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璃櫻按約定來到。沒想到楸瑛也一塊兒來了。


    璃櫻看著在梯級下麵等候的秀麗,發出了一聲歎息。


    「……你有工作要做吧,還不快走」


    「但是……」


    「你要做的不就是無論如何也為絳攸做點什麽嗎?光呆在這裏隻會白費時間。你不是還有一大堆工作要做嗎?」


    秀麗感到驚訝。


    『我的工作既不是讓變得怪怪的李絳攸回複原狀,也不是要東奔西走查究個中原因。那是醫生的工作,不是我的工作。明白了嗎?』


    ……沒想到他會跟我說清雅說過的同一番話。


    「你不是說過要幫助王嗎?」


    「……嗯」


    「那還是做完自己的工作之後再來吧。對王來說,那就是最大的幫助了。絳攸醒過來以後的工作,是你該做的,也是隻有你才能做的。連王自己也不是呆在這裏,而是回去做好自己的份內工作。」


    璃櫻走到最後一層梯級。


    「有需要時再叫你來吧。暫時有這個男的應該可以了。他跟你不一樣,被解除將軍職務後好像清閑得很。現在有這個男人供我任意差遣便夠了。」


    「……說實在呢璃櫻……」


    楸瑛不滿的嘀咕著。


    秀麗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正如璃櫻所說……


    秀麗在葵皇毅的房間振振有詞的要求接手這個案子,但現在連發生了什麽事都不大清楚。


    即使絳攸醒過來,自己也未必可以幫上甚麽忙。再者,除絳攸這個案子外,秀麗作為禦史,手上還有很多該做但已被撇下多時的瑣碎工作。


    反省過了。再這樣下去,早晚會被葵皇毅辭退的。


    「我明白了。我會做好自己的工作,好讓絳攸大人醒來後,不會輕易被辭退。如果有任何事請通知我。」


    楸瑛叫住正在爬上梯級的秀麗,說:


    「秀麗小姐,拜托了」


    「是。我會盡力而為」


    秀麗離開後,楸瑛跟璃櫻留在大牢。楸瑛很有興趣的看著璃櫻。


    「我做什麽好呢?」


    璃櫻打開了鎖,走進牢房。


    絳攸的情況和先前一樣。


    的確,這樣子難免會被免官——但是。


    璃櫻還是第一次照著自己的意思,選擇違抗伯母。


    璃櫻回頭向楸瑛說:


    「就算多無聊的事情也好,你要一直不停的跟絳攸說你倆過去的事」


    「什麽?」


    楸瑛立時目瞪口呆。


    秀麗離開大牢後,立即走到清雅的禦史室。


    真的太笨了,沒有做好自己的工作,真的沒有麵目見絳攸大人。


    「清雅,你在嗎?我想借你的調查書看看。」


    沒有回應。想起昨天他的麵色難看得很,正準備推開門看看,原來門並沒有關上。


    「……清雅?」


    心想就這樣進去不太好吧,先從入口往裏麵看看。


    然後,秀麗大吃一驚。清雅像是依傍著書架似的坐了下來。


    「清雅!對…對不起,擅自走進來了。」


    秀麗慌張的跑過去,呼吸稍為變得急促。把手放在他的額上,感到很燙。


    「不是早跟你說過不要勉強自己嗎。我現在就找人來。」


    正當秀麗準備站起來的時候,她的手腕像被扣上了手銬一樣給抓著,那隻手也是很燙的。


    「……我可以走路。扶我到隔壁的休眠室吧」


    「你醒來了?」


    「想要稍稍集中精神,不覺睡著了。不過又被某人吵醒」


    「是啊是啊。可以這樣強裝沒事也夠精彩的」


    清雅以書架作為支撐踉蹌的站起來。秀麗借出了自己的肩頭,但中等身材的清雅是相當重的。


    清雅邊走邊問:「你要借調查書到底是什麽回事」


    「原來給你聽見了。如果絳攸大人的案子你查到了什麽的話,我想借來看看」


    雖然經靜蘭略為說明後,秀麗已大致明白整件事情,但還未知道絳攸大人到底做了什麽事。當然有需要向吏部打聽一下,但在此以前如果可以看看清雅的調查書,便可以詳細了解事件。雖然他不一定會答允,但來碰碰運氣也無妨。


    (清雅大概會說:「這樣的事你自己查吧」)


    但他並沒有這樣說。


    清雅從秀麗的肩頭把手拿開,踉蹌的走近書桌。


    「你在幹什麽」


    「希望你最少別在我倒下時把房子搜個精光。你等等吧」


    清雅在一大堆的調查書下麵抽出並打開一束頗厚的紙,略略看過後,點點頭。


    「……這個可以了」


    「那……謝謝你了」


    「道謝就不必了,拿了就快滾」


    即使病了也是個傲慢得要命的男人。


    好不容易把他帶到隔壁的休眠室。


    「那邊,最右麵的櫃裏有退熱的藥丸,給我拿來」


    這副唯我獨尊的德性到底算什麽。秀麗雖然嘀咕著,看在對方是病人的份上,還是照他所說的打開了櫃子。櫃子收拾得整整齊齊,跟執務室不一樣,所以很快便找到了藥丸。


    秀麗把水倒進茶杯,再把藥丸放入清雅的口,並把茶杯放到他的嘴邊。橫豎他一定會要我侍候他吃藥,還是在他開口前動手為妙。


    清雅乖乖的喝下去,好像非常難受似的。


    沒辦法,調查書亦已拿到。


    「腰帶,替你脫下吧」


    「隨便你吧,你要在我熟睡時施襲我也活不成了」


    「是是是是」


    秀麗隻管把清雅的腰帶鬆開,讓他的胸口舒暢一點。清雅的麵容頓時緩和下來。


    頭後麵的頭髪也替他解開了。秀麗抱怨說:


