子。


    “……酒都變難喝了,我要回去了。這麽無聊的傳道,你還是去跟狗說吧。”


    “公主,惹你生氣是我不好,不過再聽我說一件事——藍那家夥,久違地起來了。”


    受到轉身回頭的她散發出的怒氣餘波,就連黃葉也不禁倒退幾步,戰戰兢兢。


    雖然生氣,黃葉說的這番話還是不能不聽。藍即使在八仙裏,擁有的能力也是很特殊的。


    “……藍的化身出現在當代了嗎?這次又‘預言’了什麽?”


    “還沒出現。但是目前降臨的仙,隻有我與你以及紫仙。預言指的是我們當中某人的可能性很高。所以至少在預言出現為止你還是安分點吧。不要太大意了。”


    “你說什麽?這種說法,好像我做了什麽似的。不要命令我。”


    “是怕你做了才提醒你啊。聽我說,算我拜托你至少——哇哇~”


    一陣旋風吹來,吹跑了帳篷頂。隻有“患者”周遭很講道義的一點風都沒有,但除此之外,天空出現水墨淌流般,一眼看來就是不祥的烏雲。遠處也傳來雷鳴。就在聽到雨滴“滴答”落下的同時,傾盆大雨已經排山倒海而來。


    <黃啊,這是回敬你的酒。那些屍體我都替你燒了,你領受吧。>


    她的聲音響起那一瞬間,名副其實的萬道巨雷從天空中閃過。耳中充塞了轟然巨響,大地上堆疊的屍體一瞬之間化作黑炭消失。


    很快的雷聲漸遠,風停雨歇,仿佛方才的一切隻是個謊言般,從雲中射下燦然日光,在這之後,什麽都不殘留。她還是一樣做事這麽大而化之啊。


    抬頭仰望已是萬裏無雲的晴天。雷雲散去之後,也不見她的蹤影了。


    “不妙啊……比平常還要焦躁。好像反而惹惱她了。”


    隨手撩起額前濡濕的頭發。雖說本來就是焦躁的個性,但今天的她就像吃了炸藥似的。說起來,她會自己下來這件事就已經夠稀奇了……大概可以知道為的是什麽。


    “……太漫長了呀……這次的戰爭……”


    不,還稱不上戰爭。不知道是街頭巷尾的誰取的名字,這段時間開始被稱為“暗黑的大業年間”。不過,今後狀況隻會更加惡化下去吧。看不到未來。沒有人能計劃走出一條路來,一切隻顯露出陷入泥淖深處的樣貌。這樣的世道,相當不妙。令人有種混沌時代來臨的預感。


    這種空氣,讓人似曾相識。遙遠遙遠的過去,也曾有過飄散著同樣味道的時代。那是令人一想起來,連汗毛都不禁倒豎的過去。


    ……或許正因為眼前的景況,令紅仿佛看到過去吧。所以她才會如此坐立不安。黃葉又忍不住提了蒼玄和蒼周的事,更加觸了她的逆鱗,說錯話了。


    眼前展開的這片廣漠無盡荒涼,不知從何處帶來了戰火與死亡的氣味。隻剩下寥寥無幾的草木昆蟲,白茫茫的大地看起來就像是白骨的顏色。原是一片青蔥綠意的平野,經過人類幾度的爭戰,成為如今這片墓碑似的死亡大地。


    “我真的有很不好的預感哪……紅……”


    紅仙對人類一直都是保持冷淡的距離。高傲的她,無法忍受人類既任性無度地生活著,又不以自己的軟弱為恥。所以她一向難得降臨。


    在能夠完全駕馭強大的力量,同時認為違背內心定律乃是一種錯誤的她嚴重看來,人類就像是羽蟲般,隻是愚昧又無能的弱者。既是羽蟲,不管他們團團轉著飛了幾圈,她都無關痛癢。這不是傲慢,隻是事實罷了。這點黃葉也很清楚。


    的確,或許人類真是無能又愚蠢的弱者。然而,他們也絕不隻是這樣。


    “紅啊……人類是很可怕的”


    有時,黃葉會因那強大而感到一陣悸動。連養育出自己的大地都不惜燒毀,如無底深沼般的貪婪。正是紅仙所輕蔑的軟弱,將那片青綠的平野變成了白骨似的死亡大地。


    帳冊,到最後必得清算。一切稱得上生物的生物都知道的因果定律。人類隻須遵循節度,他們明知如此,仍將自己的任性優先於因果之前。


    已懂得記載曆史的他們,卻還是不斷重複著相同作為的他們的確是軟弱的。這一點黃葉也和紅仙一樣隻是俯瞰著,並無出手收拾的意思。若是介入時不夠慎重,恐怕會一腳陷入泥淖,最後連自己都被吞沒。所以與紅仙雖是在不同意義上的小心,但黃葉也一樣小心翼翼地與人類保持著距離。


    (紫霄也真有他的,能夠忍受一直待在那樣的朝廷裏……要是換成我,連貴陽都不願意接近。)


    貪得無厭的欲望。特別是在這種時代,根本不會有什麽像樣的人類。


    感覺到身後的患者起身的氣息,回頭想查看他的狀況,才為他療完傷的患者卻帶著虛渺的目光,手中握著治療用的小刀,嘴裏喃喃叫著什麽向黃葉襲擊過來。


    ……片刻之後,永恒般的寂靜降臨。黃葉粗魯地抹去臉頰上飛濺的血跡歎了口氣。這種事並非初次發生,如今他也不驚訝了,這就是人類。雖然不是所有人皆如此,但那令人顫栗的軟弱卻是人性不可否認的一麵。在這弱肉強食的世界裏,人類不隻憑著堅強,更憑著這份軟弱活下去。


    (紅啊……我不認為你真能明白這一點。)


    當然,就憑人類也不能威脅到她什麽。隻是,總覺得有種不安在內心鼓噪著。


    紅仙決計不是思慮欠周延的人,但有時卻會因掉以輕心而現出弱點。而且偶爾她還會不敬思考就行動。雖然這些都是因為她夠強且對自己有自信而展現出的遊刃有餘,但有時也可能導致嚴重的問題發生。特別是當她焦慮不安的時候最是危險。


    “紅啊,算我拜托你,至少——”


    至少保持目前為止的作風,不要和人類扯上關係。


    對他們而言,你那套自豪的黃金定律是不通用的。


    ……不幸的是,黃葉的願望沒有實現。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不在場的黃葉,並無法正確地掌握到。


    隻是不管因為什麽理由,高貴的天上仙姬竟墮入人類手中。而且從這時開始,世界變得更加混沌不明了。而這,也是此後延續百年以上的“暗黑的大業年間”剛揭開的序幕。


    直到經過很長一段時間後,有個人類男人,出現在她麵前為止。


    序


    總覺得好像作了個夢。她在迷糊之中醒來。手指按壓著雙眉之間,皺著眉頭,一邊心不甘情不願地揉著,一邊反芻著殘留在心中的話語。


    (帳冊,到最後必得清算……是嗎?哼!)