    「說實在我很討厭在別人熟睡時偷襲」


    「這可是你的額外報酬啊。沒可能有第二次機會喲」


    「什麽!我可不要有第二次」


    「是嗎?就算要多給你一次機會我也覺得沒所謂」


    清雅一麵笑,一麵故作要吻下去一樣把秀麗的手拉近。


    秀麗按著清雅的額,把他推回枕頭上。


    「我不會在你睡的時候大肆搜掠執務室的,你就乖乖休息吧」


    清雅不屑地默不作聲。……給看穿了


    秀麗用冷水衝並把毛巾弄幹,簡單的抺去清雅額上和太陽穴的汗水。再一次衝洗和弄幹後,便把毛巾放在清雅的額前,最後把坐墊掛好。


    當秀麗想要回去時,清雅忽然解下了她的髪繩,髪絲隨即散開。長長的髪繩仍在清雅的手中。


    「等等,你要幹什麽」


    「吵死了。伸出手腕來」


    「手腕?」


    手腕伸出來之前已被抓著。秀麗正在想他要幹什麽之際,清雅用秀麗的髪繩將她的手腕和自己的手腕綁起來。那是極速的藝術,且以純熟的手勢完成。


    秀麗驚奇得張開了口。那是什麽?


    「我要睡了,一刻鍾後叫醒我」


    「什麽?我也不是閑著的。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清雅瞧瞧自己右手腕帶著的古樸的銀手鐲。


    清雅一向清澈而冷酷的眼晴,一瞬間如冰一般閉上了。


    「已經跟你說過了,我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你剛才那番話。你就乖乖的留在我身邊一刻鍾看調查書吧。剪刀和剃刀都放在手拿不到的地方,這個結也隻有我才能解,你要勉強拉開的話便會把我弄醒。相反地我也可以給你在我睡覺時偷襲的許可。」


    「我才不要」


    「那真


    可惜了。你喜歡的話隨便你給我一吻或怎麽都好」


    徐徐閉上目眼的當兒,清雅便像個孩子般睡著了。看來他到現在為止隻是靠力氣勉強保持清醒。


    (這…這…這個男人要固執到何時)


    秀麗看著被綁著的手腕,試著用一隻手把繩解開,但卻越弄越緊。短短一場白費氣力的搏鬥過後,秀麗投降了。


    『我誰也不相信』


    所以自己一個倒下了。


    秀麗放棄掙紮,選擇靠近寢台看調查書。


    決定這樣做之後,秀麗將清雅的存在擱在一旁,開始聚精會神的閱讀。


    ……這時,她一直盯著一幅關係圖


    「咦?」


    反複看了很多次,沒錯。


    「…吏部尚書是我的叔父?還有,他與絳攸大人是養父子關係……」


    吏部尚書室內可以聽到搧扇子的聲音。


    黎深獨自一人在吏部尚書室,那裏靜得連搧扇子的聲音都聽得見。


    奉楊修之命要把黎深拉出去的吏部官也沒有來。


    既沒有人來訪,也沒有工作要做,黎深每天就這樣留在這空虛的房間。


    但今天跟平時有點不同。


    「滾開,我哪有可能每次取得許可才來」


    黎深注意到門外友人的怒吼,轉過頭來。


    「喂,黎深!!」


    穿過所有衛兵大步闖進吏部尚書室的,果然是黃奇人。


    奇人走近黎深,抓著桌子另一端的黎深的衣領。


    「你到底在幹什麽!!」


    黎深表示厭煩地皺起眉頭。


    「放開我」


    「對李侍郎一事不采取任何行動、工作一概沒做、一切任由楊修定奪。這樣下去李侍郎、你自己、甚至身為尚書令的悠舜的立場都會變得很危險。你沒有理由不知道的。


    黎深皺起眉頭,不發一語的抓著奇人的手腕,猛力把他的手從自己的衣襟扔開。


    「那又如何」


    麵具背後的奇人無言以對。


    那又如何?這話-


    「你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卻什麽也沒做吧。沒有幫助李侍郎,工作也放棄了。不隻沒有幫助悠舜,反而把他趕入窮途末路。


    「你…你以為悠舜一直以來幫了我們多少忙」


    鳳珠、黎深,兩人無論身在何處總是被視為異類。


    因為國試來到貴陽,遇到悠舜,初次得到名為友人的存在。


    多羞恥的事、多愚蠢的事,悠舜笑笑便算,有時也會大發雷霆。


    如果沒有悠舜,鳯珠和黎深連朋友也做不成。


    其實隻要那麽一點的行動,便可以幫助到我們所喜歡的悠舜,然而……


    「我看錯你了黎深!你一直是為了什麽當吏部尚書的?」


    「不可以啊鳯珠!!」


    追了上來的景侍郎拚命製止準備動手打人的奇人。


    「請停手!這樣連你也會成為禦史台的目標!」


    「可惡……」


    在副官的呼喊下,鳯珠在最後一刻放下拳頭。


    奇人盯著黎深冰冷的雙眼。


    奇人明白始終不行。沒有人可以動搖那個眼神的黎深。


    不料,當場聽到一聲笨頭笨腦的歎息。


    「哎喲哎喲,還以為是什麽騷動,原來是戶部尚書。我們的尚書又給你添了麻煩嗎?他即使什麽也不做,光是在這裏也會給周圍的人麻煩,真抱歉」


    「楊修大人」


    景侍郎看著剛進來的楊修,揚起了一向很穏重的眉毛。


    「你這是什麽態度。他是你的上司,你應該恭敬地待他」


    「是啊,他還是我的上司呢。真希望他可以處理一下自己的事務」


    「楊修大人!」


    「景侍郎,如果不是我認同的人,即使是我的上司,我也沒有打算要恭敬的待他。這點你應該非常清楚。」


    景侍郎認識曾為吏部侍郎候補的楊修。


    一個才華出眾年青人,在本身的位置已經可以大放異彩,超越他人。


    他從來也是個出言不遜的人,但沒有說過這種瞧不起人的話。


    楊修好像聽到這話,再一次歎息。


    「景侍郎,我對此人已沒什麽期望,就此而已。」


    就像是連發怒的意思也沒有。


    奇人製止了準備反駁的景侍郎。


    「既然是這樣,我們走吧,柚梨」


    「鳯珠……」


    景侍郎給奇人抓著手腕,強行由吏部尚書室拉走。


    走過回廊,到了沒有人的地方,奇人停下腳步,並脫下麵具。


    淚水一滴一滴從白色的臉頰流下。奇人無聲地流下遺憾的淚。


    「……柚梨,我們曾經許下承諾。以前,很久以前,和黎深……」


    十年前,悠舜有誌於茶州而被到派遣那裏的時候。


    到茶州赴任便意味著死亡的那個時代。


    但是,悠舜不一定會死的。要等待悠舜回來。絶對要活著回來。


    所以,為了悠舜回來的那個時候,我們要出人頭地。


    管飛翔也好,到藍州赴任的薑文仲也好。


    各人在各自的位置預備好悠舜回來時的安身之所。


    就這樣有一天再次在花下,一個人也不少,一起下棋,一起交杯暢飲。


    等待終會來到的這一天。


    『黎深,雖然你隻是為了兄長參加國試,對出人頭地毫無興趣,但最少在悠舜回來中央以前好好的幹吧。這個你應該做得到吧』


    就是說,雖然是很厭煩,但為了悠舜的話應該沒所謂吧。


    『好吧。不是看在你的話的份上,而是為了悠舜』


    所以,那個男人被霄宰相探問的時候,接受了吏部尚書一職。


    這就是那個對國政完全不感興趣的男人,長年以來擔任吏部尚書的理由。


    撤手不管或怎麽也好,一直以來最少做到不會引起禦史台的注意。


    悠舜終於回來了,一切將要開始的這個時候。


    奇人完全不明白黎深到底在想什麽。


    「為什麽……」


    「……鳳珠……」


    景侍郎想起得悉絳攸就任吏部侍郎時的事情。


    楊修忽然造訪景侍郎,深深的低頭行禮。


    「從今以後,請多關照同為侍郎的絳攸。可以的話請不時給他指點一下。我已經不可以在他身邊一一為他代勞。吏部尚書是個沒可救藥的笨蛋,還是不要對他抱任何期望。李絳攸雖然年輕,但他是個優秀的人才,也是我一直悉心栽培的官吏。作為首席侍郎,應該還有很多不足之處,但我相信他可以擔此重任。」


    至於他自身的利益,連微塵般小的蹤影也看不到。


    過去對愛徒的鍾愛及引以為傲之情。對紅尚書冷嘲熱諷的背後亦存有真確的敬意。


    ……誠然,這半年以來,紅尚書變得很古怪。麵對他強化的態度,李侍郎也在節節後退。勉強幹下去的意誌可能已逐漸消失。


    楊修因而舍棄了作為他上司的兩個人。景侍郎並非不理解個中原因。


    景侍郎知道楊修對身為官吏感到多麽驕傲。畢竟他是僅存的少數真正的貴族。


    對他來說,官吏持有權力就是為了沒有這種權力的草民而使用的。


    居掌權者首位的紅黎深,隻是以他所持有的一切能力和權力戲弄他人,根本沒想過要為別人做什麽,結果隻見到他連工作也放棄了。然後,作為副官的李侍郎也無能為力。這種現實足以成為楊修背棄他們的充分理由。