    像隻貓似的伸了個懶腰。這麽空閑,也隻有睡覺了,但是最近睡眠時間越來越長……這個身體,也將近使用期限了嗎。


    撥弄著漆黑的長發,隨之傳來的是鎖鏈的聲音。禁錮著她雙手兩足的枷鎖,幾乎沒有重量。連接著枷鎖的鎖鏈也纖細得幾乎像隨時會斷掉似的,看起來就像是個裝飾品。不過,不管它們被製造的多麽輕又纖細,要扯斷卻是不可能的。


    隻要不企圖逃跑,就隻是個有點占空間的麻煩枷鎖而已。鎖鏈長得不像話,完全不妨礙她四處閑晃的自由。甚至,她可以永遠都在這美麗的箱


    中庭院般的世界裏走動。


    她從室內走向中庭。世界此時正值夜晚。夜薔薇的香氣濃烈。細如弓的弦月,好像隨時都可能掉落般地高掛天空。


    “你說得對啊,黃。帳冊到最後必得清算。就算是我也一樣逃不過因果定律。我承認這是自作自受。”


    從她臉上,浮現出冷冷的笑容。


    “……我是嚐到報應的苦果了。不過,也必須要甘願領受。”


    如果這就是她自己所作所為的代價。


    她發現在中庭裏,有把二胡倚著樹被直立著擱在那。看來,是珠翠難得地拿出東西卻忘了收回去。她拾起那把二胡,看了好一會兒。被囚禁之後,如果說作了什麽正經事的話,那大概就是為了排遣寂寞而學習二胡這件事了吧。


    (……是呀。況且璃櫻的音色,也還不算討厭。)


    拉琴的璃櫻本人,雖是個腦袋裏的螺絲沒一顆栓得緊的人,彈奏出的音色卻倒是不容否定。那優於常人的音色,在她內心回響著。


    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能彈出相同的音色呢,而開始學拉的二胡。不過到現在都還比不上他。


    ‘那是當然的吧。你會中意我的琴聲,老實說是因為我在這世上,就隻為你一個人彈奏的緣故。不求豐收不祈雨,甚至也不祈求你的愛,我很無欲無求吧?’


    ……無欲無求?


    ‘讓我在你身邊吧。至少到我的性命終結為止。我的願望就隻有這個。’


    暗夜般的眼神,以及冰似的微笑。璃櫻不斷反複說著這話,不分四季。


    就像這永遠不滅的箱中庭院,即使他由少年長成大人,也將不改變。


    然而如果奪走她的世界,奪走她的力量,奪走她的自尊,也奪走她的自由的,正是這所謂無欲無求的願望,那麽她根本就無須尋找他與他父親之間有無差異,因為,他們就都是一樣的了。若說這就叫做愛,對她而言愛也好、無欲無求也好,都沒有任何意義了。


    她為手中的二胡調弦,開始奏出曲調。


    璃櫻所說的任何一個字,都不曾在她內心掀起漣漪。至今如此,今後也是如此。


    然而璃櫻彈奏的曲調,卻漸漸打動她冰凍的心,這時讓她察覺到,如果再有個些微的什麽,她似乎就能撿起沉沒於泥淖中的別的可能性。隻是同時卻也感到,那“些微的什麽”始終像是位於另一個鄰近的平行線上,雖然距離已是那麽的近,但璃櫻——不,是任何人類,卻都無法越過那一線。


    就像這枷鎖般。就算有辦法解開,璃櫻也不曾解開它,今後也一定不會解開。以這層意義來說,那“些微的什麽”也就跟無限的斷絕沒有兩樣了。


    而事到如今,其他的任何人,也都無法解開這枷鎖了吧。


    (……那家夥還真是準備了一個很堅固的鳥籠啊。)


    就算真有人類能為了殺她而來到這裏,同時就算知道如何解開這枷鎖的方法,隻要一到了她麵前,也都必會無功而返。過去隻曾有一度,很難得的出現這種狀況,但那殺手一旦到了她的麵前,果然仍無法下決斷。


    (……如果能出現輕易解開這枷鎖的人類……)


    稍微思考了一下,那美麗的嘴唇便自嘲地扭曲起來。真是個蠢念頭,這種事是不可能的。


    過往幾千萬個晝夜裏,連一次都沒有出現過這樣事。


    今後人類再也不可能接觸到她的琴弦。就算經過千億年也一樣。


    隻有等待。無論忍耐了多長久的屈辱,等待的時光依然接近無現場。


    是的。帳冊一定得吻合。而他們對她的所作所為,也一樣會在最後反彈回他們身上,這是必然的結果。


    到那時候,就離開這裏吧。然後就再也不要看人類第二眼了。


    夜風將濃密的薔薇香帶到她身邊,她的指尖輕撫著琴弦。


    弦音如微波蕩漾,朝四麵八方傳開,好似碰觸到了什麽。


    ……不經意地,風猛然停住。她用力的眯起眼睛。這還真叫人吃驚。


    “……來者何人?還不現身。”


    一頓之後,聽見一毫不遲疑踏木踩葉而來的足音。沙沙地,將樹叢分開。


    ……是個如黑夜之剪影般的年輕人。與他手中拿著的刀一樣,他的表情與眼神以及他的氣息,都是那麽淡然冷靜而清冽。就算現在眼前掉下一顆流星,他恐怕都會不為所動,仍保持著那份冷靜凝視著她吧。然而當他的眼神與她相對那一瞬間,他後腦挽成一束的發,卻微微動搖了。表情雖然紋絲不動,但看起來,簡直就像是他內心原本完整的什麽,就這麽突然的失去鋒利。


    濃烈的夜薔薇香氣,如飄落的花瓣,嫋嫋婷婷地降臨於無風的中庭。


    經過了一段仿佛無窮盡的沉默之後,年輕人才開了口:


    “……你就是‘薔薇公主’嗎?”


    ——就在嗆人的薔薇香氣之中,他們就這麽相會了。


    一


    活下去也好死也罷,大概怎樣都無所謂吧。


    打從留下兩個弟弟離開家那時起,邵可就不再回頭了。沒有一絲放不下。雖然不是打算舍棄一切才出來的,但確實是將一切都留在那裏沒有帶走。


    兩個弟弟,百合,琵琶的音色,自己的未來——曾在那棟宅邸裏擁有的一切。


    “這樣啊……等雨停了,太陽公公每天都出來的時候,我就回來。”


    就連這個約定,也在離開時丟在那裏了。腦子裏一半想著,或許無法遵守這個諾言吧,不過另一半卻也告訴自己這是沒辦法的。實際上,回來哪天根本就不是晴天而是個暴風雨的日子,之後的邵可也一直毫不在意地打破承諾。


    兩個弟弟是很重要的,也想守護他們。這是對邵可而言少數的“真實”,也是“生存的目的”。然而,卻無法構成“活下去的理由”。隻要能夠讓他們兩人活下去,就是要自己死或是其他都無妨。他的內心深處還是有某處保持著這樣的想法。


    為什麽會這樣想,理由不清楚。可能就像姑婆玉環說的一樣吧。


    ——比誰都更有紅家一族性格的男人。


    被人說是,把一切人類情感都留在母親肚子裏之後,才誕生到這世界的紅家長男。


    所以自己,一定是天生就欠缺了身為一個人很重要的什麽。縱使內心清楚自己是被兩位弟弟所愛著,也被他們需要,但卻仍事不關己似的覺得自己就算死了也無所謂。


    如果是黎深或玖琅的話,一定會為了所愛之人而活吧。就算為了保護自己而將自己封閉在殼裏,他們還是很重情分的。就算用的方法錯得一塌糊塗,但還是朝著正確的方向。然而邵可,盡管為了他們兩人死不足惜,卻從來沒想過要為他們而活。


    ……連零都未達到,隻是個虛數的愛,究竟還能不能說是存在的?


    邵可的殼非常堅硬,但是殼裏的內容卻又非常貧瘠。隻是假裝出有的樣子,其實什麽都沒有。如果說自己有什麽是能用盡全力為兩個弟弟做的,那就是完美貫徹這假裝到底。這麽一來,或許有一天,謊言也能變成真實——他這麽想。


    下著小雨的日子裏他離開了家,見到霸王和“黑狼”時,“黑狼”這麽問了:


    “少年,你為何而來?”


    “……無論如何都希望紅家能延續下去。當今紅家除了玉環姑婆之外,沒有人對陛下您有敵意,也沒有人有那個能耐。因此我保證順從陛下您,但交換條件是,您必須保證我兩個弟弟,以及百合的性命。”


    以冷酷如冰而出名的殺手“黑狼”,是一位站在王身邊也毫不遜色的美麗女性,正用她真摯的眼神看著邵可。


    “那你自己又是如何呢?為了生存下來所以來到這裏


    的嗎?還是為了死?”