    紅藍兩家並沒有讓本身豐富的人力物力在全國循環不息,而隻是用作控製自己的領地或國政的武器。景侍郎明白楊修的想法。


    他不能說楊修的判斷或行動是錯的。


    怎樣看來錯的也不是楊修。


    鳯珠一定明白這點的,但他大概不能認同。


    鳯珠期待的並不是這樣的情況。他相信悠舜會從茶州回來,然後三人又聚在一起,鬧哄哄的渡過平凡每一天。他一直在等那一天。


    但是已經沒有可能了。


    這時做什麽也太遲了。


    有個東西從鳯珠的衣袖掉下。雖然已捏作一團,但看來似是一封信。


    景侍郎拾起了那團好像一直被緊握著的東西。


    鳯珠不發一言。景侍郎體會他的意思,小心翼翼的翻開紙團,並匆匆地看過內容。


    景侍郎倒抽一口氣。他終於理解鳯珠今天為何造訪黎深,還激動的咄咄相逼。


    上麵蓋著黃家家徽——「鴛鴦彩花」的印鑒,對黃姓一族來說是要絶對服從的命令。


    聽說如有違抗會遭全族排斥。


    『辭去戶部尚書職務,立即返回黃州,靜觀其變。』鳯珠把這書狀捏作一團棄掉。


    ……鳯珠也作出決擇了。


    舍棄自己的家族,留在朝廷,作為悠舜僅存的戰友直至最後一刻的決擇。


    還有與沒有選擇悠舜的黎深訣別。


    楊修回望戶部那兩個人走出去的那個門口。


    「你真是個笨蛋,完全沒藥可救。你真的比我年長嗎?」


    他一麵把眼鏡推上,一麵轉動僵硬的頸項,發出的聲音相當厲害。


    楊修像疲累得要用手上的書往自己的肩頭敲打。


    「真是的,托你的福最近我的肩膀酸痛得很。有空的話請替我揉揉。」


    「你對我不是已沒有任何期望嗎?」


    「我隻是試著說而已。這樣的工作量不說點挖苦別人的話哪做得來。如果你有那個心思替我揉肩,我倒想你連鄭尚書令的肩膀也去揉一下。」


    聽到悠舜的名字,黎深驚奇得眉毛揚了起來。楊修再一次歎息。


    「所以我說你真是個笨蛋」


    楊修大部走過荒涼的尚書室,靠近尚書的桌子。


    「印鑒借用一下」


    看來敲肩頭(譯者按:亦解作促請別人呈辭)必定要用上吏部尚書印。


    與凡事執著又哆嗦的絳攸相比,楊修在這方麵從來都是較為粗枝大葉的。


    風從打開了的窗戶吹進來,楊修剪短了的頭髪沙沙作響。


    楊修像是做慣了一般把尚書印壓向印泥,很舒暢地瞇起了眼睛。


    「啊!這陣風真好。不知不覺又到秋天了,睛空萬裏。」


    「是的」


    「說起來你和你的兄長一樣非常喜歡李花和秋天呢。」


    「為什麽你會知道這些事?」


    「我可是一直在你身邊,甚至到了討厭的地步。你大概不知道我喜歡些什麽吧。」


    黎深伸出了扇子,上麵承托著一片翩翩而降的紅色落葉。


    「枇杷的果子、雪柳、秋天的鈴蟲、像要飄下來的銀杏葉、夏天的彩虹、我的琵琶、還有絳攸。」


    楊修把眼睛瞪得圓圓,感到非常驚奇。


    「為什麽你會知道這些?」


    「大概是因為一直在你身邊,甚至到了討厭的地步吧。」


    「想起來也許是這樣吧。」


    楊修仰望天空,不其然的笑了。楊修的微笑總有點讓人覺得他在使壞,但真正能分辨的人不多。這點經常被指和黎深很相似。


    「不是跟你開玩笑啊,真的呢。竟然跟你這樣的家夥彼此了解對方喜歡的東西,不是一段使人困惑的關係嗎?太討厭了。」


    「你別先說了,那是我的台詞。」


    從上下關係方麵來說,他倆一起渡過的時間要比絳攸的長很多很多。當中大部分都是浪費在爭吵上的。


    沒錯,楊修一生中最差勁最惡劣的上司就是紅黎深。


    楊修「噗」的一聲蓋上的印鑒。


    「你別要擺出跟你不合襯的後悔樣子,我可能會一不留神想把你殺掉。」


    「笨死了,我的字典裏沒有後悔這類文字的。」


    「啊-我卻在某處聽得見呢,撒謊的笨蛋。」


    輕蔑地用鼻子發出笑聲的楊修,教黎深非常生氣。


    「你真是個天才,但會後悔的呢,雖有這樣的才能和先見之明,卻是一味的讓自己後悔。神也很會開玩笑啊。你從來沒有以這天才獲取什麽,但財富、權力、地位、家勢均是與生俱來,根本不用自己爭取。然而你最想要的東西,卻永遠在靠才能無法獲取的地方。」


    楊修沒看著黎深,「噗」的一聲又在另一份文書上蓋印。


    「你最想要的東西,是普通人不費力氣可以做到的事。那就是讓所愛的人歡喜、讓他們幸福的方法、如何用最好的方式達成他們最大的心願、揣度他們的心意。但你卻是怎麽也想不通,到明白的時候又已經太遲。所以就這樣失去先機,被我逼得無路可退,落得僅能守著一件重要的東西的下場。」


    楊修尖酸刻薄的話可真不少。


    「你真的隻是不明白吧。你一直隻為少數你喜歡的人全力以赴,但天才的奇怪舉動誰也吃不消。對於一般人都理所當然地做得到的事情,他們一定會認為『你沒有可能不明白吧』」


    天賜之才。但是楊修為了早晚會成為黎深的副官,一直比別人更冷靜、更仔細深入的觀察他。某程度上,觀察範圍包括連他的家人和朋友都未觸及的內心深處。


    楊修一點一滴的回想所有觀察結果之際,眼鏡反射著白色的光芒,發出冷笑。


    「說起來好像悲劇,實際上卻是徹頭徹尾的喜劇,這様還好呢。一味認真的做儍事,叫看的也會變儍。」


    「吵……吵死人了!豈有此理,給我閉嘴。所以我說你真討厭。」


    在身邊的話就連不願被人知道的地方都給了解清楚,所以時常都在回避。


    「喔!我們的意見罕有的不謀而合呢。我也非常討厭你。」


    一陣風吹過,黎深扇上的紅葉輕輕飄走。


    楊修仰臉,抓住正在飛舞那片鮮豔的紅葉,彷佛向著黎深微笑。


    「……如果你想要的是最高權力的話,你絕不會為任何人留有餘地。」


    唯一在感情方麵是個沒藥可救的鈍才,黎深的行動完全出於此。


    為了所愛的兄長參加國試,為了所愛的朋友成為吏部尚書,為了養子辭去工作。那一項也好,如果他是為了其它目的而辦事,他大概已成為一位稀世大官了。但是,並非如此。他的骨子裏永遠隻存著他最不擅長的事,所以他不能好好掌握先機而落後,甚至到了連楊修也可以把他趕下去的地步。


    「最高權力?太無聊了,我會想要這樣的東西嗎?」


    「始終那是最讓人感到生氣的。說什麽還未經曆人生,是要全力把我的才能和整個人生當作消遣吧。」


    楊修把紅透了的葉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我呢,最討厭那些擁有所有我想要的東西卻不加以利用、又傲慢又自私、隻顧自己的事的孩子氣天才。雖然如此,單單有一點,就是從沒有想過隠藏他人看來不算是麽的弱點而在撒嬌的紅黎深,讓我想或許他也不是那麽討厭。」


    所有書狀押上印後,楊修慢慢的放下尚書印。


    說到對方在想什麽,恐怕他們彼此是最理解對方的人。如今楊修完全明白黎深為何這樣做。


    正因為如此,楊修舍棄了黎深。他意識到黎


    深並不會改變。


    即使理解也無法認同。


    走出尚書室後,楊修隻有一件事要做。


    「我很憤怒呢。我將李絳攸推舉為你的副官,並不是要見到這樣愚蠢到極的結局。他擁有那麽高的才能,但到現在還未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隻是一味想著你的事。…推舉那孩子當吏部侍郎,是我唯一的失策。雖然我一直等候著……」


    秋風吹拂,把楊修的短髪卷了起來。


    「至少要好好守著還在你手中那唯一最重要的東西,不然的話,到頭來誰也不會明白你所做的事啊。你們兩父子都是這樣的,直到最後還要給我添麻煩。」


    就這樣,楊修離開了尚書室。


    走出了回廊,楊修忽然停下了腳步,仰望遙遠廣闊的青空,某處傳來鳥鳴。


    『枇杷的果子、雪柳、秋天的鈴蟲、像要飄下來的銀杏葉、夏天的彩虹、我的琵琶、還有絳攸。』


    黎深知道楊修喜歡什麽東西是意料之外的事。雖然楊修始終認為黎深沒有理由會改變,但說不定在其它方麵也錯看了他。即是如此,隻為所愛的人盡力的紅黎深,無論如何都不可以成為楊修的主子。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所以結果楊修亦沒有感到後悔。過了一刻秀麗叫醒了清雅後,便全力奔下回廊。「父親大人!」在府庫的邵可,抬頭看飛奔而至的女兒,心想她終於都來了。「……父親大人,吏部尚書是你的二弟,也是我的叔父,這是真的嗎?」「是真的。」「他是紅家宗主,絳攸大人也是他的養子?」「是啊,所以你跟他是義表親。」雖然想問為什麽一直沒有跟我說過,但秀麗沒有說出口。那充其量隻是出於個人感情的問題。「……是個怎樣的人?」「和玖琅一樣,是個重要的弟弟啊。」秀麗得到的隻是從作為親屬來說的回答。至於從作為吏部尚書來說又如何,不是要問父親,而是應該自己去查。禦史台的工作涉及很多機密,叔父和絳攸處於何種狀況,連父親也不可以透露,而且可以的話希望父親直到最後都可以免受牽連。「……明白了。我回去工作了。」


    看著沒精打采地回去的女兒,邵可深深的歎息。雖然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邵可強烈感到現在的自己什麽也不做不到,無論是對女兒,抑或是對王來說亦然。誰叫最初向霄太師表示希望得到府庫的位置的,是邵可自己。


    回到禦史室,燕青便埋首於文書和調查書中。


    「你回來了,大小姐。」


    燕青和蘇芳不同,不會問秀麗自己應該做什麽。隨意的思考,隨意的行動。


    秀麗看見燕青手上的似曾相識的調查書,瞪圓了雙眼。


    「這是我半年來做過的工作的調查書複本?」


    「沒錯。我又不知道你做過什麽,這樣至少可以粗略地掌握做事的方法。」


    「這些文書是從哪裏得來的?不像是這裏的東西。」


    「我去過葵長官那兒,要他借我可以讓我及早成為優秀的禦史裏行的必要文書,他竟然給了我一大堆。雖然積壓著很多細碎的工作,但我已稍為看過並分門別類的放在桌上。分類的方法是直覺,別名叫適當處理。」


    秀麗把兩手放在腰間。


    「真像個優秀的輔助呢,我越來越沒用了。」


    「我不大擔心啊。大小姐,一天到晚什麽也不做光在李侍郎的牢中看著他絕對不是你的性格。我本來打算如果你到傍晚還未回來我便去找你,但你已經回來了。」


    「那麽,在我看燕青為我分配好的工作時,請快快把這個也硬灌一下吧。」


    秀麗將剛才向清雅借來的調查書遞給燕青後便坐了下來,然後把燕青已分成很多份的工作看一遍。這段日子不停的跑來跑去,所以積存了這麽多。


    (啊!要去監察牢獄了。未判決囚犯的上訴書也有一大堆,阻礙了判決。還沒檢查衛生環境,也未探望病牢的囚犯。各式各樣的請求、申訴、密告和古怪的文書也一團槽的。這個是夏季的物價變動表……啊!鹽價已回到原來水平。這邊的不屬於我的工作……)


    秀麗一麵看一麵喃喃自語。


    雖說是用直覺區分,但秀麗一張一張的看過後,發覺每份都是按事情的始末分好的。


    所謂的直覺,一定是在這十年間作為州牧培養出來的能力和實力。秀麗知道茶州官員人數少,作為州牧的燕青不可以單單蓋印,而是要東奔西跑才可把所有工作完成。秀麗也親眼看過燕青一口氣說出茶州大大小小的州政。州牧和禦史有相似之處,所以他好像很快便掌握到工作的要訣。


    秀麗明白自己無法跟他相比,即使現在任命他為禦史他也勝任有餘。要他當自己的禦史裏行實在太不好意思了。


    (但是,你真的給了我很大幫助。謝謝你,燕青!)