    到了這時邵可才發現,事實上自己根本未曾思考過,究竟是為了生存下去還是為了死,才來到這裏的。


    會離開家,是為了兩個弟弟以及百合,還有紅家,才會來此想要進行交易。至於自己的生死,他連想都沒想過。


    “……呃,我想,大概,怎樣都可以吧……?”


    不假思索,老實回答的邵可,讓霸王看傻了眼。而黑狼則是沉默不語地撥弄了一陣她那一頭短發。


    “……這樣啊,怎樣都可以啊,嗯。”


    過了一會兒,從她指縫中僅見的表情,一如今日的天空般罩上烏雲。


    “嗯,戩華,我決定了。就這孩子吧。所以,不殺了,我帶走啦。”


    ……活下去也好,死也好,怎樣都可以。


    內心某個角落一直都是這麽想的,想必今後這想法也不會改變。


    或許配給自己這麽一個缺陷品的百合也太可憐了,總有一天一定要讓她脫離紅家恢複自由,希望她能嫁給自己之外的人,獲得幸福。嫁給一個比自己好的人。


    連自己都無法珍惜,也無法好好回應兩個弟弟給自己的愛,像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帶給“誰”幸福。就算愛上了什麽人,自己也一定不會選擇與對方一起活下去,共同組成家庭吧。邵可茫然的這麽想。


    邵可知道正是由於自己對人生與死亡毫不關心,所以才能成為“黑狼”的繼任者,而他對此也不覺苦惱。就像離家出走時一樣。


    “如果怎樣都可以,那就隨我來吧……可能會遭遇到比死還糟的命運就是了。”


    ……完全沒有料到。


    當“黑狼”露出那七夕夜空般晴朗無雲的微笑時。當自己握住她伸出的手時。


    堅信不會改變的事物,竟走上了漸漸改變的歧路。


    “啊~……這看來又是被戩華弄的吧,魁。”


    魁鬥,這是“黑狼”為他取的代號,而她經常便簡稱他為“魁”。


    看到一身擦傷,紅腫又淤青著回來的邵可,“黑狼”不禁苦笑起來。邵可撲倒在“黑狼”臂彎,自暴自棄的笑了。


    “哼,哼哼。下次我一定會給那個根本是社會不適應者的蠢蛋國王好看!!”


    “你加油。戩華真的很喜歡欺負你耶。不妙,那家夥,到現在連一個姑娘都不納,難道是因為這個原因嗎?他要敢侵犯你,一定要呼叫我喔。”


    “……隻有這一點我可以保證一定是您弄錯了。”


    絕對沒錯,那個有著超爛性格的蠢蛋國王,一定是因為嫉妒邵可能夠整天待在“黑狼”身邊所以才欺負他的。隻要逮到一點空隙就會惡整邵可一番。


    (那個混賬!不是國王嗎?怎麽會這麽有空啊!)


    說是欺負聽起來簡單,那個比鬼還強的國王的欺負,可是會危及生命的。一開始邵可隻能勉強逃跑撿回一命,不過最近也漸漸能夠反擊了。同時,身上的傷也一口氣增加到三倍。不過這比起隻能逃跑不能還手好多了。


    ——那個混蛋,總有一天要揍扁他!現下,他可說是邵可唯一的天敵。


    “我一直以為自己的個性算是穩重而且忍耐力強的,大部分的事情我也都可以容許,覺得自己心胸還算寬大。不過最近發現好像不是這樣了。人都是會變的哪。”


    “……要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做得到那樣還比較不正常吧。看來戩華的壞脾氣有時候也派得上用場嘛。你已經不再露出那種累積疲憊瀕臨界限似的大人表情,這比什麽都是件好事。”


    “……我……曾是那樣的嗎?”


    “還說什麽不管是生是死怎樣都行呢。”


    邵可歎了一口氣。自從來到這裏,他終於明白自己過去在弟弟們麵前是多麽虛偽。這時,察覺他的思緒的“黑狼”微笑著說:


    “魁,就算是我,也有對你隱藏的一麵。我絕對不會讓你看到我暴躁、抱怨、找借口那些軟弱的一麵。我不是你的朋友,也沒這個打算。因為我必須站在高於你、保護你的立場才行。就像你對你弟弟們做的那樣。”


    邵可抬起頭,眼前是一張有如七夕夜空般晴朗無雲的微笑。這人那既溫暖又促狹的表情,會讓人想跟她一起笑起來。的確,她真的從來沒有對自己暴躁發怒過。


    而且,對於總是微笑以對的她的笑顏,邵可也從來不曾認為有所虛假。


    “一切都毫不隱瞞,並不就代表了‘交心’喔。今後,你一定會發現更多的自己,所以要找一個能讓對方看到各種自己的對象。總有一天你一定也會愛上某個人,並且想要與對方廝守終生。”


    “……或許不會想要廝守終生吧。總覺得我會帶給對方不幸啊。”


    “那我來預言看看吧。總有一天,你會為了想生存下去而活。到那一天來臨時,在你身邊的人,就是你命中注定的對象。你一定要打從心底祈求哪天的到來。”


    為了生存下去而活。對這時的邵可而言,雖然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卻無法體會真正的意義。隻是待在她的身邊,也總覺得好像懵懵懂懂的明白了。


    “話說回來,就是因為戩華每次這麽找你麻煩,你的武藝比我想像中進步的還要快。變得太強了呢……”


    一麵為邵可敷藥,“黑狼”美麗的臉龐,蒙上一層陰霾。的確沒錯,自己在短期間內增強了邵可的基礎體力,也教會他使用所有武器與戰鬥方法。然而正因為有戩華跟他“玩”,他的戰鬥能力才會大幅提升。光是能逃開戩華的攻擊,就已經異常增強他的體能了,更別說現在已經能進而趁隙出手反擊。


    察覺到她內心的引誘,邵可輕輕的開了口:


    “我變得比你想的還要強,你好像不是很開心。”


    “黑狼”強裝出笑容說:


    “沒有這回事。”


    “雖然你上哪都會帶著我,但直到現在,一次都沒有派‘任務’給我呢。”


    “……”


    “我並不是想要殺人。我也知道你希望不必讓我做殺手,事情就能了結。可以的話我也想幫你實現這個心願。可是,我不喜歡萬一有個什麽時,我卻幫不了你的那種感覺。所以我才會接受戩華成為我的對手。”


    邵可真的很透徹聰明。加上他的冷靜與責任感,以及獨具的慧眼,簡直太過合適了。不管做什麽都一樣。但是不應該是這樣的。“黑狼”拍拍邵可的頭。


    “黑狼”走向後院之後,邵可猛然望見角落的桌子。上麵攤放著許多資料。隻想了一下,邵可便迅速的偷看了。因為“黑狼”實在是隱瞞他太多事沒有說。


    本以為資料紙上會是調查內容,奇怪的是上麵竟是寫著一段童話故事。邵可口中喃喃念著那個名字。


    “……‘薔薇公主’嗎……”


    “‘薔薇公主’?”