    秀麗默默的專心工作了一段時間。拜燕青的分類所賜,她以平日三分之一時間的驚人速度達成目標。


    「好的,終於做完了。」


    「辛苦了。嗨!茶來了。」


    「咚」一聲端來了茶,秀麗非常愕然。


    「你真的是燕青嗎?!怎麽變得這樣機靈?其實是冒充的吧?」


    「嗯–是如假包換的。我根本就是個超機靈的男子嘛。」


    「啊……是本尊呢」


    「怎麽了?啊,這個已看完了。」


    燕青一麵沏茶,一麵晃著剛才秀麗給他的調查書。


    「吏部尚書和李侍郎是養父子的關係?」


    「是啊。換言之我和吏部尚書是叔侄,絳攸大人就是我的表兄。」


    「那些和這件案子沒有關係吧。重要的是吏部尚書與李侍郎的關係。」


    「嗯……就是如此。」


    被燕青巧妙地看穿了自己想抱怨為什麽以前沒有人告訴我這些,還被事先中斷了這話題。


    在這個時候是這確是無關重要的。


    不工作的吏部尚書,一直作為輔佐的絳攸。


    「是把他拾回來的父親大人呢」


    秀麗對絳攸的事真的一概不知道,但她記起了一些事。


    「我曾經問過絳攸大人他為什麽要當官吏。」


    燕青抬起頭來。


    「他說過『希望在那人身邊,成為他的幫助。他給了我很多東西,我希望可以盡即使是一小點的報答之情。就此而已。』那一定就是吏部尚書吧。」


    「是很偉大的理由呢。他是在和我出任州牧時一樣的年紀成為官吏的。我可沒有認真的想過這事。」


    他一麵哈哈大笑,一麵把筆放在鼻子上搖動著玩。假如絳攸大人也有他這種隨隨便便的性格,他大概不會憂鬱地深思那問題。


    「我的話『那就茶州茶州茶州,隻管去做吧,其它的事怎樣也好–就這樣全情投入了!就這樣呼之欲出的表明我的信念,以後的事就交給悠舜了』。十六歲的我多麽熱情!」


    其實是什麽也沒有想過。秀麗一陣顫栗。


    「我的眼前浮現你那個把所有事丟給悠舜的樣子可真是全情投入呢。」


    「啊!大家十分賣力呢。一定是被我的熱情打動得太厲害所以精力透支了。」


    「……我想他們精力透支大概是因為其它原因吧」


    除了呼之欲出之外甚麽也不是的信念宣言。


    燕青「咚」的一聲把調查書放在秀麗的麵前。


    「但是就算很想要成為他的幫助,這也是不行的,因為會被清雅盯上啊。吏部尚書不工作,李侍郎就做了所有侍郎權限以外的決定,怎麽說這也是很糟糕的。」


    以往即使工作要被延誤,必須由吏部尚書定奪的重要事情,一定會請吏部尚書親自蓋印。


    但自今年的初夏開始,連這個也由


    絳攸代勞了。


    也許他認為非樣做吏部便無法繼續運作。


    「這樣做決不是長遠之計,必須想辦法解決,李侍郎不可能不明白這點。從他至今的經曆看來,他也是做好了這方麵才有今天的成就。」


    秀麗沉默不語。


    「那還是去見他一麵吧。這麽晚了就明天去吧」


    「要見吏部尚書?」


    「他是絳攸大人最親近人,也是這事的元凶。即使絳攸大人被拘禁,作為父親的他既不工作,也不為絳攸大人辯護,甚至沒有來見他一麵,我很想問問他的理由呢?」


    「嗯……那……」


    燕青出奇地說話含淆不清。


    「燕青,你到底注意到什麽?請你說出來。」


    「……隻是直覺而已」


    他取下鼻上的筆。


    「總覺得一不小心事情就會變得很糟。」


    「很糟?這事情怎樣看也是很槽沒錯。」


    「不要那麽快下定論。即使說是為了李侍郎,目前還不能說一定沒問題。從人際關係看來,大小姐和他也太親近了」


    秀麗的腦子像是給卡住了。人際關係……太親近……?


    「有很多人會讓你容易感情用事,再加上是親戚。但是大小姐你不會放手吧。」


    「是我自己硬要插手此事的」


    燕青很苦惱的把筆團團地轉。墨好像幹了,所以筆頭也硬了。


    「明白了。」


    秀麗抬頭看他。


    葵皇毅做什麽也必定有二重三重的思慮。


    秀麗把一直所想的事情化成言語,雖然沒有任何確據。


    「燕青,雖然可能沒有直接關係,但你不覺得奇怪嗎?」


    「嗯?」


    「上次是藍將軍,這次是絳攸大人,王身邊的兩個人相繼受牽連。總覺得發生了什麽事似的,而不隻是目前的事,可能是更大的事。這樣說可能很怪,但這次即使可以幫助絳攸大人,似乎也不能把一切回複原狀。」


    說著不由得想這很可能是事實。


    同是在這晚,劉輝做完所有工作後,悄悄到絳攸的牢裏去。


    「璃櫻,絳攸他怎様了?」


    璃櫻的額上,罕有地冒出了汗珠。他粗暴地用袖子拭去。


    「抱歉,還沒有成功。看來還要花點時間。」


    一直在看的楸瑛緊鎖眉心。


    「羽羽大人不是說過你要不時休息一下嗎?但你幾乎沒有休息過。好了,休息一下吧。來,喝點水。」


    璃櫻頷著楸瑛遞來的竹筒,好像剛想起飲水的方法一飲而盡。


    劉輝也拿出前往這裏途中秀麗交給他的包裹。


    「這是秀麗給我們的夜宵。休息一下,吃點吧,璃櫻。」


    「……對不起」


    「為什麽要道歉。倒是朕要向你道謝,你沒有理由要道歉的」


    璃櫻想起了靜蘭。……那男人好像不是這麽想。


    (但是那男人是對的)


    璃櫻伸了個懶腰,劉輝好像想到什麽似的笑了。


    「以往也曾和璃櫻和秀麗三人一起吃秀麗做的飯」


    「是的。」


    璃櫻打開那重甸甸的箱子,裏麵裝滿雖然涼了但沒有美味不減的食物。勞累的璃櫻想這確像那女子的作風。


    璃櫻把筷子擘開,不經意看著楸瑛和劉輝。說不定是個好機會。


    「關於九彩江,我有一件事想問問。」


    劉輝和楸瑛互望了一下。


    「什麽?」


    「我聽見報告說九彩江寶鏡山的神體給破壞了,是真的嗎?」


    那是劉輝意料不及的話題。


    ……神體?


    已把那是忘得一乾二淨的楸瑛差點要說出弊了兩個字。


    劉輝對此事沒有任何印象。他由於高山病一直昏睡著,被瑠花愚弄,回複意識後在小舟上漂流,直到在毗鄰的龍眠山藍家別莊醒過來,一切已完結了。


    劉輝慌張得尶尬地搔著鼻子,小聲的問楸瑛。


    (楸……楸瑛,我還沒聽說過。有這樣的事嗎?)


    (好像有,但還不知道是給誰破壞的。)


    寶鏡確是破了,但究竟是誰為了什麽原因破壞它則是個謎。


    最有可能的是「燕青不小心打破了」這個說法,但他本人全麵否認。


    「那麵神鏡是先代碧家宗主的遺作,是有名的史上最高傑作,並訂立了契約,每二十年重新奉納一次。過了一百年便會把這名品中的名品指定為「碧寶」歸還碧家。」


    「……」


    劉輝和楸瑛冷汗直流。完全不知道有這事。


    雖然不是被自己破壞的,但或許這是劉輝要到寶鏡山去的必然結果。如果他沒有去,寶鏡準會好好的安放在原位的。


    「不……不好意思,對……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是否被破壞了,也不得不重新奉納。」


    雖然璃櫻的態度一直都是淡然的,但劉輝卻看到像是有點消沉。


    「那個被破壞的寶鏡是由仙洞省管轄的嗎?你要負上責任嗎?」


    「負責管轄的是縹家和仙洞省,還有碧家。為什麽這樣問?」


    「我看你有點消沉。會被叱責嗎?」


    璃櫻很驚奇,也有點迷惘。他決定說出本來不說也可以的話。


    「不。隻是著名地方的神體大都是由碧家所造的,寶鏡山那個更是背後有一段曆史的特別作品。不知為何碧家的製造者都毫無例外地在完成寶鏡不久身亡。」


    「你說什麽?」


    「隻有碧家知道詳細的製法。由於須融合精魂而製,所以每二十年一次,碧家當代首屈一指的藝術家必須犧牲。最不可思議的是,碧家從來沒有拒絕過。見過前任者所造的寶鏡就會被附身。聽說寶鏡的製造者會遇見藝術的守護仙-碧仙。」