    還是少年的璃櫻,隻有一次提起過這個童話故事。隻有一次,而且是很久以前了。


    ‘是啊。大家都這麽稱呼你唷,公主。不知道消息是怎麽走漏的,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街頭巷尾便流傳起這個故事。’


    被當成童話故事,在街頭巷尾流傳?看到她詫異的表情,璃櫻遞出一張紙。在薔薇公主讀著故事的當兒,他仍沒停止撫摸她的頭發或手指。璃櫻很喜歡纏著薔薇公主撫摸她。與其說是想和她親熱,不如說是他怕如果不這樣撫摸,她就會如一陣輕煙消失。


    孩提時代起,璃櫻就一直是這樣。薔薇公主也都隨著他去。小心翼翼放上來的指尖,總帶著一縷不安。或許正因為這樣吧,對於璃櫻的撫摸才會不覺得嫌惡。


    ‘是不是很有趣,寫得完全就是你耶?不論是你和父親的事,或是縹家的事。’


    縹家的事


    ,指的就是璃櫻的父親,那位獲得異能,從原本“無能”的先代到被稱為“奇跡之子”的事。他因此而以男人的身份當上縹家宗主的事。過去隻有寥寥數人的“異能”巫女及術士,在這百年以來爆增的事。不論民間與朝廷中“縹家信仰”一口氣延燒開來的事。以及利用“薔薇公主”的力量,父親與縹家隨心所欲地支配了暗黑的大業年間令家族昌盛的這些事。


    當然,還有捉住了她,為了不讓任何人奪走她而將她軟禁起來的事。


    簡直就像有人目睹了這一切一樣,故事是那麽寫實。薔薇公主眯起眼睛,短暫地想著這或許是藍仙的預言,不過看來也並不是。怎麽想,藍都不會作出這麽愚蠢的夢才是。


    故事最後“和人類一起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這部分倒是有點意義不明。別的不說,根本就不可能出現能解開這枷鎖的人,所以至少這故事的結尾,應該是編出來的吧。


    然而璃櫻卻露出沉思的奇妙表情。她看了那張臉好一會兒。


    (嗯哼。“某日,有一個男人,出現在薔薇公主的麵前”,是這樣的嗎……)


    某日,比現在還要年幼的璃櫻,出現在她麵前。


    每天都送來薔薇,並為她奏二胡。和現在一樣,像是觸摸什麽寶物似的撫摸她。她從以前到現在都最討厭人類了,卻不知為何,被那二胡打動了她的心。


    ‘讓我在你身邊吧。至少到我的性命終結為止。我的願望就隻有這個。’


    少年時的璃櫻深深凝視著她,不斷重複這句話。帶著那令人目眩的真摯眼光,無數次地。


    ——就連他毫不躊躇地殺死父親時一樣。


    然後他便微笑了。


    ‘所以,我不會解開枷鎖。’


    在父親屍體身旁,用還沾著血的手指,一邊輕撫著她的枷鎖一邊充滿愛意的這麽說。


    ‘直到我的性命終結為止,請讓我在你身邊吧。我重要的公主殿下。’


    伸長背脊,第一次啄吻了薔薇公主的嘴唇。


    如果是這樣,那個瞬間,對薔薇公主而言,璃櫻就與父親一樣成為“家主”了。


    (……難道還有其他人類能解開這道枷鎖嗎?)


    不可能有的吧。


    二


    “……還在做小球?”


    夕陽如一顆燃燒的火球般落下的山丘上,“黑狼”正一手拿著針仔仔細細地縫製著小球。


    不知從哪處的遠方傳來唧唧蟬鳴,昭告著夏天即將結束。


    “黑狼”偶爾會像這樣,縫製起小球。


    “這次的‘暗殺傀儡’……又是小孩子嗎?”


    “對。比你年紀要大一點的小孩子們。成年人的‘暗殺傀儡’,幾乎都讓‘風之狼’給解決了,剩下的就隻有小孩子了吧……就像我也訓練你成為殺手一樣,大家都是一丘之貉。”


    邵可對這一點沒有否認。他也覺得大概就是這樣了吧。不過,事實有點不同。


    在埋葬了“暗殺傀儡”的土堆前,總是放置著百日紅與小球。就邵可所知,這是隻有在殺死小孩的時候,“黑狼”才會有的習慣。


    “黑狼”從未曾在邵可麵前哭泣。但是有時候,她會突然消失身影。


    在人人心目中殘虐無道的“黑狼”,竟是這麽樣的一個人,在邵可意料之外。


    唧唧唧唧,遠方又傳來蟬鳴的聲音。


    “……我讀了‘薔薇公主’。”


    “黑狼”一臉驚訝地抬起頭。不過,接著她又露出放棄的表情。恐怕本來她就是因為煩惱著要不要說出這件事,才會將資料紙片丟在那裏。而且就算現在不說,邵可總有一天也會知道,這她也早已有所覺悟了。


    “……這樣啊。有什麽感想?”


    “不就是監禁變態與掠奪第三者的故事嗎?講了一堆有的沒的,故事的最後卻突兀地結束於‘從此之後兩個人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這真是太誇張了吧,與拐走自己的男人一起獲得幸福,這可能嗎?看來這位公主在被監禁的時候,一定被朝著奇怪方向調教洗腦了吧,真是可憐啊。”


    看著毫不留情毒舌總結故事的邵可,“黑狼”感到全身僵硬。一個才十歲的小孩怎麽講得出這麽離經叛道的話啊——!


    “實質上,這應該是大業年間縹家的故事。我想,大概是真實的。”


    被稱為“暗黑的大業年間”的,是過去的一百多年,那段時間不但沒有整合的統治體製,數不清的王連番更迭,世間昏昧不堪。而這一切知道在當今戩華王手下獲得平定之前,漫長的大業年間,暗地裏的支配者就是縹家,也就是先代縹家宗主。


    “這裏寫的‘欲望很強的宗主’指的就是縹家先代宗主‘奇跡之子’?”


    “黑狼”沉默不答。夕陽漸漸西沒,周圍慢慢暗了下來。


    有件事,邵可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從來都沒見過‘風之狼’的其他成員。”


    “……”


    “正如‘暗殺傀儡’都被‘風之狼’一個不留的解決一樣,‘風之狼’過去也一個不剩地遭到縹家的殘殺。到最後,隻剩下你一個人……我說得不對嗎?”


    所以,到了戩華王坐上王位,戰爭已然平息的今日,“黑狼”才會開始尋找繼任者。縹家如今雖已是夕陽遲暮,但仍不能忽視他們的影響力,現在還不時四處展開的小鬥爭中,幾乎可以說是必然會出現的,縹家的“暗殺傀儡”仍然在暗中活躍著。戩華王與“黑狼”直到如今仍持續真正戰鬥的對象,不是貴族,而是在暗裏的縹家。


    打擊縹家就是活躍於地下舞台的“黑狼”最後的工作,就算這件事結束後一切仍未能了結,但隻要不做這件事,那就絕對不會結束。現在的邵可,也已經可以理解這一點了。


    “幫助你的‘風之狼’已經不在了。在與縹家的鬥爭中一個不留的犧牲了……‘薔薇公主’一文中,有這麽一句敘述——‘為了尋找被藏匿而消失的薔薇公主,更多人投入搜尋他的旅程,卻都在全國各地凋零散失’。”


    “黑狼”緩慢地望向邵可。臉上雖然帶著微笑,看起來卻像是哭泣。


    就像是邵可踏上不歸路的那一瞬間,眼前所見到的光景。


    然而邵可正因為清楚“黑狼”的猶豫,所以才自己主動跨越。


    活下去也好,死也罷,過去曾經怎麽樣都無所謂。但是,現在,已經有一點不同。


    “你必須麵對的戰鬥,什麽時候才能結束?”


    這笑起來就像是晴朗的七夕夜空般的人。可是,也正如奇襲傳說,在她內心深處總是籠罩著一層寂寞陰影,邵可也迷迷糊糊的感覺得到。


    為什麽,自己待在“黑狼”或戩華王身邊,能夠深呼吸呢。


    或許是因為,這是邵可有生以來第一次被大人保護吧。一如邵可保護黎深與玖琅一樣。隻有在這樣,邵可才能單純的像個孩子該有的模樣。


    如果這人的願望有實現的一天。那就,直到那一天。


    “要取下誰的首級,你的任務才能結束?”


    邵可心想,他真的很想看見結束的那一天。


    希望看到那寂寞的陰霾,能夠有放晴的一天。是啊——


    “如果不殺了‘薔薇公主’,大業年間就不會結束,那麽到那天為止,我都會和你在一起。出於我自己的意誌。”


    薄暮之中,“黑狼”臉上究竟是什麽樣的表情,終究沒能看見。


    ……然而,“黑狼”最後還是連一次都沒有派邵可出任務。她自己一個人,沒有對任何人說便孤身潛入縹家,並死在那裏。


    活下去也好、死也好,怎樣都無所謂。


    邵可過去一直都這麽想,但是,這時心


    境已有了變化。


    不親手殺了“薔薇公主”,不能死。


    就這樣,這成了邵可“活下去的理由”。


    三


    紅雨滴落室內的聲音。


    他看似不經意地一揮短刀,鮮紅的血與脂肪便如驟雨般自刀刃灑落。


    這次的目的是要示威,所以必須盡可能的施展殺招。忠實執行這個命令的結果,卻形成眼前這太偏離現實的光景,反而覺得有些失敗。


    無言地從那棟宅邸潛入新月黑暗之中的兩個身影,就這麽搖搖擺擺地走了出去。身高較高的那個青年,看了看身旁纖細的少年一眼。包括地方的護衛兵在內,他一個人麵無表情輕輕鬆鬆地解決了十幾個對手。


    北鬥至今還未曾見過如這少年般的“殺手”。例如片刻之前,他才剛帶著冰似的眼神將縹家的“暗殺傀儡”趕盡殺絕,比誰都冷酷無情地奪取對手的性命。然而同時,他卻又比什麽都厭惡將不相幹的人或女人小孩卷進殺戮之中。在少年心中,究竟是怎麽整理區分的,北鬥總是歪著頭,想不明白。他一歪起頭,後腦像條老鼠尾巴的發辮便跟著搖晃。


    “……怎麽?北鬥。為何一直盯著我瞧?有什麽奇怪的嗎?”


    “正相反。你啊,就算奇怪一點還比較好也說不定?”


    北鬥拉扯他的臉頰,少年皺起眉頭,北鬥趕緊在被追殺前放開他。


    “怎麽說呢,你的嬉皮笑臉完成度又提高了哪。你啊,不累嗎?笑得這麽假,就算很累還是在笑,也不抱怨工作,不管喜怒哀樂你都隻用笑臉來應對,對自己太不用心了。也不跟女人上床,殺了人情緒也不激動不是嗎。如果是用這些方式發泄那還好懂也算正常,但你,到哪邊是對自己誠實而放鬆的呢?每次回老家之後,看你回來了還是一副很累的樣子。我看哪,你對你兩個弟弟也是那一副笑嘻嘻的樣子,隨便扯些謊言瞞混過去的吧?”


    少年露出驚訝的表情。接著漸漸就開始不高興。北鬥不怎麽去想到底是哪句話惹到他了,反而還接著口沒遮攔地說下去:


    “雖然上一代的黑狼也是這樣,什麽都不對你說,一個人默默潛入‘薔薇公主’那裏而犧牲了。但是還連‘幹將’與‘莫邪’都一並帶了去……”


    “……那又如何?”


    北鬥把“總覺得你也會做出一樣的事情來啊”這句話吞進肚子裏。


    “說到上一代黑狼,為什麽殺不了‘薔薇公主’啊?不是都見到她了嗎?”


    關於“薔薇公主”,北鬥並沒有太大的興趣,隻是覺得很不可思議而已。


    霸王與黑狼的英勇傳說,在暗黑的世界是很有名的。如今的魁正是由那位上代黑狼一手訓練出來的這件事,在現在的“風之狼”組織裏,包括北鬥在內沒有人知情。因為他們原本都是以對手的身份與魁戰鬥,敗下陣來之後,被魁強迫“帶回來”(綁回來)的人,了解上一代的隻有魁一個人而已。然而,光看魁的實力也知道,上代黑狼不該是那種明明見到目標卻還逃回來的三流貨色啊。


    邵可陷入沉默。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一直沉默不語。


    總是笑眯眯的魁,隻要一提到上代黑狼的事,他的表情就會有些改變。


    這種時候,北鬥總是想著,聽說他是為了守護兩個弟弟才成為殺手的,這個傳聞或許不假,但持續下來一定不隻這個原因。


    “……我不明白。直到現在仍不明白。說是見到了她,但卻無法下手。這句話的意思,我到現在仍然無法理解。”


    隻要能取“薔薇公主”的性命,就代表能將暗黑的大業年間打傷休止符。那麽她一向冀望的太平盛世就能到手了。究竟是為何呢——直到如今,邵可仍問著自己。


    ……取下她的性命之後本該到來的終結,於是就那麽繼續下去,又曆經了十年的歲月。


    “不過,這是最後一次了。再過不久,就能結束了。”


    北鬥皺起了眉頭……果然,這陣子的魁樣子不對勁。不,或許應該說他是漸漸越來越奇怪的。讓人覺得他的內心一點點的失去平衡。


    大概是自從上代黑狼死後,就一直有著什麽,偏離了正確的位子。


    魁連一次都沒提過,殺了“薔薇公主”後的計劃。簡直就像自己的人生在那之後也什麽都沒有了似的。


    回避著北鬥的視線,邵可仰望起夏日夜空。


    從那時起,不知道迎來了幾個夏日,又送走了幾次呢。


    “——這一次,絕對要消滅‘薔薇公主’。”


    過去以來,箱庭中那彷如永遠的寂靜,隻有一次遭到破壞。


    ‘為什麽呢。你不是來殺我的嗎?人類姑娘。’


    來到眼前的,是一個有著美麗眼眸的人類姑娘。她吸引了薔薇公主的目光,甚至令她覺得好久沒看到這麽美的事物了。或許是因為那眼神,透露出她經曆了多麽不平凡的人生吧。


    然而這姑娘,卻到底還是無法“讓一切終結”。


    ‘……我已經無法再守護那孩子,也無法再為戩華而生了……既殺不了你,也無法解開這枷鎖。都來到這裏了,我卻像個白癡,什麽都辦不到。’


    不隻是那個姑娘,對所有人類來說,都是不可能的任務。是的,所有人類。


    然而姑娘的眼神,卻像是知道有某個誰能辦到一樣:


    ‘如果那孩子能辦到,你就是那孩子的——……’


    終究,薔薇公主還是沒能聽到這句話的下文。


    有什麽,她會像這樣想起那個有著美麗眼眸的殺手。


    四


    唧唧地,向晚時分又傳來蟬鳴的聲音。


    連綿的山峰有如從水墨畫上切割下來般。這裏是一到春天便會飄滿純白花朵的禁苑。漫步沒多久,仿佛便聽到一陣蕭條的琵琶樂聲。


    “大哥,下次何時歸來?”


    “這個嘛……”


    邵可仔細凝望著已十來歲的黎深。每次返鄉見到他的成長總隻有外表,給人的印象卻與孩提時代沒什麽不同,或許是因為他的內心幾乎沒有成長的緣故吧。


    “反正你又打算不當回事的違背諾言對吧。邵可大哥的承諾啊,我再也不會相信了。我也早就不是用土產禮物就可以打發的小毛頭,別瞧不起人。”


    才剛過十歲的玖琅,緊鎖著眉頭不理睬邵可。和黎深正相反,玖琅已經不再信任為兄的口頭承諾,漸漸成長為一個稱得上是小大人的少年了。


    “紅家我會好好守護。邵可大哥你就算不回來,也一點都不會造成困擾。”


    “既然這樣你就別跟著我們。趁早從我和大哥麵前消失!”


    “……這、這裏可是紅家的院子,我想在哪閑晃是我的自由。”


    望著眼前的兩個弟弟,邵可偷偷笑了起來。離開紅家已過了十年,不變的或許隻有自己也說不定。


    不過,很快,這樣的日子也要結束了。


    “是啊……可能不會再回來了。你們兩個都長大了,已經沒問題了。”


    “大哥!?”


    黎深吃驚地轉過頭來。看他那蒼白的表情,就知道他或許也微微察覺到為兄的這次回來的目的。玖琅則是受到震撼似的緊咬著雙唇。


    “又……又不是叫你真的不要回來。說這種反諷的氣話,隻會讓我覺得你根本沒有為人長兄的子爵。我隻不過是——”


    “玖琅你閉嘴!!不要讓我看到你。”


    邵可拍了拍當真激怒起來的黎深的頭。


    “黎深,別這樣對玖琅說話。沒關係的,玖琅,我明白你的意思、因為做大哥的以及失去了信用,所以你想說的,其實是要我別再用土產打馬虎眼。‘下次一定要好好遵守諾言’,對嗎?”