    璃櫻也曾見過寶鏡一次,真是很美的鏡子,但就此而已,並不會希望為它賭上性命。對碧家來說則另作別論。


    「碧家先代好像說過二十年一次太短了」


    「為了製造這麽一麵鏡子而犧牲年青的生命,實在太愚蠢。」


    楸瑛扭著脖子。


    「碧家先代宗主?為什麽完全沒有印象?」


    「那是個自甘墮落啫酒放蕩的家夥–在碧門這不足為奇,以毫無半點才藝聞名於世,所為宗主隻是虛有其名,是鑒於他造寶鏡的功績而把他列入家譜,並非生前已就任為宗主。一生留下的唯一「作品」,就隻有寶鏡山那個神體。」


    「沒有任何才藝怎可造出那樣厲害的鏡子?」


    「那是碧家有名的七件不可思議事物的其中一件。為什麽先代會造出那東西,現在誰也不清楚,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見過碧仙,但我很在意他在鑄造寶鏡前留下的一句話」


    由於沒有任何才能一直是族人的笑柄,被人瞧不起的先代,和自己有共通之處,因此璃櫻曾經查過他的事。


    『二十年一次太短了,但受契約所限沒有辦法。至少希望為直至孫子那一代做點事情。什麽被寶鏡附身而死之說實在笨極了,讓我來吧』


    至今沒有做過一件象樣的事情,也沒有半點創作意欲的他,竟然自己想到要造寶鏡,這到今天仍然是個謎。


    某天突然消失的他,終於在某天回來,交出了寶鏡。他沒有說出去了哪裏,也沒有說如何造出寶鏡便死去了。


    最初也是最後隻遺下了這麵被碧家一門視作曆代最高傑作的寶鏡。


    它也成為一麵很特別的鏡子。


    「我已經說過,一般是每二十年重新奉納一次,這次已經一百年了。」


    不知道先代當時年紀有多大,但神體的製造者被歸入仙籍而非鬼籍,生歿年份也因此被刪掉。璃櫻看過為數甚少的紀錄後,推想他當時還十分年輕。


    不是為了藝術,隻是為了子孫可以活命而造寶鏡身亡,真是奇怪的宗主。


    「但是,寶鏡破了就必須重造一麵。」


    劉輝和楸瑛臉色發青,心想難道……


    「歌梨姑娘……」


    劉輝想起已向朝廷宣布任命歌梨為新貨幣鑄匠。那麽-


    璃櫻閉上眼,察覺自己真的像劉輝所說有點消沉。


    負責製作寶鏡的人必死無疑。真的必死無疑嗎?


    「那個女子,有個丈夫和孩子吧?」


    「那不造那東西便可以了」


    「寶鏡破了後發生了甚麽事?如果藍龍蓮不在,事情到底會變成怎樣……」


    強烈的地震,好像一條龍要起來一樣。


    所以碧家二十年一度賭上性命來造寶鏡,並放在神社由藍家及縹家守護著。


    這是跟蒼玄王訂立的古老契約。


    璃櫻凝視著臉色發青的劉輝。這個男人總是為別人露出這副樣子。


    這讓他想起紅秀麗。


    「這不是你的錯,是縹家的。你在寶鏡山上見過我的伯母縹瑠花吧」


    劉輝羞愧的抬起頭來。


    「我明白了,不把鏡子毀了不行」


    紅秀麗一定是給伯母擄去了。


    所以鏡子被某個想要保護紅秀麗的人毀了。


    不能怪責他。本來負責守護神社內那個神體的是藍家和縹家,無論是甚麽理由,守護不了便是藍家和縹家的問題,絕不可以把責任轉嫁給他人。


    因此不得不拜托碧家再造一麵寶鏡。負責這項工作的歌梨,把鏡子造好後便會死掉吧。


    出城前曾造訪璃櫻的歌梨,發出如怒濤般的怨言,但最後並沒有說過「不幹」。


    『因為是碧家的工作,所以接過來了。正如王要盡他的義務,碧家也要盡碧家的義務。神體毀了要再造是自古以來的約定,沒辦法啊。那是彩八家的作用。但是,縹家也要好好盡自己的義務。』


    彩八家的作用。賦予一切權利,以換取他們信守古時的契約。


    但是,碧歌梨並非會立即死去,時間還是有的。


    尚有碧家先代以自己的性命換取的時間。


    ……璃櫻咬緊牙根


    『縹家也要好好盡自己的義務』


    作為宗主的父親,完全沒有意思做好自己的工作,伯母瑠花則-


    ……看到李絳攸的樣子,便知道那個人的真麵目。


    也許是因為長久以來太過為父親執著,以前好像不是這樣的,但現在隻為達到一個目的而生存。即使寶鏡毀了,碧歌梨要死了,她準會說「那又如何」。


    隻為了和紅秀麗見麵而使用那麵寶鏡。


    縹家已沒有任何人會以信守「縹家的約定」為先。再不會有人為縹家的名譽克盡義務了。


    『你接受仙洞令君的任命,就是在朝廷中的縹家名代。甚麽也不知道絕對不行。對縹家的義務及仙洞令君的責任必須有自覺,采取不會羞辱那名字與官位的行動!要了解那個被列於宰相會議的官位和其立場有多重要。以自己的頭腦考慮和判斷,懷著自己須承擔一切責任的覺悟才行動吧。』


    ……連想也沒想過。


    從那封閉的一族出來,不是有沒有異能的問題,而是自己除了是縹家一員的身分之外甚麽也不是。所以碧歌梨不是向著羽羽或其它人而是直向著璃櫻怒吼。


    他理解到是自己讓碧歌梨走上死路。


    那是漠不關心的代價,縹家的代價。


    「璃櫻-」


    璃櫻不經意的抬起頭來,王的樣子很是悲哀。


    「朕……什麽也不知道。碧家二十年一度重造寶鏡也好,製造者完成寶鏡後會死掉也好」


    「那不是你的錯。藍家大概也不知道。藍家負責守護位於九彩江的神社,以及其內的神體。至於神體是如何造出來的,他們沒有知道的必要。不是嗎?」


    劉輝卻不這麽想。就算隻是知道一點點,他或許也可以小心避免寶鏡免受破壞。


    「因為不知道也沒關係所以沒有說出來吧。說了出來也不能由他人代勞,各人各自擔當自己的角色便可以了。」


    劉輝意識到各家太過各自為政,有太多不為他人所知的事。細碎的情報其後才逐一收到,所以永遠無法得知整體的情況。


    ……在朝廷也是如此。


    (假如是絳攸)


    會怎麽想呢?怎麽考慮呢?結論是什麽呢?