    “等雨停了,太陽公公每天都露臉的時候就會回來”。這個最初的承諾,玖琅到現在都還未曾遺忘,至今仍每天做著晴天娃娃。這件事,邵可很清楚。即使自己無數次背棄了承諾,玖琅還是老實地一直等待著。


    玖琅緊咬住唇,背過身去。不知為何,那常被人說是心不在焉少根筋的大哥,卻總是能理解玖琅無法以言語說出口的真實想法。不過表現出的態度再怎麽與內心不同,大哥也從不生氣,而且也從未放棄。隻是用著溫柔的微笑接受這一切。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是這樣。


    唧唧唧唧唧唧……蟬鳴的聲音,從落日下的禁苑裏悲哀地消失。


    邵可仰望暗紅色的天空,做了個深呼吸。紅蜻蜓從紅雲之下悠閑地飛過。


    ……這裏,的確是邵可的歸處。不論幾年沒回來,也不論距離多遙遠,邵可的歸處一直是這裏。除了這裏之外,也沒有任何讓他想要回去的地方。


    其實真的很愛這裏的吧。不論是兩個弟弟、百合,或是紅家與族人,當然也包括從記憶深處傳來的琵琶音色,遙遠連綿的山峰,純白的梨花。無論春夏秋冬。


    為了守護並維持這美麗的紅州之中所有的一切,所以他離開了家。


    開始,邵可已經沒有繼續守護的必要。現在的黎深,可以代替邵可守護過去他想守護的一切。不管是玖琅、百合或是紅家。


    ……隻要他相信邵可總有一天會回到這裏,就一定會繼續下去。


    “是啊……所以這次我離開前不先承諾了。因為我一定又會違背承諾。”


    黎深的表情像結凍似的僵硬。雖然想說點什麽,腦中卻是一片空白什麽都說不出來。再說,大哥也不是會聽黎深的話的人。不過——


    玖琅握緊了拳頭。明明每次都不遵守諾言,所以早就覺得大哥的承諾有沒有都一樣了,卻突然感覺好不安。於是,他察覺了。的確,大哥並沒有好好遵守承諾,但是有一件事他卻必然信守著。那就是,不管回來的有多遲,他一定都會信守“回來”的承諾。


    然而,這次他卻說什麽都不承諾就要離開。連會回來的承諾,都不再許下。


    因為會違背。想到這個的瞬間,玖琅不假思索地大喊:


    “就算……就算遲一點回來也沒關係,請許下承諾!!”


    “玖琅……”


    “隻要你有好好的回來,下次我就不生氣了!”


    ……邵可打從內心認為,自己真的愛他們。這不顧一切地給自己許多愛的兩人,邵可也打從心底愛他們。所以,說話就變得非常痛苦。


    一定就和“黑狼”瞞著邵可獨自一人離開時的心情一樣。


    聽到一陣踏在柔軟草地上的腳步聲而回頭一看,百合正靜靜地佇立著。平常多半以“讓葉”的身份男裝示人的她,隻要邵可回來的時候,一定會恢複“百合”的模樣。


    “……無論如何,您都要離開嗎?即使您的表情是如此疲憊?哪裏都別去,就這麽留在紅家放輕鬆,好好休息,您意下如何呢?”


    邵可稍微吃了一驚。百合有時觀察力比弟弟們還要敏銳。或許是因為她是女性的緣故。


    “……是啊。你說得沒錯,我是有點……或許真的有點累了。不過,還不能休息。我還有事情必須去做。所以我一定得離開。”


    百合的眼神大大地動搖了。眼前的他,是紅家最我行我素的人,誰說的話他都聽不進去。


    “我會……等您回來的。請您一定要回來。”


    邵可沒有回答。


    邵可這次回來的目的並不是單純的返鄉。他這次回來,是來向自己的歸宿,心愛的人們,以及他“真正”想要守護的一切道別。對邵可而言,這些就是自己無論如何都“需要守護”的一切,一如上代黑狼毫不躊躇地放下他離開,這次輪到邵可了。


    ……不留下回來的承諾,連“我出發了”都沒有說,天亮之後邵可就這麽從紅家消失了身影。


    隻有一度,他回了頭。望著他的歸處,那所有重要一切所在的家。


    然而,邵可已經沒有再回到這家裏來的意思了。


    沒錯,邵可是疲憊了。或許,他一直都是這麽疲倦。


    自從“黑狼”逝去,他就感覺到從自己內心當中正有什麽,如沙粒般漸漸散落。那失去的什麽,或許可稱之為求生的意誌。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邵可一點都無法想像,“黑狼”終結之後的自己究竟會是什麽模樣。不管是在紅家修養,或是踏上仕途,過著他人的人生,他都完全無法想像那會是自己將來的模樣。他隻是想找個遠遠的地方永遠休息。


    對現在的邵可而言,除了殺掉“薔薇公主”之外,沒有任何生存理由。在那之後的人生,就像是空洞無底的黑暗,什麽都沒有。他覺得自己或許會在那裏終結自己,但一方麵也正因為還能期待終結,所以即使是如此的疲憊不堪,卻仍能繼續前進。


    總有一天會結束。所以在那天來臨之前不論要把手弄得多麽肮髒,邵可都能繼續活下去。


    ‘你必須麵對的戰鬥,什麽時候才能結束?’


    曾幾何時,邵可詢問過“黑狼”這句話,其實也是他的願望。


    祈求著再也不用殺人的日子來臨,她的這個願望,同時也是邵可的願望。


    很快的,那個世界就會來臨。


    這麽一來,邵可就可以不用繼續活下去了。已經不要緊了。


    (來,走吧!)


    為了讓一切終結,在最後獨自麵對戰鬥。


    猛然地,薔薇公主睜大了眼睛。


    (……?剛才,那是什麽……)


    雖然未具有和藍仙一樣的預言能力,但就像是人類有時也會作預言夢一樣,偶爾,能在夢境之中掌握到一絲未來的吉光片羽。


    夢中出現的應該是一個素未謀麵的青年。他的背影,黑發在後腦紮成了一束。


    ——雙手同時握著兩把劍。


    (……那劍——難道是“幹將”與“莫邪”?)


    陰陽之劍。過去隻有一次曾經來到此處的那個殺手,也拿著這兩口劍。


    薔薇公主突然揚起嘴角嘲諷地小二郎……的確,要解開這道枷鎖,那雙劍是必須的。然而就算那兩把劍能夠來到自己麵前,最後的結果也一定又會是轉身離開。


    隻是,在那美麗的女殺手來之前沒有作的夢,為什麽現在會夢見了呢?


    (……難道是日子過得太枯燥乏味,所以才會作了奇怪的夢嗎……)


    “您醒了嗎……公主殿下。”


    聽見這句怯生生的話,回頭一看,即將滿七歲的小女孩正恭敬地屈膝行禮。她是璃櫻派來的侍女,同時也隸屬於“暗殺傀儡”,身兼護衛之職。薔薇公主雖然向來討厭人類,但唯有和這小女孩珠翠說話,倒並不覺得嫌惡。


    “你越來越會說話了呢,珠翠。”


    珠翠雖然坐立不安,卻仍浮上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容。


    “是……都是托了……公主殿下的福。因為您……允許我說話,所以我才學會說話的。”


    一出生就被當作“暗殺傀儡”,盡可能接受嬉鬧的珠翠,將人格與感情等等都封印了起來。隻有殺人技術不斷成長,另一方麵卻是連一句話也不會說,甚至也沒有自己的意誌與情感。然而,自從西奈開始解除合資後,珠翠也漸漸能與人對話,變得越來越可愛。


    忽然,珠翠的表情蒙上一層陰影。


    “……公主殿下,您教會了我許多事情。請再教我一件事。”


    “是什麽呢?真難得。”


    “最近,我常有種不可思議的心情……隻要一看到公主殿下的鎖鏈,心頭就會揪緊,


    這是為什麽呢。”


    薔薇公主望向珠翠,珠翠卻隻盯著雙手雙腳上的枷鎖看。


    “……我的任務,就是在這裏保護公主殿下,做您的婢女,排除侵入者,等到滿七歲後,為了當公主殿下下次的‘身體’,所以我得死。我就快要七歲了。”


    “……”


    “不能再跟公主殿下見麵雖然很寂寞,可是隻要是為了公主殿下好我就願意。可是……這真的是為公主殿下好嗎?我最近一直在想著這個。”


    薔薇公主心頭一緊。洗腦漸漸的開始接觸了。雖然不知道理由是什麽,不過若是瑠花或璃櫻得知這件事,一定馬上就會將珠翠當作“瑕疵品”給處理掉的。


    “珠翠,你不需要去想這條鎖鏈的事情。聽好了,這隻是裝飾品。知道嗎?是裝飾品。因為璃櫻是個頭腦有問題又喜歡監禁人的變態。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這樣,但是他似乎很喜歡這一套嘛。”


    “或許璃櫻大人真的是這樣吧,但公主殿下您也是嗎?”


    “才不是!!喔不,不是啦,因為我很善良親切,加上閑著也是閑著,就陪他玩玩而已啦!”


    珠翠抬頭用真摯的眼神瞅著薔薇公主。她知道這位美麗的公主,總是望著天空。就像那裏才是她想回去的地方。


    “公主殿下……我覺得如果沒有這條鎖鏈的話,您一定會更美的。”


    薔薇公主閉上眼睛。


    “……珠翠,我老實說吧。現在我的確是受到這條鎖鏈的囚禁。但是,那有一半是出自我自己的意誌。再說,就算想解開它,也沒有人類辦得到。就算有人具有實現它的能力,還是辦不到。”


    薔薇公主忽然想起了夢中的青年。沒錯,就算那個夢真的成真了,青年帶著“幹將”與“莫邪”前來,他一定也辦不到的。


    “……為什麽呢?”


    “要想解開這副枷鎖,就要有用——來交換的覺悟。”


    珠翠無法理解“——”這個字的意義。因為是不懂的字,珠翠心想一定是自己所沒有的東西吧。如果是“生命”之類的,那珠翠自己也能拿出來交換啊。


    雖然感到有些遺憾,不過她心想至少把這發音記起來好了。


    能用那所謂的“——”與“公主殿下”交換的人,就能揭開公主殿下的鎖啊。


    “別想了,珠翠。總有一天我會離開這裏。不是‘想離開’而已,我會離開的。不需要借助任何人的力量,不需要請求人類幫助。就算必須花上幾千年的時間也無妨。”


    不需要誰的允許或幫助,靠著自己的意誌,總有一天會離開這裏。


    珠翠到外麵去巡視後,璃櫻就晃晃悠悠都出現了。


    “……你說誰是‘頭腦有問題又喜歡監禁人的變態’啊?”


    “什麽嘛。我有說了什麽奇怪的形容詞嗎?你說說看哪?”


    璃櫻陷入思考。與姐姐不同,璃櫻平常幾乎不用腦袋思考,隻是懶散的過日子(怎麽看都是如此)。從以前就是這樣,看起來好像有在動腦筋,其實卻什麽都沒在想。


    “……你這麽說,好像真的沒什麽不對耶。隻要看到被鎖鏈係住的你,我就會覺得很開心。”


    他就是這樣,腦筋不正常到說得出這種話。


    “我可沒自作多情到會認為把鎖解開了,你還願意留在我身邊。”


    “算你懂事。”


    薔薇公主嘲弄地笑了,默默打量著眼前的青年。白皙的臉色甚至蒼白得近乎發青。像是在銀白色之中淌入一滴金色所調出,仿佛月光織成的發,以及那比黑夜的黑還要黑的漆黑雙眸。與他父親真的很相似。


    “……那麽?既然你都聽到了,打算怎麽辦?要‘處理掉’珠翠嗎?”


    “算了,這次就先放過她。反正她就要滿七歲了,放眼現今,要有足夠容量能成為你‘容器’的一族,除了她之外也沒有其他了。如果是珠翠,應該比其他巫女更能維持下去。”


    璃櫻懶洋洋地凝望著薔薇公主。


    “……真是不可思議哪。你至今雖然使用了許多巫女的身體,但不管外表模樣如何,隻要你一降臨的瞬間,果真就會成為‘你’,全身上下連指尖都不例外。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豔麗,閃閃發光,令人忍不住想要侵犯。毫無疑問,可以永遠愛著你。”


    “用完即丟”的已經有幾十個巫女了。連她們本來應該擁有的意誌與人生都一起。


    隻要一想到很快的,珠翠也會成為那其中一人,就算是再怎麽討厭人類的她仍不禁感到鬱悶。


    “……璃櫻,為什麽不給我屍體就好呢?如果你並不打算像你父親一樣,企圖讓我為你產子的話,隻要給我屍體就足夠了。這麽一來就不用再死更多人,也可以省去‘交換’的工夫。”


    一陣奇妙的沉默之後,璃櫻才低聲說了一句:


    “或許我仍暗中期待,哪一天你會願意為我生下孩子吧。”


    “——別傻了。”


    看著薔薇公主冷冷地如此一刀兩斷。一頓之後,璃櫻反而沉穩地微笑了。


    “……我知道的。沒關係,隻要像這樣待在我身邊,就是我的幸福了。”


    璃櫻的手指撩起一縷薔薇公主的發。那彷如細致絲絹的發,滑順地令手指無法纏繞,很快的滑落到發梢。被攬過腰的瞬間,不經意的看見璃櫻暗色的眼神,隻有這時刻融化恍惚。簡直就像是非得這樣,他才能確認這一切不是夢幻,而才能安心似的。


    這時的她,總覺得璃櫻仿佛就是為了這確認的一刻而生。


    與頭發顏色相同,有如月光紡出的睫毛下垂。有著完美唇形的嘴唇落下重疊的瞬間,璃櫻的眼神總是甘美而悲傷。


    就算璃櫻那重複百萬遍的愛的低喃或親吻之中有“什麽”,比起來薔薇公主對這刹那之間的眼神更感興趣。不,應該說她覺得璃櫻是為了掩飾這刹那之間怎麽都無法隱藏的“什麽”,所以才會說出了那百萬遍愚蠢的話語,不過她完全沒有意思要去打探那“什麽”究竟是什麽,璃櫻應該也害怕被她知道吧。無論是對她,還是對自己,要能完全坦白,似乎得話上一千年。


    即使雙唇相疊,薔薇公主卻連眼睛閉也不閉一下,內心也甚至連蝴蝶振翅那麽輕微的動搖都沒有。與過去以來數不清的吻沒有兩樣,今天也是一樣。


    璃櫻玩弄起係著她的鎖鏈。她從未曾要求璃櫻解開這鎖鏈。不管怎麽撫摸她,親吻她,或是承受她冰一般的視線,但她都從未曾有過一句要求。她隻是冷冷地睥睨著罷了。像是想看任性的人類到底還要做到什麽地步。


    ‘總有一天我必定會離開’。


    誰都無法征服,高傲自尊的高貴靈魂。


    璃櫻親吻著鎖鏈。隻要繼續奪走她的世界,縱然將其他所有一切獻給她,她也一定不會心動。愛或誠意或溫柔對她而言都沒有意義。所以璃櫻除了冀望能在她身邊之外,沒有其他妄想。不愛自己也沒關係,隻要自己愛著她就好。


    所以,他認為這枷鎖不會有解開的一天。大概除了一次之外。


    ……隻除了那一次之外。


    “璃櫻,你要是閑著就奏個二胡吧。”