    什麽也好,很想跟他說話。被怒罵也好,被他怎樣說也好。不,就算什麽都不說也好。隻要見到絳攸就好,隻有這樣便可以了。


    璃櫻看著王,把水喝完後便站了起來。


    「要繼續了」


    碧梨歌的話仍在璃櫻的心裏留下餘波。


    伯母向李絳攸做了什麽-當他知道這不是第一趟的時候,心裏也泛起了小小的波浪。


    千挑萬選以王為媒體,將他的心腹李絳攸擊倒。


    正因如此,璃櫻首次逆伯母的意,按自己的意思行動。


    心想她所做的是錯的。


    李絳攸作為官吏犯了什麽錯,應該由朝廷來裁決。這樣肆意地操控他的心思,致使他被罷免,無論如何也是不可原諒的。


    以這種讓別人嘲笑的方法,踐踏王和紅秀麗拚命保護的人同樣不可原諒。決不可再讓王露出這副表情。


    縹家的力量並不是為這種目的而使用。


    不倚賴誰而作決定的不安,還是初次嚐到。


    璃櫻不其然在想王麵對自己每一個行動所感到的不安。


    兩隻文鳥吧嗒吧嗒的飛來飛去。


    絳攸一步接一步地走過吊橋,是非常大的體力勞動。


    「為什麽要我這樣做?」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吧。已經給你找來吊橋,也控製著了落石的數量」


    璃櫻文鳥微聲的回答說。撫慰專家羽羽大人從起初已沒有再來。差點被殺了的是代替羽羽大人以白文鳥的模樣說話的……


    「加油!加油!絳攸。現在很辛苦呢。挖洞穴的感覺如何?」


    如果不是以白文鳥的可愛姿態出現,準會給扭斷脖子而死。


    「吵死了楸瑛!不準唱歌!不準說話!不準打氣!靜靜的飛吧。」


    麻煩的是,雖然可以跟璃櫻對話,但對楸瑛隻可以單向說話。怨憤積壓到極點,便使勁擊打吊橋。


    「一定要出去,把你痛毆一頓」


    那時在現實中,璃櫻向楸瑛說:「越來越有拚勁了,就這樣使出激將法搧動他吧」。絳攸仍被蒙在鼓裏。


    「你我的記憶中有甜中有酸,苦中有甜」「最初的偶遇是超迷途中的你」「因為種種遭遇變得討厭女人,太慘了」如此的唱著讓人不想聽見的歌。


    (為什麽是歌?還這麽好聽真氣人)


    楸瑛文鳥停止歌唱。


    「喂,絳攸,主上一直在等你啊」


    絳攸不經意地停下手來。


    「得到花菖蒲後真的很開心呢,絳攸」


    沒想過會從楸瑛口中聽到開心兩個字。


    楸瑛文鳥好像知道他心中所想,歎息似的喃喃低語。


    「很開心。無論我做了甚麽愚蠢的事、錯的事以至於情緒低落、現在怎麽也好。我不會希望回到得到花菖蒲之前的時間。」


    ……得到花菖蒲之前?


    跟楸瑛和王一起渡過的兩年。


    「我們三人一起的時間


    比和秀麗小姐一起的時間還多呢,絳攸。秀麗和靜蘭去了茶州期間,我們三人一天到晚都在一起。有時微服到城外遊玩,有時一起月下暢飲,三人一起醉到第二天旭日初升之時。」


    絳攸也想起了那像在不遠處的往事。一味做著愚蠢的事,但可以一起平常地做著這些蠢事的夥伴,想起來也隻有王和楸瑛兩人。


    就是我呢。楸瑛苦笑了。


    「說實在除了青梅竹馬的友伴,還是第一次那麽長的時間跟別人在一起,淺的廣的相知也好。霄太師安排我們倆當王的近臣時,我還以為大家在一起是理所當然的,雖然也算不上很要好」


    真的是這樣。硬要帶著兩人一起走的永遠是王。


    察覺時三人在一起已是理所當然的事。


    「真不可思議,可以這樣和其它人悠閑地歡笑的日子,我從未有過」


    「我也是……」


    「這樣地把自己的事放到最後,甘願退居第二位,專心等候自己的人,在別處不會找到」


    對凡事隻以紅家和藍家為先的楸瑛和絳攸,從來沒有責備過半句。


    麵對抱著疑問收下花菖蒲的這兩個人,他一直在等待我們的答複。


    「絳攸,對於我這表裏不一致的人,再沒有其它人會像他那樣把我看成必要。除了他以外我也不知道有誰會把一無所有的我接回來。」


    即使一無所有,也把自己看為必要。


    直至最後也相信自己。


    所以,那是個讓人心情愉快得樂而忘返的地方。


    現在絳攸的手裏沒有花菖蒲。


    璃櫻文鳥不是在說話,而是咇咇地啼叫。吊橋逐漸消失,時間快到了。


    向鳥喙的方向看去,不知從何時起一輪菖蒲正盛開。


    絳攸靠近那裏,毫不猶豫的折下了那朵花。


    「我也沒想過要回到未有花菖蒲的時候呢,楸瑛」


    即使事後才發覺一直做錯了,那段日子卻沒有半點虛假。


    「那時真的很快樂。所以我一定要跟那人好好的談。」


    無論事情會變成怎樣也好。


    希望可以再一次好好的談。


    「我不想讓王死掉」


    耳際殘留著楸瑛如歎息般那最後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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