    在璃櫻的曲調中,薔薇公主閉上眼睛。仿佛聽到從哪裏傳來那個小孩的聲音。


    ——說著,他想要力量。


    那呼喚著她的,悲痛的力量。


    她來到那一個孩子身邊,純粹是出自一時興起。


    第一次見到那孩子,是在去找黃葉之前。幫助因戰禍流離的人們到縹家聚落避難,不眠不休照顧病患,時而離開聚落前往各村莊巡視,並為人們做身心治療的一個孩子。


    當時的時代,擁有異能的巫女或術者屈指可數,而這些本


    是戰亂之世時縹家的工作,說起來並不稀奇。不具有異能的這個孩子,也遵從教誨,帶著醫術與心理治療的知識,與其他族人一起東奔西跑於各個地方。


    小孩每天都避著眾人偷偷哭泣。


    哭訴著想要力量。


    能夠解救他人的力量,能夠改變世界的力量。


    很快的小孩自身,也成了戰場上的犧牲者,成了身受重傷的一人。


    他是個不為了自己,而為了他人想繼續活下去的小孩。


    從黃葉處離開後,途中薔薇公主發現了那奄奄一息的小孩。


    如果是平時的她根本不會多做停留。不管對方是祈求著能夠生存也好,或是感歎於自己的無力也罷,不隻是針對這個小孩而已。所以,薔薇公主根本沒有任何出手相救的理由。


    然而,小孩的長相,卻和某人有那麽一點相似。那個王。


    ‘蒼周知道這一點。所以臨死之際,才不指望恢複……這個,我現在終於明白了。’


    (一點都不明白。)


    或許是認為,如果是蒼周的話,即使違背天命也有活下去的意義,所以她才想用這個小孩來證明一點的吧。畢竟他許願的聲音竟能傳到她耳邊,可見那心願是如此純粹又崇高的吧。如果是這樣的話。


    於是她降臨在那瀕死的小孩麵前,讓他活了下去。


    為他療傷後,她便離開了,小孩的事,轉眼她就忘記了。


    之後約莫經過了二十年。她再次聽見那小孩的呼喚。她也再次的一時興起,想要見上他一麵。


    想要看看他成為了一個什麽樣的人類。


    經過二十年的歲月,已經不再是小孩的男人,看著她,開心的笑了。


    “拜你所賜,我的願望實現了。”


    小孩的話,讓她察覺一絲不對勁。此時世間仍未太平,甚至比起當初相遇時更惡劣了。他所謂的實現願望,又是怎麽實現的。


    “你給了我生命,同時也給了我療愈的力量。不過,這力量似乎正漸漸消失當中。”


    她貌似知道了,自己當初沒有控製好力量。看來,是為了讓小孩從瀕臨死亡的狀態得救,而不小心注入了過多的力量。也因為他是縹家的人,多餘的療愈力量就以異能的方式彰顯了吧。當然,這隻是單純的巧合,隻要使用了她當初多餘的力量,那慢慢的力量當然也就會消失殆盡。


    我很頭疼呢。男人如此說著。


    “好不容易獲得了這樣的力量,我才不想失去。多餘有了這力量,現在全國甚至連王都得聽我的差遣。王族與大貴族向我進貢了山一般高的物品,我也已經得到了五人敢反抗的權力。”


    明明已經實現願望了。


    她想起黃葉說過的話:


    ‘我們所擁有的“奇跡”,對人類來說就像是有效過了頭的藥,或是從天而降的大筆財富,是類似這樣的東西噢。這種不勞而獲的幸運,怎麽說呢,就應該讓它維持隻是幸運……’


    令人不寒而栗的貪婪。


    “請你待在我身邊。隻要有你在,力量一定就不會消失了對吧。”


    這就是她對自己所作的事必須付出的代價,以這樣的形式反彈回來了。


    男人的目的本就在於捕獲薔薇公主,所以他做好萬全的準備而來。


    於是就這樣,她墜入了凡間。就為了人類想要再次獲得“奇跡的力量”。


    不知道男人是從何時開始發狂的。隻是發狂後的他,仍一直執著於自己曾獲得的“幸運”。


    ——直到被自己的兒子璃櫻殺死為止。


    五


    決定要前往縹家的那個日子,邵可先朝仙洞省而去。霄宰相和羽羽爺在那裏等著他。看到一個人現身的邵可,霄宰相用著打從心底瞧不起人的眼神打量他。


    “你打算一個人去嗎?真是不懂得記取上代教訓的白癡。至少帶著北鬥一起去吧。”


    “隻有那家夥我絕對不願意。那家夥明明是個傻瓜,卻在奇怪的地方很敏銳。越是不利的狀況他鬥誌越旺盛,真的是個笨蛋。總是說著‘我這輩子不是殺人就是被殺,我就是這樣的人種’的傻話……帶他去的話,他一定歡天喜地的死在那邊的,所以我才不帶他去呢。”


    “如果你要去的話,請帶上這個吧。”


    看到羽羽爺拿出的兩口寶劍,邵可不禁大驚——這劍莫非是……


    “‘幹將’和‘莫邪’……!?”


    “上代應該有教會你使雙劍的劍術吧?”


    “是……她說除非必要不可在人前使用……可是——”


    “就是為了這一刻。雙劍顯現出最明顯反應的地方,就是‘薔薇公主’的所在之處。你帶去吧。”


    羽羽爺垂下眼睛。


    “已經取得陛下許可了,你就帶去吧。原本這劍就是破魔寶劍,不能用在人類身上。且因為這是縹家鑄的劍,所以不受法術的拘束。就算是遇到結界也能輕易斬斷。你想隻身空手潛進縹家是太有勇無謀了。”


    “應該說,不帶著去在各種層麵來說都毫無意義。不過話說回來……”


    霄宰相仍上下打量著邵可。


    “……你真能辦得到嗎?”


    “……您有什麽話想說,何不就說了呢?”


    “……你知道‘薔薇公主’的故事嗎?”


    “事到如今怎麽還問這個呢。您是傻了嗎?真可憐,看來單身漢也是不好當呢。”


    “囉嗦。真是一點沒變,一樣是個不可愛的小鬼。聽好了,我是問你,知道最後一句寫著什麽嗎?”


    “……‘就這麽兩人開始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嘿,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麽回事啊。”


    “您這語氣是怎麽回事,別瞧不起人!!”


    “沒什麽——我這裏有上代黑狼托付我轉交的東西,拿去吧,當作餞別。”


    被丟過來的,是一顆小球。上代經常製作的那種小球。


    搖一搖,裏麵傳來令人懷念的沙沙作響,那是紅豆的聲音。紅豆有除魔的效果。但是也因為紅豆皮容易破,有人也解讀成“容易失敗”(注:日語中“破”與“失敗”發音相同),而對其敬謝不敏。不知道上代交給自己這個,是出於哪一種意思呢。


    邵可噗哧一笑……不管是哪一種,都不重要了。


    他感覺到這顆小球,很適合即將去迎接終結一切之戰的自己。


    “——那麽,我出發了。羽羽大人,一切就多拜托您了。”


    “人走了啊。”


    邵可消失之後,忽然從背後的陰影裏出現的,是王與北鬥。


    北鬥似乎對於在王身邊一事感到相當不自在,很快的遠離了戩華王,總覺得隻要近在他身邊,就隨時都可能人頭落地似的。畢竟連魁都說他是“強得跟鬼一樣”,就可想而知了。北鬥一點都不認為自己能打得贏,就跟站在老虎身邊一樣,背脊都發涼了。


    “話說回來啊!剛剛是怎麽回事啊,為什麽魁會消失了?是什麽法術嗎?很厲害耶!!”


    “你以為縹家是普通人用走路就可以到的地方嗎?這本來就是為防十萬火急之時,讓王族能逃到縹家避難用的‘避難道路’。各地的聚落也都有,是為了讓擁有異能的巫女或術者能方便移動用的。在貴陽這裏,能聯係這條道路的,隻有羽羽大人而已。”


    戩華王看著低垂著頭的羽羽爺。總覺得越是使用力量,羽羽爺就變得越來越小。


    “……這樣好嗎?羽羽。瑠花一定不會原諒你了喔。”


    打開這條隻有羽羽爺能打開的特別密道,將代表戩華王的殺手“黑狼”送入縹家。


    “……我已經有所覺悟了。隻要這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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